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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月 映 西 江
 
 

      世界上有两种力量,一种是剑,另一种是思想,而最终思想将战胜剑——拿破仑

                             

                                                      第一章



                                                          一
 
 一年一度的桃花水又涨起来了。每到这个季节,西江大队的社员们就忙得不可开交,只要生产队的下班锣声一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跑得达达(辫子)不粘背,拿的拿舀子背的背背篼,像赶水饭*一般拼命地朝江边跑。去捞水柴啊,占个好地儿捞水柴,被雪水浸泡过的水柴好烧又顶火,劳力强的人户几天捞来能烧小半年呢!
 秀娘扛着捞水柴的长舀子跑得气喘,下岩坡时回头看周家驹,狗日的不慌不忙还在半坡上走,一生气就敞开嗓子吼:
 “周家驹你个——你吆你吆还不如一个身怀大肚的女人啊!”
 按秀娘平常的脾性,不改口的话就是:“周家驹你个狗日的不能走快点?走快了能把两颗蛋子子跑掉是不是!”而这一会不行,她怕他恼了返身走掉。
 去江边最捷径的办法就是从吊板坡梭下岩去,几乎90度的岩壁不算很高也有十来丈,难的就是没有路走,是前人在悬崖峭壁上凿的一些印印坎坎,有的比脚板大,有的只能踩住半个脚。秀娘也真能干,把竹舀子朝岩下一丢,挺着个大肚子硬是敢朝下梭。
 最先发现秀娘的是江边的翠翠,这个高中毕业回乡的姑娘别钢夹时不经意见半岩上挂着一个人,细看是二队的于秀娘甩着脚板朝山下爬,于是就叫:“秀娘秀娘你不要命啦!慢点啊慢点啊!”
 翠翠一喊几个女子也停下活朝着岩壁叫起来:“秀娘秀娘,你个麻逼小心点!”
 “秀娘秀娘朝下一点是个坎,换右脚换右脚,对对——逼席子怀身大肚的捞个屁水柴!”
 秀娘下到一个能站住休息的石坎上,掉转身来边喘气边朝江边叫:“谁个烂婆娘说我是逼席子?王怀玉,我听见啦,下去再算你狗日的帐!”
 
 江对面就是集镇,没事的闲人喜欢看涨水也喜欢看江对面捞水柴的阵势。几百米江面黄水滔滔波浪翻滚,从上游冲来的漂木在翻腾的江水中横冲直撞。江对岸密密麻麻的小人儿木偶似地站在突进江中的石头上,一下一下把手里的长舀子投向水里,又一下一下地扬起来,起起落落吆喝连天,也算是一道风景。
 
 周家驹终于到了,左右看看也没啥好地势,就淌过水到一快能站住人的石头上去,接过秀娘递来的舀子伸到江里捞起来。秀娘叽咕说:
 “早些时候来不就占着好地儿了,逼角角头尽是些烂草!”
 周家驹看了婆娘一眼没吭声,背柴晾的翠翠娘说:“那有,我是吃了早饭就来了的。”
 捞水柴的地势越离江中心近越好,因为从沙沱湾流过来的回水总把粗大一些的树木枝杆、甚至整整一棵树或木头沿着水流旋飘过来,而江边上就只有蒿草树叶之类不熬灶的东西。被叫做水柴的杂杂脑脑是从很远很远的西江上游冲到这里来的,捞水柴的人中可能只有周家驹知道,它们在汹涌澎湃的激流中,从金沙江、大渡河一路翻滚上千里,才飘流到这段被叫做西江的河流里来。周家驹在那地方呆过,看见水中的树枝木头,仿佛又回到了那浩瀚而又野蛮的大山密林中去,这恐怕就是他极不情愿来捞水柴的原因。在这个22岁的年轻人心里,山林就是灾难,就是他人生的第一座墓碑!
 
 秀娘一直为没占着好地势埋怨,边把周家驹捞上来的枝枝叶叶弄到高地上去晾晒。李三娃叫周家驹,说他有事要走,叫他到他站的石头上去捞。周家驹答应着扛着舀子过去,人刚站稳,忽然听见上面一声尖叫,接着翠翠娘就“翠翠翠翠”地嚎叫起来。周家驹站的那块石头在翠翠娘她们站的石头下面约7、8丈远,几乎是尖叫的同时,他看见和翠翠娘一块捞水柴的女孩从岩石边上一头扎进了江水里。周家驹叫声完了!瞪眼看时,叫翠翠的女孩竟从汹涌翻滚的洪水中冒出头来,整个人被漩窝漩得乱转,两只手拼命地在水里扑腾。水流湍急,周家驹知道要救人就在一两分钟之内。忙叫看傻眼了的李老三过来,把手里的舀子递给他拿好,抹了衣服裤子身子一纵就射入了水中。也是女孩有命,周家驹几把游过去正好迎着被激流冲下来的人。就见他伸手抓住女孩的一只膀子,另一只手狠命地划着水朝岸边游,李三娃伸出舀子没接住,忙叫喊下边的于文华救人。于文华蹬着八字脚以最大的距离把丈多长的舀子伸出去,和婆娘兰妮两个人逮着舀子把,周家驹带着人游到离舀子尺把远的地方,从后面把女孩一推,女孩抓住舀子于文华两口就用力朝岸边拉。刚拉两把忽然听秀娘叫喊起来,看时,周家驹被一股鼓坟水*鼓出去好远。李三哈哈笑道:
 “没事,龟儿子淹不死。”
 “没事!你狗日的咋不朝河里跳?”秀娘边骂李三边跟着被水冲下去的周家驹朝下游跑。
 惊魂未定的刘丽萍看着水中的人问兰妮:“嫂子,他叫啥?救我的那个人?”
 兰妮说:“周家驹,二队的。”又嘘道:“刘丽萍,算你个逼女命大,不是这家伙在这你没球命了。这么大的水没人敢下河救你,谁敢吔!”
 “挂在你嘴上啦,尽粗话!”大名叫刘丽萍的翠翠说:“救了人你还说人家是家伙,真是!”
 婆娘说:“家伙咋?人家还说他是暗管份子哩。”
 刘丽萍顾不上多说,向于文华两口道了谢就朝快游上岸的周家驹那边跑了过去。跑到离周家驹还有丈把远的地方,见他赤条条从水里站了起来,脸一红忙扭过身去,忽地看见自己也是湿衣服裹个贴紧,胸前隆起两个小山峰羞得转身就跑……

