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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小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1


                                 一。

    若干年后,宁静想,其实从毕业的前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把诸葛玉蓉约到校外的小树林却最终没有勇气说出在胸中掖藏了四年的那句话起,他就在向一个错误越走越远。

    那年夏天,大学生宁静从省会城市回到家乡的小县城,几经周折辗转努力,终于握定了一纸文化局要求上班的通知。但由于长期人满为患,局里正打算在乡镇普建文化站,以分流部分冗员。局长是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头,他给宁静分析了大半天道理,最后还虎上了脸,才终于连逼带诱地把他送下了乡。
    宁静虽然据理力争,局长仿佛主意已定,想想能在广阔的农村开辟一片新领空,倒也符合自己的雄心壮志,也就屈从了。
    文化站从行政上是条管单位,经费却一清二白。在偌大的乡政府,占了两间房子。宁静等待了几天,看到上边并没有往下派别的人,就有些上当受骗的感觉。找了几次局长,都没有找到。心灰意懒之余,他自欺欺人地告慰自己,一个人倒还乐得逍遥呢。
    乡镇的工作貌似纷繁芜杂,实则行云流水,按部就班。每个人都不慌不忙,迟到早退都为惯常。宁静每天和几个年轻人聚拢起来,谈天说地,评古品今,意趣陶然。这样就是一年,黄起凤分进了乡中学。
    乡中学和乡政府一墙之隔,中间有个小门相通。宁静离家虽近,总不愿回去拜读父母一脸酸苦相,基本常年住宿。晚上无人,他便串到中学,找几个老师闲坐。一来二去,知道了黄起凤的事情。黄起凤家在农村,也住宿舍,因为女教师只有她一个落住,所以是一个人一间房。黄起凤没有和别人闲聊的习惯,规整得让人起敬。晚上路过她的宿舍,每每是灯火辉煌,却只是一个人在灯下埋头看书。以他一年的肤浅的直观经验论,在世风日下,人心浮燥的当今社会,这种朴实无华的身影堪称弥足珍贵了。这让宁静每每对黄起凤侧目,并烈火般迅速燃起内心一份久违的情愫。
    黄起凤寡言沉默,与同事也仅只言片语,遑论宁静这样的外人,愈是这样,倒愈激起宁静一腔攻艰克难的豪情,他千方百计,苦思冥想,终于找到一个借书的由头。那是一个周六的黄昏,两个大院都空空落落的。宁静穿过小门,来到中学。几排宿舍中,只有一个窗口是亮着的,黄起凤。宁静后来想,为什么说缘分,这就是。天意如此,挡也挡不住。宁静弯一枚指头,放在门上极有涵养地敲了几敲。里边明显地迟疑了一下,但门还是轻轻地罅开了一个缝,黄起凤露出半边脑袋,惊讶地看着宁静,你有事啊?宁静说,噢,你没回家呀?黄起凤不答反问,你怎么也没回去?宁静说,有一百个理由让我不回去,就让站在这儿给你讲这些理由吗?黄起凤笑了笑,拉开门让宁静进去。
    黄起凤穿着一件弹力秋衣,衬着灯光,腰身曲折迷人。她的脸虽然显黑,但光洁整齐,尤其是眼神像灯光一样宁静祥和。宁静不觉有些沉醉。我想利用休息时间强化一下记忆,好准备明年考研。黄起凤说。
    考研呀,真是麻雀怎么知道天鹅的志向。宁静由衷地赞叹说,怪不得你这样用功。
    黄起凤认真地劝说,你一样可以努力呀。宁静说,像我这样的心境,别说考研了,烤烟都烤不好。黄起凤问说你是什么心境,这样高深莫测?
    宁静说,说不上是什么心境,反正糟透了。
    黄起凤说,这糟透了倒也真是一种心境。
    临走,宁静向黄起凤借了一本杂志,算是给今天的冒然来访找了一个道貌岸然的理由。黄老师,你这个人平时不爱说不爱笑的,其实内心世界丰富多彩着呢。
    黄起凤也不多言,看着宁静走远,把门轻轻地碰上。
    第一次见面就借别人的东西,还书就应该是一件十分庄重的事情了。宁静怎么想都觉得不能尽玩空手道,他准备了两张电影票。黄起凤却说,我对电影不是很有兴趣。言外之意,宁静一听就明白了。他为难地说,要不,我请你吃一顿饭吧。墙外就有一个小馆子。黄起凤不好说对吃饭也不是很有兴趣,就推说今天不行,另找个时间吧。说到这种份上,宁静也不便勉强,只好悻然归去。
    第一个回合,算是宁静输了。凡事有失必有得,宁静充分权衡了事情的前后,暗想,黄起凤对自己的心迹亦必有所了然。否则,她又何必那样行不磊落,斤斤计较。这样的话,自己下一步就胸有成竹了。
    宁静有节奏的进出黄起凤的宿舍,给外人的印象是,宁静不过是在寻找新的谈话伙伴。这种表面的东西正好掩盖了宁静因为频繁骚扰对方而给黄起凤造成的不必要的伤害,这种卑微的正义感并不受黄起凤的欢迎。有几次,她甚至一言不发地和他僵持了半个小时,宁静直坐得毛骨悚然。最后还是他说了一句,才逼得黄起凤放了口。
    我爱上你了。宁静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懒懒地看着屋顶说,真是鬼迷心窍啊我。
    黄起凤本来就大的眼睛立时就大的有些变形了,她惊恐地看了一下宁静,又慌忙把目光移向别方。你?她张了张嘴,短时间内脑袋一片空白。
    喝点水吧,黄起凤在地上走了几圈,也没把水倒好,手里的一本书反而捏得水漉漉的。书掉在了地上,她立即弯腰去捡,手指刚触到地面,就被宁静伸过来的手一把捉住。
    从此后,宁静出入黄起凤的宿舍便理直气壮了许多。黄宁事件在中学和乡政府同样具有轰动效应。这也让每一个聊天盛会又多了一个话题。宁静的出现使黄起凤的心智大乱,考研算是黄了。她也觉得,许多不着边际的东西其实并非己愿,拥有真正的生活才是人之所需。
    五个月后,宁静和黄起凤如愿领到一纸法律上的男女契约。

                                 二。

    按照传统习俗和父母之言,他们举办了一场简约而不失大体的婚礼,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当所有的客人都作鸟兽散,屋子里空余两个精疲力竭的新人,他们压抑已久地拥在一起,两根舌头热烈地纠缠着。黄起凤仰起一张桃花般红醉的酥脸,双眼迷离的说,宁静,我可是把自己交给你了。
    几番云雨之后的极度疲累并没有让他们尽快入睡,他们相互搂抱着,喋喋不休说了一大堆憧憬未来的梦话,内心却掩抑不住对这场突如其来就临加于身的婚姻的惶惑和不安。宁静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脆弱和渺小,他禁不住悄悄摸摸自己瘦弱的肩头,怀疑这样的肩膀能否承受得住由于黄起凤靠过来的头而突然变得异常沉重异常复杂起来的生活。
    宁静的父母都是轧钢厂的退休工人,为数不多的一点退休金朝不保夕。为了生计,他们在街上支了个面摊,生意还算红火。宁静的大哥在云南边防部队,几年不谋一面,远嫁海南的姐姐虽然每有书信往来,也是难得回上一次。宁静离的最近,却也神龙见首不见尾。两位老人每每念及此情,都久久不能释怀。与其生下这群不孝子孙,哪如当初把他们给了人,或许还能换得三五斗活口的米呢?三兄妹出生时正值国家困难和文革初期,那种紧巴巴勒住裤腰带的日子至今想起仍让人不寒而栗。说归说,老人也只是在孩子们不在的时候发发牢骚而已,日子该怎样过还得照样过。当母亲将藏了几年的三万元钱层层迭迭展开,交给宁静作为结婚费用时,他还是忍不住哭了。那个时候,宁静就笃定了这样一个信念,一定要让父母大人在今生过上好日子。回过头又想,和他们大半辈子的苦楚想比,几天好日子又算得了什么呢?况且,在短时内改变谈何容易?
    宁静父母一直住着轧钢厂的两间小宿舍,这个时候,一家人显然不够住了。老人们坚持自己出去找房子,宁静却抱定要苦苦小的的原则,力劝父母安下心来做生意,他们去住乡政府的宿舍。黄起凤对此颇有微词,宁静对着父母的面疯狂地让她住口。新婚燕尔就横遭贬抑,使黄起凤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她大声质问宁静那样大庭广众的,到底将自己的尊严置于何处?宁静却缄口不言,搬进乡政府后的第一夜,他使劲浑身解数,以博得佳人一笑,做得牵强,黄起凤没笑反而大哭。幸好黄起凤对于外出过流浪的生活并无异议,有些观点甚至让宁静颇为感动,黄起凤说,我相信创造,享受自己的创造才是幸福的。
    宁静的工作比较清闲,黄起凤则忙得不可开交。为了50元补助,新学期,她又主动请缨兼了一个毕业班的历史课。这样一来,宁静虽然比黄起凤工龄长,但收入还差她些。宁静觉得理亏,下了班,早早回家生火造饭。黄起凤进门,饭菜都上了桌,热气腾腾地扑面而来,她一激动,扳过宁静的嘴头亲了一大口。宁静也幸福得神魂颠倒,力大如牛地把妻子平移一步,端放在饭桌前。黄起凤没课的时候,也就提前回来,先赶着一会儿洗衣服,时间差不多了,开灶做饭。更多的时候,是两个人一起下厨。宁静点火,黄起凤检菜,宁静连炒带端,黄起凤收拾洗涮。邻居们看得眼热,都说他们特别像鹊桥相会的牛郎织女。两个人脸上于是一起洋溢着不知有周无论魏晋的绚烂。
    宁静住的宿舍和领导家属区相邻,半年前因为拥挤家属们还时有口角,自从在县城盖了家属楼后,这里一下就寂静了下来。几个亲近的邻居相继走了,黄起凤觉得心里空落落得难受,宁静则打起了那些房子的主意。他找到乡长,婉转地道出了想换房子住的意思:我原来一个单身汉,怎么说都好应付,现在拖家带口的,有个什么事也太不方便了。乡长笑着问说有什么事情这么不方便呀?晚上窗户外边有眼睛吧?宁静装做羞不堪言的样子,低头傻笑。乡长说,小宁,我跟你亮实底吧,人虽然走了,但那些房子没有一间是空的,里边的东西还继续住着呢。宁静愤愤地想,这些国家的公房岂不成了某些人的仓库和后花园了?乡长看出宁静的心思,他一拍胸脯说,放心吧小宁,咱们处了一年多了,你我还不知道,我就是撵也得给你撵出一套房子来。宁静直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就高呼乡长一声“大叔大伯”什么的。回到家,说给黄起凤,她有些不以为然,说现在哪个当官的不是哄着骗着赶牛上路的,别自己美了。宁静瞪眼瞧着黄起凤,想这个女人真是别扭得怪呵,就算是一场好梦,也做得值了。不出几天,乡里的公务员送来一把钥匙,让他去开一个副书记的房门。公务员说,乡长关照过了,说你就安心住那里吧。宁静立即气壮山河地说,事实神于雄辩吧,事实神于雄辩吧。
    房子一个套间外带一座全厨,里外都比原来的那一间宿舍开阔数倍,喜得宁静拉起黄起凤就在当地手舞足蹈起来。房间原来就保持得较好,大局不用动,黄起凤从街上买来一瓶空气清新剂,天上地下地喷洒了一阵,弄得满屋子都是刺鼻的馨香。急得宁静大声喊,够了够了,熏蚊子呢?黄起凤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地上说,这才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
    年底,县乡机构调整,文化局的下设站一律撤并,宁静被调回文化局。黄起凤也由于教学优秀,交流到城镇小学任教。看来搬迁已成必然。宁静抚摸着刚刚装饰一新的墙壁,一时有些不能自持。黄起凤站在他的身后,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宁静突然拨开黄起凤,冲到院里,取回一块碳核,然后在雪白的墙上迅速写下几个字:公元一九九六年,宁静黄起凤到此一游。

