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 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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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 迹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飘向何方……。”我放下书包,脱掉鞋,光着脚丫子,唱着歌,拍着掌,沿着家门前的那条青石板路,向前跳跃着,跳跃着。
  我蹦蹦跳跳来到好朋友小剑家。小剑正坐在堂屋里切猪菜。那咚——咚——咚的切菜声,和着我唱歌的节奏,一时,竟显得那么的和谐。听着他切猪菜的声音,我一时竟忘了找小剑做什么。小剑抬起头看到我,问我:“是找我捞鱼吧?”
  小剑赶着两条水牛。我们一人拿着一张小捞网和一个盛鱼的小罐,紧跟在水牛后边。水牛的屁股上不时啪——的一声掉下一坨牛屎,落在青石板路上,招来不少苍蝇。水牛的尾巴就一甩一甩的,拍打着粘在屁股上的苍蝇。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田野上到处升起袅袅青烟。人们忙碌着将稻草杆烧成草灰,以便作为来年播种的底肥。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郁的烟草味,混着河两旁畅茂滋长的草木香。
  对面的山冈上一行白鹭呈一字形排开朝我们飞来。看看就快飞到我们头顶了,又一个大拐弯,往山冈后的树林里飞去了。
  牛来到田野上,就像来到它们的天堂。它们全然不理会我们,只顾全神贯注地吃着田野上的青草。
  我们来到小溪旁。我抢先“噗嗵”一声跳下了小溪。小溪里惊起几只小青蛙,四处蹦跳着;并浮起一滩黄黄的泥浆,泥浆盖住了我的两只小脚丫。我将小鱼网对着小溪中间的清水,哗啦哗啦淌着水向上游捞去。捞了一气,我抬起鱼网,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我再回头看小剑,他的鱼网里已有几条小鱼小虾,在网里跺着脚,蹦蹦跳跳了。看着小剑网里的鱼虾。我羡慕不已。因为我已有二、三个月没吃到肉食了。
  小剑可能也明白我的心事。他招手叫我退回到他那里。要我先看他怎么捞鱼。他将捞网放置在小溪旁边的一丛青草边。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将那丛青草包围,再然后猛地一起,就见网里有着几条小鱼了。
  我们沿着蜿蜒逶迤的小溪就这样向前捞着,捞着。一直捞到小河边,俩人的鱼罐里都有不少的小鱼小虾了。
  我们俩放下鱼罐和捞网,三下两除二就将衣裤脱了个精光。然后“扑通、扑通”,像两条小鱼似的跳进了小河。
  小河的水很清,也很急。靠近河边的地方水较浅,河的中间,水却有几个人深。
  小剑的水性比我好一点,他敢打着水花到河中间深水处转上一转,再回到河边。而我只能抱着河边的大石头,用脚打一打水花玩罢了。
  我们在小河里有时也会看到一条或者几条比小溪中的小鱼大得多的大鱼。但那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往往你还没靠近,它就会狡黠地一转身跑到深水里去了。
  我们也会用水相互扑打,边玩边笑,朗朗的笑声仿佛在整条河中流动着,流动着。
  我们就这样玩到太阳西下,天边飘起了一块一块的火烧云。小剑看了看翻腾的云彩,对我咕嘟着说:“冬冬,要赶牛回屋了,不然大人会骂的。”
  我们正准备到河滩上穿衣,却发现我们盛鱼的小罐子不见了。我们顾不上穿衣裤,光着身子,急忙四处寻找,却发现一个个头比我们高大半个头的小胖子抱了我们的小罐跑。
  我和小剑急忙追了上去。
  原来偷鱼罐的是小熊。小熊在学校比我们高二个年级,是大队民兵营长的满崽。
  小熊你为什么偷我们的鱼罐?我和小剑异口同声地喝问。
  小熊的脸红了红。但很快就狡辩道:“谁说是偷的。是我捡的!”
  “偷的就偷的,还强词夺理。”我和小剑一边说,一边一人一个,从小熊手里夺了鱼罐就往河滩上跑。
  小熊愣了愣,就朝河滩上追了过来。他在河滩上赶上正在穿裤衩的小剑,指着小剑的鼻子喊道:“把鱼罐给我!”
  小剑双手抱紧鱼罐说:“我的鱼罐凭什么给你?”
