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我拿着准备好的纸衣服,踏着微弱的路灯光来到十字路口。西北风尖叫着从耳边飞过,留下刺骨的寒气,穿透单薄的衣服,侵入枯槁的躯体,我打了个寒噤,望了望死寂般的场地。这个今晚只属于亡魂的世界,成了生者的告慰,满地都有烧过的痕迹。密集的黑圈如同舞台下看大戏的人头,难以数得清,难以想得清。一个个生命去了,一个个生命来了。我想,那大海,该不是历史长河中轮回的生命流聚的泪水?要不然,这失去亲人的悲痛之泪会流到哪里去呢? 纸灰在天空中飞扬,眼泪从脸颊上滑落,滴在松软的土层上,渗入亡者的心坎里。瑟瑟发抖的亡魂飘然而至,穿上御寒的棉衣飘然飞去,笑声在夜空中回荡,连空气都仿佛凝固。生者的心灵得以慰藉,死者的亡魂也能安眠。 我照旧在地上画了个圈,照旧放上做好的纸衣,照旧划着新买的火柴,照旧念着弟弟的乳名,默默祈祷,盼他归来,可我却分明听到了呻吟声,一声比一声痛,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弱…… 我寻声望去,我分明看到婶子的红砖瓦房的红砖大墙下,弟弟健壮的躯体躺在血泊中,呼唤着亲人的名字,眼里流露出生的渴望!我慌忙伸出手去,冰冷的十指攥住的只是弟弟生前的旧迹与零碎的回忆! 弟弟比我小两岁。我是长女,父亲在弟兄五人中排行老二,但大伯倒插门,父亲自然成了家中的老大,弟弟自然成了家中的宝贝疙瘩。他出生时,母亲健康而能干,全家老老小小喜不拢嘴,上上下下围着他转。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被我们家人发挥得淋漓尽致。他长得很象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捣出来的。我们姐弟四人只有他随父亲,深深的双眼皮、挺阔的鼻梁子充分显示出他与父亲的血缘关系。父亲对他疼爱有佳,串门时总是把他架在肩膀上,任他脏污的小手揉乱整齐的头发,任他长长的涎水滴湿蓬松的黑发。冷不防他会使劲揪一下,父亲便夸张似的“哎呦……”一声,坐在肩头的弟弟会“咯咯……”地笑,声音银铃般,散得满世界都是,连小鸟都忍不住跑出来跟着欢笑。下田时,弟弟会坐在父亲架子车里,举起柳条学着大人放声喊“吁……”,父亲就会拉着车子跑起来,车厢里弟弟粉嘟嘟的小脸鼓得涨红,银铃般的笑声随风飘得很远。父亲耕田时他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不停地喊“爹爹”,父亲会心疼地放下农具,拍拍满身的尘土,抱起他走向田头,来到商店,给他买最爱吃的玉米糖。吃着糖,他会安静地坐在田头班驳的树影里,看着群群雀儿啄食小虫子,他勇敢地捏住身边爬行的蚯蚓,走上前去,被惊起的雀儿“扑棱棱……”从头顶飞过。受到惊吓的弟弟放开嗓门嚎啕大哭,哭声让父亲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跑回,抱起他,擦拭他满脸的泪水和鼻涕。然后依旧把他放在车厢里,依旧让他拿起柳条高高扬起,这样他脸上才会漾起甜甜的笑容,随着父亲快乐地回到家里。 印象中,弟弟一直和父亲钻一个被窝,无论冬夏。冬天,我们一家人挤在唯一的火炕上,弟弟总睡在父亲的脚头,抱着父亲干裂的双脚,酣然进入梦乡。夏天,太热了,母亲会把席子铺在院子里,四周用木椽垫起,以防虫子爬进被窝里。我和母亲睡在席子上。由于席子太小,挤不下一家人,父亲就拿床被子铺在架子车里,父亲前脚刚躺上去,弟弟就会跟过去,挤在车厢里。那时我无法知道仅有一人宽的车厢怎么睡下两个人?月儿把银辉撒向院落,门前白杨树的黑影总会吓得我钻进母亲的怀抱,母亲叫我数天上寥落的星星。但我依稀能听到从院子那头传来的父子二人亲切的交流,那种声音常常会在夏日的夜晚驱散我心头的惊恐,伴我沉入梦境。这种睡觉的方式一直延续到弟弟卒亡,我无法想象弟弟离开人间、离开温暖的被窝后,父亲是怎样的孤独和煎熬?他怎样度过一个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他如何承受中年丧子的悲痛? 弟弟没有像我一样好好念书,不知是他智商低,还是不用心?反正成绩很差,在班上老考倒数,因而常常受老师批评,常常遭同学欺负,也就常常逃学旷课。父亲没办法,强扭着他去学校,看着他坐进教室。等父亲前脚出了校门,他后脚就冲出教室,提着书包到处游逛。放学时跟同学们一起回家,进门就喊肚子饿,端起大老碗,一眨眼工夫饭全下咽,好象食管很粗,很畅通。后来,父亲没办法就到学校陪读,但他的成绩丝毫不见起色。混到小学毕业,父亲再也经不起折腾,顺了他,任其自然发展。 成绩很差的弟弟离开了束缚他的校园,就像鸟儿离开了笼子,他跟着一群比他大的男孩做起生意。因为家里没有自行车,他就提着竹笼走街串巷倒卖蔬菜,倒卖水果……每天晚上,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数被捏揉得皱巴巴的毛票,脸上露出甜甜的酒窝。