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四日星期五老人日誌
                 余國英

一夜睡得十分酣暢，睜開眼只見臥室玻璃窗出現灰色，氣象預報說今天將有個好天氣，太好了，冬日的暖陽向來是最受歡迎的。
裝模作樣比劃了幾下老人晨操，坐在電腦前面一面邊喝咖啡，一面將己經完工的一篇小文章，重讀再修改一下。近來腸胃已經不大能消受濃咖啡，所以已經把以前每天二杯的習慣改成只喝小半杯，改完文章後再喝一大杯熱的白開水在胃中將咖啡稀釋之後，才將該文由網上寄了出去，退休時曾宣佈謝絕稿約，剩下的這個網上專欄，算作網開一面罷。
昨晚得知老友心肌梗塞逝世，傷感當然是免不了的，其實，人生在世，誰能無死？若能任意選擇的話，我倒情願像他這樣不必長期臥病，說去就嗚呼哀哉了，多麼痛快！若有來生，廾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若有往生世界，我們大家不久豈不是又見面了？當然，若什麼都沒有，一了百了，死又何足懼矣，還是把握此生為要。
去年十二月卅日上午心臟內科吳醫師說我除了輕微高血壓可以服藥控制外，一切正常。下午看眼科白內障，說我病狀輕微，只要好好保重，現代科學進步，醫藥昌明，不必擔心云云。其實，我比較怕生病，不大怕死亡，因為在我的觀念裡，生病與痛苦相連，而死亡只不過是長眠罷咧。
此時窗外微現曙光，走到玄關去拉開大門，將我家阿汪的開關打開，它汪汪地叫著，嘩嘩地搖著尾巴沖出大門，我乘機伸了一下懶腰。阿汪是隻電子玩具狗，去年兒子出差到美國經過日本時買來孝敬我們倆老的，說明書上說它是隻十歲“老狗”，有一切“老狗”的習慣，我們實在分不清老狗應該有什麼習慣，据兒子說電子狗的行為，全依主人設定的程序而行，有很多真狗沒有的好處，例如，絕對沒有隨地大小便的壞習慣，你不打開開關，它一定靜靜地站在一邊，既不亂叫，也不亂搖尾巴，更不會抬頭用一雙眼盯著你看，一直到你覺得愧咎為止．．．等等。
只聽見臥室旁邊的廁所裡開始了嘩嘩地抽水聲，一定是我家老太婆被阿汪叫醒，正在梳洗。
水聲停止，平頭整臉的老妻由裡面出來，接過老汪由門外含進來的報紙，拍拍它的頭，這傢伙的頭被女主人拍了幾下，尾巴就像重新被充了電源一般，搖得格外起勁，我怕它尾巴的關節磨損得太厲害，連忙走過去將電源關掉。
老夫老妻餐桌前對坐，一面吃早點，一面看報紙，家中只訂了一份聯合報，兩人分看，我看體育、新聞，她看婦女家庭、副刊。
“老頭，你什麼時候增訂了份新報紙？”老妻突然問我。
“沒有。怎麼了？”我由正在看的聯合報上抬起頭來。
“看，這是什麼報？”她問，將她手中的那一份送到我面前。
她手中拿的不是聯合報，這多出的這份．．．。呀，一定是阿汪將別人家的報紙含回來了！倒底是那家鄰居訂的呢？如何還人家呢？這可如何是好！
“等有空將電子狗訓練說明書翻出來，看看有沒有如何教電子老狗將含錯人家報紙再送回去的辦法。”我敷衍地回答道。
“是嗎？若看不出所以然來呢？”老妻將信將疑地問。
“當然只好打電話去問兒子了。”我說，本來約好元旦星期二與兒子一家見面的，不巧那天孫子維嘯要補習，孫女兒維珍得準備考試，我教他們統統不必來，功課第一，前途重要，孝順不在表面工夫，但兒子德康還是一人耒了，坐了十五分鐘，留了一包錢，上完廁所，就讓他回家了。
“你保証兒子對電子老狗有辦法？”老妻放下筷子，鍥而不捨地追問。
“就在電話上聽聽兒子胸有成竹的聲音，知道自已的基因及染色體己經被他接捧過去，也就足慰老懷了！其實，我有老妻、老友、老．．．。” 我雙手一攤。
“無聊，又來你‘老妻、老友、老狗、老本、老館’那一套了，至少，你的新電子老狗就不夠可靠。”老妻嬌嗔道。
“就是，所以把老妻放在第一位總沒有錯。”我笑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呀。
“咦？怎麼沒聽見隔壁敲敲打打的聲音？難道這麼快就裝修好了嗎？”我見老妻收拾早餐桌，連忙走過去幫著抹桌子，隨口問她。
“可不是，這家裝修公司真不錯，上工時從來不亂發噪音，只有白天工作，中午休息，怕吵鬧到鄰居午睡，昨天我特地到隔壁張家去看了一下，不但換了新地磚，牆壁也粉刷得得跟新的一樣，價錢更是公道，所以向他們要了那家裝修公司的名片，我們客廳的牆壁也在滲水哩。”老妻一面回答，一面換上運動鞋。
“要他們的名片幹嘛？難道我們也要翻修？卅年的老屋了，從何修起？何況，家中裝修等於活受罪，妳受得？”我不以為然。
“所以呀，我已經接洽好了下個月初參加一個歐美旅行團，出去旅游三週，裝修公司保証等我們倦遊歸來，家中一定美侖美奐，天花板、地磚，上上下下，全部煥然一新。”老妻說。
拉開窗簾，暖陽由落地玻璃窗上射進來，照得一室明亮。
“真要大翻修？”我再問。