                                 三。

    租来的房子与轧钢厂正南正北,宁静怕父母三天两头往来跑免生尴尬。其次,这儿离黄起凤的学校较近,一箭之地。黄起凤每天步走,五分钟也就到了。文化局在西面,宁静即使骑自行车也得十多分钟。黄起凤知道宁静在想什么,也不多说半句。这样一来,谁先回来做饭就成了个值得讨论的问题。黄起凤坚持她凑凑时间,宁静却说,你才刚交流来没几天,表现不好怎么了得,将来还怎么办正式调动。说得黄起凤心热呼呼的。宁静就是有这点见风使舵的本领,但也仅限于家里。在单位,宁静绝对属于老实得过头那种。文化局二十多号人,个个都有很深的权钱背景,他们平时均摆出一副张牙舞爪,尖牙利齿,满不在乎的样子,对世事时人任意评说,随意抨击。他们哪怕一个唾沫星子溅起来,都足以砸得宁静五体投地。所以,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埋在书报中消磨时光,也不想混迹其中徒惹是非。
    老局长刚退不久,新来的局长是一个调整上来的乡党委书记。从一个封疆大吏而到文化局这样的清水衙门,局长显然心有不甘,但事实上,他的工作还是做得井井有条。同在乡镇工作过的个人经历,使局长对宁静有一种格外的亲切。宁静被安排在办公室暂行代主任之职。在宣布他的任命的局务会议上,宁静极力表白自己对担当此重任的力不从心,他腼腆地说,我还一点经验没有。局长大手一挥说,要经验干什么?有经验反倒束手束脚。就是要你这样来的初生牛犊。这样,宁静也只有听之任之了。办公室主任也就是发发笔墨纸砚,管管勤杂。宁静感于局长的知遇之恩,绞尽脑汁要为他在任期间做些什么。他纲举目张地列了三款十条二十四点,对本部门的各项工作成败得失逐一圈点就如何立足职能做好文化这篇大文章提出了自己建设性的思考。局长拿着宁静送来的厚厚一沓打印件,朝空中掂了掂,说,挺有分量的啊。也没有看,只是把它藏在身后的书柜中。宁静退出来后,脖颈上泌了一层汗,心惴惴的不知是祸还是福。
    回到家,黄起凤已经在饭桌前等着他了。宁静低着头吃饭,黄起凤连问几次他怎么了?这样没精打采的。宁静还是无动于衷。吃过饭,他仰躺在床上,拿起一张报纸,又扔了。黄起凤本来是期望着让宁静替她洗今天的锅碗,问了几句,都没见回音,她就有些生气了,把刚刚举着的手重重地摔在沙发上。你这是什么意思?宁静立起身,气势汹汹的。
    从今天开始,不干活就别吃饭!黄起凤也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
    不吃饭算什么,我还不回家了呢!宁静跳下地就往外走。黄起凤一惊,伸手去抓宁静的衣服,扯下一条袖子,宁静一用力,黄起凤一个趔趄,宁静头也不回地跑着出了门。黄起凤蹲在门边,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到地上,在灰尘中滚出几个雾朦朦的小球。
    房东是一位耳聪目明的老太太,孩子们都天南海北的在外边放单飞,就她一人独守在这些房子中,为了方便照看房子,留了宁静入住,也不收房租。黄起凤对老人感激不尽,有时间就过去帮着做些家务,陪着说说话。主客处得十分融洽。
    老太太听得这边声音不对,颤颤歪歪地拄着拐杖下来。
    老太太过来拉着黄起凤,把她按坐到沙发上,也不说话,站在一边歪头看她抹眼泪。黄起凤呜呜咽咽地抽了一阵,回头看看老太太,噗哧——笑出了声。大娘,您这是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老太太伸出几个指头,嘶哑着嗓子说,我八十了。整整八十了。
    黄起凤点点头说,我知道,您跟我说过。
    老太太接着说,我老头死了。黄起凤又点点头,说这个您也跟我说了的。
    老太太的第三句话才真正惊天动地,她说,我跟老头有二十年没说过一句话,直到他死了也没说上。
    说到这儿,黄起凤才注意到老人的眼角泌出一点浑黄的浊泪。那泪水该有多么浓稠多么沉重啊,黄起凤后来想。
    二十年没说过一句话的夫妻还是夫妻吗?黄起凤感叹,二十年,足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纪录了。该她拉着老太太的手了,老太太刚扎进沙发,复又站起。你坐你坐啊, 你心情不好,应该多休息着。
    黄起凤赶忙把老太太压住,说我吃得消,您坐下,给我讲讲怎么就二十年没说话?两个人不说话还能生活在一起吗?
    老太太问,你没事了?黄起凤说没事了,才庄庄重重地坐下。
    宁静风风火火地走出去,才发觉自己其实无处可去。他不想去父母家,三更半夜的,他们一定会猜疑。到了单位,看到整座大楼都黑黢黢的,人鬼莫至。转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原路返回。
    院子里,只有老太太住的房间灯是亮的。晦暗的玻璃窗后隐约传来电视剧男女主人公咿咿呀呀的对白。宁静以为黄起凤会在上边,和老太太一起看电视。趴在窗户上往里看,才看到只有老太太一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头仿佛并没有朝着电视的方向,朝着脚下的地。五分钟之内,老太太保持了相对静止的状态。
    宁静冲进家,猛烈地摇晃着黄起凤,大喊,起来起来!老太太坐化了。
    黄起凤睡意正酣,经这一吓,惊得三魂出窍。她批了件衣服,随同宁静往上边奔,这老太太,下午还和我讲她二十的故事,一眨眼工夫就不能自拔了!
    什么二十年的故事?宁静回过头来问。
    黄起凤沾了凉水,拍拍老太太的左脸,又拍拍老太太的右脸,再掐掐人中,宁静在一边急得大跳召魂曲:大娘!大娘!大娘!
    老太太像一个刚做完法的巫婆,呵欠连天地伸了阵懒腰,当那双比灯光还灰黄的眼珠活脱脱又转动了起来时,宁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您这是怎么了,大娘?黄起凤不断地摩挲着老太太皮肉松弛的大手,兴奋地眼泪都出来了。
    我梦见我老头了,他跟我说了好多话。老太太脸上洋溢着少女般的青春气息,心满意足地说。

                                 四。

    宁静的报告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畅言文化搭台,经贸唱戏这一既有时代特色,又符合当地实际的主旋律,虽然在言辞上尚需榷之,内容却极富挑战性和现实指导意义。局长如获至宝,这与他许久以来一直思考的不谋而合。他把报告锁了三个月,现在刚刚进行完机构调整,人心浮动,县主要领导忙于梳理条条框框,稳定这个前提没站住。若干日子后,风平浪静,万物方兴未艾,正是英雄冲天而起的时候。这就是火侯。
    三个月后,当一场轰轰烈烈的经贸洽谈暨旅游活动铺天盖地地展开时,宁静才悟得自己那份文字在其中所饱含的抛砖引玉的作用。但他决不敢居功,也不便邀赏,能为局长个人成长的高楼大厦添个别砖加个别瓦,足让自己笑慰平生了。
    局长还是给宁静特别做了五百元补助。宁静觉得却之不恭,受之有理,也就坦然接下了。
    更加现实的意义是,这些钱让宁静在黄起凤面前风光陡起。五百元差不多是两个人一月的工资总和,想起黄起凤曾经比自己多挣50 元的惨烈史,宁静真有一种从胯下之辱中昂然挺立的扬眉吐气感。
    宁馨儿出生的时候,宁静一直守在产床前。十月之功,终毕于一役。黄起凤像宁静以前感知印象中的所有女人大喊大叫,痛不欲生。宁静用手抓住黄起凤的双手,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痛苦也是幸福的。从黄起凤望向自己的醉生梦死的眼神中,宁静看到了一种庸常所无以比拟的精神力量催生的无畏的光芒。这光芒让灰暗的人生重新变得活力四射。
    在医生的牵引中,一个灰白的长方形飞舞着从生之门脱颖而出,并 啪地一声落定冰凉的产床。
    那就是人类的初始吗?就像 一个充足气的吹塑娃娃,造型卡通,面无表情。直到医生熟练地把孩子倒提过来,在脚心狠拍几下,一声嘹亮的啼哭如歌如画而来,宁静才大梦初醒地啊出了声。
    宁静兜起了所有的家务。他任劳任怨,做得心甘情愿。他常常请假,局长对他是每假必准。艰难的一个月过去,黄起凤能独自料理了,才又匆匆地赶到单位补课。
    落下许多事情,局长微笑着对他说,别紧张,工作嘛就是这样。其实却是十万火急。旅游节有一个大型广场表演,组委会分配给文化局具体组织施行。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情,况且表演当天,不但有数万观众,而且要邀约省市领导和新闻媒体,厉害关系是可以想见的。局长问宁静在一周内有没有把握拿出整体演出计划?宁静犹豫了一下,说试试看吧。
    宁静其实也是想掂掂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他是属于那种锋芒内敛的人,给人的感觉却过于沉稳持重。给局长写了那个报告后,他曾暗骂自己也太迫不及待了,原来自己骨子里也有那样强烈的表现欲!事情的结局似乎给了他莫大的鼓励,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并确立新的定位。卡内基有言:我们就是要让自己成为重要人物。宁静觉得这话本身并没有错。
    宁静心潮逐浪,起伏难平。在翻阅了一些资料后,才终于气定神闲。提纲果然得到了组委会的一致认同。总体框架有了,细节就容易多了。这件事情让局长对宁静有了更深的好感,私下里,他甚至表示要马上将他代主任中的那个代字挖掉。
    宁静一般很少和黄起凤说单位的事情,这几天发生的大事实在太多了,忍不住要和黄起凤分享。黄起凤天生对世事有超常定力,总是波澜不惊的聆听宁静发布的自以为是爆炸的新闻。
    局长说等旅游节活动进行完,我就正式成宁主任了。宁静自命得意地说。
    代主任和主任有什么差别吗?也没见你给家里带来多大的改变。
    宁静听得直皱眉头,继续高谈阔论的兴致一下烟消云散。他狠狠地想,这个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他不说了,俯在宁馨儿的旁边,用一根手指想逗他乐一下,宁馨儿被搔得难受,呜哇——哭叫了起来。
    黄起凤白了他一眼,把孩子抱起来,嗷嗷地哄着。什么人,自己不高兴了,拿孩子出气。
    宁静大声疾呼:到底谁不高兴了?!
    生了宁馨儿后,黄起凤的脾气突然变得异常不稳定,动辄就一脸乌云,弄得宁静常常一头雾水。宁静怀疑她得了妊娠综合症,妊娠综合症为何物,总非不治之症吧?
    黄起凤要去上班了,宁静提出让黄起凤的母亲来带孩子,黄起凤说她母亲有些个病,又要在家照顾父亲,许多地方不方便。她然后征询地问宁静,不如让孩子的奶奶来帮助照看着,反正老人也不是太忙得不可开交,况且,学校里她也能够争取出一些时间来。宁静去找母亲,母亲正在灶上猛烈地削面。倒是父亲通达,说,孩子就送过来吧,顶多我们再雇个小工。灶上的一摊我还能应付了。宁静知道老人为住房的问题耿耿于怀,但这样一来影响生意是肯定的。回来和黄起凤说,我们给他们些钱,就算是补偿怎么样?黄起凤用沉默来表示反对。宁静也就不作声了,开了资,他悄悄给母亲塞去一百元,让黄起凤发现了,宁静欲盖弥彰地说,请几个朋友吃了。黄起凤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又漂起一丝残酷的冷笑。
    再从工资里往出挤兑就说不下去,宁静决定和单位借。他找到局长,局长先迟疑,后果断,说,局里的规定是局里的规定,你有什么,都应该破例。公款外借不符合财务制度,宁静知道。他在局长跟前,几乎还没有碰上什么钉子,不免让宁静颇多诚惶诚恐之感。
    宁静到文化馆去见一个人,叫金子,是这次演出的艺术总监,艺校毕业,在中央艺术学院进修过一年。她的同学中有几个都是电视上出镜很高的知名演员,传说她因此金碧辉煌,芳香袭人。
    文化馆在一个陋巷里,外表看倒更象是文物馆,透着深重的古陈气息。几间破旧的办公室里,大家争相围睹两个棋手对弈,喧宾夺主地在旁添棋。宁静拨开一屋烟雾,把头认进人堆,看见馆长正杀得兴高采烈,也不便相扰,就转身往金子的房间去。
    金子正在伏案勾画着什么。宁静笑说,全馆好象只有你一个人在勤政啊?
    是宁静吧?金子回眸一笑,笑得宁静魂守舍的。还是第一次见金子,文化馆蛋丸之地还有这样美丽的女人,宁静感叹真是金屋藏娇。看到金子,宁静立刻就联想到黄起凤,女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金子这样的女人仅只一笑,就能把那种属于女人的骨头里的媚态深入浅出地表露出来。
    宁静在心底永远记下了金子这光辉灿烂的一笑。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幽香,不是化学的,是只有女人才有的体味,也不是物质的,是一种内在的精神烛照,从女人心灵深处开始,越过山林,越过白天和黑夜,越过历史的纵深感,萦绕在每一个闻香者的心头,让俗世的一切悲欢都黯然失色。香亦是别具一格的。
    宁静在心底也记下了金子这份隽永清秀的香。
    金子说,看我这小屋乱的,也没个坐的地方。宁静说,没事没事,我站着说话。金子还是让宁静坐在了仅有的一把椅子上。宁静看见桌上放着的稿纸,上面涂涂抹抹,不象是文字。
    金子说,我在纸上谈兵呢。
    宁静看了一阵,才仿出上面的意思。金子画的是演出现场的草图。于是,谈话就从演出开始。
    金子认为,舞台太小,因此不能为了单纯追求场面宏大而把队伍变得太庞杂,只要让演员都动起来,一样有效果。在服饰上,除体现主流色彩外,应当强化文化内涵,譬如用灰色表现远古风情,以夸张变形的摆舞来表现大自然的狂放不羁和先民战天斗地的万丈豪情,这样既符合地域特征,也能刺激观众新的审美兴奋。
    宁静击节称好,夸赞金子不愧是中艺出来的人,认识就是不同凡响。不过,他担忧说,象咱们这样的小地方,观众真有你估计的那么高的审美素质吗?过节,大家不就是图个红火热闹。
    一句话说得金子有些泄气。

