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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原创]王援朝


    (凡人百相之)
         
         王援朝之死
         
         上  篇

         王援朝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之前没有名字,动员大会一结束就屁颠颠地跑去报名,乡公所的人问他啥名?王援朝说王老幺。乡公所的人说球毛,王老幺算啥名字,报大名!管报名的人傲,王援朝也不浠,眼一鼓说就这个名字,光叉叉落地就叫王老幺!乡公所副所长易德华正好打报名处过,听见王援朝嗷熬叫,拨开报名的人想替他证明一下,刚张嘴忽然灵机一动,说王老幺王老幺,格老子给你起个名字要得不?易德华解放前和王援朝在一堆抬过滑竿(竹轿),现今当干部了起个名当然是要得的。易德华想了一想,说王老幺,你龟儿子不是参加志愿军讪,就叫援朝,王援朝,顺口又响亮!王援朝嘴咧的比撮箕口还大,说要得要得,老伙计真卵子上头搁茶杯——有水平!于是,原本只有浑名的王老幺就有了堂堂正正的大名:王援朝。这一年他28岁,时间是1951年立冬后三天。

    说来也苦,王援朝虽是生的魁梧,却打小就不晓得爹娘模样,也无兄弟姊妹。真就是上无片瓦得以遮寒,下无寸土能够裹腹,抬滑竿、打戳戳(短工)、划渡船,凡是人喊到就干,稀里糊涂一直混到解放。解放了分得二亩田地一间半瓦房,吃饱喝足就缺个女人。按常理翻身了的王援朝弄个婆娘不难,难就难在他这个人太否。“否”的意思是说人二百五,处人处事没个老少,口无遮拦,张嘴就鸡巴卵子球地乱说。刚解放那阵胡媒婆也给王援朝做过媒,是一个地主家的小老婆叫翠喜,翠喜见汉子膀粗腰圆满心欢喜,却让王援朝一句话就整黄了。
    春风三月柳绿花黄,王援朝按照胡媒婆的安排买了二斤冰糖二斤果子,叫做入门四喜去相亲。翠喜笑迷迷把王援朝迎进屋坐,自去引火烧水待客。人家小老婆先头有两个儿子,大的个两岁小的个才学走路。说话间王援朝看俩孩,一个和尚头一个勺瓢脸,否筋一冒就和翠喜玩笑,说:
    “你家这孩子咋长的,大的个娃儿富态,小的个娃儿寡瘦,咋看咋不像是一个人做出来的呕。哈哈哈。”
    一句话把翠喜气的摔头,把胡媒婆拉到一边埋怨:“你走哪给我找一个否官来吔,不中不中!”
    胡媒婆说:“说说笑嘛,你一个婆娘家那找他这样年轻的单身汉子?”
    翠喜说:“我一辈子不嫁也不找他这种否否!”当下熄灭灶火把王援朝轰了出去。

