[散文]清明雨

楼主 翎翅 于 2010-04-02 23:13:15
[散文]清明雨

故国现在是清明时节，我所居住的南半球，正值秋天。一场绵绵细雨悄悄来临，无声地下了两天，把亚热带最后的暑热带走，把天地间的一切，都拥抱了、浸润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幸而不是路上行人。我于温暖屋中，拥衾而眠。窗外清明雨，睡中悠然一梦，醒来之后，梦魂牵绕，许久不能自己。又梦见他了。

我一眼认出了他，他走进我的视野时，清秀的脸上很平静，看见我，装作没有看到，要走开。我迎向他，他却加快了脚步，我追上去叫他，他回身。两人一下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梦见他了。二十多年来，每隔一年两载，他就会不约而至地来梦里相见。最初的梦里，我看不见他，只是得到有关他的消息。也许是因为他是意外地被人残酷伤害死于街头，梦中的他被压在地震废墟之下，只留下了给我的书信，或是听说他活了下来，成了一个废人。我会痛哭着醒来。后来的梦里，他开始出现了。坐在轮椅上，他身体残缺，脸上裹满纱布。我对他说，要和他在一起，要永远照顾他。他总是无言地、断然地拒绝。让梦醒的我肝肠寸断。再后来，我开始看到了他的模样，他还是初见时的样子，看不出表情的悲喜。我告诉他我们有一处家，以后可以一起生活，永不离开。可就在搭乘上拥挤的汽车时，回头他不见了。被急醒的我，懊悔不已。这一次的梦里，他开始表现出感情，我们一起哭了，可他还是没有来得及跟我说话……这一系列的梦，好似一幅滚动着的画面，好似一部发展的戏剧，但都是真切的，角色是同一个人，故事也是同一个故事，有一条隐在的脉络。不知将来会变成怎样，不知会梦去哪里。也许，到我死，故事才会完结。

我本不相信会经历了不起的爱情，也不曾想过人是否有灵魂这件事。心地单纯、有点自私任性的我，在十六岁那年结识了远方来的他，我的人生从此改变。他勇敢地表示了爱，孤独的我感激般地接受。混沌世界上，有了两个零余的少年、纯情的爱人。一年后，他离开，我们通信。三年后的一天，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是部队里难得的出差机会，他兴致勃勃地从外地赶来见我。我却想鼓起勇气向他提分手。奥热的天，我们从大学的门口一路漫步。从言不由衷，到相对无言。我的为难，他看在眼里，故做不知，努力找些话题，直到走到了长路的尽头，沉闷压得我们再无从躲避。终于他开口说：“我知道了，你已经不再爱我。”然后转身离去。天人感应般地，顿时电闪雷鸣，瓢泼般的大雨劈头下来。我在暴雨中往回走，泪雨同天上的雨一道，滂沱而下。我知道，这是老天在对我示威和惩罚。本以为我们会从此不见，各自好好生活。可认识十年的时候，我却接到他写满别后痛苦经历和思恋的来信，愤怒和哀伤又一次打击了我，我写了回信，从心底里祝愿他找到幸福。可不久，又得到他的死讯。他的离世，是死亡对我的意识最早的震撼，也是痛苦爱情在我心中最深的划痕。

窗外沙沙的雨声，伴随着我的思绪。为什么他突然来访呢？是因为清明到了吗？我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少年时的梦已逝、泪已干，他早已远去，可怎么梦里还是清楚地见到他、还是止不住地流泪呢？他来看我，是想提醒我什么吗？是想跟我说什么吗？

人们在清明时节为死去的人烧纸，除了当年在乡下时跟着母亲在父亲坟上烧过纸，我从没有刻意为人烧过纸，也不理解烧纸的意义。他不会是想让我为他烧纸吧？在西方生活，我不会烧纸，我只有祈祷。在祈祷中我对他讲话，我想知道他的情况。他知不知道我梦见他了呢？他想让我为他做什么事吗？这些年艰难的漂泊生涯中，我的生活变了又变，身份换了又换，脱胎换骨又千疮百孔，而在梦中见到他的时候，却依然故我地爱他，真心地想陪伴他一生一世。是因为什么样的心理因素吗？不知现实中、梦中哪个才是真正的我？我真想让他告诉我。真想他不要这么吝啬和我见面，不要每次都是这样匆匆离去，留我独自心碎。

不知什么时候，天放明了。清明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我依旧生活着，做着千篇一律的事情，在沙发上织毛衣有点累了罢，不觉望了落地窗一眼，竟然一惊，好美！天空蓝得清澈，一棵棵深绿色的树影，焕发出盎然生气。看惯的风景，竟如此鲜亮、如此迷人。我起身走到阳台上，沐浴了一头阳光。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那颜色，像婴儿蓝色的眼睛。树和草的绿，好像被涂了一层油，柔润而温暖。阳光里没有多少热度，却是最魅人地亮丽，让人想到闪耀着的金银，融合了的水火。岁月生命，竟这样美丽，像金子般地珍贵，让人留恋。我不由地想到光阴流去，生命尽头。那个时候，回放我生命中的镜头，我会见到谁？奈何桥的那边，我会遇到谁，有谁在等候我呢？但愿弥留之际，我还可以诉说。

20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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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旧山河 于 2010-04-02 23:42:05
楼主的文字透出一种深深的忧郁.从你文字来看,你还很富有,你手中还拽着大把岁月.
我不信什么奈何桥,倒是对一个老美的话有点好奇,在那边,在最后审判的喇叭奏响的时刻,迎接我的是我所有的亲人.
你的朋友是不幸于街头，还是不幸于地震废墟之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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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翎翅 于 2010-04-02 23:52:09
回山河先生：西方人信人死之时，一生的情节都会在眼前过电影。会看见所有的亲人爱人。这话被一些死去又活过来的人印证过。
我的朋友是在街头被两个年轻人殴伤致死的。

我自认为是一个开朗乐观之人，或许是因为某种原因，也会有迷惑或忧郁。说出来就是一种解脱之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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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风中秋叶 于 2010-04-03 14:05:32
翎翅用平易自然的文字描绘了心中长久以来积藏着的感情令我感动。有时感情这东西就像无形的秤砣暗暗压着你，让你不时感到它的存在，甚至令你“有迷惑或忧郁”也许“说出来就是一种解脱之法吧。”翎翅，不许烧纸钱，这篇文章就是你的心香，你的朋友一定可以在天国领受你真诚的心香。因为心灵的感应是天地相通的。
欣赏翎翅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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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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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翎翅 于 2010-04-03 19:39:24
谢谢风中秋叶君的留言。生命对我们，有时像一个谜。用文字写出来，为了自己，也为了逝去的高贵的。烧纸，少些，也许是一种寄托，写文字，也是一种吧？

谢谢红缨枪留下的诗。这首诗写出了两个境界。梦中境界和梦醒的境界。梦醒的世界是清新美丽的。梦中的世界是忧郁失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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