                                 五。

    然而生活是真实的。
    宁静拐进巷子,刚好见黄起凤下班回来。她步履轻快而神态安详,宁静就知道,今天又是一个好日子。
    他们进了门,异口同声地向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的老太太打招呼,然后回过头来 ,相视一笑。
    黄起凤以少有的好心情,抓过宁静的手,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宁静几乎听得见她激越的心跳了。一口棱角分明的唇,红润着充满期待。宁静让自己轻轻地印上去,体悟韵味悠长的过程。
    他恍惚觉得对面站着的就是金子。他把手插进金子的腰际,音乐般舒缓地深入,高山大河澎湃,小桥流水叮咚。草原,和草原上云朵样盛开的羊。
    黄起凤把他推出了梦境。她妩媚地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羞赧而又满足地躲开宁静追光般的凝视。
    我今天发工资了。除此而外,黄起凤一连宣布了三见喜事,她的调动办下来了,她当了班主任,她被公推为数学教研组组长。
    宁静感同身受地欢呼起来。他建议,午饭到饭店去吃。黄起凤说,听你的。
    结婚几年,他们第一次这样奢侈了一回,走在去饭店的路上,宁静陡然觉得好日子真的又回到了身边。什么都是身外之物,什么都可以放弃,唯独好日子,好心情要紧紧握在手心。好日子是多么金贵啊!
    吃了饭,他们一起去了父母家看望宁馨儿。宁馨儿长大了,已经能够大大咧咧地叫一两声“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什么的。从那张粉白的小脸上,宁静看到了热气腾腾的生活的希望,看到了生命成长着的美丽,看到了自己的富有。
    宁馨儿在黄起凤的怀里活蹦乱跳地挣扎,执拗地拒绝她伸过来的头。几个月的工夫,宁馨儿都有些认生了。黄起凤伤感地抱怨,这个孩子怎么这样呢?
    宁静母亲平静地说,孩子都这样,生儿不如养儿亲。
    黄起凤回头看了一眼婆婆,想说什么没有说上来。那时候,父亲还在灶头忙乱,听的外边客人吆喝,忙里偷闲从汗水淋漓的脸上陪一丝苦笑,连回一串“来了来了”,手脚就有些不听使唤。雇来的服务员事不关己地站在旁边,合同上她只管端不及其他,每月工资一百元。
    宁静上去要帮父亲,他心痛地说,您就悠着点走吧,别硬呈强了。父亲憨厚地说,没事没事,每天就中午这会儿忙一些,你别在跟前添乱了,跟你们母亲好好说说话,她可是比我累得慌。
    宁静在父亲身后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踱出厨房。家里的气氛总是那样沉重又沉重,就像永远罩着一层愁云惨雾,让人口舌生硬,思维窒息。感觉不到做人的轻松,感觉不到活着的自由,一切都是那样无边无际。
    母亲坐在床上,木然地看着地上多出来的三个人。胸脯下却波澜起伏,她不能坐,坐下反而更加气喘吁吁。宁静给她捶背,她说,算了算了,也治不好病,费什么劲?
    宁静小心地问,我哥和我姐有没有消息?母亲大声武气地说,提那两个鸟干什么?算我没生过他们。
    宁静尴尬地笑了一下,立即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母亲是个女人,反倒不如父亲细腻,豪爽起来须眉不让。这也是宁静胸中的一个块垒,说出来了,宁静反而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愉悦。
    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要走了,黄起凤把孩子重新送回到婆婆怀里。宁馨儿大约是有些认出妈妈了,跃跃着,眼里竟含了几滴泪花,一双小手在空中无助地抓挠着。黄起凤且悲且壮地往出走,走了几步,听得平空里炸开一声哭喊,便再也忍无可忍,掉转身跑回去,几乎是抢夺似得把宁馨儿紧紧搂抱过来。
    妈妈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妈妈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她痛心疾首地忏悔着大声呼喊,眼泪夺眶而出。婆婆在一边低下头,悄悄地用衣襟擦了擦眼角。
    宁馨儿就这样被抱回了家。宁静六神无主地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我们都这么忙,谁来看孩子?
    黄起凤吼,我不管,我不管!不上班不可以吗?!
    宁静说,你不上班还是我不上班?
    黄起凤说,你!
    宁静皱起了眉,说,为什么是我?
    黄起凤仍然气冲牛斗的,你总比我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单位干了什么?不就是看报、喝茶、聊天吗?
    多么世俗的眼光和多么古板的观念呵!宁静轻蔑地看了一眼黄起凤,站起来准备拔身走人,黄起凤把宁馨儿搡进了他的怀里。宁静被搡得弯腰虾背,靠在了床角上,他的腰眼让床上的挂钩恪地生疼,他闭上眼,任由体内某种艰辛的力量肆意攀爬。那种古怪的辛辣到了脚上,他的脚立即伸直了踢出去。落脚点是茶壶。一声清脆的嘡啷,在两个人的脸上同时溅起惊愕。并潮水般地扩散和变幻,黄起凤的表情汹汹涌涌的,无数颗粒状在她的眼底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她歇斯底里地冲撞过来,身体绕过宁馨儿,在宁静的脸颊上激起更大的一声响亮。
    宁静怔怔地呆立着,一霎时他的脑袋空白了。他的手紧紧抓住宁馨儿的胳膊,宁馨儿呜哇鸣叫了起来。孩子的哭声让宁静心肺欲裂,他的目光在地上迷乱地扫射着、寻找着、挖掘着,最终是一串泪噗簌簌淌了出来。黄起凤掩面低首,风也似的旋出去。她的衣角飘扬起来,在阳光下她的身体就像一把坚硬的伞柄。
    世界突然变得混沌起来。宁静坐在床上,看着宁馨儿昏昏欲睡,茫然地把目光转向窗外渐次临近的夜色。窗外偶尔传来母亲呼唤孩子的声音,或儿童们打闹的嬉笑,或归者跫跫的足音。远远的屋顶上有炊烟袅袅而起,映衬着彤亮的天光,形成许多沧桑的剪影。只有一会儿,一切就烟消云散,原来的地方重新被暮色填充着,渗透着。
    宁馨儿已经酣睡过去,他的面容安祥而从容,宁静俯身在他的额上亲了一下。电视上千篇一律地广告让他觉得时间的停滞不前,他喝了一口水,又喝了一口水。上边的老太太异乎寻常地早早息灯了,于是,他也坐挨着宁馨儿躺下来,让自己淹没在黑暗中,这时候,他才深切地觉出,自己是多么孤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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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小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2

                                   六。

      黄起凤一夜未归。
      宁静起床后,看着依旧空荡荡的屋子,心神恍惚地睃巡了一圈。然后抱起宁馨儿去了母亲那儿,他找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总算让将信将疑的母亲留下了宁馨儿。
      上了文化局的楼,还没有进门,就听侧面有个女声喊他。宁静回头看去,才见是金子。他努力地涌些笑出来,算是问候。
      很牵强嘛,金子倒是兴致盎然的样子,你看太阳才刚刚升起,怎么脸上就挂了乌云?
      宁静不为所动地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问金子是不是找局长?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找局长?金子脚步停顿了一下,悻悻地望着宁静说。
      宁静也站住了说,你难道不是找局长的吗?
      金子跨过一步,进了门,找个沙发坐上去,说,我找你。
      宁静说,别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式,局长是一个金苹果,人人都在朝着他拼搏奋进。
      金子伤感说,在你这种正人君子的心目中,我也不过如此。宁静赶忙纠正道,我是开玩笑。
      金子的到来,使这个早晨有了些特别的气息。宁静活力充沛地清洗了一遍办公室,然后坐下和金子说话。
      金子说,你的建议我考虑了好长时间,觉得无可厚非。就依样布置吧。
      宁静说,我那可是说着玩的,几万双眼睛关注的事情,责任重于泰山哪。
      金子责备地说,你这个人不但出尔反尔,还玩世不恭。真的好高深莫测呵。
      宁静说,我实事求是。
      局长来了,看到金子坐在办公室,眼睛里立时多了些和蔼。金子,早啊?
      早,金子也不看局长,懒洋洋地同他打了个招呼。宁静看在眼里,觉得金子未免有些自以为是。
      局长目光随后在宁静身上照了一下,问,谈什么呢,这么早?
      宁静说,演出的事情。局长又问金子,是不是这么回事?
      金子站起来,走到窗户前,置若罔闻地往下望着。宁静手足无措地僵立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补充说,是的。
      局长迟滞了一下,哼出一声,背着手进自己的办公室了。
      金子这才转过身来,说,什么局长,纯粹一个现世官僚。
      下了班,宁静跟着人群往外走。来到街上,才想起自己无处可去,回家是万万不行的,他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面对黄起凤。他漫无边际地走了一阵,在市场的小角落里找了个座位,和老板要了一碗面。吃着,忽然就想起一夜未归的黄起凤来,慌乱地猜测着她在外边的种种,心不由地悬了起来。还未吃完,就丢下钱往家里赶。
      门上着锁,老太太在附近的学校操场散步。宁静找了一圈,才看到老太太步履蹒跚地往回走。上前问说,您见黄起凤回家了没有?
      老太太说,一个上午就没见她出去上过班。我以为她病了,就锁了门出来走走。敢情老太太并不知道黄起凤不在家。宁静郁郁地进门,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开当天的报纸。他有些懊悔自己踢出去的那一脚,如若不然,就不会有后来的那许多事。他想到黄起凤的学校问问,动了动,又坐下。黄起凤今天的表现也太出乎他的意料,不知以后还会有多少变故生出来?前途真是卷帙浩繁。这样想着,竟然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华灯出上。黄起凤依然没有回来。老太太过来说,找找吧。宁静就慌不择路地出去了,到了学校,传达室说学校也在找黄老师,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天没来上班也没有请假。宁静一下慌了,黄起凤失踪了。
      宁静一连问了几个老师和可能的朋友,都被告知没有看见,他咬咬牙,决定去公安局报警。回家换衣服的时候,猛一抬头,看到厨房的墙壁摇动着的的一角红色。某种积蓄已久的冲动欲在刹那间呼啸着喷薄而出。
      黄起凤说,我去朋友家了。
      再说,对不起了。
      又说,真的。我是去朋友家了。我觉得真是对不起你。
      老太太进来,依次拍拍一高一低两个肩膀,说,这孩子,脾气这么烈,让人怎么和你处?又说,别把头掉得大老远,回来了,怎么就没一句话?
      看了看两人还无动于衷,就说,你们都不想和我这老太婆说话,我一个人说得个什么劲。摇晃着走了出去。      

