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木盛的春秋大事
     想到何木盛而想写木盛。写下这个题目，其实我想把「春秋」两字改写「人生」。但掂量两字之差，和我欲写的人和事非常一致性，想到常言论人说事，多以「春秋大事」盖定得和失。这样想来，要说的木盛哥拟意即此。
何木盛，我叫他木盛哥。他是老同学草龙仔的胞兄，曾与他同船(海员时代) 共事过，跳船美国後，又同在一个老闆不同店的餐馆打工，乡谊加同事谊十足，对他尊敬十足。但要说木盛哥，不能不连带说他胞弟草龙仔。草龙仔输了大钱赢了个娇嫩台湾妹，不亦乐乎而忘乎尚未解除婚约的髮妻，让认识他兄弟俩的乡里和厨房佬的口碑两极化。草龙仔有否为个人主演的这齣「生离死别」故事想过？自然想过，但终归个人隐秘，是小说家话题了。
相反，何木盛，勿论海上陆地，口碑都好到无得弹(没批评) 。我说两例细说从头。他是出名的节敛人。节敛是美德，也是性格。在海上，他有过整个合约期(即与船公司签定的合约期限，一年或两年期；通常航线在东南亚海域多数签一年，远航线如非洲美洲多数签两年，合同期间不能无故解约) ，勿论靠甚麽码头，很少上码头打脚气，因此赢得「神仙盛」大号。又，船上都有个飞髮佬(剃头师傅) ，行船佬谁都不想做长毛贼，定期光顾，飞髮完毕会自动给师傅打点赏钱，但何木盛连赏钱都省下。他愿意做长毛贼吗？非耶。原来他自备一套磨剪，还配个女人梳妆用的小圆镜。自理飞髮，难为；自理时，圆镜照到哪里？也大有学问。但木盛哥都克服了。怎克服呢？行船佬闲话传开，他知道了听到了，多数一笑置之，这又是个人品好一桩。他沉默寡言，好坏放进心里。这美德或是何家优良传统，他兄弟俩都承传下来了，一直至跳船来美国谋生，仍然发扬光大，很令我辈佩服。
说到克己成仙，後来在厨房佬间流传的「一鸡叁味」(一鸡做叁道菜之意) ，我一直认为是何家的家学，可惜後来被草龙仔心性发作败坏无遗，也败坏了兄弟间的亲情和人情，形成两极化口碑。草龙仔输了大钱，我记得何木盛突然有话，凡熟人都投诉。草龙仔娶得台湾妹带来美国，做弟的自然还是带著媳妇拜见；拜见兄长如拜父，是传统。後来，大班厨房友偶然聚会，我难得与木盛哥闲话家常，我好心问及草龙仔和台湾妹(那时，草龙仔和台湾妹尚未生下一代)。「我无眼睇，不知他对大陆婆怎收科(粤语，意：怎完毕)」。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草龙仔带著娇妻和两个儿子由田纳西南下探望我，後来也听来一个说法，说草龙仔元配夫人带著女到了香港，想申请移民美国，何木盛跟草龙仔闹至水火不相溶。何木盛由南卡上田纳西见弟弟，草龙仔为了阿哥把他和台湾妹的全家福寄回仍在教学的人民教师，才真正解除了老师的悬案，才有人民教师母女讨公道的故事，在乡中广为流传。然而法律大过天，草龙仔当年用钱买官打印的公證书早就註册了美国婚姻档案，这个重婚案早无效，人民教师母女认命了。神仙盛当年想为弟媳讨公道的事，属於家庭内部矛盾。他不是诸葛亮，未能先知先觉亲弟的重婚前因後果，也是自讨无趣作罢。
说何木盛的平生事蹟，我不能不说他两次的创业经历，该属他生平的春秋大事。他第一次开店是独资，找来识英文的厨房徒弟越南仔掌管餐厅柜面。这间餐馆後来竟给一把无名大火烧了。餐馆烧了，按理应得火保险赔偿；可惜该店没有买保险，连打官司也无门。他没有为失败冤哭，沉默了好些年。第二次创业时，他想的可能是个人的永远心业，用他的话来说叫「条气唔顺」(不服气) ，也就是俗话说的：「失败是成功之母」，他要爬起来。其实厨房佬开餐馆顺理成章，即用自己本事赚老番(外)钱，谁有本钱谁不想开店。他第二次创业，在方圆百里的中餐馆十分轰动。他之所轰动？是他用蔴袋装砖头样的现钞给出让的餐馆老闆数钱交易。
说到蔴袋装钱，且每只砖头叠著张张百元钞，我想说不是木盛哥架势大。那年代传统下来，厨房师傅全部是老闆包报税(即旧时老闆难请人，厨房佬一律不必自掏腰包向政府报税) ；厨房佬多数无绿卡，银行户口不敢存大款，所以把钱藏起来，也是不公开的秘密。这情形，不要说打工仔，就连老闆们也有五花八门的走私漏税，说来就是市场学了。何木盛用砖头现钞买店，并非独一无双，即「檯底交易」约定俗成了。但因他的拍档口疏张扬过度了，才令木盛哥中年立业写下辉煌一笔。他这次创业没有失败，用他的话说是：「廿七万买这间店，你以为一次过水呗！现在我同业主打工。餐馆内外用人多，无钱赚，怎算成功！」他说。但我想，他第二次创业至今，还是多得老夫人带著两个儿女来了。九十年代，柯林顿总统大赦非法移民，他拿到绿卡，告诉人家第一句话就是：「我中意柯仔和民主党。」
然而，木盛哥给我的印象，还有一桩很深刻。九十年代末。他的〔旺得盛〕餐馆成了定局之後。其时恰遇家乡创建华侨中学，广邀海外捐款返乡。我无名无财，被乡华办委为募资人之一，都是年青时做过几日民办老师，人家不知我少涉江湖，根本无募资人缘，但高帽发下来了，不到我不戴。要交差，算来想去还是几个有联谊且有成就的同学兼乡里有资格捐钱；於是抽几个假日在南卡州四处转，登门造访做了老闆的同学们。自然喽，连编带吹的「口水多过茶」，不知喷了多少口水
，说了多少好话，才讨得好心有好报。为这回募资行动，我连月活动下来，捐得一笔不大不小的美钞汇票返乡。
我初临〔旺得盛〕访问，历来印象中的神仙盛，听我一轮编吹话後，很出我意外，他得「爽快」两字。「每人捐多少呀？」他问。「乡下头等大事啊，木盛哥是大老闆，唔衰得。」我是打心里赞赏的。「你要每人一份捐几多？」他十分严肃问。「多少皆大欢喜，起码一两千吧！」我是以某同学的捐款做底说话。「好，我就尽点心意，好事成双。」他答得了。
接下来的活动，自然是大吉大利。这年下半年，我收到乡下筹委会寄来的大红谢函。我骑车专诚把谢函送到他手，并说明侨办请他返乡参加奠基礼。翌年，一间新的华侨中学校在乡下开学了，木盛哥返乡。02年，我返乡探亲，受到校方和侨办盛情接待，少年时代学长和侨办邀我参观校园和课室。我看到学校大堂的纪念碑上，嵌镶捐大叠水(多钱之谓) 的家乡海外名流的玉像，石碑上也读到損人名敬刻其上，心里喜悦，觉得为故乡出了钱和力。我要郑重说的是，木盛哥大名刻在一间课室门眉上，是实在在的荣誉留在课室。
                                         23/11/05写於呒吟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