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震寰散文
打一篇“轻松”文字
应荒田先生的邀，在美华文学论坛上贴了几篇文字，有新作，也有旧作。有诗歌，也有散文，小说，随笔什么的，品种虽是齐全，长短也能“不一”。但一律的是些故作高深，故弄玄虚，虽无心折磨别人，却或者已经折磨了别人，更着实自己折磨了自己不少的玩意。善良的怀宇君看我这般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纠缠甚苦”，心下不忍，虽是素昧平生，也由了自己善良的本心，寄了份短讯来，告诉我说：生活已经够累人的了，就不要再为这些形而上的问题烦恼了。还告诉我说：震寰来一篇轻松点儿的。我一方面自己也是真是有点累了，一方面更觉得或者让别人无端的受了难受。心下不免忐忑。就在评网友的贴时随手打几句话告怀宇君说：什么时候我当作一章“轻松点儿”文字，博怀宇君一笑！自己或者也只是自说自话，图个心里好受，怀宇君却当了真，虽是我使了金蝉脱壳的计谋，告怀宇君说自己是个慢性子的，打一篇文字要花她许多的耐心。偏就个怀宇君好人实心眼，跟了贴说：好啊。还无意中堵了我再找理由的后路，说：慢工出细货嘛！
我生就个吃软不吃硬性子，更加想想：生活已经够累人的，我还这般自讨苦吃。虽则我或者自以为是、别人眼里不过尔尔、或至于不堪的文字，甚少有人肯看上一眼两眼的，所以一般不用担心累着别人。但一些不幸做了我的朋友，又为了不丢了我们老中华讲义气的优良传统，不得不就自己忍了折磨来看我的文字；或是善良如怀宇君的，任了悲天悯人的好心肠，宁受我文字的折磨；又万一哪一位文坛大师、红人，官场贵人什么的，为了可怜我这跑龙套的，一时发了慈悲心肠，竟至于屈尊看了一眼我这不堪的文字呢。在这许多可能中，我自己是自作自受，活该受折磨的，所以可以不管；第二是我的朋友。做朋友的，自当祸福与共，所以受折磨我也不至良心不安（谁让他走了眼，认了我这损友呢，呵呵）；第三是大师、红人，官场贵人们，他们或是为了自己的贵人们风格，要向微贱者显露自己的爱心，或是为了讨好比自己更显贵的贵人，以为我的文字是这更显贵者的文字，一时看走了眼，拍错了马屁什么的，我也大可心安理得或至于由得自己小人得意的心，幸灾乐祸去；唯一是让善良如怀宇君者，无端端受累，心下不免惶恐不安。毕竟我只是文坛死心眼的混混，却不是没有良心的坏蛋。这样思前想后，竟真就下了这不自量力的心，思想着无论如何要为怀宇君打这一篇“轻松”的文字罢。
决心虽是有了，只可怜自己天生“不是个轻松的人”，正如那笨重的大象，虽是有了学那伶俐可爱猴子的心，其结果也只会落得个“吃力不讨好，惹一身的累”罢。但既是答应了，又赖不了帐，也只有像了当日答应为胡的清君作散文，再来拚拚小命，也顾不得结果必是像了那可怜巴巴的东施，愣地学那病美人，捧了个心口来求美丽，落个“东施效颦”的笑话。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我只管尽心的做去，得个心安吧。
我作文速度虽称不上快，但若是兴起，一日或者也能打上个三二万汉字的。某日一气写成三万多字、自以为不错的评论，一时得意忘形，还写短句自吹自擂：笔底有沧海，毋须作安排；顷刻千万言，当作锦云裁什么的，甚是骄傲自满、小人得意了几分钟。但平时作文，只是随心任性，有感而发，不似现在这般“强己所难”，所以在电脑前的转椅上猴转了十分钟，感觉到的只是屁股在这五月大热天里贴在皮椅上的越来越高的热度。
头上也是汗滴如珠了，烟也抽了不少。于是开了空调，凉是凉了，终于也只打出上面这千把个似乎和“轻松”并无关系的文字来。尤其让人沮丧的是这样的开篇似足了自己八年前，为胡的清君打的散文练习。我不喜拾人牙穗，也一样的不喜重复自己。而我的文字在世俗的不受认识，八年前如是，八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是，光阴荏冉，我仿佛又回到起点。十年人事沧桑，变化大矣，而我生之寂寞，一竟如此。