    长话短说。只道王援朝1952年随军入朝,1955年复员回乡,其间和美帝国主义大小战斗近百次,英勇战斗不怕牺牲,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一次,雄赳赳去雄赳赳回。回乡不久又经胡媒婆介绍,入赘到新寡的余秀珍家。余秀珍比王援朝小七岁,人长得眉青目秀干静利索,比在战场上熏黑脸了的王援朝显得年青多了。30岁头上的王援朝第一次得近女人,攒了几十年的枪药能不放。放就狠放唄,偏偏就喜欢说。秋黄打谷子,4人一架拌桶,两个人割两个人打。水田打谷穿衣裤不方便,赤条条就栓一条尺半宽的围腰。农人干活离不了荤段子,谁家婆娘馒头冒,谁家闺女屁股肥,乐疯了把围腰牵起比谁个的老二大,馋着涎着就把活儿干了。有天扯到女人阴毛上,长卷密稀王援朝听伙计们说得闹热,心想自家婆娘那地儿干净,一根毛都没有。于是就说:
    “毛有屌用!我们余秀珍就没毛,办事利朗撇脱。”
    姜七正要把谷把子朝桶架上摔,停住问王援朝:“你婆娘没长毛?没长毛……”
    王援朝不等姜七把话说完就抢着说:“真没有,一根都没有。”跟着赌声咒:“哄你是王八蛋!”
    姜七说:“没长毛好咋个?没长毛的是白虎宝!”
    刘长顺黄八也停下活说:“没长毛的就是白虎宝。”
    王援朝哈哈大笑道:“宝还不好么?安得儿逸吆!”
    都说:“好个球!霉人的!早晚霉死你个否否!”
    口水话传的风快,没几天一个生产队的人都知道余秀珍是白虎宝。话灌到余秀珍耳朵里,把个女人气的捶胸顿足就差闭气了。指着王援朝的鼻子哭骂:
    “日你的祖仙人板板哎,是那个杂种日你这种否官出来吆呜呜……谁日你这种否否出来都在阴间受罪吆呜呜……”
    王援朝咧着嘴说:“说错了说错了,我检讨。”
    婆娘不饶:“错你妈的转瓜B……原本就不能说你个否否啥都说啊呜呜……”
         农村里的人不大讲究隐私权,但凡知道了谁的隐私就拿来开心,产生矛盾就把做话柄来骂。余秀珍因为白虎宝的事弄得难在人前抬头,而王援朝那改得了吃屎毛病,没隔多久又惹下事端。这次得罪的不是自家婆娘,是婆娘的弟弟余三。立秋前后打稻谷,转眼霜降过了挖红苕点胡豆。一天在长幺山挖红苕,歇稍时间男人们一窝蜂跑坟地上尿尿。王援朝、姜七、和王援朝的小舅子余三七八个人,站成一排各人捏着家伙对着老坟冲。王援朝边尿边掂着货儿“啧”一声对旁边的姜七说:
    “老七,瞧瞧老子们的鸡巴昨夜晚打过叭叭没有?”
    姜七看王援朝一眼没吭气,姜七不接话是因为余三在场不便玩笑。而王援朝像不知道余三是自家小舅子似地,还捏着家伙边尿边问两边的人咋着咋着。余三只有十六岁,还不敢骂否否姐夫,收工回家在姐姐面前告王援朝一状,又让余秀珍狠骂王援朝一回。余秀珍骂得没劲了说男人:
    “你这个全世界的大否官啊,还能找得出比你否的人不?舅子在跟前哦谁兴那样子问哪?你究竟是人不是人!”
         这种事多的说不完,说其它的事儿吧。

    王援朝否是有点否,但人家是退伍军人,抗美援朝战场上立过功的英雄,这点谁都给他抹不去。王援朝是春上回来的,年后就被安置到机械厂当工人去了。当了工人王援朝就吃香了,婆娘不再骂他是否官,生产队干部立马就矮了大半截。王援朝当兵回来就说岗郎话,进了厂更是河南骡子学马叫了,动辄“他妈的”、“小鬼”、“什么事”。
    机械厂在56年那阵是比较精尖的厂,生产钻地矿用的部件。那年月崇拜英雄,像王援朝这种经过战斗洗礼的人物单位都争着要。工厂把王援朝要了来,谈话之间发现这个人颠三倒四的,又没有文化,没法栽培就调去保卫班看大门。
    王援朝个子猛,制服穿上再戴顶盖帽铁塔般一门神。那时候的厂大门没有现在的大,一边一扇铁栅栏,中间水泥柱上挂一牌,牌上红漆写着:

         请骑自行车的同志下车进厂
         
                   办公室

    王援朝第一天上岗,见骑自行车的人根本没有按牌子上的要求做,觉得地方上的人太不遵守上级命令,明明不让骑车子进厂偏要骑车子进厂。心想:不怕你他妈的是陕西骡子,看老子这个河南人牵得住牵不住!王援朝当然不是河南人,不过有句谚语道:陕西骡子服河南人牵。
    八点钟上班,王援朝7点30分就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了,威风凛凛站在厂门口。那时候有自行车的人不多,大部分人都是步行上班。王援朝终于见一个歪戴帽子的年轻人骑车摇铃朝大门内游,两步过去抓住小伙子的车把说:
    “下车进厂。”
    小伙一腿叉地偏头看着门卫说:“毛病啊?手拿开吆!”
    王援朝指了一下头上的牌子,说:“下车进厂。”
    小伙便不答话,迈下车来硬掰门卫的手,一只手掰不动两只手来掰。王援朝大手一翻把小伙两只手捏住,稍稍一用力那娃儿就输不起了,“哎呀哎呀”声叫,说:
    “你是老大,放手我走进去。”王援朝放开手,小伙推着车子走几步回头说:“那B旮旯头弄个门神来!”
    收服了歪戴帽小伙,一会儿又来个闯大门的姑娘,王援朝这次没有抓人家的车把,张开手臂拦住不让骑车进厂。姑娘也不满意,说:
    “那来的哦,走开!”
    王援朝板着脸说:“才来的。下车进厂。”
    姑娘是个犟姑娘,叉着腿就是不下车,还噘着嘴叽咕:“黑不溜秋靠边站!”
    正僵持着,又来一辆自行车“嘀铃铃”骑进大门,王援朝丢了姑娘一步跳过去抓住车后架说:“下车下车。不准骑车进厂。”
    这次闯门的是个40来岁的眼镜,眼镜回头过来说:“干什么?你这个人……”于是就有人过来帮腔:“算了吧是厂秘书。”
    王援朝不听“秘书”还好,一听是秘书三冒火就上来了,喝道:“秘书更应该执行上级命令,不准骑车子进就不准骑车子进!”
    秘书迈下车子立起眼问:“你叫啥名子?”
    王援朝是何等人物,最见不得别人趾高气扬凌驾于人。道:“王援朝!啷个?你敢把我熬来吃啦?咹。下车!”
    眼镜秘书当然不可能把王援朝熬来吃了,四只眼在王援朝脸上盯了一下就推着车子进厂去了。
    后来王援朝才晓得这个戴眼镜的秘书也姓王,但是,王援朝终其一生可能还不晓得自己倒霉就倒在他和他的这一次“下车进厂”上。

    王援朝以他军人的品质,不讲情面,坚决执行规章制度,只要是他值岗,再也没有人敢骑着车子朝厂里冲了。不过,再治理过程中,红眉毛绿眼睛的王援朝几乎把有自行车的人全得罪了。同班的黄老头说王援朝,有时候也得看看人,何必老起一股梢哟。王援朝说锤子锤!咱当兵出身的人就得执行上级命令,对谁不对谁,不是咱老王干得出来的事!