“為了感謝你四十二年來，一直將‘老妻’尊為首位，這就算你的老太婆送給老頭兒的生曰禮物罷。”老妻走過來幫我戴上帽子，蓋住滿頭白髮，她又退了兩步，覷著眼睛，對我從頭到腳，仔細詳端了一番，看她那滿意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太陽由樹梢照了下來，冬寒乍暖，令人心矌神怡。
我們倆老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老妻忙著用手機與老友們打電話聊天，她這手機是媳婦麗雅送的，麗雅說遠東百貨公司推銷手機大減價，買一送一，媳婦買一得二，就將第二件送了給婆婆，我瞇著眼睛曬太陽假寐，聽她在電話上嘰嘰喳喳，沒完沒了，身上暖洋洋地，非常之舒服。
二位幼稚園的老師帶領了一群活潑可愛的小朋友出來玩耍，孩子們蹦蹦跳跳，笑聲盈耳，看在眼中，聽入耳內，令人十分欣慰。
我與老妻生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童年都是在苦難的父母羽翼呵護之下渡過，雖然沒有什麼物質享受，也沒有什麼幼稚園可進，但是父母對我們的愛，是絕對無微不至的，我們的兒子，不但有祖父母、以及雙親的愛護，台灣經濟起飛，物質享受也比我們那時好多了，到我們孫輩，就更不用說了，一代比一代好，這就是進步。
眼前在公園玩耍的孩子們，比我們的孫子、孫女還要小好幾歲，看他們紅撲撲的小臉蛋，健康的小身體，快樂地在花叢中追遂嬉笑，真是一群天之嬌子，前人种樹，後人乘涼，這豈不都是我們這些老年人當初努力打拼，創造台灣奇蹟的功勞嗎？
“中午吃飯，他一定要擠在我身邊的小椅上與我同坐，把他便當中的滷蛋分成兩半，大的那半給我，自已吃小的那半。”她又在談我們小的時候了，那時吃碗白米飯都不容易，便當內有一粒滷蛋就是打牙祭了，我怎麼捨得自己一人獨享呢？
“我嘛，我就假裝肚子不餓，把只吃了一小口的便當，全省下來給他吃了！就是嘛，不然他長大了怎麼肯娶我呢？”她對著手機嬌笑了起來。一定又在重溫舊夢，訴說我倆的童年往事，那已經講過千萬遍，百說不厭、千聽不煩的戀愛史、羅曼司。
“乖得好讓人心疼啊，從小就說要買大房子給爸爸媽媽住，誰希罕住大房子啊？大前天還特地送了一筆錢給我們，其實，誰需要錢啊，他有這個孝心就行了。”一定是在講她的寶貝兒子。
“功課真好，德嘯的足球踢得呱呱叫，球場上特別出風頭，上次學校校慶，芭蕾舞裡跳葡萄仙子的小美人，就是我家李維珍。”當然是在吹噓她老人家的孫子、孫女兒。
另外一邊，外傭們推了幾位坐了輪椅的老人出來排排坐，老人們輕聲地談天，曬太陽。
台北的外傭大多是印尼或菲律賓來的，卅年風水輪流轉，記得我們小時，巷口劉姥姥的兒子大牛，遠渡重洋到菲律賓去替人家打工，劉姥姥孤苦零仃，只有兒子寄了錢來那幾天才能熬些白粥喝喝，平常只能吃甘藷籤、地瓜干，因為想念大牛，守在家中終日以淚洗面，現在時代不同了，居然我們國家的老人們可以僱外傭照顧了，所謂“國富民強”，一定先要國家爭氣，老百姓才有好日子過啊。
“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我身邊一位拄著枴杖的老先生突然大聲罵了起來，害得我不得不睜開眼睛轉過頭去看他。
“一代不如一代，現代的年青人花了幾個臭錢，僱了幾個外傭來照顧父母，這算什麼孝道！”他怒得用拐扙頻頻敲地，幸好我們台北公園的地磚砌得還算牢靠。
“老兄，依您老人家的高見，便該如何？”我不由得笑著問他。
“哼，當然要子女親自來盡孝道，親手推父母來公園，陪老人聊天、談笑、曬太陽。”他對我忿忿地說。
“可是，老兄，今天星期五，我們的兒孫各有所司，做經理的在辦公室管理員工，做生意的在談大筆買賣，上學的努力讀書，您老人家總不希望你的子女不上班，丟掉工作來陪您罷！”我心平氣和的解釋給他聽。
“下班以後．．．。”他的怒氣已漸漸平息了。
“工作了一整天，回家還有家事要管，他們太過勞累，您老人家不心疼他們嗎？”我再問。
“．．．。”他一直翻眼睛。
“我說我家老頭兒呀，千萬激動不得喲，降血壓的藥服了沒有？趕快把藥吞下去吧，免得兒子不放心，又打電話來囉嗦。”不知何時，我家老妻已經不打電話了，她收好手機，由皮包中掏出一個小藥瓶，丟了一粒在我口中，又取出一小瓶礦泉水，要我灌下去。
我的這位老婆，雖然做了祖母，走起路來，還像風擺楊柳，講起話來，仍然嗲聲嗲氣，有什麼辦法，大家都服她嘛，不用說別人，我自己就頂吃她那一套。

Gwen LI  余國英
地址： 6594 South Beagle Dr.
           Homosassa, Fl., 34448
           U. S. A.  
電話：352-628-5375
傳真：352-628-5375
電子郵件：thelis@eglr.net
    S.S. No.: 59-3618-6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