  “凭什么?凭我是大队民兵营长的满崽,而你是地主富农的满崽!”小熊理直气壮地吼道。
  “你不讲理!”小剑涨红了脸说道。
  “讲理,讲什么理!我爹说了,这天、这地、这山、这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们贫下中农的。这鱼是那里来的?是不是从小溪小河里来的?这小溪小河是不是我们的?”小熊一边说,一边自豪地用手拍着自已壮实的胸脯。
  我虽然不太明白大人之间的事,但这时也隐隐约约想起爹跟娘说过的话来。暗淡的油灯下,爹对娘说:“旧社会小剑他爹本来开始是给小熊他爹家做工的。可后来小熊他爹却迷上了赌。而且赌得很大,将祖先留下的钱财输光不算,就连田、土、房屋都押了出去,最后竟将好好的一份家业全输光了。”爹说这话时,娘的眼睛里就有一种惋惜的神情。
  “而小剑他爹却勤俭节约,坛子埯坏了的菜,也舍不得扔掉。早上天麻麻亮小剑他爹出门干活会抓一把坏菜边走边吃当早饭;晚上天黑了休工回到家他再拿一把放在嘴里啃着啃着当晚饭。就这样买了田,买了土,起了房。创下了一份小产业。”娘听到这里嘴里就吱吱地感慨着。
  “所以后来回过头来走投无路的小熊他爹就又给小剑他爹做工了。可世事难料,这天有不测之风云。后来,小熊他爹因祸得福定了个贫雇农;而小剑他爹呢?因福得祸,定了个富农。”爹说到这里,就再没有下文了。“听说,小剑他爹是小熊他爹整死的?”娘低声问。
  “到外边可别乱说。”爹说。“我可是亲眼见过的,手段狠着呢!几十斤重的大牌子穿上铁丝挂在脖子上游村。三伏天在大太阳底下,一跪就是几个小时。再硬的汉子都受不了。何况小剑他爹年过半白,又体弱多病。”
  “唉,这人那。”娘听了就叹息道。
  我听得迷迷糊糊的,弄不懂这小熊他爹为什么要对小剑他爹那么狠。
  “你——你欺负人。”小剑垂下头说道。
  “欺负人?老子今天就欺负你这地主富农的狗崽子。”说完。小熊就动手抢小剑手里的鱼罐。
  “不给,不给,老子倒掉也不给!”小剑使劲抓住鱼罐不放。俩人从河滩打斗到河里。鱼也终于被小剑倒进了河里。
  小熊费了半天劲,没抢到鱼,竟恼羞成怒。一把抓住小剑的头就往水里按。边按边骂:“吊你老娘的,你跟老子作对,老子今天就淹死你。”
  我见了忙扑过去,从后面一把抱住小熊说:“小熊,小熊,不要再打了,再打会出事的”。
  没想到小熊一身蛮力,一甩竟将我甩进水里。我从水里爬上来时,见他正将小剑使劲往深水里推,不一会小剑就咕嘟咕嘟头上冒着水泡沉了下去。
  我惊呆了,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我忙大声喊叫着跑向田野:“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掉进河里啦!”
  我的喊声招来了在附近田野烧稻草的大人们。有个会潜水的叔叔“咕嗵”——一声跳进我手指着的水里,不一会他就冒着水泡将小剑抱了上来。
  小剑被放在河滩上,脸白得像纸一般一动不动的。
  那叔叔将手一下一下地按小剑的肚子,然后又板开他的嘴,嘴对嘴吸气。可小剑就像条被人晒干的鱼似的,任凭你怎么摆布也没一丝丝动静。
  小剑的娘和哥来了。
  小剑的娘见了小剑,就一屁股坐在河滩上抱着他。嘴里小声地哭泣着,哭泣着。从去年夏天开始,小剑的娘的头发好像突然白了起来。小剑的哥已经是条壮汉了。我走近他,想向他说点什么。可我见他脸上像雕刻的木偶似的,竟毫无表情。
  小剑的哥,在河边上找来两根棍子,扎上些藤条,将小剑放在上面。小剑的娘在前,小剑的哥在后。就这样一前一后,一高一矮,抬着小剑,向河那边,那白鹭飞来的山冈上,一步一步,步履艰难地走去。
  我跟着他们,跟着小剑,一步一步,走到了桦树林里。小剑他哥用随身带的一把锹挖出一个像长方形的小坑。他娘他哥就抬着小剑放入小坑,然后,他哥就一锹一锹地往小剑身上盖土。
  我大惑不解地冲上去,一把抢下小剑他哥的锹,大声喝道:“你们,你们这,这是做什么?”