注:*赶水饭——阴历七月十五开鬼门关,众鬼争抢祭典。形容人慌忙。
 *鼓坟水——漩窝漩过以后从从水下冒上来的翻花水,能把水中人卷走。
 
 
 二
 
 上个世纪的1963年,不啻是几亿中国农民的一次再生之年。这一年,广大农村贯彻中央《队为基础单独核算》的新政策,撤掉了社员食堂,划分了自留地,于是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公社社员们终于有了生的希望。
 西江大队原本叫三棵树村,为何叫三棵树,七八十岁的老人也只能说出从前在沙砣湾的码头上有几棵很大的黄果树。“从前”就太遥远了,反正成立人民公社的时候,公社书记钱学书觉得三棵树不好听,就把西江边上的三棵树村改成了西江大队。西江是金沙江的下游,在连绵起伏的山区,西江大队是一块得天独厚的宝地。这里是依山傍水田坝肥沃田坝,更使十里八乡羡慕的是沙沱湾那几十亩桂圆树林。桂圆又叫龙眼,本生长在沿海的广东福建,内地只有西江大队的沙砣湾才有此物,仅此一项就足以奠定西江大队的经济基础。据说,沙沱湾的桂圆树林是清朝咸丰年间一个王姓地主所种,一百多年的成长使那一棵棵华盖如云的桂圆树们冠高枝扬腰围三匝,每逢星期天,城里人带着水果点心,双双对对到沙沱湾游玩嘻戏,能把挖黄土的小伙姑娘们眼气得要死。沙沱湾过江是江阳镇,坐一小时顺水火轮是江阳市。然而,就是这么个半城半乡的好地方,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里,却时时显现出比其它地方更多的郁闷和烦躁。而这种不和谐的情绪,不全在于生活的艰辛,更多的是来自于文化,是文化和时代的不和谐所产生的磨擦、碰撞。在教育并不十分普及的山乡,西江大队的初高中学生不乏其人,甚至包括老一代的人等。在刘丽萍他们的上一代人,西江大队的文艺节目能代表公社去市里参加汇演,青年突击队是全市农村的样板,如果需要甚至能办出一份像模像样的报纸。“文化”使西江大队出类拔萃,同时也使大队乃至于公社的领导干部们头疼。用大队书记刘全德的话说:太复杂!刘全德把乌合之众说成是乌猫烂狗,问题一来就拍着桌子诅咒:有格老子么多乌猫烂狗挤在一堆啷个会不复杂!
 刘全德说的“复杂”,是指西江大队的人口成份复杂。这是历史造成的,怎么会不复杂呢?北伐战争时期躲北洋兵的,抗日战争时期躲日本炸弹的,反正一有兵慌马乱城里人就朝这里搬。后来共产党来了,原先打鱼放排炸麻花的各色人等为了分得田地成为农民的,再后来这样那样运动下放的安置的等等等等,二百多户人家真正的土著农民还不到一半。刚解放时曾经有人提意见,说把那些冲来的浪来的杂毛户撵到山上去,要成份好的贫下中农搬到平坝上来,是上级没通过才没搞成。刘丽萍家成份好,所以她哥当大队书记,她下学不久被乡团委任命为大队团支部书记。
 
 刘丽萍捞水柴落水是刚辍学没几天的事,这个18岁的姑娘不算很漂亮,说她不算漂亮是因为她椭圆的脸蛋上长有几个雀斑,1米6的个头在农村女孩子中是偏高的了,婷婷玉立明目皓齿,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姑娘。丽萍跑回家换了身衣服又来到江边,当她再次面对着一江汹涌澎湃的洪水突然后怕起来,捞水柴掉进江里淹死不是什么稀罕事,幸好今天有这个叫周家驹的人救了自己,不然真就没命了。刘丽萍一腔感激之情地看站在下面石头上救她的那个人,好高的一个个子,头发像女孩一样老长,长衣长裤裹着一看就是个改撬子农民。刘丽萍还没看清那人的脸,周家驹一掉头两个人的目光就撞在了一起。刘丽萍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和异性这样直直地对视过,脸一红扭头就把手中的舀子伸下水里。                
 “要那么长的头发干啥!”丽萍心笑的同时映出他赤身从水中出来的景像,禁不住耳根发烧说出声来:“啥子人啰!”
 “谁?”拾水柴的娘问:“那个人?”
 刘丽萍边倒舀上来的水柴边说:“哪个人都不是!”
 
 
 
 早就挂在了天空的上弦月,终于把她那银色的光辉洒在了大地和江面上,本是浑黄的江水在月光和对岸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片淡淡的褐红色。捞水柴的人背篓提携纷纷离去,江对面观风景的人们也走完了,江滔继续着它的喧嚣,却因为没有了人的陪伴而显得毫无生气。
 因为有哥哥嫂嫂的帮忙,刘丽萍很快就把晾干了的水柴收拾停当,背起满载的背篼对娘说要去感谢感谢那个叫周家驹的。娘说:
 “我和你嫂子给人家道过谢了。”
 刘丽萍说:“你们是你们,我总得打个招声吧。”说罢就朝于秀娘晾柴的地方走。
 “秀娘姐。”刘丽萍放下背篼就过去帮她拾柴火:“我特地来感谢感谢你们那位,不是他我今天就该去喂鱼了啊。”
 秀娘啧啧连声:“哎呀吓死人了!你咋个掉下河里去了吗?”
 “站得太靠边上,不知道咋一滑就掉河里了。”
 “不是有我们家驹在……”
 在背篼上刹绳的周家驹打断道:“没那么多废话!”
 “谁废话了!”秀娘也不示弱:“德性!”
 丽萍悄声说秀娘:“你那位还有点脾气呵。”
 秀娘哼了声:“谁没脾气。就他!”
 回家的路要走仙鹤山那边转个大湾,然后爬二里多的坡路。周家驹背着小山般高的一背柴前头走了,撂在后面的两个女人边走边说话。
 “快要生了吧,大着肚子还来捞啥子水柴吆。”
 “生倒还早。不来咋弄,我不来他才不来呢。”
 “秀娘,你那个周——”
 “周家驹。”
 “呵。周家驹嗦。我咋不认得他呢?”
 “又不是一个小队,你在城里上学咋会认得。”
 “那个单位的?”
 “狗屁!”秀娘有些不屑:“下放来的。”
 “知青?”
 “嗯,和你们三队那个宋霞一块下乡的。”
 可能许多人不知道,总以为知识青年下乡是“文化大革命”以后的事。其实早在文革之前就有城市知识青年下放农村了,其中大名鼎鼎的邢燕子就是早期下乡知识青年的代表人物。刘丽萍听说周家驹是知青,顿时起了一头雾水,兰妮说他是“暗管份子”,秀娘又说是知识青年。丽萍姑娘虽然搞不懂啥是“暗管份子”,但明白不是什么好事体。然而就在刘丽萍感到不解的时候,贫下中农于秀娘却暗自烦恼起来……
 
