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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小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2

                                 六。

    黄起凤一夜未归。
    宁静起床后,看着依旧空荡荡的屋子,心神恍惚地睃巡了一圈。然后抱起宁馨儿去了母亲那儿,他找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总算让将信将疑的母亲留下了宁馨儿。
    上了文化局的楼,还没有进门,就听侧面有个女声喊他。宁静回头看去,才见是金子。他努力地涌些笑出来,算是问候。
    很牵强嘛,金子倒是兴致盎然的样子,你看太阳才刚刚升起,怎么脸上就挂了乌云?
    宁静不为所动地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问金子是不是找局长?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找局长?金子脚步停顿了一下,悻悻地望着宁静说。
    宁静也站住了说,你难道不是找局长的吗?
    金子跨过一步,进了门,找个沙发坐上去,说,我找你。
    宁静说,别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式,局长是一个金苹果,人人都在朝着他拼搏奋进。
    金子伤感说,在你这种正人君子的心目中,我也不过如此。宁静赶忙纠正道,我是开玩笑。
    金子的到来,使这个早晨有了些特别的气息。宁静活力充沛地清洗了一遍办公室,然后坐下和金子说话。
    金子说,你的建议我考虑了好长时间,觉得无可厚非。就依样布置吧。
    宁静说,我那可是说着玩的,几万双眼睛关注的事情,责任重于泰山哪。
    金子责备地说,你这个人不但出尔反尔,还玩世不恭。真的好高深莫测呵。
    宁静说,我实事求是。
    局长来了,看到金子坐在办公室,眼睛里立时多了些和蔼。金子,早啊?
    早,金子也不看局长,懒洋洋地同他打了个招呼。宁静看在眼里,觉得金子未免有些自以为是。
    局长目光随后在宁静身上照了一下,问,谈什么呢,这么早?
    宁静说,演出的事情。局长又问金子,是不是这么回事?
    金子站起来,走到窗户前,置若罔闻地往下望着。宁静手足无措地僵立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补充说,是的。
    局长迟滞了一下,哼出一声,背着手进自己的办公室了。
    金子这才转过身来,说,什么局长,纯粹一个现世官僚。
    下了班,宁静跟着人群往外走。来到街上,才想起自己无处可去,回家是万万不行的,他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面对黄起凤。他漫无边际地走了一阵,在市场的小角落里找了个座位,和老板要了一碗面。吃着,忽然就想起一夜未归的黄起凤来,慌乱地猜测着她在外边的种种,心不由地悬了起来。还未吃完,就丢下钱往家里赶。
    门上着锁,老太太在附近的学校操场散步。宁静找了一圈,才看到老太太步履蹒跚地往回走。上前问说,您见黄起凤回家了没有?
    老太太说,一个上午就没见她出去上过班。我以为她病了,就锁了门出来走走。敢情老太太并不知道黄起凤不在家。宁静郁郁地进门,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开当天的报纸。他有些懊悔自己踢出去的那一脚,如若不然,就不会有后来的那许多事。他想到黄起凤的学校问问,动了动,又坐下。黄起凤今天的表现也太出乎他的意料,不知以后还会有多少变故生出来?前途真是卷帙浩繁。这样想着,竟然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华灯出上。黄起凤依然没有回来。老太太过来说,找找吧。宁静就慌不择路地出去了,到了学校,传达室说学校也在找黄老师,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天没来上班也没有请假。宁静一下慌了,黄起凤失踪了。
    宁静一连问了几个老师和可能的朋友,都被告知没有看见,他咬咬牙,决定去公安局报警。回家换衣服的时候,猛一抬头,看到厨房的墙壁摇动着的的一角红色。某种积蓄已久的冲动欲在刹那间呼啸着喷薄而出。
    黄起凤说,我去朋友家了。
    再说,对不起了。
    又说,真的。我是去朋友家了。我觉得真是对不起你。
    老太太进来,依次拍拍一高一低两个肩膀,说,这孩子,脾气这么烈,让人怎么和你处?又说,别把头掉得大老远,回来了,怎么就没一句话?
