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那四个男支青还继续留在“老牛班”受罪,不过,往后随着形势的变化,“老牛班”中打人的现象慢慢地少了,但是劳动的强度仍然非常大。
和支青关在一间“牛棚”里的,一共八个人,都睡在用麦草垫的大地铺上。好在关在一起的人除了李志水和另外一名“外逃犯”比较窝囊外,其他人都比较讲究一点。整个“牛棚”虽然算不上整洁,但比起其他肮脏的“牛棚”来说,这里还不属于杂乱无章的那一种。
这些“难友”中,一个是天津大学毕业的食品工程师,姓李单名一个宇字,他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六十年代初毕业分配时要求到边疆来的。文革开始,他还是由于成分问题,从兵团下放到师部。由于做的月饼很酥,起名叫“翻毛月饼”,而“翻”与“反”谐音,遂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下放团场,关进“老牛班”。此公觉得活大的冤枉,又由于担心老婆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在连队不好过,成天长叹短吁,情绪非常不好。
另一个是东北大学毕业的数学教师,叫段良臣。他一口非常好听的地道东北话,“反右”时在学校就被划成所谓“中右份子”,没有毕业就被发配到新疆教书。也是在历次运动中从兵团逐级下放到团场,他是作为历史问题关进“老牛班”的。此人性格豪放豁达,擅长于讲笑话。可能是个“老运动员”,对于进“老牛班”好像不在乎,成天干活也肯卖力,在“牛棚”中经常谈笑风生,时时与李宇逗乐,使“牛棚”中的气氛不至于那么沉闷。有时他也长叹短吁,那是他酒瘾发了,一时无以解馋。
还有一个是兵团农学院毕业的团部生产股农业技术员贾贤军,他是团场对立派的一个副头头,别人都撤退走了,他一个人留下来坚持,结果被对方安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关了进来。他很有点《红岩》中革命志士的风范,在没有看管人员的时候,经常向“难友”们宣传他们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是执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革命造反组织,是坚决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真正的革命派。他经常说,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最后一个是沉默寡言的古怪人。谁也不知道他成天在想什么,年纪轻轻的,身体非常壮实,浑身黑黝黝的。叫什么名大家都不知道,只听看管人员喊他“黑球”,后来才知道他叫“裘戎”,名字也挺怪的,一般人不认识他的名字。据说他原来在边防团场,有外逃嫌疑,被遣送到二线团场的,“外逃犯”理应关进“老牛班”。此人力大无穷,干活是个好手。
他们这八个人属于一个班。前一段时间顶着烈日整整打了半个月的土块,每人每天八百块的定量,大部分“牛鬼蛇神”们得起早摸黑,紧紧张张才能勉强完成任务。这些人最后累的精疲力竭,越到后来越觉得土块模子像有千斤之重,好不容易打完了,还要拖着像灌了铅似的双腿,举起又酸又胀的胳膊,不得已又扛起坎土曼去挖泥坑,放水泡泥,为明天打土块做好准备。他们回到“牛棚”时,天已经黑黑的了。第二天天没亮就赶紧起床到泥塘子去翻泥,把翻好的泥垛成堆,这才回来马马虎虎就着咸菜窝窝头喝点玉米糊糊,慌慌张张吃完早饭就又开始一天的“机械作业”。而裘戎却不费吹灰之力,轻易而举的早早就打完土块,到林带里去乘凉。被管教人员发现后,又加上四百块的定量,这会他变聪明了,要紧不慢地磨起了洋工,总是挨到别人的八百块完成时,他的一千二百块也完成了。
这样他们各干各的干了几天,个个都快累爬下了。“数学家”段良臣开始发挥他的专长,晚上睡觉前,他与大家说:“这样干下去谁他妈的受的了,得想想别的什么办法。”李宇苦笑着说:“别折腾了,早点睡觉,赶明儿个还要干八百块。”段良臣笑着叹了一口气说:“我说你们这些个人哪,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只顾埋头拉车,不知抬头看道,担心又犯路线错误就麻烦了。”他这一句打趣的话,让李宇哭笑不得,没话回他,歪过头就想睡觉。还是柳晓津稍微精明一点,有能省劲的事,不妨让他讲讲,就问:“老段,你说有什么别的办法?”段良臣说:“办法倒有,但只看大家配不配合。”农业技术员贾贤军附和着说:“老段,说说看,能省点劲大家能不干吗?”段良臣说:“我说啊,我们八个人分成三个组,一个组专门挖泥坑,泡泥;再一个组专门翻泥垛堆;最后一个组专门打土块,还负责上架。人员分配为二二四,就是前两个组都是二个人,打土块那个组要四个人。”李宇知道泡泥、和泥、翻泥垛泥的活最关键,新疆大部分都是沙土,泥和稀了,土块不成形,和干了,土块又粘不到一起,模子一提就散,要恰到好处,干起来就非常累,他翻过身来说:“我们八个人八八六千四,加上黑老弟又多四百,一共是六千八百块,乖乖,这么多的泥,恐怕两个人翻不完。”张汉军也插话说:“打土块的四个人,每人摊下来是一千七百块,好家伙,一天能不能干完呀?”段良臣仍然笑着说:“你们这些人,还没上床呢就嫌累,不试试咋知道呢?”李宇无可奈何地说:“又来了,你这个人算是没了救。”
半天没吱声的裘戎说话了:“我想由于我多大家伙四百块,不与你们一起干吧,显得不是一起的难兄难弟,这样吧,我力气大,挖泥翻泥的活,我一个人全包了,你们几个专一打土块吧!”“嗬,够义气兄弟!我看不行再跟你加个帮手。”段良臣高兴的拍拍裘戎说。裘戎说:“先让我一人试试看吧,实在忙不过来再说。”段良臣伸出大拇指说:“好嘞,你这个好黑兄弟,就这样定了,从明儿起开始干!”
