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有两个小音乐家
每次去阿兰特城(即佐治亚州府),我都会先逛唐人街「风水城」(因纯粹的中国式门楼城廓,我认为有风水地格局)。今日八时出门,未够十一时就到唐人街,茶楼食肆还未开开营业。我和老婆先行各办各事,约定準十二时在〔喜临门〕饮茶。我打算到唐人街城内遊荡下,然後出来到〔世界书局〕(此间《世界日报》集团属下书店) 看看,想买几份报纸或书。焉知推开唐人街的「城门」,人还未迳进城内市街,迎面撲来一阵细碎的弹琴音调。就在眼前城内假山小桥流水和盆栽棚架的庭院里一座石屎台边,端坐著两个男女小孩在娴逸地弹奏。我就是被他们安娴的身影和满耳的琴音吸引,也安安静静的走进庭院,在他们的座前肃立听完琴音告一段落。
男孩身上套件黑色夹克衫,看样子十叁四岁约,很有少年老成的男子气。他看到我这个白头翁来听琴,微笑表示了欢喜。他腰板仍然坐得毕直,全神贯注膝盖上隐坐的二胡,右手握著弓弦在圆圆的音箱上拖拉。他左手食指和中指随弓弦的拖拉上下游移,作轻重按压与音柱相连的音弦,让二胡沉浑的音调滑出。我知道他在调絃试音,还未正式演奏二胡。小姑娘没有看到有「知音者」来了,低头垂脸用心身前的古筝,左右指尖弹拨梳弦,让琴絃音调在指尖跳弹中定音报音。我朝男孩微笑点头,意示他继续二胡演奏。我静静地观望小女孩面前端坐的古筝。这古筝,我乍看以为是古琴。我还没有这样近距离看过,对她没有大印象,祇能说是听音想当然的感觉。小姑娘试音告一段落了。她抬起脸颊含笑望我,静静地思想甚麽的姿态,就像我知道的以「家」暱称的家们,给我想亲近的表情。小音乐家的长髮掩映一副瓜子脸,看她穿著缎子似的西式套衫,与她的行头相映,似乎愈显了一个行家的文雅气质,叫我愈打心里赞赏她陶醉调弦试音的神仪。也是这心缘音缘吧,我心想跟眼前两个小音乐家说几句话。
我先想弄清自己对古乐的印象,凝神琴座和筝弦,并想弯腰试图用手指点数琴座的粗细琴弦。小姑娘对我的孤陋寡闻静若观音,她清丽的脸颊多了份艺术家的涵养。我算了琴弦共廿一根,暗思自己见识肤浅,也想她的身份。「小姑娘,这古琴真美。」我心眼端详筝座的弦线和亮丽,不觉得自己孤陋寡闻。「古筝。」小姑娘紏正我说。我才真正亲睹了认识了古筝,觉得自己对音乐太门外汉。眼前这座廿一弦的古筝,是甚麽木质精製不知道,琴箱赭色的塗漆光亮照眼,弦下的白色木质光鲜,说明她年纪尚青,就像小主人。我低头浏览琴的细部,发觉琴座内侧漆写安徽某古筝製造厂字样。我兴趣勃勃地欣赏各拥古乐的两个小音乐家,望著他俩身前端立的音谱架。架子上打开的乐谱不是五线谱的豆芽符号,是我熟悉的高低音「12
34567」。我看到乐谱上开头的标题《〔满城戴尽黄金甲〕电影片尾曲谱》一行字。我望一眼小朋友问:「我可以翻阅吗?」他俩同时微笑。我翻阅下页,读到《〔神话〕电影主题曲》;再翻下一页是〔《大长今》主题曲谱〕。我未再读下页,翻回音谱原样,回神望著仍然严肃端坐的两个小音乐家。他俩显然在守候眼前的老者,等待我说话,好让下回怎分解。
「小朋友,你今年几岁?可以告诉我吗?」我问小男孩。「十四岁。」他答
。「几岁学二胡?」我又问。「十岁。」他答,圆脸上浮映笑容,表现了他的自信
。我打心里赞美他,已学了四年二胡。「是拜师学二胡吗?」我问。「我妈妈。」他说。「你在美国诞生吗?父母哪里人?现在有念中文吗?」我想他可能是新一代移民家族,家学传琴。「我妈是台湾人。」他说,对我问「有无学中文」,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做个「小少」的手示。我听後和心领神会,心知眼下的二胡音乐家是家学传统,小朋友在阿城继续读中文学校。「二胡有个阿炳公你知道吗?」我问。他点点头,微笑。「阿炳最著名的《二泉映月》你会拉吗?」我问。他微笑。「还有《江河水》,也是很好听的曲子。」我应承他的微笑说。我想等会请他演奏。回过脸来,我见古筝小主人一直静定神仪,听我和她的同伴说话。因此才有我和她的小小对话。
「小朋友,妳几岁学古筝呢?」我问她。「十五岁。」她答。我凝望她眼神的感觉。「学了几年古筝?」我问。「两年。」她答得利落,脸颊含笑。我倒有些惊觉她脸蛋映照的嫩,才又醒悟她适才拨弹音弦的气质。「跟妈妈学吗?」我问。「学妈妈,也学老师的。」她脸颊仍然是那抹可爱的笑容。「我听过中国著名古筝家演奏过《高山流水》和《夕阳萧鼓》,非常动听。小朋友,妳可以弹奏听听吗?」我问。「我没有学过。」她答我。沉默一阵说:「我弹奏《满城戴尽黄金甲》给妳听。」於是,我亲近了少小年纪的古筝演奏家,聆听了电影高潮戏的尾曲,很古典味。但看她右手指尖端戴著的黑色琴挑子在廿根弦上轻重弹挑拨,左手指随音弦轻按轻抹轻重快慢或压或按或扫或抚,音韵随她右指尖的挑拨和左手指的起伏滑游飞出音箱琴座,灑脱脱飘浮我们头上青艳艳的盆景棚架,融进阴凉的庭院空气。此时,庭院已来了许多闻音的爱好者,围了一大圈。琴音有知音,我打心里感动。小琴家奏完《满城戴尽黄金甲》的尾曲,我还想请她弹奏韩国的《大长今》主题曲。但事不凑巧,我老婆虎煞煞从城门那边快步走来,大声叫著:「老豆,我到处找你!书店不见,在顶好不见,你坐在这里做乜呀!」我和两个小朋友的音缘中断了。没有曲终人未散。
今日是火鸡节(感恩节) ,我想两个小音乐家会跟他俩的前辈或父母在阿城唐人街城内演奏贺节,他们一定先在此恭候四面八方来的新旧华侨,在唐人街结交天下知音。小音乐家都在美国诞生和成长,却酷爱中国最古老的二胡和古筝,我想这才是令我感动的音缘。我不能无由白故错过邂逅他俩的音缘,因此急忙拿出枝笔和纸条。「把你俩的名字写下可以吗?」我说。他俩给我写下自己名字,小男孩写下正楷体许东东,小少女写下笔画细緻娟秀的林仙莉。好有灵气的名字。我摺好字纸,小心在意放进小皮箧,火屎炙脚的追著老婆的背影,遛出唐人街。
今夜写下两个小朋友的弹奏,算寄上我的祝福:感恩节快乐! 27/11/08夜写於呒吟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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