                                   七。

      活动持续了一周。文化局的工作受到了特别嘉勉,局长昂首阔步迈上五楼办公室,喜不自胜地说,都说文化工作是务虚主义,我看没有虚功就没有实底。
      中午,他让宁静喊住所有的人,一起到饭店去赴庆功宴。他特别叮咛说,到文化馆,把金子也叫来。宁静想起上次金子来时,局长不悦的表情,自己出马怕有不便,就让公务员去了。去了半个小时,公务员说,金子是在,但说身体不舒服,不来了。局长对着宁静大声说,什么大不了的事,还用我亲自去请她?宁静立即一溜小跑到了文化馆,还好,金子没走。
      怎么了,金子?他问。
      金子说,我就是不喜欢这样张张扬扬的,多大一点事,用得着这样兴师动众的吗?
      宁静急着说,局长叫你,说明他心里有你,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拒人千里,太失水准了吧?
      他心里有我?金子的脸炽红地说,这是什么话?
      宁静说,口误,是我口误。
      落座后,局长眉飞色舞地讲了一通大话,文化局能够取得这样的成绩全仗各位兄弟姐妹齐心协力共同努力今后一定要再接再厉再鼓干劲争取各项工作再上一个新台阶,云云。然后,他举杯倡议,为了受到表彰干一杯,为了难得相聚再干一杯,为了兄弟姐妹的深情厚谊和将来的远大前程最后干一杯。三杯酒下肚,局长说,剩下谁和谁怎样来,我不干涉,不要担忧钱,开怀畅饮就是。宁静深知自己不胜酒量,主动站起来和众人干了一杯,就仰身把空间让给别人了。是空前的大团圆,大家都有些极尽狂欢的意思。局长坐在金子旁边,笑眯眯地看大家你来我往,声嘶力竭地呐喊。
      金子喝的是红酒,脸也燃烧了。旁边搁着个局长,显得没着没落的,就把杯向宁静举了举。宁静有些想入非非地看了一眼金子,爽快地一饮而尽。这个小动作让醉里看花的局长尽收眼底,他立即发布了最新消息,瞧见没有,宁主任今天可是情有独钟啊!于是,大家蜂拥而上,要和宁静干一杯。宁静就只有招架之力了。金子站起来打抱不平说,你们这是干什么?明摆着欺负人嘛。再说,局长还在这儿呢,能轮得到宁静什么。这话说得甜里透酸的,让宁静饮尽了感动。局长的目光愣愣地锁定金子,看她英姿飒爽地唇枪舌剑,然后愤愤地拂袖而去。
      局长招呼大家吃好喝好,找个理由随后出去。宁静看自己也不能再坐以待毙,就装着恶心欲吐的样子,一矮身,退了出来。
      宁静回到文化局,楼内悄无声息的,就想应该到文化馆去看看金子,毕竟她是为自己才离去的。
      金子的办公室是一个套间,里面保持着一个女孩子独有的整洁,平常是男同志的禁区,宁静因为几次接触,进门时就有一种特殊的豁免权。门是开着的,但里边的门虚掩着。宁静喊,金子,金子。
      宁静说着金子你怎么了,推门走了进去。
      金子的眼里闪烁着惊慌,她的背后,局长正虎视眈眈地望着冒然闯进来的宁静。宁静想退出去,已经晚了,他没头没脑地和局长问了声好,才算找到一种镇定感。我出去了,他说。
      局长咳嗽了一下说,别走啊,他努力洋溢出一种正大光明的面孔和宁静说话,你找金子有事啊?你坐,我走。
      宁静说,不不,还是我走吧。
      局长坚决地说,不,我的事情已经谈完了,你就坐下,有什么话,慢慢说。
      宁静固执己见地说,我找金子其实也没什么,我是路过。还是您的事重要。您坐下,我走。
      局长说,宁静——!
      金子就咯咯笑了出来。没见过你们之间这样客气过,我看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是多余的。干脆我走吧。
      局长往外走,宁静亦步亦趋紧随其后。到了门外,金子喊,宁静。
      宁静回头问,有事吗?
      局长说,她叫你肯定就有事。宁静看一眼局长,看不出什么来,便疑神疑鬼地站住,他说,局长,您好走。
      宁静进了金子的房间,宁静说,你找我干什么?
      金子纠正说,应该是你找我干什么?
      宁静望着金子红色已经消退的面容,一下觉得十分陌生。他腼腆地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金子问,真的没有事?
      宁静面红耳赤地辨白,你看金子,我都解释过了的,我路过,我知道你为我解围不容易,所以觉得不能不道个谢。我就进来了。就是这样。说完之后,他逃也似的跑了出来。
      走在人流中,宁静觉得自己一生中再也没有今天这样狼狈了。

                                   八。

      事情的经过和黄起凤说了一遍,原以为会逗一些笑声出来。黄起凤却头也没抬地说,完了?宁静说,完了。黄起凤便不再说话。宁静可怜巴巴地说,发表点意见嘛。黄起凤瞄了一下宁静的脸,审视地说,你为什么偏偏在酒醉的时候去找人家,该不会是也想插一腿吧?宁静看了看黄起凤,一种被讥讽的愤怒油然而生。他特别想回敬黄起凤一句什么,话到嘴边又强吞了回去。不能说,说出来,一场战争就不可避免。
      宁静本来是寻求安慰的,和黄起凤一说,反而更加孤立无援了。他信步走出去,老太太正和几个妇女扎堆,谈得不知是什么主题,老太太脸上偶尔流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宁静就转身往街上去,他觉得自己急需一个忠实的听众。一个静静的脸庞,一双纯真的眼睛外加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
      他在街头的电话厅打了一个电话。心里想着是附近城市的某同学,接通了,却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连问他是谁?才知拨错了。宁静啪地放下电话,心情一下变得糟糕起来。他把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拍进窗口,没好气地说,老板结帐。老板以为碰到痞子,小心翼翼地问,没有小一些的?宁静看出了老板的拘谨,故意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说,你不会去找零吗?心里想得却是,吵一架多好啊!老板被吓坏了,急说,不用不用了,反正也没花多少钱,说不定还是亲戚,将来有机会再说吧。
      从电话厅走开,又绕了几圈,宁静心里方才稳定了一些。他觉得实在对不起那位老板,就在路边把钱找开,过去一看,电话厅已经关门了,老板大约也回家了,就把一些零钱从窗缝中塞了进去。
      回了家,黄起凤兀自坐着不动。宁静就自己下厨做饭。做好了,端到桌子上,一个人低着头吃。他故意把声音弄得呱呱直响,黄起凤忍俊不禁,笑了出来,说你是猪啊!宁静自鸣得意地吟诵道,我就是猪,一头快乐老猪。夜里,宁静爬过去扳黄起凤的膀子,几个来回,黄起凤佯装不攻自破的狼狈样,就把自己无条件交给了宁静。宁静乐而忘返地说,你说我是猪,那你是什么?猪老太婆。
      第二天,宁静打算请假在家,一时又找不到理由。只得硬着头皮去了。恰好局长要出差,安排了宁静一些事情,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宁静抚着胸脯,长长地吁了一口。局长不在,两个副局长各自领起一班人,个个摩拳擦掌,嚷嚷着讨论去哪个乡镇检查,争执不下,都过来找宁静拿主意,宁静被围怕了,随口说一句回我的娘家吧,立即被众星捧月地围拢起来,高呼宁主任万岁,原来是他们早有预谋。一路人便在宁静的带领下,雄纠纠气昂昂地来到宁静原来在过的乡。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宁静却分明感到人事依旧,院里的老园丁还在花间辛勤耕耘,花圃一样地整齐,不免有些感慨。出来迎接的是书记,又是一个熟人。宁静握着书记的手,脑中回荡着若干年前他对自己的铿镪有力的肺腑之言,不禁有些恍然。书记拍着宁静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着,就像见到了一个久不来往的远房亲戚。宁静被瞅得躲躲闪闪,说,给您添麻烦来了。书记热情地说,太见外了,太见外了,你现在是上级领导,是我们请都请不来的贵宾呢。一一介绍过了,大家落座。书记招呼公务员给客人倒水发烟,然后,他摆开架式,准备要向文化局的领导侃侃而谈。公务员看见宁静,眼睛就有些亲切,过来和宁静问好,随后他示意宁静出来一下,宁静和主人点了个头,跟着出来。公务员说,有你一些信,都好几个月了,想找个机会送去,可是我忙得太厉害了,总不见有空。他打开一个锁着的柜子,拿出几封还是完好的信件,交到宁静手里。宁静低头看眼信皮,立即就想到一个名字:诸葛玉蓉。宁静收起信,说声谢谢,耳热心跳地往书记办公室走。汇报刚刚开始,书记正侃得大刀阔斧,纵横捭阖,听者皆屏息噤气,握笔作沉思状。宁静悄悄地坐下,坐立不安地听了一会儿,又悄悄地出来。他沿着院里的甬道一直往前走去,直到走到一排房子前,四下无人,才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忽然一阵风过来,把手中的信吹落了。宁静举头看去,才知是自己原来和黄起凤住过的房子。他怔了一下,诸葛玉蓉和黄起凤这两个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方式先后见面了,他不由为自己命运的巧合而惊奇了。
      宁静还是打开了信。是三个月前寄到的,诸葛玉蓉在信中讲述了自己在婚姻中的不幸遭遇,她说自己听信朋友之言,与一个富豪子弟结了婚。不想此君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刚开始几年还山平水静,生了孩子后,丈夫就色相毕现,公然引一女人在家姘居。此外,他还经常出入花红酒绿之地,夜不归宿是常事。她因此而伤心欲绝,但她不敢轻言离婚。因为她顾及孩子,和父母的面子。诸葛玉蓉在信中说,我是多么怀念在学校的那段日子啊,尤其是你宁静,我们那时的友谊是多么纯洁呵。我经常一个人在,梦中哭醒,我我多么渴望见上你一面。让我把心中的苦痛一泄千里。诸葛玉蓉千篇一律地表白对往事的耿耿于怀,和对宁静的无限思念。她甚至自作主张地约了一个时间,要和宁静在某地某处见面。
      宁静掩信,先而震惊,后而称痛。诸葛玉蓉是多么高傲和神圣不可侵犯,而今却沦落至此,世事真是不可思议啊。又想,如若自己当年再坚强些,把婚姻的主动权牢牢把握在手中,诸葛玉蓉又何至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他仰天浩叹一声,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几天来,宁静一直郁郁寡欢的,每每是黄起凤连叫了几句,他才如梦方醒地回过神来。你怎么了?黄起凤用手探询地摸了摸宁静的额头,关切地问。
      宁静立即就有了一种惊慌。他知道自己失态了,这种自顾自怜的样子势必引起黄起凤的注意,于是他打起勇气转移话题,或者用一种格外殷勤的姿态来活跃家中的气氛,效果却适得其反,黄起凤架着双膀,用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犀利目光锁定宁静,说,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这是我认识的那个叫宁静的小伙子吗?
      好在黄起凤其实真的没有发现什么,不几天,她也就无所谓了。宁静一直踟躇着该不该给诸葛玉蓉打个电话,却接到了一个意外的通知,让他于近日到市宾馆与同学们聚会。他不好问诸葛玉蓉是否也去,心想,保留一个悬念也不错,就不再想打电话的事了。
      出发的时候,宁静去看了看宁馨儿,又给父母捎了些补品,不知自己怎么会搞得这样隆重,象一个非正式的告别仪式。黄起凤则给宁静拿来了最好的衣服,从里到外进行了一番包装。宁静浑身麻木地任她摆弄来摆弄去,内心却奔兔似的狂跳不已。临了,黄起凤抱着宁静主动给了他温柔一吻,她用史无前例的女低音在宁静耳边说,你知道吗,直到你要走了,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你。
      说这句话时,黄起凤一点没有矫揉造作,率真得让宁静直想止步,往事种种云集脑海,他用有力的一拥回报了黄起凤,然后还是匆匆而去。

