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菜园里拔回一筐萝卜的时候,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给河里罾鱼的二哥送件棉袄的时候,母亲到邻村给二哥说亲回来了。母亲说刚刚下雪天并不会很冷,这妮子小小年纪倒还是有些慈悲心肠。你不妨送去,也是你对二哥一片心意,说不定明天会奖你几个本子钱,看来说亲一事很顺利。
她并不知道,我送棉袄给二哥是有我自己的企图的。这就是顺便路过瞎爹门口,缠他提前说出昨天故事的结局。这样在晚上时,我会在建林与雪娣跟前玩点聪明,说我早会料到是怎样的结果。
瞎爹是村里最年长的男人,他的故事比他的胡子多,也比他卷曲的胡须更加缠绕复杂,让你看不清脉络,但其实每一根胡须又肯定是从一个毛孔里生长出来的。瞎爹的故事,不会一夜讲完,夏天,一个故事要吊你一个星期,冬天夜长也得要三五天才有个结局。雪娣与建林都大我们两岁,我因上学早赶上与他俩同班,听故事从小就是一道。这样听到精彩时一同拍手啧嘴称叹,瞎爹一高兴,就会多讲些。当然如果不是恐怖的,比如王三小姐被一只煮鸡蛋哽死,然后放到灵柩之类的场景时,我们三个人回家就不致于太惊恐了。
瞎爹并不识字,那些故事最原始的版本顶多只能追溯到他爹爹的爹爹了。因此若干年后,我对某一个故事进行了考究,那应是清朝道光年间的事。我们所有的故事发生地都在瞎爹生活的祖埂村。因此,对于每一个故事,我们三人只要有条件都会对它加以考证、取证、验证。会让那些故事在心里生下根来,像自己长出来的一样。建林是个爱说话、脸皮也厚的男孩,他总是嬉皮笑脸地对憨憨柔柔的雪娣说,将来要把这些故事讲给我俩的孙子的孙子听呢。
这是个关于宝物的故事。瞎爹在开讲之前,问我们去过村子东头那块茶园没有。这个问题显然是多余的。瞎爹也许是借用了说古书的手法,给人制造身临其境的效果。可惜当时没有惊堂木一拍。
“哪能没去过呢,就在到学的路上。一天不去也有四趟呢。”建林抢先回答这个问题。
“哦,那好,就说从东头往西数的第三棵茶树吧。伢子们是不是觉得那棵树比其它的都高都大呢,春天的茶叶也长得格外茂密些?”
“是的,要多得多。可以多焙二斤茶。”这次回答的是雪娣。她是个细心的女孩子。更为主要的是,这棵茶树是在雪娣家的自留山上,每季的茶叶都是雪娣自己摘下的。记得那时当代课老师的二哥喝了不少雪娣送来的茶叶呢。喝茶,在我看来是最能体现身份的一件事,我的家庭乃至整个村庄里那些体格健壮的叔伯兄弟,渴了只咕噜咕噜地吞下半瓢水。
“有什么讲究呢?是因为它获得的阳光和雨水多吧。”建林自作聪明地发问。
“茶是喜温好雾的植物,都是一块地,未见得地理气候差别有那么大。”建林的话只有我能够反驳。雪娣多是盲从。
“不知道了吧,那棵茶树下面埋着宝物呢。”瞎爹一脸正经的说,然后喝了口酒,撂了颗黄豆到嘴里,巴叽巴叽起来,仿佛撂到嘴里的就是那个硬当当的宝贝,不是那么容易被他咀嚼和吞咽的。
“是什么呢?瞎爹你快说,我都急死了。”建林的眼睛顿时睁得很大,对那宝物的好奇与憧憬让他的两眼变得晶亮起来。雪娣却默不作声,静听下文。
深冬的风鼓起窗户上的油纸,然后又紧紧地吸在窗格子上,风干的浆糊使那些油纸脱了木条,于是那些纸又再度鼓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瞎爹似乎要等那阵风平息下来,再肯说出那件宝物。我们不约而同地朝窗子望去,不约而同地被一种神密感包围起来。
一棵树何以会茂盛于它的同林呢?也许真是有什么宝物的灵气,护佑了它吧。沉寂之中,我把大脑交给了漫无边际的想象。是一只玉镯,还是一枚戒指,抑或一个状似小船的金元宝。如果是先埋下宝物,再在土面上栽下一棵茶树,然后一年一年地长大,这就如同一个人的出身,生来便占着宝物的灵气,三人中的建林,事事总是领着先,占着强,处着优,因为他生下来就是校长的儿子,而我的父母却是农民,为了让二哥在小学里当个民办教师,私底下没少巴结他们。雪娣的母亲是位校工,连当农民的父亲都没有了。这真像一棵树与另一些树。
如果是先有了那棵茶树,人们只是看上了它的普通,在这树底下挖个坑,把宝贝埋下去,以掩人耳目,那么这棵树就是不幸的树了。这就如雪娣一样,我敢说她是个内心极其安静的女孩,她一定只想做个普通的人。所以她不希望她的茶树下有什么宝物被埋藏,也不希望她的茶树底下躺着红颜薄命的王三小姐。在等待结果的瞬间,我的脑子里胡乱地飞过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哦,瞧我有多笨,我明知道连葬下的王三小姐都是假的了,还想这些干吗?有谁肯用真正的宝物与一个假人陪葬呢?
