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刀作家蔡羅尼
余國英
「國英，左鄰蔡家的車剛好由外面回來，進了他們家的車房，你趕快過去！」我的老婆如詩提醒我。
我也認為良機不可失，匆匆將報告拿在手中，連忙走到隔壁去找他家的男主人。
我們的ＥＸ-左鄰是個老美白人，姓蔡特拉，男主人名羅尼，為人又親切又豪爽，五、六年來，兩家鄰居見到面都會熱烈地招呼一下。他們曾經邀請我們去參加他們後院的烤肉派對，幾個月之後，我們也依樣畫葫蘆來了個後院烤肉派對，以示禮尚往來之意。
羅尼曾經告訴過我說他的收入全靠替某名作家捉刀，在幕後寫暢銷的大眾小說，是一名ghostwriter。他與他的雇主以快遞郵件作聯絡工具，凡是他家門口停著“快遞郵件”的郵車的時候，那就是名作家在催稿，他就得無日無夜的打字趕稿。雖然寫稿的報酬還不錯，但是為了自己的名聲及保險費用起見，還在附近一家小的社區大學兼課教授英文，只要他每週教課六小時以上，該校就負責他全家的醫療、牙醫、藥劑及人壽保險。
我急忙走到隔壁洋人蔡家按門鈴，出來應門的是羅尼本人。
「余，歡迎，歡迎。」羅尼熱情地把我讓進去，又問我要不要喝什麼，我客氣地說不要。
「喝杯茶吧，我才從外面回來，自己也正口乾呢！」羅尼說。
我只得點點頭。
須臾，蔡太太芭芭拉端了兩杯冰茶過來，美國人的習慣是客人若不點頭，主婦打死也不會自作主張倒飲料來給你喝的，我為了禮貌起見，既然點了頭，只得坐下來喝冰茶。
羅尼乘我喝冰茶的時候，興致沖沖地進去拿了一本書，當著我的面，親自簽了名，親手遞給我。
書上寫的是：
送給我親愛的朋友余：
羅尼．蔡特拉 １９９１年於紐約長島。
「羅尼，謝謝你，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作者親自簽名的書呢！」我感動地說。將書翻了一下，厚雖很厚，紙張並不好，裝訂也差，紙頁還參差不齊呢！不要說比不上書店裏賣的精裝厚皮書、菜場上賣的廉價紙皮本，甚至連一些讀書俱樂部每月強迫寄來的書還不如，不管內容好不好，書出成這樣，似乎也．．．。
羅尼看見我在翻書，還用手撫摸著書頁的紙張，似乎看出來我心裏想什麼。
「這本書是我們學校贊助支持印出的，經費太少，所以印得不夠精美。三年前有一家出版社收了我八千美金的現款，說要替我印精裝本，三年過去了，到現在還看不見什麼精裝印刷版本的影子．．．。」羅尼的口氣裡透著氣憤和不滿。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本想問羅尼替人家捉刀寫的書，不是都十分暢銷嗎？不但印刷精美，裝訂整齊，插圖也美輪美奐，非常的賞心悅目，怎麼不找那同一家出版社來出版呢？但轉念一想，這是很明顯的事，我這外行人能想到，羅尼怎麼會沒想到呢？那家出版社或印刷廠一定是不肯，不然羅尼何必又要付八千美元的現款給“有一家”出版社來出版呢？
「聽說我們中國有一種徵文比賽，比較公平，不但可以得獎，還替你出書，不但不用你花一個子兒，還付錢給你呢！」我急忙中想出這一條辦法來。
「徵文比賽？呃．．．我們美國其實也有徵文比賽的。」羅尼說。
「那不就成了。」我如釋重負地說。
「不過，不能白白放過那家欺騙作者的出版公司，我正在找律師控告他們，．．．我手中有他們收到錢的收據，也有作廢的支票，証據都在這裏．．．。只是，余，我原以為書印出來之後，縱然不至於洛陽紙貴，至少會小有收入，那知現在還要花錢打官司，真是勞民又傷財．．．。」羅尼愈講氣色愈壞。
我覷見一個空兒，連忙站起身來告辭，飛快的走回自已家中。
「國英，羅尼答應替你修改一下你的英文報告了嗎？」老婆如詩在我脫鞋的當兒隨口問了一下。
「算啦，我每天都得寫一些英文公文報告，多年來辦公室裏的信件來往，一直都沒有出什麼差錯，這份報告雖然比較重要，讓我自已多花些時間，仔細斟酌斟酌，再用電腦檢查檢查錯字和文法，大概也就差不多了。」我怏怏地回答。因為到蔡家專訪的結果，不但沒有把自已的英文報告送出去，手中反而又多了一本書。