    王援朝是56年进的厂,年后厂里的会忽然多起来,贴报纸的厨窗和办公楼的走廊上,那都是花花绿绿的大字纸。王援朝不识字,人家对他说是大鸣大放大字报,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改正错误。王援朝听了很不以为然,心想:党有鸡巴的错误!他妈的,这帮喝墨水的家伙吃饱喝足了找事干!先是厂干部天天开会贴大字报,不久贯彻到职工,也天天开会叫给党提意见。门岗上共两个人,就和后勤在一起开会。王援朝压根对党就没有意见,开会只带个耳朵去听人家说。和王援朝因骑车进厂矛盾的那个王秘书负责后勤这一块,叫每一个人都得鸣放,说言者无罪,不发言的人不热爱党,对党不忠诚。王援朝也不是不想发言,实在是没有能帮助党的意见,可是屌王秘书一而再再二三地点着名叫他发言。会开到第3天上又催促王援朝发言,王援朝把头抠了又抠,说我对党没意见,真没意见,我他妈的才从农村来,对党有屌的个意见。一串妈的个屌把会场逗的哄笑,王秘书说:
    “对呀,你说说农村里的情况也可以呀,对党的农村工作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和意见,也可以说出来给大家听听嘛。”
    说起农村,王援朝还真有意见。55年下半年开始搞统购统销,年把就把看家底的细粮吃完了,青黄不接全靠王援朝的工资买米吃。于是王援朝就说话了,王援朝把帽子抹下来咳声嗽,又咳了一声才张嘴:
    “妈的个B其他都没屌啥,就是……就是这个、这个乡里头鸡巴统购统销有点脑火,交了公粮卖余粮。就说我那个家吧,格老子一年就小半年没米吃,麦面红苕吃着烧心,又不经饿……”
    王秘书停下笔说:“老王,你的意思是说统购统销搞过火了?”
    王援朝那知道眼镜是有意下套,还以为人家能理解自己,忙点头说道:“对对。就是就是。说是交余粮,口粮都挤出去了,这事得反映反映。”
    王秘书从眼镜后头掠了一眼王援朝,“嗯”声说:“其他呢?你老王是复员军人,说话实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倒不完全是眼镜秘书引诱王援朝王援朝才提的第二条意见,是他个性使然,只要一开口就得说个痛快。王援朝的第二条意见不是对党,是对厂食堂里的狗。食堂后面是江边阔地,为了安全就喂了条花狗。城乡差别本来就大,食堂天天煎炒蒸炸,百十人吃饭,随便剩一点肉渣渣那狗都吃不完。于是王援朝又说了:
    “要说农村里头根本不能和鸡巴城里比,就说咱食堂的花吧……”
    秘书问:“什么花?”
    王援朝笑道:“耳朵塞了驴毛啦,我说的是咱食堂喂的狗,叫花。”秘书“喔”一声,王援朝继续说:“就咱食堂的花,他妈的比格老子农民吃得好的多,花那天不是口角流油?农村里头不要说十天半月,三月能割肉打牙祭就他妈的好得很了,情况就是这样子的。没有啦,说完啦。”
    秘书抬头道:“老王这个意见不是一般的意见,狗都比农民吃得好是不是?”
    “是啊。”王援朝应声答曰:“咱可不乱说,随便去看一下真的假的就知道了。”
    秘书又说:“老王的意见很好,还有没有?有意见都放出来。”
    王援朝就有些得意,笑着说:“没有啦。该说的都说完球啦哈哈哈。”
    王秘书又动员其他人发言:“谁接着讲,不管是工厂城市农村,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共产党是光明垒落的,虚心接受群众意见的。有什么意见问题都可以提,决不会秋后算帐的……”
         
         1957的年反右运动,用王援朝的话说是哄死人不偿命。说“言者无罪”,说不“秋后算帐”,王援朝在”大鸣大放”会上发言后不到俩月,便被压上了批判台。王援朝给党提了两条意见,两条意见都成了他的罪名:
         