    看了看两人还无动于衷,就说,你们都不想和我这老太婆说话,我一个人说得个什么劲。摇晃着走了出去。      

                                 七。

    活动持续了一周。文化局的工作受到了特别嘉勉,局长昂首阔步迈上五楼办公室,喜不自胜地说,都说文化工作是务虚主义,我看没有虚功就没有实底。
    中午,他让宁静喊住所有的人,一起到饭店去赴庆功宴。他特别叮咛说,到文化馆,把金子也叫来。宁静想起上次金子来时,局长不悦的表情,自己出马怕有不便,就让公务员去了。去了半个小时,公务员说,金子是在,但说身体不舒服,不来了。局长对着宁静大声说,什么大不了的事,还用我亲自去请她?宁静立即一溜小跑到了文化馆,还好,金子没走。
    怎么了,金子?他问。
    金子说,我就是不喜欢这样张张扬扬的,多大一点事,用得着这样兴师动众的吗?
    宁静急着说,局长叫你,说明他心里有你,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拒人千里,太失水准了吧?
    他心里有我?金子的脸炽红地说,这是什么话?
    宁静说,口误,是我口误。
    落座后,局长眉飞色舞地讲了一通大话,文化局能够取得这样的成绩全仗各位兄弟姐妹齐心协力共同努力今后一定要再接再厉再鼓干劲争取各项工作再上一个新台阶,云云。然后,他举杯倡议,为了受到表彰干一杯,为了难得相聚再干一杯,为了兄弟姐妹的深情厚谊和将来的远大前程最后干一杯。三杯酒下肚,局长说,剩下谁和谁怎样来,我不干涉,不要担忧钱,开怀畅饮就是。宁静深知自己不胜酒量,主动站起来和众人干了一杯,就仰身把空间让给别人了。是空前的大团圆,大家都有些极尽狂欢的意思。局长坐在金子旁边,笑眯眯地看大家你来我往,声嘶力竭地呐喊。
    金子喝的是红酒,脸也燃烧了。旁边搁着个局长,显得没着没落的,就把杯向宁静举了举。宁静有些想入非非地看了一眼金子,爽快地一饮而尽。这个小动作让醉里看花的局长尽收眼底,他立即发布了最新消息,瞧见没有,宁主任今天可是情有独钟啊!于是,大家蜂拥而上,要和宁静干一杯。宁静就只有招架之力了。金子站起来打抱不平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明摆着欺负人嘛。再说,局长还在这儿呢,能轮得到宁静什么。这话说得甜里透酸的,让宁静饮尽了感动。局长的目光愣愣地锁定金子,看她英姿飒爽地唇枪舌剑,然后愤愤地拂袖而去。
    局长招呼大家吃好喝好,找个理由随后出去。宁静看自己也不能再坐以待毙,就装着恶心欲吐的样子,一矮身,退了出来。
    宁静回到文化局,楼内悄无声息的,就想应该到文化馆去看看金子,毕竟她是为自己才离去的。
    金子的办公室是一个套间,里面保持着一个女孩子独有的整洁,平常是男同志的禁区,宁静因为几次接触,进门时就有一种特殊的豁免权。门是开着的,但里边的门虚掩着。宁静喊,金子,金子。
    宁静说着金子你怎么了,推门走了进去。
    金子的眼里闪烁着惊慌,她的背后,局长正虎视眈眈地望着冒然闯进来的宁静。宁静想退出去,已经晚了,他没头没脑地和局长问了声好,才算找到一种镇定感。我出去了,他说。
    局长咳嗽了一下说,别走啊,他努力洋溢出一种正大光明的面孔和宁静说话,你找金子有事啊?你坐,我走。
    宁静说,不不,还是我走吧。
    局长坚决地说,不,我的事情已经谈完了,你就坐下,有什么话,慢慢说。
    宁静固执己见地说,我找金子其实也没什么,我是路过。还是您的事重要。您坐下,我走。
    局长说,宁静——!
    金子就咯咯笑了出来。没见过你们之间这样客气过,我看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是多余的。干脆我走吧。
    局长往外走,宁静亦步亦趋紧随其后。到了门外,金子喊,宁静。
    宁静回头问,有事吗?