                                   九。

      同学会是一个发达了的男生倡议的,他如今是家乡县的财政局副局长,显得财大气粗的样子。宁静在学校的时候和这个同学并不是十分投缘,好在他仅仅是为了心中的一个小秘密而践约,舍此这个聚会对他别无意义。
      几十张熟悉的有些陌生的面孔让宁静觉得某种荒疏的亲切,但更多的则是岁月写在上面的沧桑,从这些脸上,宁静也仿佛照出了自己的不再年轻的容颜,他持重地与每一双眼睛对视,而后付之心照不宣的一笑。宁静能做到的就是这些了,他不想让自己更多地沉醉于这种形而上的伤感中,他尽量保持着克制,他不是为这个群体来的,这是他的初衷。几乎阅遍了所有的面孔,他还是没有看到诸葛玉蓉,他开始伤感了。坐在一个隐秘的角落,宁静呷着矿泉水,目光漠漠地洒在周围憧憧的人影上,突觉一阵巨大的失望袭来的疲惫。几个同学过来碰杯,他礼节性地动了动,于是就有人关心地问,老同学见面,不至于这么没精打采的吧?
      宁静惊慌地一顿,随后他觉得不同,猛地回过头去,竟是诸葛玉蓉。他立即被击得四分五裂。你,诸葛?
      诸葛玉蓉落座在他的身边,用一只手撩了撩额头垂下的流海,把一张粉脸靠近宁静的眼前。好好看看我,我也好好看看你。哎呀,几年不见,你怎么还这么迟钝呢。
      宁静说,我刚才还在众里寻你呢,你躲起来是要给我一个什么惊喜?
      诸葛玉蓉的隐隐袭来的体香刺激着宁静滔滔不绝的欲望,他问了一大堆可有可无的废话,总算找到了一点平衡感。诸葛玉蓉建议出去走走,宁静立即感到历史在重演。他们轻歌曼舞地来到花前月下,四周寂静无声。
      宁静放慢了脚步,深感不安地说,诸葛,你的信我是前不久才收到的,你的情况我知道的实在太迟了。
      诸葛玉蓉伸出一只手挡住他的嘴,别这样,她说,我不想提这件事情。注意你的身份,你现在可是有妇之夫。我们之间有禁区的。
      真的,宁静急说,我是感到不公平,为什么会这样呢,你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
      一切才刚刚开始,诸葛玉蓉沉静地说,没有什么结局。她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宁静说,你呢,你现在还好吗?
      我在拼凑生活。宁静说这话的时候不禁有些汗颜,黄起凤的影子在舞蹈,他觉得已经很难判断并把握自己的感知。一旦两个女人同时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不禁有些捉襟见肘了。
      诸葛玉蓉的感觉却是准确的,她并不深邃的目光在洞穿宁静的内心。你其实是幸福的,她尖锐地指出,几年中,没见过你给我的只言片语,我就知道,你原本是幸福的。她又转过身去,吟诵地说,我叫你出来,其实没有什么奢望,我们在一起走走,如此而已。
      好吧,宁静说,你也许是对的。我们在一起,我们走走,如此而已。
      他们已经走到了一片工地上了,他们气宇轩昂地一直这么走着。诸葛玉蓉蓄谋已久地突然大声笑了出来,我们这是干什么宁静,我们是在操练正步吗?她笑得肆无忌惮,笑得狂放不羁。宁静一样笑得惊天动地。
      一个掌着手电筒的民工过来,狐疑地看着他们,宁静突然拉起诸葛玉蓉奔跑起来。
      宁静气喘吁吁地说,我可是好久没有这么放声大笑了。
      诸葛玉蓉在风行疾掠中回应说,我也是。
      宁静说,我觉得特别快乐。
      诸葛玉蓉说,我也是。
      他们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追逐着的一缕飘摇的灯光竟然是宾馆。他们站在了宾馆的门外。
      宁静怅然若失地凝望着诸葛玉蓉,诸葛玉蓉一样意犹未竟地望着身后的街道,我以为咱们一定会跑步进入一个童话世界。
      看来注定我们只能生活在生活中。宁静叹了口气说,走吧,我们进去。
      房间里,大家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就象正在分组审议政府工作报告。主持人站在台上,手里拿着麦克风,激情豪迈地说,来吧,为了我们相聚的喜悦,大家都跳起来,唱起来吧。有人往舞池走,有人往主席台上走,都准备一显身手。音乐轰然而起,空气中立即飘荡着许多声音的泡沫。一个男生邀请诸葛玉蓉,诸葛玉蓉看宁静,宁静看着别处。
      诸葛玉蓉有文艺的天份,唱歌跳舞都是一把好手。在这种场合,更是如鱼得水。宁静虽是文化局干部,浑身上下却施展乏术,看着载歌载舞的人群,和人群中分外耀眼的诸葛玉蓉,他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真是太遥远了。
      一曲下来,诸葛玉蓉并没有离开舞池,而是专心致志地等待着下一曲的开始。宁静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声音甫一响起,他就机械地站起往外走去。虽然声音震耳欲聋,但他还是听清楚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过来的不是诸葛玉蓉,是另一个女人。宁静诧异地看着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一摇一摆地走近身前,几乎忘了她的大名。老同桌,她这么称呼他,五年前你就是这副样子,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
      宁静哦了一声,脸上写着硕大的惊叹号。你是我的,同桌?我以为是刚从国外到访的哪位贵夫人呢。
      除了我,你敢这么对别人说吗?同桌娇嗔地说,当年我给你写情书的时候,你要能这么对我说一句就好了。
      你说你给我写过情书?宁静大吃一惊地睁大眼睛。
      是的,不过我没有给你。
      等等,宁静装腔作势地说,这个事情要核实一下,否则就不是你后悔一辈子了,而是我后悔一辈子。
      同桌被逗乐了,抿着嘴笑得十分开心。于是他们一起坐下来,开始捡拾一些被遗忘的记忆的碎片,同桌很快用清晰的事实组装起了一个曾经豪华的宁静:学生会宣传部长,跨校文学社团的负责人,一个叫“我们”的自由论坛的总撰稿,唱歌有林下风的温文尔雅的男士,在许多小女生眼里冷峻和刚毅的现实版,神秘的次大陆,吹过大西洋的温暖的季风,黑洞,和一颗潮湿的心……
      宁静在同桌的暗示下,眼前不断闪现着如下画面:一个挺拔屹立的热血男儿,一个无所适从的窝囊学生,一个汪洋恣肆的初生牛犊,一个不堪生活重压忍辱偷生的男人,他终于迅速得出结论:我们在堕落啊!
      也许是生活在堕落呢?同桌改用一种深沉的让人窒息的口气说。
      宁静哑然。
      聚会结束的时候,宁静仍然沉浸在同桌富有警示意义的话语中不能自拔。多年前仿佛已经丢失了的自己,似乎正在身体内部慢慢复苏。
      诸葛玉蓉过来和宁静握别,宁静惶然地、茫然地伸出手去。直到诸葛玉蓉的身影飘零如纸,彻底消失在巨大的现代机器带起的风尘中。

                                   十。

      黄起凤和宁静翻牌是在午夜的时候。黄起凤首先声明,我绝没有偷看别人信件的前科,而且我绝对尊重别人的隐私不管他是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局外人还是和我因为法律上的关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你,宁静,我的丈夫,宁馨儿的爸爸,但是我发现了——请注意是发现,这一点很重要,我发现了那封信即诸葛玉蓉写给你的信,我发现它完全是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下,是我自作主张给你洗衣服的时候无意发现的。
      黄起凤接着说,信中的其他内容我毫无兴趣,你们是同学,而且由于你们的性别,你们处在那样一种特殊的环境下,产生一些异常的想法诸如极端的倾诉欲都是合情合理的无可厚非的,我只关心她——诸葛玉蓉,对你——我的丈夫宁静,说得那些不堪入目的肉麻话,她依然爱着你,这是什么意思,挑衅?还是根本无视我的存在?我是你的合法的妻子,你是我的合法丈夫,我们之间虽然不能说十分融洽十分完美无缺但事情的关键是,我们因为那纸契约而就有了一种不容践踏的约定俗成,那就是在祖国法律尚未打破一夫一妻制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决不允许有第三者出现,这是多么简明的道理,你好歹也是一个大学生这点知识总还不用我这个同样是大学生的人来对你进行再教育吧。
      黄起凤并且强调指出,你这次去赶一个什么同学聚会,其实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见到诸葛玉蓉,你们终于可以一诉衷肠了,压抑了几年的感情总是要找一个宣泄的机会和渠道,所谓同学聚会正中你的下怀,正是投其所好。所以你表现得前所未有地容人和急于求成,你主动地拥抱了我,并且和我说了那一番甜蜜蜜如今看来却是虚情假意虚与委蛇的荒唐话,你真是一个骗色骗财的专家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浪漫主义现世宝,宁静,你是这样,难道,你有什么更充分的理由证明自己吗——你是清白的?你是无辜的?你也是被威逼利诱的?宁静同志。
      宁静稳了稳身子,又喝了一口水,又清了清嗓子,又点燃一支烟,又把烟卡灭,然后才说,尊敬的黄起凤女士,不,应该是黄起凤同志,面对你的慷慨陈词,面对你在大是大非面前的英雄本色,本人对你实在是不敢说三道四,不敢有半点隐瞒违背之意,因为你也许说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我和诸葛玉蓉,我们确实有着某种不可告你的关系,我们是一对生死相许的恋人,我们有过许多山盟海誓有过许多曲折离奇地甚至是悲壮感人的故事,但由于历史的文化的地域的原因,我们最终只能选择分手,这是我们的无奈也是爱情的悲哀,但我们从来没有后悔过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们是富有的,至于你说的我们在藕断丝连,我承认,出于人道和道义的考虑,我们是做了一些目前条件下尚不能大面积公开的事情比如偶尔的通信等,但我同时声明一点那就是我还不至于是一个敢于公然站出来和法律相抗衡的人,娘胎里我没有带来这种因子,后天的修养也告诉我这种事情其实害人也害己,我的智商虽然未必抵得上爱因斯坦列宁衮衮诸公,但这种浅显不过的小道理还是能铭记于心的,并且常示于己的,并且准备诲及于人的,这就是我做人的聪明。但是你的错误在于,你仅凭发现的一点蛛丝马迹就对我的人格横加指责大放厥词说什么我是此专家彼宝贝,完全藐视了我在法律承担中的痛苦和尊严,置我于不仁不义九死一生的尴尬境地,我虽不才但也非这样可以随便被人骂了一万句再踏上一只脚的角色,所以,基于我们今天各自对对方的再认识再评价,我郑重地表明我的也是严重的立场,我们休战,我们都好好地让自己冷却一下,然后考虑下一步是否应该结束我们的这种得过且过的脆弱的婚姻。我说的就是这些,感谢你给了我这么一次机会,终于让我有勇气一吐胸中块垒一诉心中冷暖即使明天我就死去也死而无怨了。
      你想得美,黄起凤说,别得意的太早,你以为你是国家主席还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们校长张国强,你随便一句话就想把我几年来为你所受的苦楚一笔勾销,你然后再去找那个贱女人狼狈为奸别臭美了,你。我只要还有三寸气在,我就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就不会让你的美梦成真。你剥夺我的太多了,我要让你一样一样地尝还,让你的后半生都不得安宁,你做自己的大头梦吧,做梦吧。
      黄起凤同志,宁静重新点燃了一支烟,浓重的烟雾使屋子恍如波涛中的船一样摇摆不停,他说,黄起凤同志,我现在需要给你普及一点法律常识了,不是说你不想离,就可以不离,我会到法院去起诉,此外,分居两年的就会自动视为离婚,到时候你不想离也得离。你现在所说的一切都不会再有任何作用,你会很痛苦,我说得仅仅是你因为最终无法实现你的宏伟目标觉得十分痛苦。你是一个女人,青春苦短,我奉劝你还是快刀斩乱麻,及早给自己找条后路吧。
      两年?黄起凤嗤地冷笑了一声,别说是两年,两天你能忍受得了吗?我天不知地不知还不知道你的那点德行?
      这并不是个原则问题,宁静说,你太高估了自己在那方面的作用,你知道现在解决男人的内急并不是很难的,你只要随便往夜晚的街上走一走,就会很快被一个比你漂亮几倍的女人拉进黑屋子,剩下的事情你比我更清楚。
      没想到你这么不要脸,黄起凤的脸色一阵青一阵黄,她低头猛烈地咳嗽了几下,说,遇到你真是我瞎了眼,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有多少钱去嫖那些臭女人?你真是让人恶心。
      宁静说,这就不劳你牵挂了,我有的是办法,无论如何我不会让自己再受什么委屈。倒是你,我不会在某一天酒足饭饱之后遇到一个流落街头的女人,而她就是你吧?
      响起了剧烈的铁器撞击地面的声音。黄起凤的脊背在炽白的灯光下一抽一动。
      宁静站在窗子前。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些光亮在远处闪烁了。
                       
