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分别很久,我们却时常念叨他,有的人天天在眼前,但是连他的名字有时突然也想不起。
渡边先生就是这样一位让我们难以忘却的人。
其实许多中国人对日本人并没有多少好感,我也是一样,是狭隘的民族观念也罢,是日本这个民族留给中国人太多的伤痛也罢,这种情感好象根深蒂固的无法改变。
我02年秋天进入苏州一家中日合资企业工作,这也是苏州比较早的合资企业,主要生产摩擦密封材料,产品大部分出口。
工厂在苏州城北的陆慕镇上,东临古老的下塘河,河上几座光绪年间的拱桥虽然破败却依旧矗立在改革的春风里,发挥着余热,好象那深巷高墙里的金桂发出迷人的芳香。工厂的西边紧靠着为北京故宫生产金砖的历史悠久的御窑,再向西就是文征明墓和孙武墓,都淹没在灌木丛中,给人一种荒冢的感觉,难怪原来陆慕叫陆墓,后来为了吉祥之故,通过共和国的一位总理加以了更名。
沿着狭隘的河边小道向南行走,没有一丝现代的气息,当初我来公司面试时,寻路也是从这条路上经过,看着那房那路那桥那些布衣的乡民,与新的时代极不协调,我差点都打了退堂鼓。
刚开始虽为合资企业,实际上具体的管理工作由中国人在操作,日本经理远在上海遥控,一个星期来工厂一次,解决一些需要拍板的问题。
到了04年,由于日方的一些产品要转移到中国生产,企业的规模要扩大,生产的场所也要重新物色,工作千头万绪,所以就开始委派专门的日本经理坐阵。
先来的是位叫泽的先生,是一位中国通,在台湾工作多年,也娶了台湾人做老婆,泽不象纯粹的日本人,具有中国人的圆通,没有想象中的日本人的血色的刚性,在工厂搬迁结束,设备基本调试正常,泽的调令也来了,跟随调令而来的还有我们的渡边先生。
渡边先生身材清瘦,个子蛮高,有一米七五以上吧,眼神有一种居高的气势,我们心理有仰视的感觉,他平常话很少,就象他稀疏的头发,光洁而发亮。听翻译说,他可是日本东京大学的毕业的,有那么两手的,我们都有点胆寒。
渡边先生名字的日文发音很有意思,叫WATANABABE,爱调侃的同事发挥想象,如果用纯正的苏州方言说就是坏忒哪办?发音就完全一样,区别不出是苏州的乡言俚语还是标准的日本话,再加上后扬用疑问的语气,非常有趣,我们的心情在紧张后有稍许的松懈。
日本人的礼节很是烦琐,迎来送往是必须的,我记得欢迎渡边先生的晚宴在陆慕的万家灯火举行,这应该是该镇级别较高的酒店,到场的有上海代表处的相关人员,以及我们公司的全体事务所的职员。
酒席上的气氛很热烈,日本男人对酒好象很钟情,听朋友讲他们下班后,往往要在酒吧泡到很晚才回家。而且喝酒时也是红酒、白酒、啤酒一起上,不醉不归。
但是渡边先生却不胜酒力,当我前去敬酒时,他已经满脸通红,很率真的神情,话也特别多,我们已经认识好几天了,他对我提出几点要求,一是保证材料的供应、二是保证客户的纳期,三是着手进行国产材料的调查。他还谦虚的讲,原来他并不从事这个行业,是后来慢慢自学的结果,而我已经感觉到他是一个极不简单的人,关于我的工作,讲的几点,丝丝入扣,并且将我工作的关键锁定在材料的国产化上,这也是从企业生存的长远的角度对我们部门工作的战略性的建议,他的眼光很深邃,并没有醉。
宴会到八点多结束,满天月光,苍黄得好象醉汉迷离的眼神,按照以前的惯例,公司的车子要送经理回公寓,但是他看到有几个职员醉得不行,他就坚持自己打车走,让公司的车子送其他人,他是很原则而固执,我们没办法,只好享受一下总经理的待遇,看着他在夜色中独自打车而去,说实话,那一晚我们都很感动,感动的还有我们的司机。
上班时间,他大多在办公室静静的坐着、思考着,就好象一只老虎在草丛中潜伏,寻找捕掠的对象,他总把企业当作一个猎物,在寻找最佳的时机,以最快的速度出击,就象三国演义中的猛张飞,攻无不克。
但是有时他又很细,仔细得如同苏州的绣娘,在材料的定单管理上,各个环节,如最小库存量的确定,材料供应商的交货期限,他都要亲历亲为的指导我们,有些观念很科学新颖,虽然日常的工作很枯燥,一旦换一个角度去考虑问题,就如同物转星移的感觉。
转眼到了9月份,看着大街小巷的游人渐渐多起来,我们的心里痒痒的,窗户上灿烂的彩霞映照在我们的脸上,我们遐想那天平山的枫叶又将红了。但是那风景与我们无关,夏天的燥热已过,一切都在静静的进行,包括我们的心情也开始蛰伏,就象那夏虫,不会再有什么特别值得惊喜的事情在等着我们。
这两年苏州的天气也变得很反常,就是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人和公司也是一样,大概是9月中旬,公司确定10月中旬去浙江旅游,时间三天,我们那个兴奋,连周围的环境好象都被我们感染,我们知道那完全是渡边先生努力争取的结果,其实他大可不必,而且他这样做对于他的职场也要冒一定的风险,因为他毕竟是一个日本人,他好象全然不顾,我们之间那深深的鸿沟也在逐渐的消失。
10月的浙江的大明山,山上山下两重天,山下是初秋,车鸣与蝉鸣交织,山上却是秋深,站在山顶那一望无际的草甸上,我们几乎看见那冬天的身影,那幽深的历史的投影。
上山很累,下山更累,同行的人的脸上许多已充满审美的疲劳,,我也一样,可是我们的渡边先生却兴致盎然,不像在看风景,好象在端详着一件自己的杰作。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心态比我们还年轻,我们差点有些形秽。
其实他也不总是和风细雨的,当我们觉得他很可亲亲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我们新加坡的客户有一定单丢了,临到发货时,才发现问题的存在,那可是一百多万的大定单,关键还不是定单的大小,如果处理不好,我们的新加坡的市场将受到严重的影响,后来追查原因,查清是一个员工生病,没有处理好交接事宜而引起的,我们知道他在日后和客户的解释中,费了不少口舌,为之特别举行了全体员工的会议,在会议上,他大光其火,板凳也拍过,过头的话也讲过,我们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过了两天,他又为他的行为向我们个别打招呼,他只要我们记住他的两句话,一是管理好自己的身体,一是如果你做过某件事,你就要留下痕迹。虽然看似苛刻,但也掷地有声,其实他对自己也是这样要求的,我们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公司在一步步的发生变化,就象春天的景象,一切都是内在的,是潜移默化的,两种精神在融合,跨越国度。
两年弹指一挥间,墙外的墙外的香樟和玉兰树更加茂盛了,杜鹃鸟和硕大的玉兰花并肩而立,在习习的荷风中那叫声发出玉兰般的幽香。
渡边先生就要走了,我们知道总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那一天,他又是给我们拍照留念,又是给我们准备礼物,忙得不亦乐乎,我们也在盘点,盘点那些每次他回国后带给我们的精致的小礼品,盘点那些谆谆的话语,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渡边走了,逢年过节,他常惦记着我们,我们也常惦记着他。就象亲亲的朋友一样,虽然我们曾经是上下级也无妨,虽然他是日本人,我们是中国人也无妨。
2008-7-30于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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