在空调的冷气里又枯坐十分钟，入耳入心的只是窗外鸣蝉铺天盖地的鼓噪，心绪也随之飘到大自然的怀抱里去了。
怀宇，大自然才真能让人得着轻松呢。如果你在湛江，我们大可就丢了这打字作文的念头，开车兜风去。我挺喜欢是一个人开车到偏僻宁静的野外去，或者是吹吹风，看看绿的树，听听鸟虫的婉转，或者是看看农人在地里辛勤劳作，看他们种的水稻呀、花生呀、青菜呀、甘蔗呀，绿油油、金灿灿的，在风中轻轻的摆呀摆的。若是遇着清流小溪什么的，就更好，我们可以赤了脚泡在水里，由得流水呀，水草呀，小鱼小虾呀，轻轻的抚弄我们的赤脚，由得这些小家伙们好奇这是什么庞大家伙呢？能不能吃呢研究一番。我总固执地认为天地万物也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像我们人的生老病死啊、悲欢离合、痛、舒服、思想什么的，它们也是有的，只不过表现的是另一种方式，而这一种方式又是我们所不了解的罢。不知你会怎样认为呢。一些事情，因为我们不了解，我们这些自高自大的人就认为是不存在的。我们人有时可真是可笑可怜呢。
呵呵，我还是不问你这个吧。我问你这些问题，或者你又会说我尽想些伤脑筋、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我们只管躺了在溪流边的绿草地上，仰了眼看天上的流云，若是刚好雨后，或者我们还能看到彩虹呢。一篇短文说，我们看到的彩虹都是弧线形的，但当飞机飞行在太阳和雨之间时，飞行员和机上乘客就会幸运地看到完整的彩虹——一个七彩的圆圈。多好呵！不知你有没有看过呢？我没有看过这样美好的虹，但当我闭起眼睛，躺在广大的原野时，我是能看到的。
在我喜欢的画家中，有一位是拉斐尔前派的约翰·米雷。他最好的作品（我个人认为）《盲女》画的是一幕雨过天晴的自然景色，闪着纯洁温馨的黄金光芒的开阔背景让人仿佛置身爱的天国。两个相依为命的穷女孩，其中一个是盲女，另一个更小的女孩依偎在盲女怀里，抬了头观望天上的彩虹。盲女是面对我们坐着的，但我深信她看得到自己身后的彩虹。深信她看到了金黄的原野，走动的牛羊，彼起此落的小鸟，我感受得到她的心就是那洋溢在画面的润湿清新的空气，我允许自己化身那只蝴蝶，轻轻轻轻地飞落在她的披肩上。那时我是上帝的爱的天使呢。我不用说话，她也能听到我的声音，她不用我说也知道上帝爱她，看顾她：
头上各有玄机
谁目无光明，上帝就赐福她拐杖
拐杖上长眼、长翅
拐杖上上荣耀处处随风而起
握拐之掌不断感觉它们的气派
主的明证纷纷切入肌肤
我曾祖母也是盲的，上面的诗正是我写给我曾祖母的长诗（《怀念·我的白皮书》）中的一小节。我曾祖父为了保护家人，年轻轻就被海盗活活打死，祖父二十多岁时，他的妻又为了一点小事，拆散了头发，把他的衣服高挂到屋顶，用一个恶毒的诅咒把他杀死。我的父亲是我的祖父死后一百天出生的，我的祖母（她现在也死了，愿她的灵魂得到安息）养他不过百天，又改嫁了人。我的受尽了人世苦难的曾祖母，贫困和伤心使她哭瞎了眼。但她一个人，用她如柴的双手，在那天灾人祸的荒年硬地拉扯大了我的父亲。她去世时甚至也只是用了家里唯一的一张甚至蔽不了全身的破草席裹着下葬。我曾祖母临终时，拉着满面泪水我的父亲，告诉他说：孩子，一切会好起来的，你的天使一样的妻将从东方来。她的嘴角持着神秘的微笑。十年后，我母亲听到了我曾祖母的呼唤，从东方踏着彩虹来到了我父亲身边。上帝告诉将要下凡为婴儿的安吉儿说虽然人世险恶，但从她诞生起，就会有一个天使守护着她，给她衣食，教她说话走路乃至为人处事，这个天使就是母亲。我父亲的保护天使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他的祖母。而我有两个保护我的天使，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是我的曾祖母。她们是我的保护神，我的天使。