                                   十一。

      宁静每天回到家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副场景:桌子上覆满了细微的尘土,人走过去的时候,尘土会无声地飘扬起来,再无声地落下去。厨房里没洗过的炊具堆积如山,墙上的布贴画与墙体若即若离,岌岌可危,各种电器的罩面随便地扔在一边,等待换洗的衣服在床头盘踞,由各种气味混合的更为复杂的气味萦绕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宁静呆立当地,目光严峻地审视着,就在这时,他会突然爆发出一声冷笑。然后转过身去,毅然决然地步出家门,目不斜视地穿过巷子,沿途美不胜收的的人文景观全为背景。他坚定地对局长说自己必须去下乡,必须。局长也许是被他的样子吓着了,他答应得干净利落,我马上联系,他说。局长拿起电话,好几个乡镇都欢迎文化局的干部去指导将于春节期间开展的文艺会演的彩排活动。局长小心翼翼地说,宁静,你自己决定,去哪儿?
      按照县里的统一安排,宁静所在的乡要出一个秧歌方队。宁静对这种独特的地方文化并不熟悉,但乡班子对他的意见很看重,非要让他说些什么不可。宁静信口开河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既要浓墨重彩彰显地方特色又要旗帜鲜明体现时代气息,连他自己都不知所云,但方案当场就拍板了。中午,一班人要拉宁静去县城新开的一家饭店尝鲜,宁静捉摸不定地说了许多客气的话,话中暗示嘴上腐败的可怕性,他倒没什么,这样一大群人却过于招摇,内心里却只有一个想法,远离是非之地,越远越好。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就把宴席摆在乡政府的食堂,乡长大度地说,只要宁干部高兴,我们怎么都能,说得宁静就像立即被套了一件保暖内衣,感觉十分舒服。喝酒的时候,他故意与每人都碰杯,用一种自己都罕见的奋不顾身的方式表达对地主的赏识之情,乡长力劝宁静稳扎稳打,宁静豪气干云地说,承蒙各位领导看得起兄弟,黄河之水天上来,滚滚一去不复回。还能说什么,喝!宁静被横着抬出去的时候,五十岁的乡长摇头叹息说,这孩子,太自以为是了。
      晚上,乡长过来看过宁静一回,他叮嘱公务员,宁静要什么尽量满足,有事情给他打电话。说完,坐车回县城的家去了。半夜里,宁静醒了,公务员说,你可醒了,我都在这儿守了几个小时了。宁静说,我喝多了。公务员说,一个喝酒,你犯得着那么认真吗?宁静挣扎着起床,要了杯水,一阵猛灌,方才觉得舒服了些。公务员站起来说,你也没事了,我去休息了。又说,刚才有你一个电话,是个女的,长途。宁静抓住公务员的手说,她说什么了?没说什么,公务员看了一眼宁静的手,脸上现出一种稚嫩的淫笑,说,我还从没听过那么温柔的声音。就像她的手正在摸着我的耳朵。
      宁静在电话室休息下来。公务员端过来许多水果,又准备了热水。宁静躺在电话旁,边吃边等,电话终于没有再响起来。深沉的夜幕笼罩着人间大地,静夜深处传出各种天籟之音。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一种巨大的孤独像潮水一样袭来。宁静冲动地拿起电话,乒乒乓乓按了一个号码。电话里传出嘟嘟地应答声,却一直没有人往起接。宁静继续地坚韧不拔地拨下去,终于有一个睡意缠绵的声音响起来。我是宁静,宁静的眼里不禁迸出了眼泪,是我啊,宁静,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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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小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3
                                      十二。

        宁静刚要进会议室,看到了门外站着的金子。他拉起她,迅速地往外卷去。
        咱们可是有时间没见面了,在楼角的拐弯处,金子停住脚步说。你认为我和局长之间真的发生了什么吗?
        不,宁静声明说,我只是不希望局长看到我和你在一起。这会造成一种误会。
        反正这件事我在你跟前是说不清了。金子叹了口气说,她问,还有谁知道?
        我绝对不是那种善于搞宣传工作的人。宁静皱皱眉头,你知道,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尚且自身难保。
        你真的是误会了,金子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我不是怕你说什么,只是这件事情已经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我常常被人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笼罩。
        你们的故事本身有戏剧性,宁静说,这也不能怪我们的观众都有一双雪亮的眼睛。他转过身来,对金子真诚地说,金子,我真的非常欣赏你,我觉得跟你说话是一种愉悦的享受,我喜欢这种畅所欲言的感觉。
        你想说什么?
        跟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种非常荒唐的戏剧性。金子的脸轻轻转向远处,对方是局长,我被置于非常被动的地位。
        就因为你是另一个人的下属,你就轻易地放弃了本应由自己操纵的某些权利,这才是荒唐的。宁静有些激动地说。
        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些?金子忽然变得冰冷起来,你是谁?你是我的什么人?
        金子继续说,我来找你。不过是要告诉你,局里准备提你为副局长候选人。
        宁静怔了一下,他突然大声说,为什么不通知我,事前?他有什么权利这么刚愎自用?是你们联合起来贿赂我吗?
        凭你怎么说,金子悻悻地往前走去。
        宁静并没有进会议室去,但是会议的内容很快出来了。宁静被正式提名为副局长候选人,不日组织部将对他进行考察。宁静想象着会议室里热闹的场面,他的心有点乱。走在路上,他的脑海中一会儿是金子,一会儿是黄起凤,一会儿是诸葛玉蓉。他感到自己的命运每一次都与女人有关。
        组织部的人果然来找宁静了。局长在旁边得意地乜斜着宁静,一切尽在不言中。
        宁静坐在父亲的身边,就像一尊雕塑长久无言。他没有对父亲说自己的事情,甚至他和黄起凤之间的纠葛,两位老人也蒙在鼓里。在他们的眼里,宁静永远是洁白的,安静的,没有大起大落,没有波涛汹涌。
        中午,他们准备了几个宁静平常最喜爱的家常菜,歇下来的父亲还拿出显然珍藏了些时日的一瓶老酒,打算和儿子对饮几杯。老人把满头大汗揩干了,又将两只古重的杯子洗了又洗,才郑重其事地坐到桌子前。咱们父子第一次这样坐在一起吧?
        宁静说,是。
        昨天我才想起来,都这么多年了,咱们还没有好好地坐下来说说过。当你的父亲,我是不负责任。
        宁静说,不。
        别推靠了。老人端起杯子,示意儿子一起把它干了。你已经长大了,这我们心里清楚。他说,可我们毕竟是不负责任。你看,家里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我们从来不闻不问。我们不该呀。
        母亲仍然在地上忙乱着。她从宁静的脖子后说,昨天宁馨儿她妈来过了,她哭的那个样子。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小夫妻过日子,锅碗瓢盆总有个磕碰住的时候,低低头就过去了。
        黄起凤居然会把矛盾的烽烟引向大后方,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宁静不想考证她到底还做了些什么,但她获得的立竿见影的效果却是明显的。父母已对他有了些谴责之意。但他还是尽量在脸上洋溢出笑容,希望用喝酒的轻描淡写将这件事在二老心中罩上的阴影化解于无形。我们能有什么,他说,闹着玩呗。
        为了更进一步证明自己并非只是做做姿态,宁静主动对黄起凤表示了忏悔。深入到家庭事务的内里,批星戴月。闭起鼻子,一次又一次亲吻她嘴里浓重的大蒜味。
        黄起凤却丝毫没放松对这个男人如此天翻地覆的巨大转变的高度警惕,该陶醉的时候,她比宁静更乐在其中。一旦天开云散,她立即觉出宁静所推行的此中真昧。你不会是让我和你一起去探望你的父母吧?