 三
   
 伪知识青年周家驹是公元1963年春随着江阳市第一批知识青年来到西江大队的。那时下农村的知识青年人数很少,金龙乡一共就分来两个知识青年,一个就是秀娘说的叫宋霞的,另一个是周家驹。怎么说周家驹是“伪”知识青年呢,因为这个人虽然也是高中毕业生,但他在高中毕业的当年,也就是在1959年周家驹17岁的时候就分配到岭南地区森林局参加工作了。这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命途多舛,资本家的老子在1953年“三反运动”中非正常死亡,母亲也随之去世了,是在姨妈家长大的。父母死后周家驹一直靠吃救济,所以高中一毕业政府就给他安排了工作。谁知周家驹一进单位就遇上了反右倾运动,还没把单位的人认识清楚就被赶了回去。到市公安局上户口人家问他犯了什么错误,周家驹说不知道。看森林局的公函,说周家驹思想落后,对现实不满,不适工作特以退回。看看周家驹的出生年月,办户口的民警摇摇头对面前的小子说:你娃命大,差半年满18岁,满了18岁龟儿子就得去挑煤炭!公安人员说周家驹“满了18岁就得去挑煤炭”,是说他如果到了法定年龄,一准被打成“右倾份子”弄去煤矿劳动改造。周家驹不懂,问公安挑煤炭好多钱一个月嘛,有20块钱我就去。公安把户口本甩给他,说滚滚滚,想挑煤炭有的是机会!于是周家驹就去找街道要工作,不给工作还得吃救济。一脸黑雀子的徐主任骂声妈逼,说政府疯了,给你个落后青年吃救济,肠子想断了不好装屎!没有救济吃的周家驹游魂般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被街道当成“知识青年”下放到农村去了。
 周家驹下乡那年正好20岁,下放农村对他来说等于是游魂有了附体的地方。有自己的房子住,有政府的补贴,生产队干工分还有收入,比在城里寄人篱下饱一顿饥一顿地强多了。周家驹身高1米82,手长脚长浑身是劲,犁耙铲搭抛粮下种那点农活也难不住他学,唯一叫贫下中农不待见的,就是干活总长衣裹袖地不利索。周家驹说不是怕太阳晒,是不习惯打光脊梁,大姑娘小媳妇地混杂在一起不好意思。饱受冷眼痛楚的周家驹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快天地,用今天话说是一爿空间。他对这个依山傍水的山乡特满意,“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周家驹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青年人。
 
 于秀娘生死要嫁给周家驹时她爹于大秋就警告过她,姓周的那小子是能看不中用的货,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但是秀娘根本听不进去。
二队青年学习组组长于秀娘只有小学文化,小学生领导初高中生学习是困难的,于是她就任命“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刘福生做她的副组长。不料地主娃刘福生根本不领秀娘的情,读读报纸唱唱歌是可以的,要想他和她单独说个事啥的,秀娘叫十次还不一定来一次。刘福生看不上于秀娘,看不上秀娘的原因和她嫁不到城里去是一个道理,秀娘长的个矮。
 穷地方的姑娘朝富地方嫁,边远地方的姑娘朝城郊区嫁,城郊区的姑娘朝城里头嫁,这种婚嫁形式早已成为规律。秀娘当然也想找个城里男人,但是自身条件不行。秀娘不是侏儒,一米五的个在一般男人眼里也算过得去,眸子圆圆地说不上丑,就是皮肤黑了一些。条件不是很好的秀娘性情却很高,一心要找个3分半(那时兴5分制)以上的男子才肯嫁。“3分半”的男人在秀娘心里是个什么概念呢?其实一般,自己伤了矮的心,个子必须高一点,勤快立得起家,致于俊丑过得眼睛就行了。于秀娘苦心经营刘福生一年多,得不到狗崽子的回应于是十分伤心。十分的伤心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生产队的男男女女肯定在背后笑死了:贫下中农的秀娘背着冬瓜上梁山——给地主娃儿送菜(原谚是“给大王送菜”),地主娃儿还不干,能不丢人现眼!正当于秀娘无比伤心的时候,周家驹背着被盖行囊浪不丁地来插队了。也是于秀娘这个大龄姑娘该倒霉,看见周家驹的第一眼就喜欢上高高长长浓眉大眼的那个家伙了。秀娘从当生产队长的爹那儿得知周家驹的的一些情况,就和爹辩论说报纸上根本没有“暗管份子”一说,叫老汉拿出证据来,于大秋自是拿不出证据,于是秀娘就撇嘴,说我们队出身不好的娃儿十几二十个,你都拿去暗管起来嘛,还不等你管归一倒先累死了!爱屋及乌,人都是这个脾性。
 
 四

 夜晚或雨天不上班的时候,周家驹的屋里总有许多青年男女来玩耍。魏天昊、孟小东、魏家玲包括于秀娘刘福生等等。魏天昊会吹笛子弹三弦,周家驹刘福生会拉二胡,配在一起演奏个《我是一个兵》、《喜洋洋》啥的还蛮像一回事。热闹了个把月,许多人忽然不到周家驹这里来玩了。周家驹明白,多半是自己那个“落后青年”身份叫人知道了所以才不来了。周家驹早就习惯了受人冷落的滋味,只是不知道下乡后又多了顶“暗管份子”的无影帽!
 