後來，因為有鄰居有一家人家的游泳池漏水，發出不良的氣味，大家要商量如何取締，我既是這條街道上的街長，得發書面通知給大家於某月某日，聚在我家開街民大會。
我手中拿了幾張紙，看見左鄰羅尼正推著割草機在哄哄地割草，連忙走了過去。
「羅尼，你好！」我高聲喊道。
「唔，余，等我把機器關好，聽不見你說什麼。」羅尼也高聲地說。
「羅尼，你的官司打得怎麼樣？」我等他關掉割草機之後，為了表示關心，特地先寒喧一下。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我找了個律師，要求法院限對方六個月之內出書，不出的話，就要他們退錢，嘿嘿，不退的話，嘿嘿，就要．．．嘿嘿，就要．．．。」羅尼擦著汗說道。
「羅尼，這個星期六我們要開街民大會，希望您能參加。」我一面說，一面將通知遞給他。
「余，對不起，這個星期六我很忙。」羅尼對我說。
我不響，向他看了一眼，心裏想，這是大家的事情，不必向我說對不起。
羅尼為了安慰我，又說：「余，你來，我給你看我的東西。」
他這麼說，弄得我覺得不看的話，就好像生他的氣似的，只好跟了羅尼進入蔡家書房。
他的書房靠牆壁全是書，桌上電腦打字機旁堆滿了參考書，地下滿滿的全是揉成一團一團的癈紙團，羅尼在前面走，進了書房，將地板上的亂紙團朝兩邊踢，硬生生清出一小塊地方讓我的腳可以踩在地板上。
羅尼示意要我坐下之後，由桌邊的檔案架上，抽出一個紙夾交給我，夾子裡有三張領過的支票，三封信，還有三疊紙，弄得我莫名其妙，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麼藥。
「你看信，先看信。」羅尼說。
我看那第一封信，上面寫的是；
親愛的蔡特拉先生：
我們收到你寄來的應徵文件，可惜內有文法錯誤，倘若台端能郵寄美金五十元的匯票或支票給本社，我們就負責將你的小說內的語法以及結構上的缺陷，加以改正．．．。
「余，記不記得你鼓勵我去參加徵文比賽的事？記不記得？」羅尼很激動的說。
我嚇了一跳，我曾經鼓勵過羅尼去參加美國的徵文比賽嗎？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呢？說老實話，我除了知道「比賽」這個名稱的英文字之外，其他詳情是一概不知道的呀！
「．．．。」我實在不知如何回答。
「余，我聽了你的話去應徵之後，就收到這麼一封回信，我看了這封回信，實在忍不住不寄五十元給他們，因為我將我自己的文章反反覆覆讀了很多次，就是猜不出他們認為的文法錯誤在哪裏，而且，有人肯修改我這個大學教授的文法，僅僅只收五十元就滿足了，也是異數，不得不試。你看，這是他們兌現過的支票，這是他們修改的文法錯誤！」羅尼一面說，一面將支票及文章找出來給我看。
「．．．。」我把那兌現過的支票看了看，再依言把羅尼遞過來來的一疊打好的英文短篇小說接過來讀，上面果然有幾處紅筆改過的地方。
「余，你看這裏，這算什麼改正，豈不是欺騙！」羅尼愈說聲音愈大。
「羅尼，我的電腦上裝了一種電腦軟體，可以改正文法錯誤，這個似乎就是用電腦．．．。」我輕輕的說。
「這哪裏是文法錯誤呢？我是為了使文意更生動才故意這樣寫的．．．。」他氣憤地說。我不敢直視羅尼氣得發脹的臉，只得拼命低頭閱讀那疊小說。
「余，你看，他們還膽敢另外附一封信，說是我若再附兩百元，他們就替我刪改小說的內容！」
「羅尼，你沒有再寄兩百元支票吧！」我不放心的問。
「余！你看，你看看，你看看看！好好一篇小說，被他們畫得這個樣子！」羅尼忿忿地用他粗粗大大手背上長著金色汗毛的手指頭，指著另外一疊被畫得一塌糊塗的稿子，這不正表示他真的又寄了兩百美元給這家徵文社嗎？
「李，你看這第三封信，說是另外再加三百元，就要指點我現代美國以及世界文學市場的趨勢和方向。」