黑暗中,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一只老鼠将瞎爹家空空的洋铁皮米桶碰翻在地。
“喵——喵——”瞎爹唤起那只花猫来。那一定是只贪财的老鼠,在觊觎茶树下的宝贝了。
我期待着那阵风早点停下来,我要知道茶树底下的故事是如何发展的。
“唰啦啦——”那层油纸终于被风夹带来的雪花沾湿了,湿成了一个口子,风从那口子里挤进来,被挤得扁扁的,像顽皮的孩子卷起的两片叶笛,吹起“噗噗噗”的声音,尽管他吹得口水满天,却也成不了什么曲调。那风朝着微弱的灯光而来,火苗跳了一下,向建林身边倒去,然后又直起来,再倒下,最终是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不说了,我看还是不说的好。”瞎爹说,“回去吧伢子们,别误了明天的上学。其实也许什么都没有。要是有,也等不到现在了。真歌假戏,说书放屁。”瞎爹打了个哈欠。
我感觉到那个哈欠似乎是圆圆的,象漫画上飘起的一个个小圆圈。这个故事也许从此终结了,因为在以往,瞎爹总是饶有兴味地说,“明晚早点来,我给你们说下回文。”
三人于是悻悻地回家。我的家离瞎爹家最近,因此,等我小心地从虚掩的后门溜进家时,建林还要负责把雪娣送到家。雪娣今天与以往不一样,她在我的门前站了好久,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雪娣快走吧,我二哥在家呢,知道我这么晚回来要骂的。”我对雪娣嘘着声。
“跟你二哥说,让他送我回家好吗?我不想和建林一道。”雪娣怯怯地说。
“你疯了,雪娣,二哥忙着说亲的事呢,怎么会有空送你?”