 来玩的人少了周家驹并不感到失落,静静地看看书写点东西也不错。然而于秀娘特别高兴,别人不来自己一个人来。刘福生魏天昊出身不好无所谓,还是照常来找周家驹。秀娘一见刘福生他们来就不满意,她不满意其他人来周家驹家玩,主要是烦在她和家驹跟前多了眼睛。
 西江的雨季很使人讨厌。重阳节一过,阴雨绵绵大雨小雨能一连下个半月一月,潮湿的空气把人捂的脸上生霉,遍地泥泞狗都不愿意出门。周家驹到西江大队二小队安家落户的时候,可以说是中国农村解放以后的第二次翻身。这次翻身虽然不像第一次解放打土豪分田地那么激动人心,但经过了三年饥饿的公社社员们以前所未有的积极性、在有了自主权的土地上种下一粒粒拯救自己的种子,夏至秋分麦熟稻黄,包括周家驹在内的耕耘者笑靨盈盈地迎来了前所未有地丰收,于是每逢天气讨厌的日子就拿烧酒来提精神。周家驹和刘福生都会喝酒,有趣的是一说喝酒就先想起于秀娘,想秀娘来给他们炒激胡豆或酥黄豆做下酒菜。秀娘炒的豆豆好吃是一回事,她还会从家里带几个泡鸭蛋几条黄瓜啥的凑俩菜,有时竟能把她爹于大秋的酒偷出来给他们喝。绰号叫大嘴巴的刘福生见秀娘十分积极地朝周家驹家里跑,许多次开周家驹和秀娘的玩笑,说你两个干脆打一堆算球了,免得跑来跑去的麻烦。有天福生又说,秀娘一语双关讽刺刘福生又说给周家驹:
 “我们那高攀得上,长的矮又不好看。”
 福生问周家驹:“你干不干?要干我给你们做这个媒!”
 周家驹喝盖脸了,乘着酒兴说:“干。咋不干。”
 秀娘不愿意了,跳过去掐周家驹,刘福生从后面一推,秀娘就滚在周家驹怀里打起滚来。
 周家驹是阳春三月来的,年后就和比自己大两岁的于秀娘办了喜事。不办不成了,“给贫下中农种上了不办拿不掉手哇!”这是进洞房以后周家驹对于秀娘说的第一句话,夹枪带棒很有些上了当的味道。秀娘懒得理喝醉了的周家驹,心想:还亏了你咋个?换成其他人我还不干呢。于秀娘的换算方式是以阶级成份来衡量的,也不能说她不无道理。
 
 五
 
 周家驹住的房子是队里原来的保管室,按于大秋的意思生产队出几个钱自己再贴点,就在自家屋基给女儿女婿盖两间屋做新房。秀娘弟弟反对周家驹也不愿意,于新华不要姐姐占自家的宅基地,周家驹是不愿意和老丈人家离的太近。队里给周家驹的房子也才盖年把,保管室房子大,一间等于人户住的两间,中间打个隔山,前后开上窗户粉刷粉刷也蛮不错。天赐于秀娘一个如意郎君,年龄比她小不说,人长的高大俊美西江大队找不出第二个。然而到真和周家驹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人毛病太多,不做家务,深更半夜不睡觉。更使秀娘气恼的是不听话,越说越反叛,还没吵他个啥眼就瞪得和牛卵子般吓人。周家驹就更不讲了,烦被人管着,讨厌秀娘张口鸡巴卵子球的骂人。更厌恶的是结婚以后秀娘就不把睡前洗脚刷牙当回事,嘴一张蒜味葱味像个茅坑。周家驹也多次给秀娘提意见,秀娘当面接受过后就忘。一次秀娘被男人说恼了就嚷嚷,你狗日的干多少活我干多少活?你塞了水饭就去床上挺尸,我呢剁猪草煮猪草干到半夜累不累?一回不刷牙就要死人啊?不干滚蛋!这一骂把周家驹蓄起来的势骂向爪洼国去了,下面一软倒在床上恨道:“真是贫下中农的种!”
 秀娘也发作起来,翻身指着家驹的鼻子吼:“贫下中农咋个?比狗日的暗管份子强一百倍一千倍!”
 周家驹没听懂,问她:“你说啥?”
 秀娘不知轻重,竟一字一顿地补充道:“暗-管-份-子!”
 周家驹听了顿时大脑充血,翻身把秀娘按倒边掐她边说:“我叫你暗管!我叫你暗管……”       
 结婚以来小两口还是第一次动手,开始秀娘以为是闹着玩,见男人铁青张脸掐得还狠,一轱碌挣脱出来大骂:“你狗日的还敢打我,想在我这里搞阶级报复不算本事,你杂种有本事到外面去横!”
 也不知道保管室值夜的乌四是早就在外面还是路过听着,“嘿嘿嘿”地笑着说:“吔!两口子在被窝里搞阶级报复哇?搞讪搞讪继续搞,搞死了不消填命的嘿嘿。”
 秀娘“噗斥”一声差点没笑起来,扭头朝窗外骂去:“乌四你个遭刀塞炮眼的不要脸!马上告给你娘听!”
 乌四边走边笑,说:“不要不要,怪只怪你两个太大声了,还搞还搞没得人揭发……”
 秀娘一腔怨气还想骂,听狗日的走远了才回头看周家驹,没良心的东西四脚长伸地仰在床上,眼睛盯着屋顶泪水把枕巾都打湿了。秀娘一下子心疼起男人来,忙把被盖拉来给他盖上,像犯了错误的猫一般卷在男人身边睡了……
 秀娘一句话把周家驹伤了。他告诉她,落后青年也好暗管份子也好,那怕是劳改犯,外人骂得你于秀娘不能骂。不管我周家驹是什么分子,是你自愿和我结婚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从此周家驹就不再和秀娘说多少话,必需要说话时也像吃了火药似地冲人。不说话还是其次,使于秀娘更气恼的是他从此再也不管家里的事,客人见扫把倒了还要扶一下,周家驹不,除了一日三餐和夜里那点事,家里一切一切都和他无关似地。就是这回捞水柴,也不知道说了多少天求了多少次,才发善心干了一回。烦恼无比的秀娘在心里诅咒,来这一回也是天意,全是为救刘丽萍来的,不是咋就这么巧呢?
 