         一,攻击党的统购统销政策。
         
         二,攻击社会主义新农村,污蔑农村社员生活不如狗。
         
         要说王援朝这个人马大哈,那真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斗争他那天,人家点到了他的名字他还不承认,非说点的不是他,是和他重了名的。
         是立秋后几天的事,太阳火球般晒得食堂大厅滚烫,开会的人一个个热得汗流胛背面红耳赤。先批斗的是厂副书记任书香、技术科的赵工程师、工会的全学仁、还有一个才进厂的大学生,加上王援朝一共是5个右派。
         王援朝在部队里所以没入上党,可能和他不喜开会很有关系。但凡开会王援朝就打瞌睡,经常会开完了瞌睡也醒了。王援朝坐在紧后头,口号声一惊一炸地弄得他睡不安稳。蒙蒙懂懂的就听有人叫他的名子,睁眼看看,是带红袖笼的厂纠察队在推他。王援朝一向看不起几个狐假虎威的纠察队员,边抹嘴角上的哈拉子边说:
         “毛病!”
         推王援朝的纠察许二手一摆道:“走!”
         王援朝说:“上哪去?”
         “台上点你的名!”许二眼鼓的和牛卵子般喝道。
         王援朝正不知道是啥事,喇叭突然吼起来:“把王援朝揪上来!把王援朝揪上来!”
         王援朝见又过来几个纠察,心说怪了,就向台上大声喝问:“那个王援朝?格老子搞错球了喔!”
         “就是你!把反党反革命份子王援朝揪上来!”
         “走!”许二和另一个纠察队员伸手来拽王援朝。
         王援朝仍不相信,挥手一下拨开纠察的手,说:“妈的B肯定错了,格老子和我重名个球喽?”
         许二吼:“死到临头了还骂人!快走!”
         喇叭叫着,口号吼着,纠察队员逼着。王援朝觉出不像是玩的,脸陡地红如关公。当许二等又来拽他时,王援朝突然朝后一退,向纠察抡起他坐的板凳大叫起来:
         “妈的个B谁说我是反革命?那个狗日的敢说我是反革命?我日他仙人板板十八代祖宗!”
         王援朝怒不可揭吼声如雷,钢针胡子炸起黑不隆冬举凳在手活似张飞,几个纠察队员真就不敢贴近身去,会场顿时就乱了起来。轰乱中保卫科长李子云和眼睛王秘书走了来,李子云是排长转业的,扬扬手叫纠察队员闪开。说:
         “王援朝把板凳放下,有理说理有话说话,这是干什么?”
         王秘书也说:“要相信群众相信党,抗拒批判对你绝无好处。”
         王援朝不肯放下板凳,但说话就结巴了:“哎……我吆……我吆……我反啥……啥子革命吆……”
         部队转业的李子云突然朝王援朝一声:“立正——”,口令声中王援朝一颤,军人的本能促使他一下丢掉手里的板凳,“唰”地挺胸立正起来。王秘书手一辉,几个纠察队员一拥而上把王援朝捆了个“苏秦背剑”(一手从肩上朝后扭下,一手从背后从下扭上,捆在一起曰“苏秦背剑”,是最伤人的一种捆法。)。李子云乜了一眼纠察队员说:“把手捆下边来。”
         王援朝被押上了批判台,批判台是用饭厅的大方桌拼对在主席台下的,比主席台要矮一尺。
         “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王援朝!”、“王援朝必须老实交代右派罪行!”……狂风暴雨般呼喊过后,勒令王援朝低下狗头。王援朝不低头许二就上来强按。按也不肯底头,还是保卫科长李子云示意别对王援朝动粗才住了手。
         “王援朝!”王秘书喝问:“你必须老老实实把你向党猖狂进攻的罪行彻底地交代清楚!”
         王援朝把头转向主席台上反问:“不是你硬叫我说的讪……”
         “王援朝站好!端正态度!”李子云喝道。王援朝不知道,李子云提醒他“端正态度”,是要他别发犟,越犟越受罪。王援朝不理解,竟然说:
         “你不就是个小排长么?老子要是有文化连长都当够了!”一句话咽的李子云脸发紫。许二上前来照王援朝就是一耳巴,一声“整这个不懂事的!”,几个纠察就把捆着双手的王援朝打趴下去,吼叫声中又将他扯起来,一边一人撑着王援朝的胳膊就把他架成了“飞机”状。
         “王援朝!你这个东西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王秘书喝问道:“交待吧,把你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思想根源彻底交待清楚!”
         台上台下口号震天,半天不开口的王援朝突然“呜嗷”一声大哭起来。王援朝一个黑大块头,嗓音又高,满脸胡子巴叉那个哭像难看死了:
         “啊……哎呀呀……我……我不反党啊……我反那门子党啊……”撕心裂肺的破锣腔在会场上空涤荡着:“不解放我……我连婆娘都弄不到啊……”
         
         几个月后,批斗得变了人形的王援朝被押送到长山煤矿挑煤炭。当然不止是王援朝一个人,和他同去的一批百十号人,都是“大鸣大放”中向党提出过意见,在“反击右派猖狂进攻”时被清算的反革命。
         王援朝是58年3月去的煤矿。民谣说:宁可当叫花子,不能下煤洞子。井下挖煤井上抬煤,活重生活又差,王援朝等一帮反革命就更没日子过了。半年后就开始死人,说是病死的其实多是又累又饿死的。王援朝必定当过兵,懂的些战略撤退,看架势再在煤矿呆下去必死无疑!于是,原志愿军战士王援朝瞅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从长山煤矿溜之大吉。正是:鳌鱼摆脱金钩去,摇头摆尾永不回!
         然而,王援朝想错了,家已经不再是他的家了,更大的痛苦和羞辱在等待着他。
         
