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快乐的女人

楼主 翎翅 于 2009-06-24 10:35:55
[小说]快乐的女人

宇宙，时间，过去，未来，现世，来世，地狱，天堂，谁创造了这一切，谁主宰着世道人生？这样的问题，在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头脑中，是出现过的。在经受磨难的时候，在欢心喜悦的时候，有时在支颐默想，有时甚至是在琐碎忙碌的时候。

那么，是否有了答案呢？你猜得不错：毫无头绪。

宗教，于我不能说是彻底无缘，到海外的最初几年，断断续续地去过教堂，也结交过一些基督教的朋友。但我急功近利的心性总是把一系列的问题，从创世纪的真实与否，到处女如何生育孩子，从将来谁是我的真命天子到明天的晚饭如何解决之类的问题一股脑地抛给上帝。很快，我对上帝失望，似乎上帝对我也没有了信心。
     
我可能是缺少悟性。有大智慧的人，才有大悟，有大勇气的人，才能有大彻，有大彻大悟，才有大喜悦。过去，对这一点是不认识的。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了一个人。

这是离我去教堂多年以后了。我和一个欧裔的人结了婚，又生了三个孩子。多年的主妇生活让我彻底地没有了灵气。每天为了丈夫孩子的三餐忙碌。偶尔也陪他们做他们喜欢的事情。

丈夫和十一岁的儿子有一段迷上了遥控赛车。把买来的零部件组装起来，做成一部与玩具车大小相似的跑车。再放到专门为这种的赛车制成的跑道上去跑，如同真正的赛车一般。

这天是周末，根据爱好者俱乐部的消息，我们全家去参观模型跑车赛。丈夫开车到了一个郊区的公园。这是一个安静的住宅区，公园里面竟看不到一个人。春季的风狂躁地刮着。说它狂躁，是因为它不是连续不断地刮，也不是只用一种风力刮。而是时有时无，时重时轻，风向也不定。

穿过空旷的球场，找到了在公园角落的赛车场。这里聚集着不少人，有大人，有孩子，手里拿着遥控器，操纵着他们在跑道上的模型跑车。原来，因为风大，比赛被取消了。人们留下来，只是在玩。我后悔跟丈夫跑了这一趟。丈夫和儿子，拿出他们带来的模型跑车，准备也在跑道上试车。

这跑道的面积大约一个篮球场那么大，里面好像作战地型沙盘似的。有着一条条土道。土道做成弯弯曲曲的形状，起伏盘旋地分布着，有的地方还搭着桥梁。土道边上插有五颜六色的小旗子，可能标明着起点和终点。数量跑车飞快地跑着，你追我赶地，还真有些实战赛车的样子。

我向来对这些玩意儿不感兴趣。有些无聊地看着人们兴致勃勃地玩。围观的人们也在三三两两地聊天。赛场和停车场之间有一块空地，有的人就在那里摆开椅子，毛毯，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饮料吃食，准备在这里野餐了。我连饮料都没有想到带来，更没有毛毯。心想，这个把小时可不好打发。

这时，人群中有一个人冲我一笑。那张脸，是除我以外唯一的华人的面孔。中年女性，四十来岁。我看了看她，她笑着冲我点头。我也回了一笑。也许她也和我一样，陪着丈夫孩子来玩，似乎比我自在。

我虽无聊，但还不至于迫切想找一个同胞聊天。我不想走过去搭讪。可干站着也不舒服，于是就在附近看着孩子玩，随意来回盘桓着。当我走近那个华人妇女的时候，她又向我递过笑脸，还用英语对我说了一声：“坐下歇歇吧。”

我不好再矜持，就走过去，跟她用中文招呼起来。虽然不想在风里坐在户外，但还是和她坐了下来。我们交换了名字。她叫朱迪，是从上海来的，来澳洲近二十年了。今天她陪着丈夫和十二岁的女儿来这里玩。她指给我一个金发中年男人，他身形健美，穿着随便。她的女儿，有西方人的深眼睛高鼻梁，一头深色的长发，漂亮的面孔红红的，身体显出十来岁孩子正在长身体的茁壮。