“你二哥说亲,真的吗?”雪娣突然一脸神伤地盯着我,然后又轻声地嘟咙了一句,“我害怕经过那棵茶树。”雪娣见我还是没什么通融的余地,就很失望地走了。
这个时候,二哥正把罾来的鱼按个分成三六九等,鱼的价格也就高高低低地拉开了。他不同于那些真正的农民有很壮实的身体,能在寒冬腊月摸到这些鱼确实不易,因此他把鱼的价格自然算得毫厘不让的。
“过来,妮子,整天跟着建林疯跑,过来帮娘记好鱼的价格,明早到集上去。”二哥有时把自己的地位临驾于爹之上,我颇有些不服,他年长我几岁,要赚些钱盖房娶嫂子,能委以这卖鱼的重任给我,也着实让我有了一种成就感。
“记好了。不少你一分的。”我自信地回答着二哥,然后摸到被窝之中,想着第三棵茶树来。想起建林与雪娣各自不同的样子,我自觉好笑。
这一夜风雪很猛。偶尔从瓦缝里吹落的雪花,在我脸上留下了冰冷的印痕。陈年的棉絮似乎要吸走我身体内的全部热量。冰铁的寒意带到了我的梦里。
我看见建林并没有回家,他拿着镐锄,走到那棵茶树底下,挥汗如雨地挖掘着。“快了,快见底了。”他一边挖,一边说。汗气从他的左右额角上升腾起来,先是平行上升,升着升着两缕烟气就交错着扭在了一起,然后落定下来,显影成一个漂亮的古装女子,站在建林身边,跟他说,谢谢你拯救了我的灵魂。不用谢,我要挖出宝贝。建林说。那女子把手上的玉镯褪下来递给建林道,你得到一个宝贝,就会失去另一件宝贝。建林说,是什么呢。那女子指指坑里,说,看到了吧,就是她。我顺着女子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正躺着雪娣,雪娣喊着二哥的名字,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绝望。纷纷扬扬的大雪很快把雪娣的声音淹没了。二哥却说,建林你闯祸了,快把她埋了吧。
“见鬼去吧。” 建林大喊一声,一脚把镐柄踩断,用手拿起铁镐朝那女子扔去。
“喀嚓”一声巨响。我醒了。
院子里的香樟树因为承受了过多的积雪,一节枝桠被压断了。这声音很脆,让我想起晚上建林听瞎爹讲故事时,把自己手指的骨节弄得嘎嘣噶嘣响的样子来。
“王三小姐是位采茶女,被微服私仿的皇上爷看上要带到宫廷,她不肯,原来有了意中人,这小女子私下与情郎约好准备连夜私奔。”
“唉,她哪里逃得掉他们的手掌心?”雪娣一声长叹。
“被官衙抓到了吗?”建林问,他听到这里时,手指就捏得很响。好象要去和官衙拼个你死我活,去搭救这位美人。
“那到没有,王三小姐没等到意中人,于是来到一座客栈,又疲又乏,遂吃了只煮鸡蛋,不想吞得过快,竟噎死了。”
“一定是跑了几天几夜肠子饿细了,所以才噎死的。”我积极地附和着。以助瞎爹把这个并不精彩的故事向下面推动。我关注故事的走向。
“是的,是从下江跑来的呢。”
“可惜啊。肯定是个绝色的女子。那人为什么会失约呢。真是红颜命薄。”雪娣冷不丁发出这么句感慨,令建林和我有些诧异。突然觉得雪娣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起来,因为这句感叹明显带着成人的色彩。再看看雪娣,她的眼里竟然有了点晶莹的泪花,因为不好意思,她用衣袖轻轻揩去。
“当事的店家报告官府,官府却也就没有降罪于他们,于是打发了钱物,让店家葬了她。这茶树无形中也就成了店家的私有财产了。”
“真是好心的店家。”看得出雪娣的感叹发自肺腑。
“就葬在这棵树下了吧。”我继续催促着瞎爹讲得快点。
“好歹是个殷实的人家,又要避难,肯定是带着不少宝贝的。雪娣,明天我们把它挖出来吧。那样我们可就发了财了。连书也不必辛苦念了。”建林说。
他的话把雪娣吓了一跳,“建林你胡说什么呀,你不怕王三小姐的鬼魂把你掐死啊。”
“男子汉大丈夫,我才不怕呢。瞎爹你快说,倒底是什么?”