  “滚!小剑他哥狂吼一声,抱着头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惊飞了树林里的几只白鹭,也惊哭了我。啊!这就是大人们说的人死去了。可这死去,在我的印像中认该是老人们的事,而我的好朋友小剑才只有六岁呀。他就这么永远的离开了我。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家,在家门口我正好碰到爹。我想将小剑的事告诉他。可他一见到我,二话没说,就一把将我拖进了家门。然后将门关上,才问我:“是不是你看到小剑是怎么死的。”我点点头。他说:“你有没有跟别人说。”我没点头也没摇头。他说:“肯定是你这死崽到外面呕了些什么屎。小熊他爹刚才把我叫去,说又有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说有阶级敌人造他满崽的谣;说要我提高阶级觉悟,教育好革命的下一代。这不是说你这死崽是说谁。”说完就到门后面拖了根棍子来打我。恰好娘回来见了,忙拖拉住爹说:“他爹,你这是做什么,孩子又没犯错。”
  “还没犯错,都是你这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惯的。人家都找我去训话了……。”
  这一天,我仿佛突然长大了许多。我懂了许多,却又有更多的不懂。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路过小熊家门口。听见小熊他娘在对几个同学的娘说小剑的事,我便悄悄地放慢了脚步。
  “你们可能不晓得吧?早在小剑出事的前几天呀!就有人在河边看见有一只像黄鸡婆似的水猴子蹲在岸边上。咯条河啊,已经淹死好几个人家的崽了。据说,出事前都有人看见过水猴子。这水猴子呀!隔那么久,就要拖一个人家的小崽下去吸血。只要被它拖住呀,任凭你再厉害的小崽都摆脱不了。”
  说着,说着。小熊他娘抬头看到了我,便不再说了。而是用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那神态仿佛我就是那吸人血的水猴子似的。我想起爹说的话来,就赶紧低了头回家。
  几天后,我听爹说,小剑他哥,突然失踪了。爹说,有人说是在山里碰到山神回不来了;也有人说是害怕小熊他爹而逃跑了。又过了几天,爹娘突然跟我说,要送我到很远的外婆家去读书,说再呆在这里怕我会出点什么事。
  我知道爹娘所担心的事。我说:“要我转学也可以,但我要在走之前在小剑的坟上裁一棵树。”爹看看倔犟的我摇摇头对娘说:“你明天早上早点带他去。注意,莫让人看到。”爹叮嘱道。
  第二天早上,天麻麻亮。我便和娘到树林里挖了棵小桦树裁在小剑的坟前,并特意在树上削了块皮,留作记号。
  从此一别就是十多年。直到我参加工作。我才请长假回到老家,去看了看小剑的坟。其实坟已没什么坟了。要不是有了我在坟前裁的那棵树,那是很难再找到小剑坟的痕迹的。
  这就是小时候发生在我身边的人和事。然而这么多年来,尽管我远离了这些人。但是他们却象影子一样,一直跟随着我。


1楼
这是通过一个孩子讲的故事,却是一个伤心的故事。小伙伴,只有六岁的孩子死了,死在那个阶级斗争的年代,有人却以阶级的名义掩盖可怕的过失,用骗人的鬼话来混淆人的视听。没有人为他的死主持公道。死去的孩子甚至没有一个坟,只有一棵树,留下了它的痕迹。
虽然死去的人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在活着的人的心里,这个痕迹是抹不去的。
2楼
岁月的“痕迹”、你死我活的“痕迹”,让人伤感、气愤,却也令人兴奋!为什麽?美华来了个才子(才女),演东,更多佳作的痕迹将会留在美华,拭目以待吧!
3楼
“从此一别就是十多年。直到我参加工作。我才请长假回到老家,去看了看小剑的坟。其实坟已没什么坟了。要不是有了我在坟前裁的那棵树,那是很难再找到小剑坟的痕迹的。
  这就是小时候发生在我身边的人和事。然而这么多年来,尽管我远离了这些人。但是他们却象影子一样,一直跟随着我。”

  动人的故事,问好新朋友。淡淡的忧伤,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年代啊,生命就是那样的低贱,我也是从那时过来,而且是成分不好的地富子女,也受到过不少的歧视,也在我的心理留下了阴影。这些都是政策使然,真的不知道那些当权者,在动嘴或者动笔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民间的疾苦。怀念那些艰苦岁月里,那些不幸的生命。

                                                 南国杜鹃3-24
4楼
谢谢各位的评论,请多批评指教。
5楼
读着“水牛的屁股上不时啪——的一声掉下一坨牛屎,落在青石板路上,招来不少苍蝇。水牛的尾巴就一甩一甩的,拍打着粘在屁股上的苍蝇。”我恍然见到水牛影象,不管如何,《痕迹》实实在在地以细致的笔调把乡村生活印在笔下,美华已经留下了演东的“痕迹”。
热烈欢迎新朋友演东!期待更多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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