这个女人，瘦瘦小小的。不施脂粉，有种营养不良似的苍白面色。五官平常得让人看一眼，再转过头去就想不起什么样子。她穿着一件旧的看不清颜色的腈纶毛衣，紧紧地裹在身上，更显出她身体的瘦弱。毛衣外面，还罩着一件尼龙面料的腈纶绵背心。一条牛仔裤，下面是一双白色运动鞋。显出一点精干利落。她的头发是烫过的短发，上面还别着一条网状钢丝发梳。这样一个女人，你把她放在上海街头或是广东街头，一下子就会沉没到人海中去，找也找不见。

她把面前的一只帆布折叠椅拉到我面前，让我坐下，又坐在我的对面。她对我笑着，这笑容却是不同寻常的开朗，坦诚。

“你的孩子们很可爱。”她说。
“你女儿也很可爱。”我说。“看上去很健康。”
“是啊，有主的保佑。”她说。“你工作吗？”她 问我。
“我从生了孩子之后就没有工作。倒是想工作，可一直没有合适的。你呢？”我反问她。
“我也没有工作。不过我每星期都要去教会帮忙。”
“是啊。那么你也很忙了。”
我应着她的话。心想眼前这位同胞，是一位有慈善心的人。我想起了教堂的妇女查经班，青年查经班。唱诗班，儿童主日学等等一系列需要很多精力和时间付出的活动。
“为我们全能的主服务，我很幸福。”她说。
“你的女儿也喜欢玩赛车模型吗？”我望着远处操纵赛车模型的朱迪的女儿问。

我有些怕她跟我讲教堂的事。过去经历过被人传教的滋味。有拿着圣经前来敲门的摩门教徒。有一到周末就打电话约我一起去教堂的热心教徒。有凡事都喋喋不休地谈一通上帝的基督徒朋友。
“她很喜欢。她是一个快乐的孩子。我跟她一起学圣经，我教会了她祈祷。”
“她也信上帝吗？”
“是的。她还看见上帝呢？主给她一些Vision。（灵象）”
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心想既然已经谈起了宗教，不妨就敞开了跟她谈好了。
“什么样的Vision？她能看见上帝吗？”
“各种各样的，主告诉她，电脑、游戏这样的东西是魔鬼造出来引诱人的。主给她看将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将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反正是很不一样的了。她看到以后就会跟我说。妈妈，上帝又跟我说话了。”
“真是很奇妙。我总是有着好奇。我想亲眼看看神迹。对于圣经，我知道一点，但是有很多想不通的问题。”
“是这样的。过去我也和你一样。总在想。想得太多，想要的东西更多。”
“你是来到澳洲以后信的基督吗？”
“是的是的。你不知道，主是怎样改变了我。我的过去，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不会想到的。”
“我听说信教会让人改变。人会变善良。”
“对的。我过去，可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呦。我太有野心，太拼命，想挣钱，想出头。我活得很累很累的。”
     
朱迪说得有些激动，眉目渐渐活跃起来，面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她挪动了一下坐着的椅子，离我更近了一点。
     
