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語：日前有幸讀到罷了兄轉貼劉加蓉女士著《洛杉磯的中國女人》第一和第二章。我讀了被感動，是個人對她寫作身份的感同身受。讀後，我想起自己寫的有關人蛇偷渡的小說，打開電腦存檔來讀，認為寫在該稿本前面的〔圖像簿的綠起〕，很能說明我讀《洛杉磯的中國女人》的心境。因此貼出美華文學論壇社，也算是對劉加蓉小說的感想和致敬。
                 3/1/09嘸吟齋

图像簿的绿起
这不是陈年的芝麻小事，其实这是我个人生活的环境所见所闻的人和事。它们以新闻姿态呈献给我，接或在我个生活的环境(厨房)接触的厨房老友和女士们(洗盘子或侍应生) 亲口告诉我；或偶然的机会听到一些极私隐的个人偷渡故事。他或她知我爱听故事，满怀一副敬佩他们和被感动的德性聆听他们，有人竟会情不自禁对我说：先生(他或她也尊称我先生) ，听说您会写书，把我的故事写出来给我看呀，只要您用个化名就好。他和她对我的尊称，似乎超越厨房这个小空间，我身为他和她的同事和朋友，或偶然被视为同路人和知己，可想我的被感动为何？并非一个个人蛇故事太惊心动魂，包含的还有我个人对这些经历的巨大认同感；我以为是我和他们之间接受相同教育的缘故，都在红旗底下成长，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也怀抱相同的希望和理想，和极端个人化的现实追求，丝毫没有反潮流的意思。
     我不是人蛇，但我非常认同他们的那套人生观，或者因为生活和前途加之心灵上的重担，因而爆发出来的行为动机有违人类对行为规範的律法律令。我的偷渡过程一点都不感动人，早被我放进记忆的旯旮，化成点滴灵光片羽，留给相近的亲人和朋友。快半甲子前我的偷渡，说起来只是个人前途的最後拍板，没丝毫惊心动魂，船靠码头时，手抓船上发下来的登岸證，从船跳板一个轻松步调上码头，就开拓了新的人生道路。如果说有甚麽枝节，那就是我说谎，没说真话了。那时代偷渡美国(或其他西方国家)，我以为就像过家穿巷，那来「人蛇」和「蛇头」这类「雅号」？当然，我可以这样发挥个人的回忆心理，回味一下被我放进心灵旯旮里的那段过去式的人生情节——「偷渡录」，与现在我接触的偷渡同胞兄弟姊妹，想来祇有殊途同归之妙，庶几近之的情景令我感同身受；因此当我每得机缘面对他和她，或走进他们生活的场所，多情如我，爱推理想像如我(非假想也，请注意) 总这样发思古之幽情。
近百馀年来，朝廷昏庸腐败，大凡往海外逃亡者，到现代已积四千五百万华侨侨居海外，不能不说是历史壮观，早就令研究《华工出国史料》(陈翰笙主编. 中华书局1980版，下称《史料》)的学者动容了。《史料》以历史角度去检视华侨历史，可说很可观。所谓可观，是令我这後来者认知点滴有关华人海外谋生的发展轨迹，如化学元素在认知上起了不间断的反应效果。《史料》所考，都是先朝的文献记录，通常都是由卖猪仔出洋开始，由朝廷跟外国亲订外交文书，然後经外交途径或经贸门道进行。这里的外交途径和贸易船商关係，把猪仔集结通商口岸(上海、天津、广州等) ，然後送上船至某某国的殖民地(英国殖民地——近如东南亚，远至美洲等国) 。据《史料》所载，资料都是英国殖民政府与大英帝国皇室的外交书函编辑。就《南京条约》後英国在华征集出国的劳工，都是外交文书资料所记录，如在厦门的英国商人与中国苦力签订大批契约，把他们运往哈瓦那，其人数估计约八千至一万五千人之间(英国对华贸易监督包令博士致马马姆玆伯利书，香港1852年7月16日)当时驻广州领事埃姆斯雷至英国对华贸易监督包令博士报告说(广州1852年8月25日发)：「…1848年间约有10名中国人去加利福尼亚；1849年增至900人；1850年续增至3118人；1851年约达3508人；1852年头六个月中已经有15000人离开黄埔、金星(门)、澳门和香港前往加利福尼亚。除此外，另有2025人出洋前往南美洲。」(《史料》第二辑第八号文件附件1页7)华工猪仔们通过正式的外交途径远渡重洋，单单远渡美洲加利福尼亚一地，半年之间就差不多两万人。就以这帮以猪仔契约身份出国的同胞，他们身体力行写下的华工血泪史(开横越美东西大铁道和淘金者) ，已经非常壮观了。远征为掘金下西洋出太平洋的兄弟姐妹们，百馀年来算下来有多少？可推理矣！