怀宇君，打上面文字使我感觉孤独和沉重呵，当你看着上面大片的留白，请不要以为是我的粗心大意，忘了文章的格式，那是我为我的曾祖母和我自己留下的空白：纯洁、空茫，像我的心，像我所能感受得到的天上的国，天上的国啊，是我将来灵魂的居所，我的神和我曾祖母已先我住在了那里。呵呵，我还是不说这些吧。当我们躺在草地上，最好是我们什么也不用说，我们只用我们心的眼凝望那圆的七彩的虹吧，让彩虹在我们沉沉的梦中出现，那是我的曾祖母的虹，也是我的虹，多彩，明静，温暖，它此刻也是你的。
关于彩虹的画，还有很多，像巴比松画派米勒的《四季·春》也是我喜欢的。当然，我最喜欢的他的画作是《晚钟》，在这样纯朴虔诚的画面，我能看到画家并没有画出来的彩虹。
就艺术追求而言，米勒对我并没有什么大影响，但我却打内心喜爱和敬重他，这个乡下人，他以自己的虔诚感动了神，神让他的画笔长眼，让他自己也成了神。
我喜欢的画家可多了：米开朗基罗、勃拉克、伦勃朗、弗朗切斯卡、顾恺之、周肪、梁楷、苏东坡、八大山人，等等，等等。你知道吗，他们离我很近很近，他们是我的福分，是我的安慰。
但在此刻，我最想说的是约翰·米雷。对于绘画，我一直追求的是画面本身的纯粹高度而忽略作为绘画的依托主题因素的人、景、物的形象，对存在真相的追寻和理解让我不想停留在世俗存在的生活层面，而追求一种更高、更永恒的存在。但此时此刻，我却只是一个世俗的真诚的人，感动我的正是世俗的真诚的人的形象。这正是我喜欢约翰·米雷画作的原因。从人文关怀角度，他的画可是真好呵。我喜欢的除了《盲女》，还有他的另一幅代表作《奥菲莉亚》和另一幅似乎并没有被视为代表作的《逝去的梦》。
奥菲莉亚在你心里是怎的一个形象呢？这莎翁笔下的情人，当王子为替父报仇，把躲在帷幔后、她的父亲错当杀父仇人给杀死了。她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失去了理智，最后自溺在水草丛生的小河里。画家呈现的正是她仰躺在潺潺在流动的河面上，两眼直盯上苍。她的手上的鲜花仿佛她的可怜的爱情，零落地漂浮在胸侧的水面上。她的眼里的哀婉，让人的灵魂也震动了！我弄不清《逝去的梦》里画家表述的是什么人事或只是画家的梦，或是画家也如我一般，内心深处深藏着一个故事。画面是一个穿着武士袍甲、佩着长剑、骑着高头大马、满面苍桑的老人家，他胸前抱着披着红披巾的小女孩，小女孩转过头来，她用她信任而凄婉的大眼睛凝视着老人，一个着橄榄绿上衣的小男孩坐在马背后，他的无邪而忧郁的目光望向他左前方。两个孩子都赤着脚，小男孩紧紧地贴抱着老人家，仿佛落难的小天使紧抱着坚强仁慈的上帝。他的受了惊吓的眼光、他的稚嫩的小手，他的赤裸的小脚，让人心都隐隐的作痛了。一部《小公主》曾让人这样感动，但这幅让我想起《小公主》的画的力和凄美让我的灵魂也为之颤抖了。我想那老人家是那两个孩子的保护天使，有时候我觉得或者他就是我的曾祖母，而那赤脚的红衣的女孩是我的父亲，而那赤脚的绿衣的男孩是我自己。呵呵，怀宇，当你看到我的忧郁的眼神，你也会被我打动吗？
关于绘画，我有太多话说了，不过我还是不要在这里喋喋不休，我怕会烦恼着你。我极少同人谈文艺，更尤其少同人谈自己的创作，但有时觉得对方是能懂得的，却又不自觉的说得太多。一次上海某文化公司老板来我家做客，我只顾滔滔不绝，竟没有留意她已经打了许多个哈欠，一脸的不耐烦了。真好玩呵。她其实要说的只是：以她一幅仿真古画换我一幅虽只有巴掌大，却十分精致的小油画。结果你是想得到的，我没有答应跟她换，我们也没有再见过面，说过话。
我对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看法，我是能理解她的，她只是一个生意人，就像我只是一个文艺人，如此而已。