“你来澳洲蛮早的吧。不晓得你记不记得，在八八年的时候，出了一件事。一个给《新报》打工的中国留学生给人打成重伤的事。他的名字叫宋新成。”
“记得。在报纸上登了，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好像是晚上从餐馆下工时被打的，头部重伤，昏迷不醒。找不到凶手、、、”
“对了，就是这件事。我，就是宋新成的妻子。当时我在美国，出了事以后，就赶来澳洲。”
“这件事对你的打击一定很大。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当时我相信，他一定能够醒过来。我也鼓励宋新成的父母亲。”
“后来他醒过来了吗？”
“他没有醒过来。后来他住进了一个特别护理医院。这些年来，他父亲每天都去看他。他父亲，受我的引见，信了主耶稣。”
“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父亲。”我说。十多年了！我想。明显地。宋新成的妻子改嫁了。成了另一个人的妻子，一个女孩子的母亲。可是，无可厚非，又能让她怎样呢？
“你后来的日子肯定也不容易。”我说。
“我这个人极要强的，你都想到不到。我拼命地学习英文。当时在美国的时候，我就鼓励宋新成学习英文，过语言关。后来我学了会计。成立了一个会计师事务所。你听说过林雪燕会计师事务所吧？就是那个经常在报纸上做广告的那个，说‘为阁下理财，使阁下致富’的那一个。”
“是的，好像有印象。”
“你不知道，信耶稣之前的我可不是现在这样的。我很想发财，生意做得也满成功，赚了不少钱。可是，灾难就来了。”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我好奇地问。
“有一天，警察局和税务局的几个人，都穿着制服，来到我的办公室，说是要调查我。走时说要在一个日期内再找我。把我吓得要死。”
“他们为什么调查你，你犯法了吗？”
“你知道的，为了拉生意，给人报税时逃税，做了很多假账。一个案子爆出来了，税局就要彻底查。可把我吓坏了。心想这次是逃不掉的了。”
“你后来怎么办了呢？”
“我病急乱投医，去找了庙里的师傅问卜。”
“怎么说的，准吗？”
“好准呦。师傅见了我就说我有官非。问我想不想逃过这一劫。我说当然想啦。师傅说，你就信我，结善缘。如果下个月底没有事，你就算过了这一劫。”
“这时候你还没有信基督？”
“还没有，我听了师傅的话，把生意关了。闭门不出，彻底忏悔自己。”
“果真过去了吗？”
“说也奇怪，过了师傅说的那个期限。事情还真是不了了之了。”
“那你后来又说怎么信了耶稣的呢？”
“出了这件事之后，我悔悟了。一个教堂的姐妹跟我说，皈依耶稣才是我的出路。我就开始经常去教堂。现在，我感到自己的过去是多么的可怜，多么地不快乐。我是一个有很深的罪的人，主却没有抛弃我，一直在看着我。当我陷入迷路的时候，主就派人来照顾我。我的丈夫，在我生意出事的时候，一直陪在我身边。后来又有人带我去教堂。现在我彻底地变了。我读圣经，祈祷，去教堂。主很爱我，给了我很多的快乐。”说着，她的脸上漾开了沉醉的微笑。
“主那么爱你，当然是好。可是主不是爱所有的人吗？可是为什么还有灾难，有战争？主不爱那些无辜死去的人吗？”我不是想较真，但还是说了。也想看看她究竟是怎么地信。
“如果你读圣经，就可以发现，主从来没有无目的地让战争发生，让饥荒发生的。”
我想，这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但也不是一个迷信无知的人的回答。
“让人不解的是，一个犹太人发明的宗教，却被其他的民族的人崇信着。”我又说。
“你读了圣经就会懂得。上帝把犹太人作为他的选民。”
“中国人就不是上帝的选民吗？”
“上帝造人类，所有人类都是他的子女。中国人是亚伯的儿子中的一个传下来的一支。我有个朋友，研究中国的古代汉字。发现中国字和上帝是相通的。”说着，她掏出一个类似电话本大小的本本，还有一支圆珠笔。在本上写下了一个汉字。“遷”。
“你看这个字，西，大已，再加一个“走”字。这说明什么？说中国人是从西方迁过来的。”
说着，她又写了“船”和“沿”两个字。
“当初天下发大水，主预示诺亚造一个方舟，诺亚照办了，大水来的时候，诺亚一家八口人乘方舟逃命。其它的人都淹死了。你看，“船”字是“八”、“口”和“舟”字组成的。这不正说明诺亚家八口人乘方舟逃开的吗？还有“沿”字，有“八”、“口”、加“水”，就是要证明只有八口人是大水中乘方舟活下来的唯一的人类。还有好多这样的例子，我可以给你一个网站。”
     
我还以为朱迪的信仰建立在一个说得过去的逻辑基础上，当她说到造汉字的形成跟圣经的中的故事是有什么联系时，我暗笑了。正想顾左右而言他。朱迪的丈夫走过来，后面跟着女儿。朱迪忙叫住他，给我们介绍。这个金发男人很开朗地对我笑了笑，说了声“很高兴认识你。”然后就到一辆离我们几米远的四轮驱动车处，打开后备箱，取出一个工具箱，蹲在地上用工具摆弄着一个车的模型。那个女孩儿在旁边用心地看着。

“模型车出了什么毛病吗？”朱迪问。
“轮子有点问题。修一下就好了。你们怎么样，不饿吗？我很快就弄烧烤，要不要喝点什么？”他抬起头看着我。
“不用，我们很好，谈得很开心。我正在请教你太太圣经里的一些问题。”我笑着对他说。
 “太麻烦，太麻烦。”他一边摇头一边苦笑着说。“她太痴迷了。”女孩子在笑。朱迪也笑，没有反驳。我们又看着这一对父女摆弄了一会儿，似乎修好了车轮。又起身回到赛场。