 月光被仙鹤山高高的梁子挡住了,背水柴归家的社员们在阴影下像一队南极企鹅蹒跚在山坡路上。于秀娘越想越不是味,不禁叹出声来:“硬叫爹说准了,真是能看不能吃的货!”
 “你说些啥?啥能看不……”走后面的刘丽萍话还没说完,就见秀娘身子一偏,生生看着她一声尖叫连人带柴背篼几个滚就摔下路坡。刘丽萍也惊叫着搁下背篼,急忙朝坡下梭去。幸好只是个丈把高的斜坡,几个人把秀娘抬上来,人还清醒只是血顺着腿淌,徐三娘一跺脚说:坏了!一准一把肚子里的小孩摔没了……

(待续/七日一帖)
 
 
 
 


 
 
 
 
 
 
 
 
 
 
 
 

 

1楼
不错,乡土气息很浓!继续!
2楼
谢读!
3楼
     
     第二章
     
     一

     一连几天,刘丽萍都在周家驹家里照顾秀娘,这个18岁的女孩总感觉秀娘摔成小产自己有责任似地许多欠疚。不是吗,人家拼着命救了自己,救人的人却遭不幸,真是太难为情了!当大队书记的大哥说她,你都是团支书了,天天到那个姓周的家去影响不好。就算救过你谢也谢了东西也送了,别叫人家说咱阶级界限不清。刘丽萍对刘全德的话不以为然,上高中时她担任三年的团小组长和学生会干部,党对出身不好的青年不是一棍子打死,是采取团结教育的方针政策的,怎么一到社会上就不一样了呢?歧视、警惕,像防洪水猛兽似地打个盹红色江山就会被颠覆了去。刘丽萍所以对“阶级斗争”表现迟钝,学生气自是一方面,多半来自于姑娘纯朴的本性和怜悯心。和周家驹打了几天交道,刘丽萍对她这个救命恩人的进一步了解就是懒散胜于好学,书桌上书本笔墨和空烟盒啥的乱七八糟,帮他收拾还不叫弄,说是各人的东西各人清楚放乱了不好找。临去“四清”工作队报到那天她向他借书看,周家驹说随便拿,看了还我就是。刘丽萍心说吝啬鬼,谁要你的咋!本想拿一本的偏拿了两本,一本是《青春之歌》,另一本是《创业史》。
     
     回忆起来,1964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四清运动”离现在已经接近半个世纪了。时事如烟,经历过“四清”运动的人也很难想得起、或者根本就不想去回忆那些“四清四不清”、“上楼洗澡洗澡下楼”的斗争过程。在上世纪1966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之前,除清匪反霸土地改革的斗争运动外,其它如“三反五反”、“反右派”、“反右倾”等等政治运动,虽然搞的风卷旗涌如火如荼。但是,在思想领域这一块基本上没有波及到农村基层。然而“四清”运动就把那些名不在册(农村大队以下的干部人事局不存档案)的大队、小队干部一起架到火炉上着实烤了一番。几十年后据当年的“四清”工作队员刘丽萍回忆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句话不是“文化大革命”才有的,1964年搞“四清”时就提出来了。不过在“四清”运动之前,还有一个今人不常提起或者说是被忘却了的小运动。所以要提起它,因为这个被我说成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运动,是历次运动所独有的、针对人民公社社员群众的“反小偷小摸”的思想道德斗争。
     就把它叫做“反小偷小摸斗争”吧,这个所谓运动的历史背景是令人很不愿意去回忆的,也就是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这里无意于“三年困难时期”的再现,就一句话说吧,1960、1961、1962这三年里,一万人口的金龙乡就“非正常死亡”了好几百人。王勃在他的《腾王阁序》里唱,“酌贪泉而觉爽处凅辙以犹欢”,还有佰夷叔齐,饿死不吃周粟。有几个人会相信这是真的呢?一条掉在车辙里快要干渴死了的鱼能高兴得起来?不要说饿死,真是饿到浑身浮肿奄奄一息的时候,不管谁给一块吃的,还顾得上去问是周粟还是商粟?那恐怕就不是人了。
     
     二
     
     “三年困难时期”刘福生上中学,学校的伙食状况虽然比社员食堂要好一些,但是定量减到一天5市两的时候就饿得不行了。初开始,手脚发软眼冒金花以为是生病,去校医那儿瞧,王校医说他没病,不给瞧也不给药。刘福生不同意他没病,缠着医生说没病咋浑身无力头发晕呢?王校师说我说你没病你非说你有病,要说是病你得的就是饿病,医生只能治毛病不能治饿病!本来王校医就重女轻男,女学生找他瞧病很热情,男学生找他草芥般爱理不理。很气愤的刘福生随口就编段子讽刺校医:
     