至於奴役般的猪仔同胞在远渡远征时，有许多匪夷所思事件发生，如猪仔们在海上发瘟疫而死，或集体造反杀船员船长等事件。这种种事件在《史料》记载里都有陈述，尤以後来官商勾结(朝廷地方官与外商)以拐卖形式进行的卖猪仔奴工(其中还有男女小孩都是拐卖的)，因受不住船上虐待与虐杀，猪仔们有造反被集体格杀情事，这都是《史料》稽考的史实。如《史料》编列的文件所载，英国外交大臣马姆伯利子爵至包令博士专函有云(外交部1852年7月20日) ：「5月17日来文收悉。从中国装运苦力出洋的英国船上发生的严重不正常事态，女王陛下政府不是不知道的。只在不久以前，就有一宗痛心的案件引起女王陛下政府的关切。蒙培塔古爵士夫人号上所载苦力一类的中国乘客曾在航行途中死亡多人，造成异常巨大的死亡率。女王陛下政府还同时得悉另一只英国船，苏珊娜号上也发生船上苦力乘客大批死亡情形。……」这些死亡的同胞，他们之所以死亡，据《史料》所记，大致原因不出四种：航行途中缺乏食物；全部居宿狭窄船舱最底层；瘟疫传染；被船工集体拷打致死。真如杜甫诗所云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是最悲壮写照了。
由上两世纪至今百馀年，因官商勾结出洋的同胞们 (现在是以专有名词「偷渡人蛇」称呼)多少人呢？这笔统计数据该由研究唐人街发展史学者在「非法移民」专章里报导。又，能够幸运偷渡出国入境谋生的人蛇兄弟姐妹们，他们怎样为个人的理想和希望奋鬥？史学者的研究课题可谓「多彩多姿」。这「多彩多姿」在我的探讨里是複杂之谓。检读《史料》，因是史料，自然个人「目录」付之阙如。也就是说，《史料》里没有个人的纪实出现，这无疑是历史与文学纪实的最大差别。但这些以出洋为奴的猪仔们，他们来到陌生地的血泪人生，在史料里占的席位，我们只知道史难尽述，留给後人最难忘的似乎就是掘金著名和横贯美国东西两岸国铁最动人心絃。前辈的足迹踏出的航海路，自然後继有人；一代接一代的出洋谋食掏金，也成了一代代的史实，已经演绎成我国海洋文化最壮观一页。然而，像我辈这代行船佬和出洋人，怎也料不到先人在西土谋生的窍门，在掘金不再叮噹之後(或横贯国铁通车之後) ， 两百年来早就多彩多姿，尤以饮食文化竟成为征服老番肚皮最大的「利器」；我以为到了廿世纪末叶，凡踏进美国国土的非法移民，最先谋食的根据地泰半由中国杂烩馆开始；儘管未来人生撑起一片天大有人在，但老兄回忆人生跌宕时，做杂烩馆和黑市衣厂和在边远农场工无疑是回忆的开场白。像笔者由非法打工到合法居留届叁十五年的切身感受，或谓近距离的观察，觉得「移民潮」如春风化雨。在美国生活数十年，听到和看到的偷渡人蛇新闻无日无之。因为切身生活环境的关係，由最初做工厂衣工到做厨房，接触人蛇兄弟姐妹们已经零距离了，得到和听到和看到的偷渡资料可谓多萝萝，我不难得出这个推论：现代式的偷渡潮因政府打破锁国心态，故有改革开放迎世界潮流的风气，我以为是我辈能通过各种渠道进入西方国土谋食，揭开掘蛇偷渡出国最大规模的历史契机。
这个现代式的偷渡潮，儘管美国是个移民国家，法律以崇尚人权为準，但到每年都有超过数十万非法移民湧进，早就到了难负荷阶段。因此每时每日都会听到千奇百怪的人蛇故事尤其在谋取赚钱机会而赔偿偷渡金的过程，无日无之的非法打工和怎样取得合法居留等等，因命运演绎了不同的人生遭遇，我想是既有的史料难稽考的。我想，这些偷渡人蛇的偷渡故事，同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这有待学者去挖掘和考订。但我认为个人的逃亡纪实，仍是历史学者先生捨逐的题材，学者也不想这样做。因为历史与文学的不同形式，难知我们这些现代逃亡者的社会生活背景，和偷渡者的内在堂奥，自然属於学者取捨窍门了。然而在现代的偷渡狂飙时期(学者已经用社会转型期的群众心理研究了)，以人蛇姿态往海外逃亡以谋「前途似锦」的伟大行动，又纯粹以个人姿态和个人心理为宝贵出发基点的，与官道有关也无关的伟大行动，我想学者的研究课题，也许是未来史家的论说话题，他一定觉得人蛇的行动和遭遇(如果他挖掘到这些材料的话) 是匪夷所思的，这一页历史是史无前例。就以社会的意识形态影响群众心理来论，上代人和我辈同代人（以个人曲折的人生经验来检视），我国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起至今，一直就是逃亡的个体户活跃的时期；期间又以个体链接集体化的六二逃亡潮最撼人心，所谓九死一生的逃亡故事，与现在作者面对的和聆听的见闻庶几异曲同调了。
作者虽非偷渡人蛇，但个人的偷渡方式构成的最後身份，仍然是偷渡国的非法移民，因此个人对现代式的偷渡人蛇兄弟姐妹们，特别富於一种情感，就叫血浓於水的意思吧。数十年间在美国生活，由跳船偷渡到定居美国到创业而立业的操锅生涯等等，我无时不注意许多如我辈非法进入美国生活的同胞们。他们跟我一样，做过地下式的工役，如地下赌博馆或地下式黑工厂，最後能走进广阔的美式中国菜馆操刀切菜操锅铲炒菜，女子姐妹们自然也做过厨子和侍应生，进人山寨厂缝衣，也有人为向钱看和还赎身债沦落为妓等等。自然做了老闆也大有人在，各行业都有，如现在华侨社区中强大的福州商帮和温州商帮。