我想午饭时间到了，该去招呼丈夫和孩子离开这里。于是对朱迪说我该走了，又向她要过那个小本子，把自己的电子邮箱的地址抄在上面，又递还给她。
     
我站起身，朱迪也站了起来。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在一个高大强壮的丈夫，一个也很壮实的女儿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瘦弱苍白，她复杂的背景，她多灾多难的过去。跟她现在的生活形成令人回味的反差。她的虔诚，她善良温和以及她满足的神情，使她发出一种既让人怜惜又让人喜爱的魅力。我竟有点舍不得离开她。
     
“再见了，希望你生活得快乐幸福。”我说。
“再见，也希望你快乐。多祈祷哦，你也会快乐的。”
“是吗？祈祷能让使人快乐？”
“当然啦，你不知道哦，上帝爱你。你一旦跟上帝沟通了，他会对你说话。你就会快乐得不得了哩。”

离开后，我久久地想着朱迪的话，想着她的快乐。不是我不快乐，但我没有缘体会朱迪的快乐。也许应该说：有过大挫折的人，才能有大的觉悟。有过大悲痛的人，才会有大的快乐，      


2009年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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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蕭振 于 2009-06-24 13:46:34
翎翅寫了篇溫情脈脈的小說﹐也提出了一個艱深的問題﹗

以前沒機會﹐現在又晚了﹐否則我會看看“比較宗教學” 。

人這東西竟想出如此莊嚴﹑萬能的神﹐還不只一個﹐就很讓苦海中的自己為難。因此﹐人又油滑地給自己幾種選擇﹕信﹗疑﹗半信半疑﹗一般信﹗我﹐中庸較深﹐挑了最後一種。

人家說﹐對自己有耐心是信心﹐對人家有耐心是愛心﹐對神有耐心是信仰。看來﹐最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態﹐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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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风中秋叶 于 2009-06-24 16:45:53
读了刘荒田的沉思，我更习惯沉思，如今读了翎翅的文章，不期然的想要沉思，带着宗教信仰的问题沉思。宗教可以发掘人的善良，扩展人的善良，如何不试着接受上帝的指引呢？无论信佛，信基督，还是新自己，用中庸的心态对事对人，总不会有打错。随缘信教，舒服就好。思考着“有过大挫折的人，才能有大的觉悟。有过大悲痛的人，才会有大的快乐”品味着其中的哲理。似乎生活的微处就潜藏着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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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翎翅 于 2009-06-24 22:20:59
[QUOTE][b]下面引用由[u]蕭振[/u]发表的内容：[/b]

翎翅寫了篇溫情脈脈的小說﹐也提出了一個艱深的問題﹗

以前沒機會﹐現在又晚了﹐否則我會看看“比較宗教學” 。

人這東西竟想出如此莊嚴﹑萬能的神﹐還不只一個﹐就很讓苦海中的自己為難。因此﹐人又...[/QUOTE]
谢谢萧先生垂读和留言。
宗教，是应该比较的。我们平常人，有虔敬之心，就会有纯净的感情，有爱的升华。
祝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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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翎翅 于 2009-06-24 22:29:46
[QUOTE][b]下面引用由[u]风中秋叶[/u]发表的内容：[/b]

读了刘荒田的沉思，我更习惯沉思，如今读了翎翅的文章，不期然的想要沉思，带着宗教信仰的问题沉思。宗教可以发掘人的善良，扩展人的善良，如何不试着接受上帝的指引呢？无论信佛，信基督，还是新自己，用中庸的心态...[/QUOTE]
谢谢秋叶君的留言以及为拙作付出的思考。
有追随善良和虔诚的心，就会有高尚的性灵和精神。陈善壎纪念郑燕郊诗人的文章也提到“唯心主义的好，我倒觉得它更能调动人的唯物主义都承认的主观能动性，它鼓励人的自我超越。”
秋叶君对翎翅总是慷慨一贯地给予支持与鼓励，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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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Huangtian 于 2009-06-24 22:42:48
翎翅的《快乐的女人》深深吸引我，我一气读完，沉思良久。
和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我久受信仰问题的纠缠，至今未找到出路。愈是老去，面对的终极性问题愈加严峻，可是，我们天生缺乏宗教情怀，怎么办？翎翅此文没有答案，却有通向答案的道路。
我愿和翎翅、秋叶一起，继续朝“上帝”的方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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