“我可不希望我的茶树底下躺着一个魂灵。我更害怕茶树被人把根刨来刨去的。我每期的学费都指望着它呢。”雪娣是个安静的人,我想这个故事无疑在她的心灵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以下是建林他们没有听到的。而我在下午时已知道其中的关键。那是这个故事中最悲情的部份,已经被我提前过滤掉了。
“王三小姐真的死了吗?”我在下午是这样问瞎爹的。
“你听我晚上给你慢慢讲。你就是个急性的小丫头。”
“我会把二哥的茶叶拿些给你喝。”
“好了好了。我说点吧。王三小姐没有死呢。那只是店家的一个障眼法,他用钱贿赂了追捕的人。然后用面粉做了假人裹上衣服放入棺材,找个茶园葬下。并在两年后,放出话说,王三小姐是和她的金银手饰同葬一穴的。”
“那要用多少面粉啊,难得他这么舍得。这样做有什么用心呢?是王三小姐太漂亮,店家动了坏心思了吧。”我问。
“是啊,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几十斤面粉与一条身家性命,他算得精细着呢。这么一来,王三小姐因为感激倒成了店家娘子了。”
“以身相许,算是扯平了。”我那时开始学习政治经济学,知道什么叫等价交换。
“可是那个店家并没有满足于此。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呀。店家还想利用那棵树大做文章呢。你知道茶树是需要疏松的土质,这么片板结的荒山,连鸟都不肯在这拉屎的。本来是发不出什么好茶的,不想这么一放话之后,引来很多财迷心窍的人前来挖宝,他们多在夜里,不论春夏秋冬,刨过之后,觉得得罪了地下的亡灵,于是总都要跪在地下,对着茶树作揖一番之后,撒泡尿,然后溜之大吉。”
“这样,不仅土壤疏松了,连肥料也有了,还是有机肥,怪不得这棵茶树长得盛呢。”
“这还不是主要的呢,店家还每年给茶树上香祭奠,弄得周围四处都以为这茶有了灵气。于是这一树茶的价格就卖成了天价了。”
“真有手段,让人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发财梦,然后又一个一个地破灭。无商不奸,好个精明的商人!”
仿佛是一个谜,这谜底原是要在今晚向三个人揭晓的,只是因为这场大雪。将这个故事拦腰折断了。
所幸的是,我比建林他们知道得多。我不会在这样一个风雪夜去悲悯上两个世纪前的古人,我也没有寄希望于那树底下的宝物,我深知我们家要过上富裕的日子,得依靠父母兄长勤劳的汗水来换取。但愿明天的鱼能卖个好价钱。
第二天,我们没有再听故事,因为雪娣病了,连学也没上。接下去的几天,我们要应付期末考试。那是一次区的会考,我花上几个通宵把习题做了一遍又一遍。真是种瓜得瓜,那一次,我的成绩超出建林很多。作为奖励,我不仅得到厚厚的汉语词典,也得到一支铱金笔。而且,听说我还将被选拔去参加第二年春天县里的数学竞赛,我原来没对这次考试寄予什么希望,结果却满载而归。当幸运降临到一个人头上时,一定有另一个人变得不幸。在学习上,我暗地里一直将建林视为对手,我想这个不幸的人无疑就是建林了。这样的喜悦是要有个人来分享的,可今天放学回家不再有雪娣相伴了。
雪娣咳嗽得厉害,她娘已经在三天前用板车拉到县城医院看了病拣了中药回来,据说她咳出不少的血。自从她那晚说了“红颜薄命”那四个字后,我就突然不再把雪娣看作同学,玩伴,却当她是我的姐姐了。
今年的茶树花开得迟了一些。本来应开在冬月,可现在腊八已过,还没见半朵茶树花苞。厚厚的积雪压在第三棵茶树苍翠的枝叶上,因为过多的枝叶使它承受了太多的积雪,它勾着头,而其它的茶树却昂着头,一身轻松地迎接着冬日的朝阳。这本是棵极其平常的茶树,却被那奸猾的店家赋予了离奇而怪诞的色彩,这份离奇与怪诞并被祖埂人一代一代的传颂着,它今天已流传到三个少年的中间。我知道第一片雪花来自那个夜晚,是与王三小姐的故事一道而来,她哀艳的爱情震憾了雪娣善良的心,因此,那飘舞着的雪花在她的心中不再轻盈,它有了重量。
雪娣病了。我希望我的好消息能为雪娣带来一丝丝喜悦。于是我抱着奖品,飞快地往雪娣家去。我已决定把那支钢笔作为探望病人的礼品了。
正午的太阳照在茶树上,积雪开始融化 ,压弯的枝头一点一点地向上抬起来,一朵浅黄色的茶花正在那棵茶树的枝头上绽开。我走到跟前一看,原来并不是,是雪娣头上的一朵塑料花。她怎么会落在这里?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这个杀人的故事!见鬼去吧。王三小姐根本就没死。这句话也许我该早点告诉雪娣的。但愿现在也不迟。
“噼噼叭叭——”一阵鞭炮声从雪娣的村口传来,然后是几个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声。
“可怜的孩子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地扔下你娘走了呢?”