    局长说,她叫你肯定就有事。宁静看一眼局长,看不出什么来,便疑神疑鬼地站住,他说,局长,您好走。
    宁静进了金子的房间,宁静说,你找我干什么?
    金子纠正说,应该是你找我干什么?
    宁静望着金子红色已经消退的面容,一下觉得十分陌生。他腼腆地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金子问,真的没有事?
    宁静面红耳赤地辨白,你看金子,我都解释过了的,我路过,我知道你为我解围不容易,所以觉得不能不道个谢。我就进来了。就是这样。说完之后,他逃也似的跑了出来。
    走在人流中,宁静觉得自己一生中再也没有今天这样狼狈了。

                                 八。

    事情的经过和黄起凤说了一遍,原以为会逗一些笑声出来。黄起凤却头也没抬地说,完了?宁静说,完了。黄起凤便不再说话。宁静可怜巴巴地说,发表点意见嘛。黄起凤瞄了一下宁静的脸,审视地说,你为什么偏偏在酒醉的时候去找人家,该不会是也想插一腿吧?宁静看了看黄起凤,一种被讥讽的愤怒油然而生。他特别想回敬黄起凤一句什么,话到嘴边又强吞了回去。不能说,说出来,一场战争就不可避免。
    宁静本来是寻求安慰的,和黄起凤一说,反而更加孤立无援了。他信步走出去,老太太正和几个妇女扎堆,谈得不知是什么主题,老太太脸上偶尔流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宁静就转身往街上去,他觉得自己急需一个忠实的听众。一个静静的脸庞,一双纯真的眼睛外加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
    他在街头的电话厅打了一个电话。心里想着是附近城市的某同学,接通了,却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连问他是谁?才知拨错了。宁静啪地放下电话,心情一下变得糟糕起来。他把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拍进窗口,没好气地说,老板结帐。老板以为碰到痞子,小心翼翼地问,没有小一些的?宁静看出了老板的拘谨,故意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说,你不会去找零吗?心里想得却是,吵一架多好啊!老板被吓坏了,急说,不用不用了,反正也没花多少钱,说不定还是亲戚,将来有机会再说吧。
    从电话厅走开,又绕了几圈,宁静心里方才稳定了一些。他觉得实在对不起那位老板,就在路边把钱找开,过去一看,电话厅已经关门了,老板大约也回家了,就把一些零钱从窗缝中塞了进去。
    回了家,黄起凤兀自坐着不动。宁静就自己下厨做饭。做好了,端到桌子上,一个人低着头吃。他故意把声音弄得呱呱直响,黄起凤忍俊不禁,笑了出来,说你是猪啊!宁静自鸣得意地吟诵道,我就是猪,一头快乐老猪。夜里,宁静爬过去扳黄起凤的膀子,几个来回,黄起凤佯装不攻自破的狼狈样,就把自己无条件交给了宁静。宁静乐而忘返地说,你说我是猪,那你是什么?猪老太婆。
    第二天,宁静打算请假在家,一时又找不到理由。只得硬着头皮去了。恰好局长要出差,安排了宁静一些事情,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宁静抚着胸脯,长长地吁了一口。局长不在,两个副局长各自领起一班人,个个摩拳擦掌,嚷嚷着讨论去哪个乡镇检查,争执不下,都过来找宁静拿主意,宁静被围怕了,随口说一句回我的娘家吧,立即被众星捧月地围拢起来,高呼宁主任万岁,原来是他们早有预谋。一路人便在宁静的带领下,雄纠纠气昂昂地来到宁静原来在过的乡。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宁静却分明感到人事依旧,院里的老园丁还在花间辛勤耕耘,花圃一样地整齐,不免有些感慨。出来迎接的是书记,又是一个熟人。宁静握着书记的手,脑中回荡着若干年前他对自己的铿镪有力的肺腑之言,不禁有些恍然。书记拍着宁静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着,就像见到了一个久不来往的远房亲戚。宁静被瞅得躲躲闪闪,说,给您添麻烦来了。书记热情地说,太见外了,太见外了,你现在是上级领导,是我们请都请不来的贵宾呢。一一介绍过了,大家落座。书记招呼公务员给客人倒水发烟,然后,他摆开架式,准备要向文化局的领导侃侃而谈。公务员看见宁静,眼睛就有些亲切,过来和宁静问好,随后他示意宁静出来一下,宁静和主人点了个头,跟着出来。公务员说,有你一些信,都好几个月了,想找个机会送去,可是我忙得太厉害了,总不见有空。