     王医公门门通
     良心没长肉当中
     男生来了不给药
     女生找你兴冲冲
     解衣服坦酥胸
     摸摸揉揉病就松
     
     公——方言是孙子叫爷爷,说学生都是王校医的爷爷。段子出口男生们捧腹大笑马上就跟着唱,直气的王校医七窍生烟浑身打颤,追刘福生这个混账东西来打又没追上,告他也不知道是那个班的只能不了了之。还有一件使人不可理喻的事,是学生吃饭评等级。分特等、甲等、乙等、丙等。特等一个班一两个,说是表现好的,实际是专舔老师肥的。甲等学习要好还不招人厌的,乙等学习好却调皮的。丙等就是那种瘟学生,学习不好还笨的那种。一天三顿菜稀饭,特等四勺(一勺有一小碗),甲等三勺,乙等两勺半,丙等的就更惨了,只有特等的一半两勺。刘福生吃乙等,盛最后一勺稀饭时就一个劲地叫炊事员舀满点舀满点,说是两勺半也等于三勺了。每次饭前还要列队唱歌,唱什么“麦苗儿青青菜花儿黄吔,丰收歌声遍山响哎。粮食亩产上万斤哟,幸福生活胜天堂胜天堂……”刘福生烦了又编段子,说幸福生活胜天堂,顿顿稀饭饿得慌,背时乙等两勺半,多了丙等半碗汤!被反映到班主任那儿去差点被学校开除。可是刘福生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在“反小偷小摸运动”中,就因为他聪明过份编些不中用的段子被抓来做了一回典型。
     
     群众性的小偷小摸是在“困难时期”形成的,饥饿难忍的公社社员们不敢抢国家的粮站仓库,麦熟豆黄顺手牵羊偷集体一点还是敢干的。日子一长本来是君子良民的公社社员逐渐都变成了小偷。一些人没吃时要偷,后来有吃了还是要偷,偷风日盛不偷白不偷,于是就有了一场刹偷堵摸的群众斗争。西江大队队部就在刘丽萍家的三小队,斗争大会在原来的社员食堂进行。上百人挤在几间打通的屋里,个个都吓得乌龟一样缩头勾背不敢吭声,生怕被干部点自己的名。运动是杀鸡给猴子看的,每个小队得抓出典型出来斗。第一个被抓出来的是一队的罗老七。这个人长得尖嘴猴腮原本就一贼像,问他偷了生产队多少次多少东西,和那些人共同偷窃过。开始不承认,劈头盖脸一阵乱棍就招出来了。招就招啊,一招就把整个生产队除去不敢说干部以外,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几乎全是贼。住点的工作队见罗老七带出一大片,就不准他继续往下坦白,几弯心脚踢下去再抓第二个。
     刘福生是最后一个抓出来的,干部叫他坦白交代,跪在地上的刘福生说没有偷,大食堂期间还在学校读书。干部说就算你没咋偷你干得有其他坏事,第一你站在地主阶级立场上攻击社会主义人吃人,第二你把国家发的烟票酒票拿去搞投机倒把,有没有这些事?
     刘福生所谓的“人吃人”,是刚下学的事。社员们干活时白话,说起60年吴怀良吃人肉的事。这件事本不是什么秘密,抬吴怀良去埋的时候从他家里发现半截吃剩下的小孩腿。唏嘘间刘福生玩起了他的聪明。说人吃人很正常,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森林里的部族现在还吃人。我们的老祖先也是吃人的,饿字就是表示人可以吃人。说的当儿刘福生还跳到没挖过的地里,用锄铲了一个“食”字,又铲一个“我”字叫大家看。说“食”是吃,“我”表示人,你们谁饿了就可以把我吃了,我饿了也可以吃你们。这本是小青年俏皮,刘福生当然想不到这种皮不是地主娃儿可以俏的,还没分辩两句就被打得头破血流哭叫起来。至于什么投机倒把根本就算不上事,只能说刘福生有经营头脑。拿自家用不上的酒票烟票和人换粮票裹腹。所以把他抓来示众,主要是队长于大秋因为女儿秀娘的事收拾刘福生一下解气。
     
     三

     几场春雨把稻田灌得明晃晃的,一窝月把大的花猪崽在路上欢快地跳跃着,见人来不但不让路反而前堵后追地疯狂起来。刘丽萍捡根竹稍连舞带喝把猪崽们撵跑,走出竹林就见头缠纱布的刘福生和周家驹几个赤脚短打坐在田砍上讥讥咶咶像是在争论什么。近了些才听出是在争论瓠子瓜为啥要掐掉主蔓头才能结出瓜来。数魏天昊的声音最大,和刘福生争得面红耳赤似两只斗鸡。为这种蛋生鸡还是鸡生蛋的糊涂帐值得?刘丽萍心里好笑,走到他们跟前站住说:
     “平秧田啊。”看着刘福生问:“伤好啦?”
     刘福生家和刘丽萍家共一个老太,按辈分刘丽萍得叫刘福生叔。因为常年没有走动,估计刘丽萍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辈份。刘福生“吔”声道:“刘丽萍,叔都不认了嗦?”又说:“没好又咋办,敢不上工?”
     刘丽萍本想和周家驹打个招呼,见刘福生说话像是自己打了他一般,就朝周家驹点点头走了。魏天昊笑刘福生:“毛病。哪挨了哪养伤,你搞投机倒把关人家刘丽萍啥事?”
     乌四说:“福生,你小子不挨谁挨,秀娘撵前撵后要跟你娃谈,你不理人家怨谁?”
     “说啥!”魏天昊怕伤了周家驹的面子就喝住,而周家驹却说:“那有啥,有个贫下中农婆娘,生个小娃最多是黄狗崽子了讪。”
     乌四没明白,见魏天昊刘福生呲牙咧嘴笑起来,想想也大笑了。说:“黑狗崽子和黑狗崽子干出来的还是黑狗崽子,黑狗崽子和贫下中农干出来的就变成黄狗崽子啦?等秀娘生了还非得仔细瞧瞧,要不是黄的就不是你娃干出来的呕!”
     魏天昊笑得更厉害了,说:“乌四你就说包了,不用问,自己瞧瞧是黄的还是黑的?”
     “你狗日的敢臊我!”乌四笑着朝魏天昊冲去,就见俩人头抵头牛打架般拧在了一快了……
     
