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公园唱大戏
旧时住在纽约,逛唐人街最爱由包篱街(Bowery street) 逛到勿街(Mott street) 去。假日一家子出唐人街坐家乡味饭店,肚饱饭足之後就买大篓菜回布碌崙的家。回家前,我通常会让小女骑著脖子,大女和她妈跟在後面蹭进勿街。勿街有间〔香港书店〕,倒是我常光顾的。书店架上摆的不是甚麽文学名著,卖的多数是香港来的书刊。我买份《星岛日报》和《侨报》(《侨报》是大号字编辑,给老花眼的老华侨看的,未知是否就是现在的《侨报》?那时唐人街还不像现在甚麽报纸都有) ,内子买一份《明报週刊》,然後搭地下车回家。当然,唐人街也有一间书店卖文学名著,是与坚尼街(Henry street) 地铁站口对望的〔远东书局〕,书店是台湾人开的,掌柜是台湾小姐。去这间书店不能来去匆匆,要化时间找书看书买书。我记得每回进〔远东书局〕,发觉自己常是书店惟一顾客,有时跟台湾小姐也会聊上几句,知道她随父移民纽约,在大学读书,半工半读。这些都是旧话旧事重提。
迳过包篱街中间那座林则徐雕像,勿街在望了。遛过勿街又穿过勿街,就望到与街相望的唐人街公园(我未知名字,姑且这样命名)。迎面人山人海,鼓乐声喧腾,很出我意外。过去住纽约,知道有这个公园,但很少逛过。就我印象,那时唐人街闲人少,因没有现在的移民潮,闲人也少逛到公园坐行,连小猫叁几只遊人也少见,公园就像冷僻地带。眼前仍然是数十年前老公园,眼前的气象真新鲜。迎面的人潮和灌耳的鼓乐声,把我整副心魂震撼。我生性好奇心重,爱看热闹睇把戏过把瘾。想想过去的唐人街,哪里有人山人海的娱乐公园?又哪里有在公园内敲锣打鼓的场面?眼前锣鼓乐声喧腾,究竟玩甚麽把戏?我想。心被撼动和感动,好想看个究竟。於是迳过街口迎著公园,把脚步放进公园,挤进穿流不息的人潮,让身心融入眼下的娱乐。
天色阴暗,公园树荫下十几张石屎台和凳占满人。我望到最埋堆的人影集中两个地方,左边的石屎台凳有举家围坐吃饭盒喝汽水,有几台围满人勾头伸脸观看下象棋,最多人埋堆又最热闹的,则来自锣鼓乐大作的右边。那边人埋堆密匝匝,可以用水泄不通形容。自然喽,最惹我兴趣的是这个场面,但我却不急著埋堆,先到下象棋的场面去观看,是好戏留在後面的意思。我穿过一些人堆,先见到有几个老男女在冷僻处练体操和打太极,好像与公园的喧闹隔绝,他们的心随著肢体活动,沉浸在「无我」的太极境界里。欢喜观下象棋的人围绕了几张石屎台。我看到两个对弈者的棋盘旁边放著$1元$5元$10元纸钞,说明进行著赢和输的赌局,摆下的棋局是志在赢输的刺激。欢喜刺激是人的天性,因为是下注的赌局,看家噤声;所以儘管隔离鼓乐声阵阵,并未影响对弈和围观者的心情。我懂得下象棋,但兴趣不大,看了一会,未看到高潮将军杀著,就退出棋局,来观看最热闹的「戏台」。
穿过人潮,走到右边去埋堆。我拣个地方蹲下,双手交义靠胸,意思是想平心静气听和看戏台和演唱甚麽节目。人堆深深,阴凉的树影笼罩人头,凉凉空气里迴响清亮的粤曲二胡和杨琴的音韵,一个板调段落後是主唱者的音韵,曲词唱到一个段落和层次,来个轻敲一阵锣,打一阵小鼓,把大戏情节推到一个层次一个段落。人堆中央是男女唱家,站在一个麦克风後面。男的穿一件套头波恤,女的浅绿色套衫短裙,都是中年人。他们面前的麦克风是现代化的不连线,放在一根钢架上;钢架旁边有个架,放戏文或曲谱甚麽的,都摊开面对歌唱家。歌唱家手执麦克风,唱完一个段词就放回去架上。粤曲唱家後面是小锣小鼓二胡杨的和乐组合,各司杨琴二胡和锣鼓,是正式的工尺八音行头组合(即中国传统戏文曲谱,如西式五线谱的1/2/3/4/5/6/7?)。和乐组合拍著歌唱家唱词的抑扬顿挫,拉弹和小敲锣小打鼓的和乐曲调,也随唱家的悲欢音情过场。我看见工尺师傅面前竖立的白色硬纸写著的戏牌〔牡丹亭〕。此时二胡抒情如幽怨的曲调由弦底的圆箱灑出,配合著杨琴的轻弹击打的音调,阴凉的空气里也充满幽怨也似,一阵节奏的锣声鼓子点击声和谐地衝动人家听觉;也就是一阵工工尺尺尺尺工工尺尺的平仄音韵起起伏伏,男女唱家随著工工尺尺的古粤曲谱对唱下来,男的嗓音时高时低沉,女的嗓音抒情幽怨凄清,把〔牡丹亭〕柳春卿和杜丽娘的阴阳之恋最经典的悲剧词调唱出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接著是男女合唱:「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男女的唱腔是纯正的粤曲音调嗓音,气节不必说妙到毫端,早把识粤曲戏文的粉丝们激动了。一阵此起不绝的掌声,衝破阴凉的树荫。我动情地鼓掌,蹲坐著沉思。
伟大戏曲家汤显祖这齣戏文,就我读过和听过的印象,以粤曲语唱这段大戏唱文行头(正式大戏舞台) ,都只字未改原著。柳春卿和杜丽娘的阴阳之恋轮回了六百年时空,知者谁不感动叁歎。阴凉的树荫覆盖过百人的听和看的影子,打心灵湧动的感动,已把这个「戏台」占满了。白先勇创作的青春版昆曲〔牡丹亭〕,又是怎样的风釆呢?我想。我不知道「戏台」上的粤曲歌唱家来自香港还是移民後在纽约扎根的戏剧家唱家班?看听他们的唱功台风,我想起古老的梨园粤曲,近百年也风风雨雨。少说也过甲子年代吧,也许有粉丝如我辈,会想起粤剧名人江誉琴(南海十叁郎) 恃才倨傲潦倒终生,但留下一齣爱情悲剧《寒江钓雪》;同他有拜师之谊的粤剧大师唐涤生,留下炙烩梨园的《再世红梅记》。再想下去,就是大家熟知的马师曾和红线女,当年师徒俩主演的著名剧目《窦娥冤》和《关汉卿》,在非常年代曾被样版戏压进十八层地狱。香港人最耳熟能详的自然是新马仔,他的著名粤曲《万恶淫为首》,是伟大的经典。改革开放推动了近年的移民潮。眼前的唐人街公园,香港移民来的艺术家,已把梨园曲艺带到了纽约,受到千百华侨的爱戴掌声,不言而喻了。不知道眼前的粤曲歌唱家是否唐涤生後代门人?我想;若然,在美国大埠公园开唱,才是遍地开花结果。我们生活地球村,香港离纽约不远,大陆也是;工工尺尺 -尺尺工工 -工工尺尺-尺尺工工… 14/8/05写於查尔斯敦散仔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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