他打开一个锁着的柜子,拿出几封还是完好的信件,交到宁静手里。宁静低头看眼信皮,立即就想到一个名字:诸葛玉蓉。宁静收起信,说声谢谢,耳热心跳地往书记办公室走。汇报刚刚开始,书记正侃得大刀阔斧,纵横捭阖,听者皆屏息噤气,握笔作沉思状。宁静悄悄地坐下,坐立不安地听了一会儿,又悄悄地出来。他沿着院里的甬道一直往前走去,直到走到一排房子前,四下无人,才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忽然一阵风过来,把手中的信吹落了。宁静举头看去,才知是自己原来和黄起凤住过的房子。他怔了一下,诸葛玉蓉和黄起凤这两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方式先后见面了,他不由为自己命运的巧合而惊奇了。
    宁静还是打开了信。是三个月前寄到的,诸葛玉蓉在信中讲述了自己在婚姻中的不幸遭遇,她说自己听信朋友之言,与一个富豪子弟结了婚。不想此君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刚开始几年还山平水静,生了孩子后,丈夫就色相毕现,公然引一女人在家姘居。此外,他还经常出入花红酒绿之地,夜不归宿是常事。她因此而伤心欲绝,但她不敢轻言离婚。因为她顾及孩子,和父母的面子。诸葛玉蓉在信中说,我是多么怀念在学校的那段日子啊,尤其是你宁静,我们那时的友谊是多么纯洁呵。我经常一个人在,梦中哭醒,我我多么渴望见上你一面。让我把心中的苦痛一泄千里。诸葛玉蓉千篇一律地表白对往事的耿耿于怀,和对宁静的无限思念。她甚至自作主张地约了一个时间,要和宁静在某地某处见面。
    宁静掩信,先而震惊,后而称痛。诸葛玉蓉是多么高傲和神圣不可侵犯,而今却沦落至此,世事真是不可思议啊。又想,如若自己当年再坚强些,把婚姻的主动权牢牢把握在手中,诸葛玉蓉又何至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他仰天浩叹一声,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几天来,宁静一直郁郁寡欢的,每每是黄起凤连叫了几句,他才如梦方醒地回过神来。你怎么了?黄起凤用手探询地摸了摸宁静的额头,关切地问。
    宁静立即就有了一种惊慌。他知道自己失态了,这种自顾自怜的样子势必引起黄起凤的注意,于是他打起勇气转移话题,或者用一种格外殷勤的姿态来活跃家中的气氛,效果却适得其反,黄起凤架着双膀,用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犀利目光锁定宁静,说,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这是我认识的那个叫宁静的小伙子吗?
    好在黄起凤其实真的没有发现什么,不几天,她也就无所谓了。宁静一直踟躇着该不该给诸葛玉蓉打个电话,却接到了一个意外的通知,让他于近日到市宾馆与同学们聚会。他不好问诸葛玉蓉是否也去,心想,保留一个悬念也不错,就不再想打电话的事了。
    出发的时候,宁静去看了看宁馨儿,又给父母捎了些补品,不知自己怎么会搞得这样隆重,象一个非正式的告别仪式。黄起凤则给宁静拿来了最好的衣服,从里到外进行了一番包装。宁静浑身麻木地任她摆弄来摆弄去,内心却奔兔似的狂跳不已。临了,黄起凤抱着宁静主动给了他温柔一吻,她用史无前例的女低音在宁静耳边说,你知道吗,直到你要走了,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你。
    说这句话时,黄起凤一点没有矫揉造作,率真得让宁静直想止步,往事种种云集脑海,他用有力的一拥回报了黄起凤,然后还是匆匆而去。

                                 九。

    同学会是一个发达了的男生倡议的,他如今是家乡县的财政局副局长,显得财大气粗的样子。宁静在学校的时候和这个同学并不是十分投缘,好在他仅仅是为了心中的一个小秘密而践约,舍此这个聚会对他别无意义。
    几十张熟悉的有些陌生的面孔让宁静觉得某种荒疏的亲切,但更多的则是岁月写在上面的沧桑,从这些脸上,宁静也仿佛照出了自己的不再年轻的容颜,他持重地与每一双眼睛对视,而后付之心照不宣的一笑。宁静能做到的就是这些了,他不想让自己更多地沉醉于这种形而上的伤感中,他尽量保持着克制,他不是为这个群体来的,这是他的初衷。几乎阅遍了所有的面孔,他还是没有看到诸葛玉蓉,他开始伤感了。坐在一个隐秘的角落,宁静呷着矿泉水,目光漠漠地洒在周围憧憧的人影上,突觉一阵巨大的失望袭来的疲惫。几个同学过来碰杯,他礼节性地动了动,于是就有人关心地问,老同学见面,不至于这么没精打采的吧?