         一世人生,王援朝的幸福生活可能就是他1955年退伍回乡,娶妻生子到1957年反右运动之前的两三年间。余秀珍前头有一女儿,和王援朝结婚又生一子一女。王援朝虽是颠颠狂狂没正经,但是能干活顾家,月月工资都交到她手上。自从王援朝被打成右派以后,余秀珍就陷入了困苦之中。余秀珍家住在生产队的晒谷坪边上,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春麦秋谷生产队晒粮食,瞅着看坪的人转背,撮箕手捧弄一点倒是常有的事。秋后生产队凉红苕种(做种的红苕挖出来得凉干水气入窖),余秀珍见谷坪上无人,牵起围腰捡了七八个红苕刚站起来,忽然有人在身后头说:
         “要不得哦,生产队的红苕种哦。”
         余秀珍回头一看,是队长梁六兴。当下手足无措,一松手几个红苕“突突突”就掉下去了。说:“六叔……是你看场啊……”
         “把摔烂的红苕包起来进屋里说。”梁六兴说的屋里是谷坪边上的看房,看房砖砌的一人多高,里面有张看夜的床。梁六兴说了兀自先去了,余秀珍忐忐忑忑兜着红苕一会儿也进来了。
         梁六兴小50岁,是余叙珍的婆家表叔。这个人半边脸长着胎生的珠沙印记,背地里大家叫他是花脸队长。梁六兴吸着叶子烟不说话把余秀珍看,余秀珍被他看的炸毛根就说:
         “六叔,把红苕放床上了哈。”说着就把围腰里的红苕倒在床上。
         梁六兴在床边上磕磕烟杆说:“摔烂了不能留种要来干啥。”说着就伸手拉余秀珍。
         梁六兴所以敢大胆地调戏余秀珍,不全是余秀珍偷了几个红苕种。偷红苕种固然该罚,更严重的是公社食堂不准社员家里开火,偷东西回家吃被逮住了除了扣饭还要挨斗争。恐惧使余秀珍不敢做出有效的反抗,在梁六兴怀里扭了几下说:“不…不…表叔。大午时的……”
         “啥不吔……吃饭了没人……”梁六兴力大,三下五除二就把余秀珍搞定了。办完事梁六兴在余秀珍脸上亲亲说:“妈的个B,你真就没一根毛哎!”
         “没毛你还干?”余秀珍拴着裤带似恼非恼地啐他一口:“啥人吔,表叔家家的还乱干!”
         梁六兴摸模女人的屁股说:“说那些弄球,自己屋头日拢骨头!把红苕提回家,晚上我来吃吆。”
         梁六兴是代替他儿看谷坪的,夜里装了半筐红苕叫开余秀珍的门,睡到快天明才回看房去了。从此余秀珍就和梁六兴相好。一个图有便宜占,一个图女人年纪轻。
         余秀珍跟梁六兴相好时,王援朝正在煤矿里被管制着。开始,余秀珍半推半就地依了梁六兴,只想得些好处解决一家人吃喝。殊不知死老头子床上还有本事,有过几次还真就离不开他了。两个人正绞的热乎的时候,王援朝突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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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   篇
           