第二天就这样开始按计划干。裘戎一个人不声不响的去挖泥坑,其他七个人两个人装泥,五个人倒模子,干起来像一套先进的生产流水线一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速度明显提高,
人还不觉得怎么累。看看到了晌午,剩下的活不多了,段良臣像是个头似的,让大家休息一会,去林带歇歇凉。到团部下班的钟声敲响后,他们也第一次正点收工回棚。
晚上,大家兴奋地议论一天的劳动收获,都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舒舒坦坦干过,七嘴八舌地夸奖老段有办法,段良臣却假谦虚的说:“咳,这也靠大家的团结不是?我只是按数学中的优选法给大家出了个主意。”他顿了顿,瞅瞅靠最边地铺上默默无语的裘戎说:“主要还是靠人家黑老弟讲义气,最关键也是最累的活他一个人全包了。”大家的眼光不约而同的投向裘戎,可他却不好意思地没吭气。
柳晓津想起了一件事。问段良臣:“老段,刚才你说啥优什么法来着,是咋回事?”段良臣故弄玄虚的笑笑,神秘的说:“这个呀,等你学完高等数学,弄清楚什么叫微积分,再来问啥是优选法。”柳晓津不满地取笑他说:“哼,看把你能的,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把你们宠一下,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呢,怪不得把你们称为臭老九,把你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段良臣也不生气,仍然笑着说:“臭老九啊臭老九,就跟你们南方的臭豆腐一样,嗅着臭,可吃起来香,你们家乡没有人不爱它的,是不?谁舍得把它扔在地上,还要踏上一只脚?就是一时生气扔了,到嘴馋时,还是要捡起来拍拍再吃。”他的这段话,逗得满棚子的人全笑了。一般不说话的朱永生,说起话来也很逗人笑:“老段,你这叫臭豆腐掉进灰里去了,拍也拍不得,打也打不得,没了治”
就这样他们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地干了四五天,好景不长,被胡大富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他一般不经常到工地去,这天,他幽灵般的飘来了,狡猾地看着他们穿梭似的在场上来回跑着翻土块模子,假笑道:“不错嘛,干得挺来劲啊。我说你们这几天怎么老早就收工了,原来你们真的搞了巧啊。来来来,都给我停下,谁叫你们这样干的?”
大家无奈的停在各自的原处,柳晓津说:“是我们大家觉得这样干可以提高劳动效率,完全是自由组合,没有谁给我们出主意。”
胡大富来劲了,发出一连串的问话:“提高劳动效率?怎么没见你们多打出土块来啊?自由组合?这就是你们的自由?”他扫视了大家一眼,继续凶狠的说:“有你们的自由,就没有我们无产阶级的自由。你好呀你,在这里搞起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四大自由’,你想为资本主义复辟呀你。”
贾贤军争辩道:“提高劳动效率的事,为什么不能做?”
胡大富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没你问话的份,一边呆着。”转而又对大家说:“我不需要什么劳动效率,叫你们干活就专你们的政,就是要让你们脱一层皮,伤你们的筋骨,这才叫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不是让你们在这里搞偷奸耍滑图享受的。以前你们一个个能得很,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要不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及时地开展起来,你们早就让我们国家变颜色了。”他气得喘了口粗气,继续训斥道:“你们既然想提高劳动效率,那么,从今天起,每人打一千五百块土块。”丢下这句斩钉截铁的话后扬长而去。
往后他们所受的罪就可想而知了。李宇垂头丧气的说:“唉,这下可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语气当中大有责怪的意思,想着老段也是为大家好,就没有明说出来,怪只怪那个尖嘴猴腮的胡大富太狠毒。贾贤军激奋地说:“看他秋后的蚂蚱,能有几天蹦达,这些人越是猖狂,就越说明他们的日子不会很久了,这就叫黎明前的黑暗,大家坚持坚持,曙光就在前头。”这个对立派组织的副头头,总是忘不了为他们做宣传,经常表现出“革命的乐观主义”,为这件事给李宇同时也包括给大家打气。柳晓津没好气的说:“算了吧,人家没几天的蹦达,你们呢,早都蹦达不了,人都不知道到哪去了,还曙光呢。”贾贤军噎得说不出话来,朝柳晓津翻了下白眼。段良臣说:“人自有天命,要死球朝天,不死万万年,管他那么多,还是跟以前那样,各人能打多少就打多少,完不成了不起夜里开会时低头认罪得了,再不得了,不就是坐坐飞机。过一天算一天吧。”最后还是李宇说了句:“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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