    宁静惊慌地一顿,随后他觉得不同,猛地回过头去,竟是诸葛玉蓉。他立即被击得四分五裂。你,诸葛?
    诸葛玉蓉落座在他的身边,用一只手撩了撩额头垂下的流海,把一张粉脸靠近宁静的眼前。好好看看我,我也好好看看你。哎呀,几年不见,你怎么还这么迟钝呢。
    宁静说,我刚才还在众里寻你呢,你躲起来是要给我一个什么惊喜?
    诸葛玉蓉的隐隐袭来的体香刺激着宁静滔滔不绝的欲望,他问了一大堆可有可无的废话,总算找到了一点平衡感。诸葛玉蓉建议出去走走,宁静立即感到历史在重演。他们轻歌曼舞地来到花前月下,四周寂静无声。
    宁静放慢了脚步,深感不安地说,诸葛,你的信我是前不久才收到的,你的情况我知道的实在太迟了。
    诸葛玉蓉伸出一只手挡住他的嘴,别这样,她说,我不想提这件事情。注意你的身份,你现在可是有妇之夫。我们之间有禁区的。
    真的,宁静急说,我是感到不公平,为什么会这样呢,你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
    一切才刚刚开始,诸葛玉蓉沉静地说,没有什么结局。她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宁静说,你呢,你现在还好吗?
    我在拼凑生活。宁静说这话的时候不禁有些汗颜,黄起凤的影子在舞蹈,他觉得已经很难判断并把握自己的感知。一旦两个女人同时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不禁有些捉襟见肘了。
    诸葛玉蓉的感觉却是准确的,她并不深邃的目光在洞穿宁静的内心。你其实是幸福的,她尖锐地指出,几年中,没见过你给我的只言片语,我就知道,你原本是幸福的。她又转过身去,吟诵地说,我叫你出来,其实没有什么奢望,我们在一起走走,如此而已。
    好吧,宁静说,你也许是对的。我们在一起,我们走走,如此而已。
    他们已经走到了一片工地上了,他们气宇轩昂地一直这么走着。诸葛玉蓉蓄谋已久地突然大声笑了出来,我们这是干什么宁静,我们是在操练正步吗?她笑得肆无忌惮,笑得狂放不羁。宁静一样笑得惊天动地。
    一个掌着手电筒的民工过来,狐疑地看着他们,宁静突然拉起诸葛玉蓉奔跑起来。
    宁静气喘吁吁地说,我可是好久没有这么放声大笑了。
    诸葛玉蓉在风行疾掠中回应说,我也是。
    宁静说,我觉得特别快乐。
    诸葛玉蓉说,我也是。
    他们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追逐着的一缕飘摇的灯光竟然是宾馆。他们站在了宾馆的门外。
    宁静怅然若失地凝望着诸葛玉蓉,诸葛玉蓉一样意犹未竟地望着身后的街道,我以为咱们一定会跑步进入一个童话世界。
    看来注定我们只能生活在生活中。宁静叹了口气说,走吧,我们进去。
    房间里,大家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就象正在分组审议政府工作报告。主持人站在台上,手里拿着麦克风,激情豪迈地说,来吧,为了我们相聚的喜悦,大家都跳起来,唱起来吧。有人往舞池走,有人往主席台上走,都准备一显身手。音乐轰然而起,空气中立即飘荡着许多声音的泡沫。一个男生邀请诸葛玉蓉,诸葛玉蓉看宁静,宁静看着别处。
    诸葛玉蓉有文艺的天份,唱歌跳舞都是一把好手。在这种场合,更是如鱼得水。宁静虽是文化局干部,浑身上下却施展乏术,看着载歌载舞的人群,和人群中分外耀眼的诸葛玉蓉,他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真是太遥远了。