           
           长山煤矿离新卫乡一百多里路,王援朝身体虚弱又不敢白天行走,整整摸了三天夜路才回到家。余秀珍刚起床坐在围桶上尿尿,听见敲们出去开门,刚开开一个头毛蓬乱脸似黑炭的人一挤就进屋来了。忙说:“哎哎。谁个?”
           “我啊。”又饿又累的王援朝一屁股塌在凳子上,背靠着墙边喘气边说:“有啥吃的没有?唉哟喂饿死我了”
           余秀珍这才知道是王援朝回来了,见他臭轰轰的一付遭瘟样子那有好话说。一板脸道:“都吃食堂那有吃的!你咋回来了?放你回来的?”
           王援朝不愿说出真象,扯慌说:“不干球啦,回家。”
           余秀珍不信:“人回来东西呢?被盖啥的不能都丢了啊?”
           正龃唔着梁六兴来给余秀珍安排活,见了王援朝就说:“援朝回来了?啥时候拢的?”
           王援朝忙站起身说:“六叔……我才到……才到家没多会子。”
           梁六兴问:“了结啦?没事啦?”
           余秀珍啐道:“从煤矿跑回来的,不说我都知道!”
           梁六兴惊诧道:“不是的哦,援朝能做这种没屁眼的事情。”
           王援朝搭拉着头说:“真……真的,撑不住啦……再蹲非死在矿上不行!.”
           “完球!”梁六兴嘴大张着,跺脚道:“这样子回来咋说!人家不来找你?你在家里吃啥?咹!”摇摇头又说:“援朝,我劝你还是回去吧,户口走了的,在家男不男女不女的咋弄?”
           王援朝只想逃命,真没去想户口这些事情。眼瞪瞪的突然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我去公社找易打秋,死我也要死在家里头!”
           王援朝说的易打秋是易德华,上面讲过易德华解放前和王援朝在一起抬滑杆打短工共过难,解放初当上了乡公所的所长,现在是公社党委第一书记。公社有二里半路,王援朝去到时正在开早饭。易德华书记端着稀饭馒头刚坐下,就见黑鼓隆冬一个人串进食堂来,到自己跟前“噗嗵”一声跪下嗷嗷大哭起来。书记以为又是哪个队的社员找他告状,忙搁下饭碗拉那人起来,边说:
           “弄啥子弄啥子,有事起来说。”
           “易德华吔你得给我作主哦呜呜呜……易德华吔你得给我作主哦呜呜呜……”
           这种事书记见得多了,倒还没有口口声声叫着他的名子要他解决事的。易德华就是拉不起来地上跪着的人,心一烦就喝道:“你是那个队的?嗯!跪个啥?跪着能把问题解决了你就跪着吧!”吵了又去端他的稀饭喝。
           其他干部也说:“书记叫你起来说你就起来说讪,有啥事情说清楚才好解决嘛。”
           “呜呜呜……呜呜呜……易…易德华……我…我是王援朝呜呜呜……”
           “咹-----王援朝!”易德华“砰”声丢了饭碗弯身去看地上的人,那不就是王援朝!一跺脚道:“真是你个龟儿子!起来起来。”拉着说着:“哎哎,你小子咋弄成叫花子了!”
           王援朝哭声不止:“呜呜呜……我、我被打成右派了吔呜呜呜……”
           “哈哈哈哈……”知道王援朝根底的干部们轰地笑起来,说:“谁把你打成右派了?知道右字咋写不?王援朝要是右派天底下就没一个好人了!”
           易德华叫炊事员给王援朝端盆水来洗洗脸,然后吃稀饭馒头。饿极了的王援朝三下五除二把书记给他的一斤馒头票吃个干净,还喝了两大碗免票的面稀饭,舔舔嘴巴才算了。
           半上午王援朝从公社回来,拿着易德华的一张条子交给队长梁六兴,条子上说:
           
           老梁:王援朝回来算了,安排他干活,给他一份口粮,其它我知道。
                                                         易德华 59/3/12
           
           也不知道梁六兴看没看懂纸条上“其它”二字的意思,反正王援朝就这样回生产队了。只有一件事王援朝过后才听别人说,就在他跑回家的第二天,煤矿和厂里的人来公社抓他,易德华对几个戴红袖笼的人说:“你们知不知道王援朝是啥子人?嗯!赤贫出身,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反党?你教他反他都不会!这个人我们收回来,就说是我说的!”说来也奇怪,煤矿和工厂那边从此就不再过问王援朝的事了。易德华书记把王援朝保了下来,等于保了他一条命。
           