     刘丽萍在公社门口碰见钱军,没想到他也参加了“四清”工作队。刘丽萍和钱军是高中同班同学,人长得和他当公社书记的爹一样一张大脸,说话瓮声瓮气地还调皮捣蛋得要死。上学时刘丽萍是班里的团小组长,钱军因为表现不好没入上团对她大为不满,说老乡不帮老乡白干了团小组长什么什么。
     钱军拿标语出去贴,见了刘丽萍眸子一亮说:“刘丽萍,你咋个才来报到?”
     刘丽萍说:“你也参加四清工作队?”
     钱军说:“不行啊?”
     刘丽萍把眼掉向一边说:“你行。谁敢说你不行。”
     “你看你看,又生气了。”钱军说着把标语交给别人回过脸又说:“半年没见还是那脾气。得,我带我们老领导刘大小姐去办公室报到。”
     钱军把刘丽萍逗笑了,乜他一眼说:“不要你带,我找着了!”说了还是和钱军一路走了。
     金龙公社社址原先是一座庙宇,从解放初的农会、乡政府到现在的人民公社,几经改建才有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大门进去是一个小天井,过天井是大礼堂,礼堂两边各有几间不大的屋子,是团委、农委、民政、武装部啥啥的办公室。阶梯上去是主席台,也是演节目的舞台,台子两边各有一间比下面大的房,右面的是广播室,左面的是党委办公室,“四清”工作队来了就把党委办让出来给工作队做办公室。门开在通向主席台的墙上,如果不是钱军带着刘丽萍去,还真得向人打听才能找到呢。管报到的是个瘦眼镜,问刘丽萍家住多远?钱军不等刘丽萍开口就替她说了:
     “远、远。最少十里路。”
     刘丽萍看他一眼说:“那有啊?就你会胡说!”
     眼镜所以问刘丽萍家住那里,是因为公社住房不够,离家近的就回家住。见他们一个说远一个说不远,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搞啥子名堂,就问刘丽萍:
     “小刘你说,究竟有多远?”
     刘丽萍不清楚家远家近和工作有什么关系,就问那眼镜。眼镜说家近的回家吃住,家远的公社吃住,不在公社吃住的不发小伙补贴。眼镜说话时钱军直向刘丽萍递眼色,刘丽萍假装没看见,说那我回家吃住吧,就二三里路。
     

     报完到,眼镜发给她一大叠文件材料:《关于目前农村工作问题的决定》、《四清工作中的重点》、《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重点》、《如何搞好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毛泽东同志关于社会主义教育的重要指示》等等等等怕有半斤多纸。刘丽萍抱着发给她的文件和草帽毛巾不知道怎么放。钱军说不听话吧,住公社多好,搁个东西也方便得多。叫刘丽萍把东西搁他寝室里去。高中毕业之前,钱军就给刘丽萍递过条子,当然知道他想要自己住公社的目的。就说谢了,不知道要发这些东西,家不远回去拿个包再来。
     
     四

     金龙公社“四清”工作队,是城里的机关干部和抽调上来的12名本乡青年积极分子组成。所以赶在插秧之前下来,是因为展开工作之前要对参加“四清”工作的所有人员进行培训,然后才分到大队小队去驻点工作。然而就在学习培训的十几天里,刘丽萍就被那些文件和学习资料弄得头晕脑涨。“关于农村工作问题的决定”上说:“四清”是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清财物;另外还有个“反五风”:反共产风、反浮夸风、反命令风、反瞎指挥风、反干部特殊化风。另另外还有:划分成份、访贫问苦、反击复辟、深挖修根、突出阶级斗争等等等等一大堆精神。才跨出校门的刘丽萍还没完全领会上面的精神,她自己就差点被那么多精神弄成精神了。最使这个初涉政治的农村姑娘一头雾水的是,一边学着上边的精神,另一边却听到许多和“精神”不协调的小道消息。传到刘丽萍耳朵里的小道消息,大部分是钱军告诉她的。说什么毛主席退二线了,现在是刘主席主持中央工作;“三年自然灾害”是“七分人祸三分天灾”;毛主席也承认犯错误了什么什么。
     学习结束,工作队领导考虑到刘丽萍要抓西江大队的共青团工作,分组下队的时候就把她分在了本大队搞“四清”,和报到时那个姓林的瘦眼镜、小组长武建华共同到西江二队驻点。钱军本来是去光明大队的,下队时却到了西江三队,刘丽萍当然明白,他赖到西江大队来是想和自己近些。对于钱军这个人,待字闺中的刘丽萍不是没考虑过。早在他给她递条子的时后刘丽萍就想,高考不成嫁到公社书记家里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起码安排个工作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她对这个宽浦大脸的男同学从未产生过感觉,所以始终和钱军保持一定的距离,不热不冷像一团若即若离的雾在钱军面前飘。
     根据安排,“四清”工作队下队的第一阶段任务,是带领群众学习文件,访贫问苦、查证成份、组建“贫下中农协会”。可是访贫问苦这个看起来很简单的工作,做起来却使工作队十分尴尬。社员们对工作队苦口婆心的启发总是不能完全理解,每每召开诉苦会发起言来就黄腔走板,头几句说的还像样,解放前地主富农如何如何刻薄恶毒,如何如何受压迫受剥削。然而诉诉的就诉到解放后来了,弄得工作队不叫说不是叫说也不是。最典型的是陈三赖子的诉苦发言。陈三赖子岔开满是胡茬的大嘴巴在会上说:
     “解放前格老子给王有财抬滑杆,一步没站稳轿子颠动王有财就骂人。赶场进城人家五碟九碗的吃得口角流油,我们这些干人*只能在外头啃冷镆喝稀饭……”本来诉得好端端地,谁知忽然就转到60年来了:“要说苦,老子解放前解放后啥苦都没少吃。天地良心就算60年最苦,最伤心,妈的个逼那种饿法真是记得一辈子!就说我门二队吧,饿死多少人,刘跛子、贺老三、曲婆婆……”
     “好了好了,下一个说下一个说。”工作队实在听不下去,企图中断陈顺河的发言。
     诉60年的苦本来就错了方向,而陈三赖子还拍着秃头说是“天地良心”。然而诉苦诉得性起的陈顺河不听工作队的招呼,反而提高声音说:“哎武同志,我说的都是大实话,60年就我们二队大人小孩真是饿死了十好几口人吔……”
     叫林大民的眼镜工作队突然在桌子上一巴掌喝道:“把他拉下去!这个人有问题!”
     把陈三赖子弄走以后组长武建华把群众大会散了,叫生产队的干部留下来开紧急会,查问叫陈顺河的家伙是什么成份,有什么劣迹?队长于大秋说,武组长你们不要生气,陈三赖子就是个二百五,要说出身八辈子都是赤贫。既是贫下中农成分又找不出什么上得了纲的劣迹也只能算了。最后武组长总结说:
     “今后诉苦不要随便发言了,找几个头脑清醒的,有思想觉悟的社员来发言,免得本末倒置影响太坏了!”又说:“还有一点,就是不要把陈顺河的胡话到处讲,上面知道了轻则受批评,弄不好要处分人的!听见没有?”
     队干部们都说:听见了。
     生产队的干部走了三个四清工作队留下来研究问题,林眼镜抱怨道:“这些人是怎么搞的,觉悟水平太低太低,解放前和解放后的事都分不清!”
     武组长笑笑说:“小林你不是本地人不了解这里的情况,西江这块地方和苦寒地区不同,土地肥沃灾害也少,打工扛活粗茶淡饭还是有吃的。”又对刘丽萍说:“小刘,是这样的吧?”
     刘丽萍点点头,说:“老人们是这样说的。”
     小林“唉”声道:“算了算了到此为止吧,再这样诉下去你我都会成反革命!”
     