    一曲下来,诸葛玉蓉并没有离开舞池,而是专心致志地等待着下一曲的开始。宁静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声音甫一响起,他就机械地站起往外走去。虽然声音震耳欲聋,但他还是听清楚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过来的不是诸葛玉蓉,是另一个女人。宁静诧异地看着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一摇一摆地走近身前,几乎忘了她的大名。老同桌,她这么称呼他,五年前你就是这副样子,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
    宁静哦了一声,脸上写着硕大的惊叹号。你是我的,同桌?我以为是刚从国外到访的哪位贵夫人呢。
    除了我,你敢这么对别人说吗?同桌娇嗔地说,当年我给你写情书的时候,你要能这么对我说一句就好了。
    你说你给我写过情书?宁静大吃一惊地睁大眼睛。
    是的,不过我没有给你。
    等等,宁静装腔作势地说,这个事情要核实一下,否则就不是你后悔一辈子了,而是我后悔一辈子。
    同桌被逗乐了,抿着嘴笑得十分开心。于是他们一起坐下来,开始捡拾一些被遗忘的记忆的碎片,同桌很快用清晰的事实组装起了一个曾经豪华的宁静:学生会宣传部长,跨校文学社团的负责人,一个叫“我们”的自由论坛的总撰稿,唱歌有林下风的温文尔雅的男士,在许多小女生眼里冷峻和刚毅的现实版,神秘的次大陆,吹过大西洋的温暖的季风,黑洞,和一颗潮湿的心……
    宁静在同桌的暗示下,眼前不断闪现着如下画面:一个挺拔屹立的热血男儿,一个无所适从的窝囊学生,一个汪洋恣肆的初生牛犊,一个不堪生活重压忍辱偷生的男人,他终于迅速得出结论:我们在堕落啊!
    也许是生活在堕落呢?同桌改用一种深沉的让人窒息的口气说。
    宁静哑然。
    聚会结束的时候,宁静仍然沉浸在同桌富有警示意义的话语中不能自拔。多年前仿佛已经丢失了的自己,似乎正在身体内部慢慢复苏。
    诸葛玉蓉过来和宁静握别,宁静惶然地、茫然地伸出手去。直到诸葛玉蓉的身影飘零如纸,彻底消失在巨大的现代机器带起的风尘中。

                                 十。

    黄起凤和宁静翻牌是在午夜的时候。黄起凤首先声明,我绝没有偷看别人信件的前科,而且我绝对尊重别人的隐私不管他是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局外人还是和我因为法律上的关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你,宁静,我的丈夫,宁馨儿的爸爸,但是我发现了——请注意是发现,这一点很重要,我发现了那封信即诸葛玉蓉写给你的信,我发现它完全是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下,是我自作主张给你洗衣服的时候无意发现的。
    黄起凤接着说,信中的其他内容我毫无兴趣,你们是同学,而且由于你们的性别,你们处在那样一种特殊的环境下,产生一些异常的想法诸如极端的倾诉欲都是合情合理的无可厚非的,我只关心她——诸葛玉蓉,对你——我的丈夫宁静,说得那些不堪入目的肉麻话,她依然爱着你,这是什么意思,挑衅?还是根本无视我的存在?我是你的合法的妻子,你是我的合法丈夫,我们之间虽然不能说十分融洽十分完美无缺但事情的关键是,我们因为那纸契约而就有了一种不容践踏的约定俗成,那就是在祖国法律尚未打破一夫一妻制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决不允许有第三者出现,这是多么简明的道理,你好歹也是一个大学生这点知识总还不用我这个同样是大学生的人来对你进行再教育吧。