雪娣死了。
邻村的男女老少纷纷向雪娣家涌去,而我的脚步却怎么也挪不动,我知道压着我的只是那句话,它已变成一块永远也不能融化的坚冰硌在我的心里,我哭不出声来,如果我哭出来,流出的一定是血。
建林泪水涟涟,他的双眼已经肿成两棵红桃子了。二哥一个人蜷缩在雪娣家墙角里默默地抽着烟, 他平时并不舍得抽烟,因此劣质的烟气呛得他干干的地咳了几声。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同一口锅里吃饭的二哥原来是一位面目清秀的书生。
文弱的二哥尽管不是打柴和捕鱼的料,但他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雪娣的字也写得漂亮,一块写作业时,我跟雪娣说,你的字都赶得上我二哥的了,雪娣的脸上就会泛起一阵红晕,然后追着我满屋跑,跑得她头上的那朵塑料花掉落到地上,弹了几下,滚到二哥脚下,二哥随手拾起递给雪娣。“有人夸,你还不高兴?雪娣你怎么这样小气呢?”二哥难得与我们搭上一句话的。
那是春天,正是新茶上市时。
伤心的,原来不只是我。
建林看我来了,他背过脸去,本来想憋住哭声,却忍不住哇得很响了。
“雪娣,是我害了你。我不该让你陪我去挖宝的。”建林为什么会这么说呢,难道那夜我做的梦都是真的。这怎么可能呢?
“我可怜的雪娣是冻死的呀,给她多做些棉衣吧。还要葬在向阳的南山坡。那儿暖和。”收敛时,雪娣的娘这么跟村里人哭着说。
“不,把她葬在北山坡,那棵茶树下。”棺木要出门时,我跪下来挡着众人嚎叫起来。人们诧异地看着我,仿佛我在念叨一则咒语。“雪娣是被那棵茶树害死的。把那棵茶树刨出来,那里面一定是一颗不肯投胎的冤魂。”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把一切想象与推理,在这几秒内一古脑地说出来。因为我看见雪娣头上的那朵塑料花,开在茶树上,因为我听见建林说是他害了她。
“你这死妮子,胡说些什么?还有建林,你也乱说一通。”二哥跑过来,一把揪去我的辫子,把我甩出好远。他可从来没有打过我的。我想他是疯了,但他分明又是在掩饰着什么,为我也为建林。
没有人理会我的胡言乱语,雪娣还是被人们葬在向阳的南坡下。
瞎爹没有能给出那个故事最原版的结局。他在雪娣的头寂里,真正意义上地瞎上了他的双眼。
与雪娣相背的那片茶园在冬天里开花,春天里抽芽,秋天里结果。从东到西数的第三棵茶树仍是祖埂村最老的一棵茶树。农学院毕业的建林,和二哥商议要开辟这片茶园。二哥早已不做老师了,他成了茶叶厂的厂长。他把与建林侍弄的那款茶叶,命名为 “雪恋”。在去年的茶叶拍卖会上,卖到8000块钱一两。人们问品茶的人说,这茶究竟好在哪,那品茶师说,它淡如雪花,清凉清凉的。
每年的清明时节,也是新茶上市时,二哥与建林招待我的也只是一杯清茶。
一只透明的玻璃杯,放入几片茶叶,冲上顶开的水,那叶子就沉下去,在沉下的过程中尽情地舒展了它紧抱的身躯,它的香气就溢满了二哥的小屋。我不觉要想起雪娣做茶的情形来。那时,我总站在她身边,观看她的每一个动作。那是树顶的茶青,被雪娣一片一片地摘了来,放在烧红的铁锅里焙着,待到五六成烫时,雪娣便用手将粘在一起的茶叶一片一片地搓开,我说,雪娣不怕烫吗?雪娣笑笑只叫我别说话,要不然会误了火候的。
喝完了二哥的“雪恋”,我也会在雪娣的坟上浇上一些茶水。她的生命飘忽如那一夜的雪花,只在梦里把我的双唇凉透。人生的一段至关重要的细节,将随着那遥远的一季茶事被忽略了。
现在,我不能去想,越想,它飘得越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