「指點了做什麼？你要知道趨勢和方向嗎？你沒有相信他們吧？」我很擔心地問。
可是，那兌現過作癈了的第三張金額三百元支票，明明白白地躺在我的手中。
「他們拿了我的第三張支票，兌現了另外三百元，居然把我的小說，修改成這副模樣．．．。」羅尼指著第三疊稿件，氣得臉紅脖子粗，雙眼發直發亮，頭上青筋直冒。
「．．．。」該說些什麼比較好呢？
「砰！」的一聲巨響，嚇得我心頭突突亂跳。
原來羅尼怒極，一腳將一隻巨大的廢紙筒由書房的一邊踢到另一邊，本來地上就鋪滿了一團一團的癈紙捲，現在筒中又滾了大批出來，使地面上又加鋪了一層。
「．．．。」眼見這位寫小說的英文教授已經走火入魔，嚇得我早將此來目的忘得煙消雲散，急急丟下手中的信件、兌現過的支票、以及改得慘不忍睹的稿件，慌慌張張逃出蔡家。
入秋之後，長島的樹木由綠變黃、由金變褐，最後終於由枝上紛紛地落在草地上面，我正在用耙子將落葉耙入規定收集落葉的透明塑膠袋內，那知道當我抬頭喘氣的當兒，一眼就看見「快遞郵件」的郵車正停在蔡家門口，羅尼正在簽字。
羅尼曾經告訴過我，名作家每次都是先用快遞郵件寄來；一張美金五千元支票、寫書的合同以及故事大綱的一個段落，大約只有三、四章而已。羅尼在合同上簽完名後，就立刻將簽過名的合同用快遞郵件寄回，將支票兌現，然後就坐下來乖乖的打字。等羅尼將這指定的三、四章用英文電腦打完，由傳真送出去之後，名作家就會由快遞郵件另外寄一張五千元美金的支票來。最後一張五千美元的支票，得等到該書出版之後才寄到家中。
所以我們的左鄰蔡家英文教授羅尼先生覺得「五、五、五」制度下停在他們家門口「快遞郵件」的郵車，就是他為「五斗米折腰」的明証，深以為恥。
為了怕碰到羅尼的心結，我連忙丟下清掃樹葉的工作，向自家車房內退去。
「余，你近來好？」沒想到羅尼竟然先向我打招呼。
「好，謝謝你，羅尼，你好嗎？」禮尚往來嘛！
「哈哈，余，你知道嗎？我的律師已經替我查出來那家欺騙人的出版社已經宣告破產，早就關門了，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就是不誠實的敗類的下場。」羅尼很高興的對我說。
「．．．。」我能說什麼呢？這家出版社拿了錢，既沒有出書，又沒有退錢，而所謂的「嘿嘿．．．就要．．．嘿嘿」中的「就要」原來是宣告破產關門大吉，連告都無從告起。
「對，這種出版社是不應該存在的，那家騙取作者金錢的徵文社呢？」我問。
「律師說他們先寄了通知來，說明要替我服務何种務，共得收多少錢，我不但親手簽了合同，寫支票也是出於自動，所以不能告他們。我想，最重要的是一共只有區區數百元，律師對這個數目沒有興趣！」羅尼豪爽的追打了一個哈哈。
退休後，我們搬到生活費用比較便宜的佛羅里達州的鄉下。很久才進城做點必要的採買，採買時我注意到這名作家的書暢銷的範圍愈來愈廣，不但是書店出售他的精裝硬皮書，藥店、菜場擺滿了他的紙皮書，甚至連跳蚤市場都在賣他的書，書本旁的架子上還排滿了由他的暢銷書所錄製的錄音帶，配音的都是些名人，例如有大明星布露斯威利斯讀男主角的對話，女主角則是梅莉史翠普，而情婦的台詞則是長青不老的名牌嬌娃親自來念的。
我曾經走過去拿起一本書來翻了翻，看不出那幾章是羅尼寫的，那幾章不是羅尼寫的。
現在我們的退休金都是由公司直接撥到銀行的帳戶內，那羅尼的雇主是否也會改變他付薪水的方式而直接將捉刀金直接寄到銀行帳戶內呢？還有，現在盛行電子郵件，小說稿可以直接由電子郵件寄出，大概只有簽約的合同書還非得原本不可，那樣，長島蔡家門口是否還常常停著快遞郵件的郵車呢？
一想到羅尼，就會記起他每次站在郵車後匆匆簽名的樣子。
我問如詩有沒有長島蔡家的電話？她說沒有。
姓名：Gwen LI 余國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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