    黄起凤并且强调指出,你这次去赶一个什么同学聚会,其实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见到诸葛玉蓉,你们终于可以一诉衷肠了,压抑了几年的感情总是要找一个宣泄的机会和渠道,所谓同学聚会正中你的下怀,正是投其所好。所以你表现得前所未有地容人和急于求成,你主动地拥抱了我,并且和我说了那一番甜蜜蜜如今看来却是虚情假意虚与委蛇的荒唐话,你真是一个骗色骗财的专家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浪漫主义现世宝,宁静,你是这样,难道,你有什么更充分的理由证明自己吗——你是清白的?你是无辜的?你也是被威逼利诱的?宁静同志。
    宁静稳了稳身子,又喝了一口水,又清了清嗓子,又点燃一支烟,又把烟卡灭,然后才说,尊敬的黄起凤女士,不,应该是黄起凤同志,面对你的慷慨陈词,面对你在大是大非面前的英雄本色,本人对你实在是不敢说三道四,不敢有半点隐瞒违背之意,因为你也许说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我和诸葛玉蓉,我们确实有着某种不可告你的关系,我们是一对生死相许的恋人,我们有过许多山盟海誓有过许多曲折离奇地甚至是悲壮感人的故事,但由于历史的文化的地域的原因,我们最终只能选择分手,这是我们的无奈也是爱情的悲哀,但我们从来没有后悔过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们是富有的,至于你说的我们在藕断丝连,我承认,出于人道和道义的考虑,我们是做了一些目前条件下尚不能大面积公开的事情比如偶尔的通信等,但我同时声明一点那就是我还不至于是一个敢于公然站出来和法律相抗衡的人,娘胎里我没有带来这种因子,后天的修养也告诉我这种事情其实害人也害己,我的智商虽然未必抵得上爱因斯坦列宁衮衮诸公,但这种浅显不过的小道理还是能铭记于心的,并且常示于己的,并且准备诲及于人的,这就是我做人的聪明。但是你的错误在于,你仅凭发现的一点蛛丝马迹就对我的人格横加指责大放厥词说什么我是此专家彼宝贝,完全藐视了我在法律承担中的痛苦和尊严,置我于不仁不义九死一生的尴尬境地,我虽不才但也非这样可以随便被人骂了一万句再踏上一只脚的角色,所以,基于我们今天各自对对方的再认识再评价,我郑重地表明我的也是严重的立场,我们休战,我们都好好地让自己冷却一下,然后考虑下一步是否应该结束我们的这种得过且过的脆弱的婚姻。我说的就是这些,感谢你给了我这么一次机会,终于让我有勇气一吐胸中块垒一诉心中冷暖即使明天我就死去也死而无怨了。
    你想得美,黄起凤说,别得意的太早,你以为你是国家主席还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们校长张国强,你随便一句话就想把我几年来为你所受的苦楚一笔勾销,你然后再去找那个贱女人狼狈为奸别臭美了,你。我只要还有三寸气在,我就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就不会让你的美梦成真。你剥夺我的太多了,我要让你一样一样地尝还,让你的后半生都不得安宁,你做自己的大头梦吧,做梦吧。
    黄起凤同志,宁静重新点燃了一支烟,浓重的烟雾使屋子恍如波涛中的船一样摇摆不停,他说,黄起凤同志,我现在需要给你普及一点法律常识了,不是说你不想离,就可以不离,我会到法院去起诉,此外,分居两年的就会自动视为离婚,到时候你不想离也得离。你现在所说的一切都不会再有任何作用,你会很痛苦,我说得仅仅是你因为最终无法实现你的宏伟目标觉得十分痛苦。你是一个女人,青春苦短,我奉劝你还是快刀斩乱麻,及早给自己找条后路吧。
    两年?黄起凤嗤地冷笑了一声,别说是两年,两天你能忍受得了吗?我天不知地不知还不知道你的那点德行?