                                     十三。

        黄起凤当然不会无视宁静的内心感受,隔几天,她兴致勃勃地邀请宁静去看宁馨儿。半路上,才钻进商店折腾了好大一阵。提出许多大包小包。
        令宁静大惑不解的是,除了几袋奶粉是给宁馨儿的,剩余的所有东西几乎都是为两位老人量身定做的。拐杖和烟枪是父亲早就渴望的,一件夹层小背心正适合母亲不太宽广的胸怀。其它滋补品类的东西在礼仪上虽具有普遍意义,但也够阵容豪华。
        也或是感应了媳妇这份难能可贵的孝心,两位老人早早就歇业收摊,坐在太阳下的人群中。宁馨儿在他们钩起的胳膊上突来突去,自然形成了一个快乐的中心。
        街坊们都为老宁家虽然夕阳岁晚但毕竟修来的福祉而惊羡不已。他们几乎是鼓着掌为宁静夫妇让开了一条道。
        那一刻,宁静看到,不惟是父亲,连母亲平时古板的脸上都皱纹炸开。一进门,她就把媳妇拉到了椅子上,还亲自打了水,要给她擦汗。我就听得今天早上喜鹊喳喳叫个没停,原来是你们两个小麻雀。
        黄起凤立即惊慌地站了起来,她反而把老人扶进椅子。母亲受宠若惊的程度显然比她更甚,嘴嗫嚅得都有些抖了,还没吐出一个完整的字。
        两个男人同时背过身去,抬头的瞬间,他们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到了一丝湿润。
        黄起凤却变戏法似的,从最后一个小包里掏出了一卷布。是最新款的老人装的原料,我想亲手给您二老做一身衣服,就是不知道还上不上得手?她说。
        轮到另一个女人落泪了。
        在两个老人营造的爱巢中,宁馨儿成长得精赤完光,他也似乎十分体恤亲爹娘的苦心,在两人之间,不断地重复着投怀送抱的勤奋劲儿。黄起凤一直和他呆到天将傍晚,哄络着宁馨儿入梦,才和宁静一起走了出来。
        路上,她伤感地说,我怎么就是离不开孩子。
        宁静说,根本上是,你还离不开我。他本意是要逗黄起凤开心,没想到她却更加不可救药。就在睽睽的路灯下,逮着了宁静的衣服,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唏唏溜溜,要把他的铁石心肠抓挖出来,曝尸街头。
        回到家,他们简单地吃了几口,就相拥着躺在了床上。黄起凤猫一样蜷缩在丈夫的臂弯深处,任凭他激情飞扬,滔滔不绝。他们一起回忆了从乡办中学的宿舍到后来的变迁凡此种种细微的冗长的情节,他或她当时说话的表情、眼神和语调,畅想起美好也仿佛越来越逼真的未来。发出了像宁馨儿一样童真的旁若无人的欢呼。
        情况似乎也在向越来越好的方面发展。黄起凤在竞争者若鹜的爆满场面中,仍然义无反顾举起了自己看似瘦弱的手臂的大旗。她要向学校公开选拔的副校长一职发出挑战。而宁静的任命却迟迟不见下来,许多人怂恿他到上边探个究竟。
        宁静却不以为然,他坚强地认定,是谁的终究是谁的。而此事,本来就玄虚太多。
        局长似乎也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他甚至矢口否认曾经有过一次全世界都可作证的民主评议会。但随后他就表示了反悔,拍着脑门直说老了老了,这里是不中用了的敷衍之语。宁静却从旁侧得知,局长正全力以赴,向刚留出来的一个副县长空缺冲刺。
        此更不关主任宁静的事。他依然将权责之内清扫得一尘不染。每天准点到岗,电话里从来客客气气。凡会议,也是井井有条,滴水不漏。同事之间偶尔的烦扰,也打应得得体自然,让人无懈可击。
        有的时候,他也去找找金子。但几度寻觅,都不得谋面。都说她多久多久不来,大约是东南飞了。让他好一阵浮想连翩,又枉自惋喟。这时,他才觉得有足够的理由去见局长。局长果然痛快地把他招呼了进去。
        推开门后,宁静看到一个身影迅速地从庞大的老板椅的窝藏中飞撞出来,并肃立在一边。一个鲜花一样的女孩。
        这是丹丹,局长笑着在她娇嫩的脸庞上抚摸了一把,给办公室主任宁静介绍说,我的亲姪女。我已经答应让她在这儿试用一个阶段,你看她干什么比较合适?
        宁静说,办公室主任的秘书吧。
        局长说,臭美你。把女孩顺势推到了宁静这边,脸上暗暗露出甩掉一个大包袱的快慰。
        很显然,这是个娇惯坏了的小公主。一出局长的门,她就把宁静的耳朵拧上了。但立即又趴过去,在那儿吹了吹。
        我是想给你个下马歪。小姑娘使劲表现出一副邪恶的样子,却是柔声细语地说。她身上的成熟女人的香气和并不协调的神态动作一时让宁静应接不暇。她蹦跳着,越过了他。那种青春昭然的喷薄活力又让他满以为老态龙钟的心态相形黯淡。
        宁静觉得,他的天空在一刹那被颠覆了。
        丹丹被安排在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在事前的征询中,他充分地权衡了整个文化系统的工作分野。甚至包括前文化大拿金子,她之后,就没见有人再进过那间氤氲着特殊气息的房间,被包装的椅子仿佛也在虚位以待只有象丹丹这种与她息息相通的女孩。或者,这正是局长的意思呢?但无论如何,这并不适合一个乳臭未干的初生牛犊。
        你只有从头做起了。他抱歉地说。
        你以为我还能从你这个主任的头上起跳?小犊子倒是有自知之明。
        宁静挠挠头皮,低声说,叫我宁静也行。
        我都想叫你静。丹丹大笑一声,冲跑了出去。笑声将男子汉宁静的头皮浇淋得更加酥酥痒痒酥酥。
        正式上班那一天,宁静差一点儿没认出自己的新下属。丹丹从头到脚都进行了角色转换。表情也显得到从容不迫。俨然一位准职业女性。但他想,纸总归包不住火,兔子尾巴长不了。果然,一旦八小时外,她必定走进里间,把先前的那身衣服穿起来。
        现在我可是我自己的,她扬了扬手指,说,拜。然后在顶头上司面前卷起一阵香风。绝尘而去。
        丹丹的主要任务是把原来由宁静收发的一些文件准时送签局长和副局长。如果她愿意,同样可以在通知会议的时候,打几个虚张声势的电话。或者和打字员坐在一起,一边听她讲解,一边却旁顾左右而言它。
        她再要做什么,宁静已经无计可施了。

                               十四。

        与宁静了无痕迹的被搁浅不同,黄起凤一厢情愿要腾飞的翅膀却是硬生生被折了下来。表面烽烟滚滚的竞争,实则仅仅是几个人在背后操纵的皮影戏。入围者陌生而可疑,是一个据说刚刚读完北大硕士学位的高材生。一个黄毛丫头。
        虽然铩羽而归,黄起凤似乎并不气馁。在结果最终没有公布以前,她顽强地坚信着张国强的一句话,相信组织,相信自己。
        自信深谙官场其中三昧的宁静,却对她这种自欺欺人的幼稚想法表示了激烈的抨击。
        猛醒吧,我被涂毒的如此灾难深重的冥顽不灵的国民。张国强是你哥还是你爹?他有什么权利和义务让你一介布衣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除非他对你另有奢求。
        你嘲笑我们校长张国强?不,你嘲笑的是我!你笑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你笑我同床异梦,心存非份?!不错,我是这样想过,我也敢这样说敢这样做,你呢宁静文化局候选副局长一个老女人的老情人一个四体不勤八辈遭殃的臭懒汉?别总以为我再不追究你所谓的那点破事就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其实从来就不甘寂寞从开始就梦想有一天飞黄腾达然后甩下我们娘两去找你的那位老情人海阔天空事实却是,你根本无力担负自己过份的野心又无能为我们分忧解愁而表面上还装出一副救世主好好先生的穷酸相,所以充其量你不过是个伪君子一言以蔽之你堪称是个真小人。难道你不是吗,不是吗不是吗不是吗???
        宁静哼了一下,回过神来,却想到自己不过是想嘿那么一句。他的眼睛一直在严密地注视着黄起凤那张由粉白变得青绿的脸,那上面簇起的斑点象一群无头的苍蝇让他觉得好笑而可怜。他稍微地仰后一些头,以躲避她穷尽所有依然咄咄逼人的目光的火焰。他听到,自己真的笑出了声。
        黄起凤落选的副校长,请收起你那副只有在我——你的丈夫面前才可能也敢表现出的狗急跳墙的丑恶嘴脸吧。本人——文化局在野的办公室主任宁静先生,从来就是好男不和女斗,大人不计小人过。别以为以你的一面之词就可以改写整个世界的性质和平与发展的主旋律,抹杀本人多年来积沙成塔形成的良好口碑和众人拾柴维护的高大形象,你今天能在这里再次大放厥词大跳神汉,完全是因为本人不论作为合伙人还是邻邦隔壁对你的落败尚还残存的一点欲救你于水火的道德良知。我还没真正见过你所景仰的校长张国强没有领教过他到底有何魔力让我们尊敬的黄起凤同志如此着迷深信不疑,他或许真是这样或许真的就是一个唐国强的翻版,那么就让这个老朽来吧。我会恭送你们出门,并预祝你们婚姻幸福晚年美满。当然,宁馨儿是我的,因为他原本姓宁。你们可以一起来看他,我并不阻拦,这点容人之量本人还是有的。当然,如果你们能够带上你们给他制造的弟弟或妹妹就更好了。那样,宁馨儿就有了一个正式的玩伴而这也正是你一直希冀的。至于你在话中提到的老情人一事,在过去我也屡次非正式地提到过这里我更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好像欲盖弥彰,事实上我已经开始讨厌那位叫诸葛玉蓉的了因为她确如你说的已经是昨日黄花已经老旧了基于这种比较严峻的现状我又及时发展了一位,如果你确实感兴趣,我还可以把她的大名一并通报于你她叫丹丹,对,丹丹没错。她并不向你描述的那样又黑又粗,如果单从你醋意在胸的主观臆断来说,她可能是这样。但事实是,她不但貌比西施,而且明显比你小那么十好几岁。你不知道她有多么楚楚动人小鸟依人。我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把她介绍给你,我有理由相信,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你们是能够也应该成为一对忘年的好朋友的。
        滚你的丹丹吧!黄起凤再也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她向宁静杵起手指,她发现,它比自己的身体抖得更厉害。眼前的一切都暝矇而昏晦。等屋内重新寂静下来,她终于双膝一蹴,像一团棉球缩进了床里。
        外面的世界一如既往地风平浪静,死气沉沉。阳光热烈而固执。马路上,人们操着正步,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汽车贴着地面,随时准备冲锋陷阵。它们发出的声音超越了这个上午所有建筑物的高大,直达顶峰。到处洋溢着暧昧的浓重的花香,几只麻雀从这边的枝头飞到那边的枝头。一个儿童手握自制的弹弓,企图把它们作为试射的目标,却率先遭到了几粒鸟屎的精确打击。
        宁静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来,他本来想独自清静一下,抬眼就看到几个人同时往这边走。他只好举身向前。刚走几步,就听得一个清脆若鸟的声音在叫他。
        宁静。一个女孩风风火火地抢过来,他才看清是丹丹。宁静,不,静。她笑着又说。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泡?失恋了吧?
        失恋?宁静觉得真是哭笑不得。也难怪,一个小女孩,她的世界原本不像他的那样荆棘丛生迷云密雾,她们活得有多轻松啊。
        丹丹把她的朋友一一介绍给宁静。宁静一一向他们点头。他并不齿与他们为伍,但丹丹例外。他们走出去了一段,他才大声地叫了起来:丹丹。
        我想请你帮个忙,宁静咬着牙,恳切地说,能不能带我到一个地方去?
        丹丹问,哪儿呀?
        宁静说,一个能忘怀的地方。
        那就只有大森林。丹丹说。她举起手,向远处摆了摆,那些她的朋友痛快地答应把她放飞了。
        一路上,宁静都想象着这样一副情景:在茂密的丛林中,一条天高云淡的小路上,他们——他和身边这个快乐的女孩,一起飞翔着。
        事实上,所谓大森林却不过是一个面积狭小的迪吧。
        许多人拥挤在里面。镭射灯迟钝的刀锋疯狂地切割着他们的身体。音乐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烟雾和口香糖的味道同时同各个角落弥漫开来。
        宁静想说什么,他的同行者已在一位服务生的引导下,认领了一个包厢。很显然,她是这里的座上宾。接下来的一曲,她不待宁静说话,就拉起他,旋转进了舞池。
        恰恰。一会儿,宁静就满头大汗。他只好任由半途杀出的一个陌生面孔将丹丹掳去。回到幽暗的廂椅上,他将自己埋头在一杯索然无味的茶水中,再也不愿看前面一眼。
        我还是请你吃饭吧。宁静对跳了几个周遭依然兴奋不已的丹丹痛楚地说。
        我就说你是失恋了吧。小女孩却来也快,去也快。她甚至不向后面再看一眼,就跟着宁静来到了一个还没有客人的小饭店。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变态。宁静说。
        跟失恋差不多。丹丹说。
        宁静点了几个菜,然后问她喝什么酒。
        丹丹说,看来,我今天非得陪你醉里走一回了。
        宁静说,我痛苦。
        痛苦不过是一道菜。丹丹咧着嘴,用一种哲人般深思熟虑后的口吻说。做它的过程比较长,但消灭掉它却不过尔尔。
        宁静说,你消灭得容易。
        丹丹反驳,是你做得太辛苦。
        他们果真都喝了些酒,但尚还头脑清醒。宁静从内心并不想让自己的痛苦殃及一个原本与己无关的人。况且她是丹丹。丹丹?他突然想起,在与黄起凤的叫战中,正是他脱口而出了这个现在看来清白无辜的名字。
        有一件事我实在对不住你。宁静讪讪地说。不过现在我不想解释。
        我不计较你把我安排在那个小伙计的位置。
        不是这个,宁静的嘴更加秃苕了,这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像和黄起凤争吵中标榜的那样似乎高大全。他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又掐了一下。算是在那儿留下了一个耻辱的烙印。
        丹丹却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她从桌子下搜寻到了他的手,让它尽量紧紧地握住自己。然后屏住呼吸,奋勇地把一种她认为具有冲击力的气息传递出去。
                               