这是我国的民族性影响的民性，不到你不信。数十年，我接触过的人蛇兄弟姐妹，有成了朋友，无话不说了，因此听来各种人蛇偷渡故事；或因某种机缘，聆听他(她) 的偷渡故事和现在的生活经历等等。我非常惦记这些故事，想来还是个人对文学的用心良苦。由厨房下班後常常揣摩记录下来的无数原始素材，同时揣摩多年剪存的新闻资料，以其说我关心的是人蛇的偷渡故事，毋宁说是关爱兄弟姐妹们的人蛇命运。
就因为自己也是偷渡者，非常重视人蛇命运。多年前，终於从厨房退役了。我把把笔记形式的故事归类，尝试把个人认为非写不可的笔记形式故事转为文学形式(个人认知的所谓纯文学笔法) ，尤其见到二000年发生在英国多佛港(Dover) ，58个偷渡人蛇在一个密封货柜死亡的事件，给我的刺激何其巨大。读到这份新闻报导时，我又拿出积存的剪报，和心灵积存的朋友们用心叙述的个人偷渡经历，我突然觉得应该把这些真实的个人经历化作文学性的故事，也许更能让我留住个人的心德。为著写他(她)们，我回到偷渡之初和成家之後住过五年的纽约，并约请福州朋友探访他的同道中人，喝茶聊天，然後藉机到我曾经工作过的衣厰(黑市工厂) 观光。此次返纽约和访友，可说是我预设的「旧事重提」；人心未古，眼前的人蛇姐妹兄弟们就是。对我一直未简断过的人间故事，和个人内心充满的文学情，可说弥足珍贵，我想姐妹兄弟们知道我写他们(都已化名了，连他们的故乡名也是假托的) ，也许有人高兴有人埋怨有人会抱不平，但我还是想告诉他们，我不想辜负这许许多多的人间故事人间情。这就是我的初衷。
我藉此要说明一下。众多被剪裁然後虚构出来的故事和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的命运牵引——他或她或我与她和他的图像剪贴，都有共同或不同的偷渡方式，遭遇却大有分别。但大家都依附一个共同仰望的命运之神——蛇头。数十年来，从不同的报纸报导或不同的新闻角度分析报导，我们知道历年主导人蛇偷渡命运的曲曲折折，都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大人物在主导，没有这个角色谈天说地都扯淡，毫无意义，谈天说地变成莫须有。鲁迅先生藉他的〔故乡〕说，路是人走出来的，人走多了也就有了路。历史是人写的，没有一个「特定」的历史环节，所谓时代环境，何来人类的历史一页呢。因此我一直思想时代环境影响的人心动态，尤其诞生和成长的这个天翻覆地的时代；我想，诞生和成长今代的我辈算有福，见證人类历史少有的变革—所谓东西方文明和思潮的衝击，这是不能违逆的世界大事，因此命运由是注定，人心永远不古。命运就像一个被时代环境囹圄而诞生的怪胎；因此我们不能否定，近百年现代思潮衝击东方这块文明古国後，以小农经济思维方式谋求「生老病死」命运的同胞们，宗教式的走向未来，接受命运挑战了。那末先前说的神龙呢，我们亦不可逆转他或她随时代车轮滚动的命运和接受的挑战，成人之美和罪大恶极之间，我觉得用孔夫子说的「人之初，性本善」是极妙的课题，仍然因人心不古取而代之。
刚於上月逝世的文学大师巴金先生，生前一直告诉我们要说真话，他的遗愿是希望建立「文化革命博物馆」。老前辈爱说真话，他留在文学上的《随想录》最让我想起我们生活的年代许多不敢说的话和不想回忆的沉重往事；其实巴金先生也有过这深切感受，早在他《寒夜》或《灭亡》时代，就从他衝出封建的家族藩篱告诉我们了(《家》《春》《秋》)。说真话其实就是人类互相沟通而和谐共处的道德标準。文学应该是作家们想说真话的乐园，捨此何处是文学乐土？因此文学的真话最能留下真实人生，能感动人。如果写好真实的人间故事，那该算是文学与人间景观罢，我想。
                                                                       二00五年十一月十叁日於呒吟斋

                             

非常感謝荒田兄、秋葉兄、翎翅姐關心拙作。我想說：我要把個人的文字與關心我文字的同好者共識。您們是我的良師。謝謝您們。

国参兄大师手笔！佩服！

夢江南姐和南亭公都來閱讀拙作，十分高興！今日見南亭公的打坐像，盼望打坐後得暇過目俗家人寫俗家事，陸續來。謝謝。夢江南姐，老人家這邊謝謝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