     
     五
   
     “四清”运动后的相当一段时间,人民公社每一个生产队都是两套班子。一个叫队委会,另一个叫贫下中农协会,简称贫协会。队委会的组成一般是:队长、会计、出纳、民兵排长、妇女主任、保管员(有的设副队长);贫协会设正副主席各一人,委员几名,人数和队委会相等。这个由贫下中成份和贫下中农家庭出身的社员群众组成的新组织,其任务是帮助和监督队委会抓工作,尤其是抓阶级斗争工作。在农村生活和工作过的人都知道,一个队委会往往都难团结,两套班子就更麻烦了,不过这不是本章要讲的故事。
     刘丽萍搞“四清”工作的点,正是周家驹魏天昊他们那个西江二队。这个生产队紧靠江边,相对而言是西江大队生产生活条件最好的,但也是人员成分最复杂的一个队。在普查成份工作中,就发生一起大队干部替下放人员掩盖成份的事。这件事是由一个名叫吴民英的女人而起的,吴民英是“三年困难时期”居民下放农村时安排到二队的,此女子30岁,相貌品行完全可以用骆宾王骂武则天的话来形容,真就是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的角。说具体一点去看刘晓庆演的电视剧《武则天》,武媚娘从尼姑庵入宫时啥样她就是啥样,面容娇好顾盼传情,走起路来大屁股甩过来甩过去地惹眼。
     查出身成份规定,凡是家庭和本人成份不明确的外来户,原则上需到出生地开证明信。吴民英也开来了证明信,家庭成份是贫农,本人成份是学生。“学生”不是职业和财产,严格说来是不能表示一个人的成份的,但是过去甚至现在,用学生来代表个人成分的现象却十分普遍。
     成份证明要经过“四清”工作队审查,在审查吴民英的成份时有人就提出,说吴民英的证明不是从老家开出来的,街道的证明不一定准确,于是就把问题报到片点(大队)。武组长叫刘丽萍把证明送到大队,大队长许治平看了说行,和原来户口能对上就可以了。还说,要是从东北新疆来的,不能要人家跑几千里去开证明吧。像吴民英这种没在原出生地开证明的情况其他人也有,与其说许治平帮吴民英打掩护,不如说是他们在“四清”这个关口上犯事才暴露了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不出事风平浪静,一有事祸不单行。
     
     其实,早在“四清”工作队展开工作之初,对干部进行排队摸底时许治平就成了“四不清”干部的嫌疑对像,只是还没等动他的时候自己就提前“爆炸”了。
     许治平自我暴露是因为和吴民英通奸引起的,吴民英下放到二队,队里安排她住杨屋基一孤人留下的房子。杨屋基共住6户人家,吴民英和刘治平家两隔壁。队里派柳成林给吴民英收拾破夹壁墙,也不知道是咋搞的,活还没干完小白脸柳成林就和吴民英睡到一起去了。柳成林和吴民英通奸,是住隔壁的许治平发现的。吴民英下队的第一天大队长许治平就看出这个鹅行鸭步的女人是个尤物,没料到自己刚动念头就被自家亲舅子柳成林捷足先登了。许治平发现柳、吴二人偷情不需费事,自家灶屋的竹墙壁上钻个孔就能把隔壁看的一清二楚。吴民英一搬来许治平就偷窥她,不想吴民英这个浪女人才搬来几天就和柳成林在床上颠鸾倒凤起来了。床头上还亮着小灯,两个家伙在灯影里摇来晃去,一个肌肤雪白腰细臀肥,一个年青耐战钢枪不倒,叫心急如焚的大队长站在黑不见五指的灶屋里看得心急如焚腿麻脚酸。许治平看得怒火中烧,跑出去就拍吴民英家的门。等吴民英把门开开,许治平一步跨进屋就把柳成林从床底下抓了出来,连拖带推弄到外面去甩手两耳光说,你知道这个女人是啥人?下放来的能有好东西!眼看要娶婆娘了叫人知道咋弄?滚!吓得柳成林屁滚尿流一溜烟跑了。而久谙此道的吴民英见许治平敲门时没有用力,进屋后也没大声喧闹,就猜出这个见她就眉开眼笑的大队长不是真捉奸,多半会折回来和她上床。于是把该洗的洗洗,把搞乱的床铺整理一番坐在家里等观其变。果然不多久门又响,开门关门,黑塔般的许治平二话不说伸出粗壮的胳膊抱起女人径直朝上床走去……
     
     注:*幸福天堂——那时有首歌叫做《人民公社是天堂》。
         *滑杆——竹子扎的轿子。
     *干人——穷人。
     
4楼
写这个长篇要很有生活,很难哪!
写得好!
是周立波,梁浩然的有力竞争者!
5楼
谢鼓励,岂敢望大作家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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