                                     十五。

        如果按照事物的一般逻辑来推理,以她主动和宁静一起去看望他的父母为标志,他们的婚姻实际上是在走向一个新的境界。而现实却是,没有一个变数会被轻易忽视。
        黄起凤深感自己已经厌倦了他那套常说常新的强盗理论。她姑且推论了一下,如果仍然一如既往的不稳定,宁馨儿是能够勉强度过一个貌似幸福的童年,但他长大呢?是祸总是躲不过。何况,宁馨儿的幸福完全是建立在另外两个人忍辱负重的基础上。再假设一步,如果这两人都能以大局为重,各自重新寻找一种新的可能?或许,当事的每个人都会获得意外。
        痛定思痛,她决定要和宁静好好谈谈了。
        我们可以有多种选择,她说,离婚只是其中一种。除此之外,分居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但这有个前提,我们不住在一起。各方也互不干涉对方的内政。我们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适意则和,不宜则散。你看呢?
        宁静说,九九归一,万变不离其宗。你阐述了这么多东西,目的却只有一个,就是我们分道扬镳各自走人。这不简单么?他冲进屋子,凶猛地拾掇起属于自己的衣物书报。把东西扔的满地都是。黄起凤却只是抱着膀子,站在一边冷笑。
        你其实用不着闹得这么锣鼓喧天。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说,要是你不愿离开这儿,我走好了。
        宁静扔了捧在胸前的一摞照片,你走?那不明摆着是我一个大男人欺侮你们孤儿寡母吗?放心,以我宁静这么多年的为人,随便在外面找间房子还是可以的。
        你说的,我还从来就不放在心上。黄起凤昂首挺胸地,听凭宁静像一阵风地从面前刮过。别色厉内荏了,好久她才大声说,走给谁看呢?
        没有任何回声。
        黄起凤不抱膀子了。抱头哭了起来。
        一天过去,宁静没有回来。第二天,黄起凤骑着自行车去给学生们讲了两节课,铃声一起,她就先于他们冲出了教室。满以为,能够在家里撞到宁静。没想还是没有他的蛛丝马迹。她彻底失望了。在桌子上留了一张字条,又去婆婆家看了宁馨儿,黄起凤也要人间蒸发了。
        她搬进了学校为几个实习的女大学生临时安排的宿舍里。她们并不知道她的事,以为这位师姐要卧薪尝胆,发愤图强呢。她不怎么爱说话,这也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们就不特别注意她。
        宁静回到家,实际正是黄起凤走后几小时,他编造的理由是,取书。恰巧还没见黄起凤,让他好一阵为自己苦思暝想搜肠刮肚才找到的借口感到索然。他一眼就瞄到了那张条子,感觉是,黄起凤多大了还在玩这种小儿科。无非是躲到了同学家,干什么还这样装神弄鬼的?他强忍着纸条里的内容对自己的诱惑,把它掖进了一本书里。
        宁静后来才想到,其实那时自己就已经在向一个深刻的错误越陷越深。
        他汪洋恣肆地在家里阔绰了一夜,然后就委身办公室了。
        丹丹有时侯回得晚,他们就在一起又说又笑。然后,她回家,他到街上的小吃摊对付一顿。一次,她说什么也要和他共进晚餐,以考察他的生活质量。宁静想把她拉到饭店去,小姑娘撇撇嘴,骂他失恋了也不能这样破罐破摔。她死死抓住失恋这个理由不放,让宁静觉得这女孩够单纯也够执著。所以,当他给她讲爱情婚姻与家庭的那一课时,她都傻大了眼。直呼爱情这么脆弱啊婚姻这么恐怖哪家庭那样动荡不宁呀,照这样,我还梦想个什么憧憬个什么追求个什么?她提的问题是,既然这样,那为何从古到今从东方到西方还有那样多爱情激越的慷慨悲歌家国永固的皆大欢喜?任老夫子宁静再巧舌如簧再旁征博引也回答不了这个千古难题也只能是理屈词穷不战而降。他们一起到夜幕下的菜市场采回了若干原料,又争着装模作样地充当大厨。整个过程都笑语喧哗,汤清水利,宁静思想走私的时候,就能想到,他原本喜欢的就是这个样子。这才算有灵魂的生活呢。
        一旦送走了丹丹,他立即又陷入了一种不能自拔的窘境。热闹之后更加刻骨的寂寞和孤苦像万千蚂蚁吞噬着啮咬着他一个人的夜晚。这时,他才有机会自问,自己这是干什么呢?一个副局长的候选人,居然和一个蒙昧无知的小女孩浑浑噩噩卿卿我我?这连声色犬马都算不上。
        也因此,他更加思念起黄起凤。
        上班后,宁静去向局长请了个口头假,就一路走着看着到了黄起凤所在的学校。校园里静静的,隐约还能听到孩子们整齐划一的读书声。宁静觉得这样冒然进去也不好意思,就窝在传达室,和屋主人拉了许多不着边际的闲话。最后,才斯斯艾艾地问起黄起凤。老太太说见过,每天都见。听说都要当副校长了,怪年轻的一个孩子,这么长进,比我们那时可强多了。直乐得宁静喷笑,这是他第一次听人夸黄起凤年轻还长进,心里不免暗觉与有荣焉。总是落实了一份牵挂,宁静和老太太低身告个别,往回去了。
        宁静怀着一种久违的愉快的心情,穿过林林总总的大街,钻进了父亲的小店。听父母说,几个哥姐也都先后回来过。而且他们都表达了同一种心愿,想让两位老人跟他们到南方去住住。老人们也答应了。但宁馨儿怎么办,他们还要最后问黄起凤。如果确实不行,他们也不会有怨言的。
        宁静爽快地替黄起凤作了主,怎么不行?你们的就不是大事了?他还给他们确定了一个行期。说好到时候,他和黄起凤一起来送他们上车。
        回到家,宁静戴上头套口罩,里里外外把屋子清理了一遍。还买了几束鲜花,插在目之可及的地方。搬出他们唯一的一帧合影,挂在墙的正中央。他决心要用一种特别的仪式恭迎这个家的女主人。
        就在他陶陶然如坠五里云的时候,丹丹从单位跑来找他了。一见面就抱怨宁静还什么主任呢家里也不安部电话,害得她东跑西颠了几个小时。
        什么大不了的事,连累你这位娇公主鞍马劳顿的?宁静边不停地擦拭着一只鱼缸,边看了一眼气喘如牛的丹丹说。
        怪不得你失恋呢,是瞅准了有退路吧?是一个女的,从学校打来的。
        说什么?宁静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丹丹说,有要紧事。让你速去。
        鱼缸从宁静手里跌了出去。它炸起的碎片崩住了丹丹裸露的小腿肚,她俯身摸了一把,然后对着窗外的太阳光,一片热气腾腾的殷红。
        那到底是不是你的新女朋友?她朝着宁静已模糊成一团的背影喊。

                                     十六。

        电话是黄起凤的寝友打来的。
        上午,她们都往课堂走去,只有黄起凤好象没什么动静。她躺在床上,举着一本书目光却盯在屋顶。谁都看得出她有些怪怪的。就有一个过去借掖被子看了看她。在往常,黄起凤是不会轻易让她们动自己的。今天她似乎并没有表示反对。
        异常就出在这里。
        下了第一节课,那个寝友在操场上站了一会儿。她本来要等一个从校外来的朋友,说好是八点五十分,五十一分的时候还没见人影,她就转身往宿舍的方向去。心想用这点时间重新补补妆,走着就想起了黄起凤早晨的样子,不由加快了脚步。
        门从里锁死了,这更进一步证实了她猜测的可怕。她去找了一个校工帮忙。才把门撬开。
        地上已经积起一滩血。黄起凤抱着一只手腕,面部没有丝毫的痛苦之色,反而比先前更舒展安详。那枚她藏在书页里的刀片从血泊中露出尖尖一角,光芒被血腥之气掩去大半。
        寝友怔了一下,又跳了一下。然后拔身往门外奔去,杀人啦——她惊叫着。
        幸好那个校工是有经验的,他追出去,把那女孩拖了进来。好一阵才把她拼命扩张的嘴堵住。这绝对不是他杀,他冷静地分析说,你看那刀片,明显是自杀。他吩咐她守在屋里,自己去叫校医。为了不使这个惊吓失常的女孩再次逃出去扩散消息,他还悄悄闩上了门。
        校医在最短的时间赶到了。她迅速地采取了行之有效的救护措施。
        没什么,她好象还不至于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久经沙场的老校医一针见血地指出。
        消息就封闭在此三人中间。已头脑清醒并因为自己本来事前有所警觉却仍让事情发生了的寝友倍感负罪,她抱着昏迷的黄起凤哭了几分钟,又陪侍着等她输完了一瓶盐水,才想起应该给黄起凤的丈夫打个电话。黄起凤绝口不提家里的情况,是另外两人集合这么多年的粗浅印象终于圆上来的。大约是,宁什么,文化局。
        其实,宁静听完丹丹讲说的,就已经有了一种相当不详的预感。一路上,他的脑海都波谲云诡,关于黄起凤的各种想象如涌如潮。直至站在门外的一刹那,他的头皮基本麻木了。完全是因为身体前倾的重力,他才有可能站到门里。
        三个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在来人身上。他们用一种相对缓和起来的神情告诉宁静,过分的担心是多余的。随后,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黄起凤就像宁馨儿的生之初,静静地泊在宁静的扫视中。
        他双膝一软,把头埋进了黄起凤深邃的腹中央。
        三个热心人为他们紧急设定了一条万无一失的出逃路线。在铃声没响以前,由宁静把黄起凤背到楼下,然后让两个女人搀扶着,把她带进离校门最近的一个厕所。在那里进行简单的伪装后,趁宁静和传达室的老太太谈话之际,悄悄把她送上校外的汽车。
        一切都完美无缺。
        宁静擦干了泪,用心照不宣的一个眼神谢过了三人,钻进了车里。

        那是宁静比生以来最漫长的一次旅行。他吩咐司机以尽可能慢的速度行进。中间,他下去买了许多桔子,剥开一瓣,塞进黄起凤一直紧闭着的嘴里,另外的全交给了前面的司机。然后,他一边抚摸着她枕在自己怀里的头,一边漫无边际地想,世界上究竟什么事情最快乐?
        学生期间混沌初开的那种幼稚的情感是快乐的,譬如和诸葛玉蓉;
        步入社会后还是搞不明白的那种魔鬼的情结也是快乐的,譬如和金子;
        明白了而又不能自已的同样是快乐的,譬如和丹丹;
        然而这些快乐都是那样空茫而遥远,那么,还有谁能否认不是眼前的这一切可触摸的真实的才是最快乐的?
        譬如黄起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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