    这并不是个原则问题,宁静说,你太高估了自己在那方面的作用,你知道现在解决男人的内急并不是很难的,你只要随便往夜晚的街上走一走,就会很快被一个比你漂亮几倍的女人拉进黑屋子,剩下的事情你比我更清楚。
    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黄起凤的脸色一阵青一阵黄,她低头猛烈地咳嗽了几下,说,遇到你真是我瞎了眼,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有多少钱去嫖那些臭女人?你真是让人恶心。
    宁静说,这就不劳你牵挂了,我有的是办法,无论如何我不会让自己再受什么委屈。倒是你,我不会在某一天酒足饭饱之后遇到一个流落街头的女人,而她就是你吧?
    响起了剧烈的铁器撞击地面的声音。黄起凤的脊背在炽白的灯光下一抽一动。
    宁静站在窗子前。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些光亮在远处闪烁了。
                     
                                 十一。

    宁静每天回到家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副场景:桌子上覆满了细微的尘土,人走过去的时候,尘土会无声地飘扬起来,再无声地落下去。厨房里没洗过的炊具堆积如山,墙上的布贴画与墙体若即若离,岌岌可危,各种电器的罩面随便地扔在一边,等待换洗的衣服在床头盘踞,由各种气味混合的更为复杂的气味萦绕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宁静呆立当地,目光严峻地审视着,就在这时,他会突然爆发出一声冷笑。然后转过身去,毅然决然地步出家门,目不斜视地穿过巷子,沿途美不胜收的的人文景观全为背景。他坚定地对局长说自己必须去下乡,必须。局长也许是被他的样子吓着了,他答应得干净利落,我马上联系,他说。局长拿起电话,好几个乡镇都欢迎文化局的干部去指导将于春节期间开展的文艺会演的彩排活动。局长小心翼翼地说,宁静,你自己决定,去哪儿?
    按照县里的统一安排,宁静所在的乡要出一个秧歌方队。宁静对这种独特的地方文化并不熟悉,但乡班子对他的意见很看重,非要让他说些什么不可。宁静信口开河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既要浓墨重彩彰显地方特色又要旗帜鲜明体现时代气息,连他自己都不知所云,但方案当场就拍板了。中午,一班人要拉宁静去县城新开的一家饭店尝鲜,宁静捉摸不定地说了许多客气的话,话中暗示嘴上腐败的可怕性,他倒没什么,这样一大群人却过于招摇,内心里却只有一个想法,远离是非之地,越远越好。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就把宴席摆在乡政府的食堂,乡长大度地说,只要宁干部高兴,我们怎么都能,说得宁静就像立即被套了一件保暖内衣,感觉十分舒服。喝酒的时候,他故意与每人都碰杯,用一种自己都罕见的奋不顾身的方式表达对地主的赏识之情,乡长力劝宁静稳扎稳打,宁静豪气干云地说,承蒙各位领导看得起兄弟,黄河之水天上来,滚滚一去不复回。还能说什么,喝!宁静被横着抬出去的时候,五十岁的乡长摇头叹息说,这孩子,太自以为是了。
    晚上,乡长过来看过宁静一回,他叮嘱公务员,宁静要什么尽量满足,有事情给他打电话。说完,坐车回县城的家去了。半夜里,宁静醒了,公务员说,你可醒了,我都在这儿守了几个小时了。宁静说,我喝多了。公务员说,一个喝酒,你犯得着那么认真吗?宁静挣扎着起床,要了杯水,一阵猛灌,方才觉得舒服了些。公务员站起来说,你也没事了,我去休息了。又说,刚才有你一个电话,是个女的,长途。宁静抓住公务员的手说,她说什么了?没说什么,公务员看了一眼宁静的手,脸上现出一种稚嫩的淫笑,说,我还从没听过那么温柔的声音。就像她的手正在摸着我的耳朵。
    宁静在电话室休息下来。公务员端过来许多水果,又准备了热水。宁静躺在电话旁,边吃边等,电话终于没有再响起来。深沉的夜幕笼罩着人间大地,静夜深处传出各种天籟之音。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一种巨大的孤独像潮水一样袭来。宁静冲动地拿起电话,乒乒乓乓按了一个号码。电话里传出嘟嘟地应答声,却一直没有人往起接。宁静继续地坚韧不拔地拨下去,终于有一个睡意缠绵的声音响起来。我是宁静,宁静的眼里不禁迸出了眼泪,是我啊,宁静,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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