然后留下本钱,把赚到的给我买学习用具。吃过晚饭,他爬上火炕,盘腿坐在父亲的脚头,给我们讲一天的经历。说邻村的大黑狗怎样对着他狂吠;说肥胖的大婶怎样和他磨嘴;说他走过几个村庄跨过几条小溪…… 记得每天弟弟都是黄昏时分赶回家门。可是有一天,外面一片漆黑,大清早就出去的弟弟还没有回归,我们全家人都无法入睡。下午变了脸的天公忽然下起大雨,道路泥泞不堪。没带雨伞、没穿雨鞋的弟弟不知在哪里躲雨?父亲焦急地转来转去,不知往村口跑了多少回?半夜里,弟弟空手而归,浑身淋成落汤鸡,头发被雨水冲洗,凝成几绺贴在额头上。浑身明显有撕打的痕迹,右脸比左脸厚一寸,军黄色的上衣被撕破几处,布絮吊在那里,一动一闪,我们的心也跟着闪动。他说因为下雨,水果没卖完,就继续在街道里转。天黑了,一个大娘看他可怜,便把剩下的全买了。他高兴极了,蹦着跳着往回赶。没想到经过邻村时,遇见一伙强盗,截住他,抢走他身上所有的钱,还把竹笼踩扁,扔到沟里!他气急了,和他们撕打,但自己势单力薄,怎能敌过那伙身强力壮的莽汉?他丢了本钱,丢了竹笼,以后可怎么做生意?一个人心灰意冷的徘徊在雨地里,都没脸回家了,但他想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就又回来了。听到这儿,我们全家人都哭了,母亲拿起针线为他缝补衣服,父亲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 没了本钱,弟弟暂时不能做生意了。但他有一颗热心,在村子里,不管谁家有事,他总是第一个过去帮忙;不管做什么事,他都干得很出色,经常受到主人的夸奖。几年过去了,弟弟长成小伙子,1米75的个头,健壮的身体,总有使不完的劲。体力活根本不用父亲干,父亲的脸上常常笑容满面。 1989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我正在学校值班,心里老感觉不安。我收拾好东西往家赶,走到门口看到那么多人围在一起,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等我走近,他们都闭上了嘴,问也不吭声。我快速跑进家里,父母都不在,弟弟也不在。我着急了,跑到三叔家,看见三婶红肿的眼睛,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三婶让我坐下,才告诉我弟弟的事情。说弟弟帮婶子放那堵厚实的土墙,没来得及躲闪,被塌在下面,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不知会怎样? 听到这个消息,我想大声哭,可我的喉咙哽住了;我想冲向医院,可我的双腿瘫软了。我呆呆地坐在婶子家里,任泪水泉涌,湿透我的衣襟。眼前是弟弟健壮的身躯,躺在血泊里;耳边是弟弟痛苦的呻吟,响在我的心坎里。我不知墙突然倒在他的身上,他会怎样的挣扎?我不知他在墙底下,怎样声嘶力竭的呼喊?我不知他无望时,怎样牵挂他的亲人? 我呆呆地坐到天亮,期待奇迹的出现,期待弟弟满脸笑容、活蹦乱跳地来到我面前。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但我还是看不到弟弟的踪影。五更时分,传来了消息,回来的是弟弟的尸体。因为夭亡,不能进家里,停留在田野上一个井房里。丁壮劳力连夜掘墓,连夜入葬。婶子和我跑向井房,弟弟已经穿上寿衣,躺在棺材里。我想看看弟弟,我想让他站起,我想用我刚发的工资给他买自行车让他做生意,我想给他找个漂亮的妻子……可是他们狠心地封了棺盖,抬走了弟弟。他们走得那么快,我怎么追都追不上!等我走近,弟弟已躺在冰冷的土地里,铁锨铲起的土粒很快覆盖了弟弟强健的身体,任我怎样喊,他们都不肯停下手里的工具。我扑在隆起的土丘上,双手狠命地趴土,因为我要我的弟弟,要他重新站起!婶子架着我回到家里,可我怎能抹去弟弟生龙活虎的身影? 没有了弟弟,父亲一夜间白了双鬓,布满血丝的双眼满含着悲戚。本来多病的母亲不再言语,夜半时分,我常常会听见母亲的哭泣。弟弟的早逝让我们这个家庭笼罩一层阴影,另外二个弟弟还在上学,悲伤的父母已无力!我靠着微薄的工资维持着这个家。破旧的房屋处处漏雨,我想盖房子,但我哪里有力量。于是我把自己嫁出去,用廉价的财礼加上婶子那800元命价钱盖起三间瓦房,从此告别了一下大雨就似乘船的茅屋,让父母过上吃穿住不愁的日子! 可是我不管怎么做,都无法替代我那个勤快的弟弟。我每次回家,总能听到他们思念的话语。我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满意? 只有鬼节时,在这沉寂的夜晚,我站在这异乡的土地,点燃纸衣,让纸灰传去全家人对弟弟的情意,传去全家人对弟弟的祝语。愿弟弟的亡魂穿上暖衣,不再呻吟! 安息吧,我苦命的弟弟!总有一天,我会来陪你! 你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