其实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并不一定需要完全共同的认识高度和志趣，但人与人的交往却极需要缘分，就是那种天生的对彼此的好感和后天培养起来对彼此的好感，或在世俗中表现为理解和包容。而一些有共同高度和志趣的人也不一定能成为好朋友。或者是错过了，或者是一些小小的误会，或者是虚荣心、自尊心、功利心的作怪。人呵人呵，可以这样高贵伟大，可以这样地卑微低俗。
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谈论这些人世的话题是极不相宜的，其实我们最应当做的只是什么也不想，只是孩子一样，无忧无虑，闭了眼美美地睡上一觉，醒来时或者天已黑了，或者仍然这样地天高云淡，风吹草动，鸟飞虫叫。然后我们伸伸懒腰，连鞋也可以不记得穿，连车也可以不记得开，只内心丰满，一路的走回家去。
其实在湛江玩，我觉得最好的去处就是到乡下渔村玩儿去。湛江就靠着大海，到了海边，找个相识的渔民，同了他的船出海打鱼。就不知你晕不晕船呢？晕船可就辛苦了。我高中时被选为考察队员，到西沙群岛考察，几乎所有队员也晕得够呛，好多队员甚至吐出绿的胆汁一样的胃液。那次我们虽坐的是南海舰队特派的庞大军舰，但到得海里，却是连一片叶子的重量也不如了。
那才是真正的大海！目之所及，就只是水，无尽的水，甚至连头顶的天空也仿佛只是水了。怎么说呢，或者竟也不是水吧。因整个海水也只是一片软玻璃似的晃动，晃得人头晕。恍恍忽忽的，像催眠的魔术。你看不到人，看不到海鸟，看不到船，连你认为必能看得到的鱼也看不到，在这见不到任何我们尘世的生命的水面上，你所能感觉到的只是天地的寂廖，人生之渺小。
不过，我们坐渔民的船出海，是不会出到这样浩瀚的大海里去的。一般渔民的出海，多则一两个星期，少则一天两天。如果我们出海，也只是在早上或是晚上时候，由得渔民随心任性的朝海里驶去，钓钓鱼、感受一下海什么的，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可以回来。如果你喜欢，你可以自己把舵，朝你喜欢的方向开。又如果你怕晕船不敢出海，我们也可以只坐了在海边看海景。傍晚的渔村海景是最美的，渔民们总在傍晚打渔归来，妇女、鱼贩子们担着担子一早就等在岸边，孩子们，小狗们，吵吵嚷嚷地跑来跑去。夕阳懒懒地挂在天海之间，将落未落，把它金黄温暖的光洒满海面、地面，洒在人们、树们、狗们身上。然后人慢慢的走散了，夕阳也把它的光辉收起来，藏放到大海的怀里。天海间慢慢的安静下来，只听得到海潮轻轻的涌动、漫岸时缠绵般的太息。这时依然能看得到海水，岸边的树，因在你沉迷的不觉中，月芽儿已悄悄地挂在树梢上了。
怀宇，你有喜欢吃海鲜吗？湛江人最喜吃海鲜，天天吃海鲜。但一般人吃海鲜，也只是到酒楼去，或是到菜市场去买（湛江每个市场也有大量的海鲜卖），但若要吃真正的海鲜，最好自己出海捕抓去，还欢蹦活跳的，滔了半瓢海水，当场的煮了来吃，也不要任何配料，只放少许盐，那才是真正的海鲜呢。我表弟承包了一处海域养海鲜，有时我会约几个朋友，和表弟选个明月当空的夜晚，提了几瓶啤酒，现场比赛钓鱼，然后煮了来下啤酒。我钓鱼水平是最差的，每每一条也钓不着。不过到吃时往往是我吃得最多。呵呵。
是啦，上面的这些文字，不知算不算是“轻松”文字呢？这是我所能想得到“轻松”的文字了。我不是不知道什么是“轻松”，我只想让你分享属于我自己的快乐，我不想“撰写”出一些快乐来送给你，我是一个简单的人，除了对大自然的爱，我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我深爱着的文艺了。譬如看一本好书，欣赏一幅好画好书，或是我自己创作出一篇满意一点的文字，画出一幅满意一点的画，写出一幅满意一点的书法，刻出一方满意一点的篆刻。这就是我快乐和幸福的全部了。我把它们打在这里，希望你读了觉得开心，快乐！
2005/5/18 于寄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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