           但是余秀珍死活不愿意和王援朝过了,不准王援朝进屋,不准王援朝上床睡觉,天天骂天天打,闹到公社去离婚。许多次公社都不给离,叫生产队调解。队长梁六兴就出面调解,调解结果是各过各的:余秀珍带她和前门丈夫生的的孩子住原屋不动,王援朝带他和余秀珍生的一儿一女回老屋生活。王援朝土改时分有房子,当兵后被生产队做了杂物房,梁六兴派人把东西挪走打扫打扫交给王援朝完事。
           过去,生产队的人把王援朝叫王否官或王否否,这次回来不叫王援朝否否叫他尖脑壳。“尖脑壳”,是女人偷汉子男人当王八的意思。开头,王援朝以为是开玩笑,过阵子余秀珍偷汉子的事就传进王援朝的耳朵里,他恍然大悟,原来B婆娘是有了新主把自己甩了!但是婆娘偷的是谁呢?涮罈子(恶搞)人等知道的谁也不敢说。王援朝猜不出来就自制了一把钩连枪,夜晚埋伏在余秀珍家四周去逮,他要把婆娘的野男人逮出来看看,是那个敢舔猫B的老鼠给自己戴上的绿帽子!王援朝的枪不是现代枪,是从前冷兵器时代的那种枪,青杠木把,剔果树用的带钩凿,连头带尾五尺长,见了人就敲山震虎地宣传:就怕老子不弄(逮)到,弄到个杂种一戳一拽,嗨!不信就格老子来试一价钱!说着一个标准的刺杀动作,好像真把给他戴绿帽子的人的肠子钩出来了一般。于是,大家又给王援朝起了一个绰号:钩连枪。

           人说天下万事难,这话再正确不过了。王援朝从端午开始到八月中秋,也不知道起了多少夜,费了多少神,就是逮不着余秀珍的野老公。于是又心生一计,动手做了三张弩,安放在通向余秀珍家的三条路上,自己躲藏在看谷坪的砖房或屋横头的竹林里守候。然而王援朝白天干活弄饭吃,夜晚还要操余秀珍这边的心,也实在是疲劳很了。就在安弩的第三天,王援朝天明前去收弩,昏昏戳戳记错了地方,自己踩着了引线,弩箭“嗖”地射将出来穿在小腿肚上,痛得王援朝嗷嗷大叫,顿时惊起了余秀珍和坡下住的梁军等人。王援朝见有人来了,边叫“不要过来”边忍着疼扯断连在腿上的弩线,断脚狗似地连爬带跳把另两张弩收掉,才又坐在地上抱着受伤的腿杆呻唤。人等看清王援朝是被弩箭射伤时,天已经泛白了,余秀珍指着王援朝破口大骂,梁六兴弯腰看王援朝的腿,说:
           “你这是咋回子事哎?咹?”把王援朝穿着弩箭的血腿搬起来瞧瞧道:“狗日的运气好,肉射穿了没射到骨头。”把腿丢下地痛得王援朝“哎呀”声大叫。又说王援朝:“是那个杂种安的弩?天没亮你到这来弄啥子?”
           也不知道是痛的还是无地自容,王援朝脖子上的老筋红涨得一跳一跳地只是哼哼。和梁六兴同住一个院的吴二娃说:“肯定是他自己安的,这不是B人的钩镰枪!”王援朝被弩箭射中时痛得把手中的钩镰枪扔了,被吴二娃捡在手里一舞一舞的。
           孙自学上早自习经过也挤进来看,孙自学是农中老师,心照不宣地笑道:“援朝,你这是玩的那一套?别是自己干的吧?”摇摇头又转了句文:“机关算尽太聪明,反害了卿卿性命。”呵呵而去。
           上早班的社员抗着锄头都跑来看,钱老六对呻唤不停的王援朝说:“王否否,这那有野物呀,打野物把弩安到山上去呀哈哈。”
           天大亮了,一群画眉鸟站在随风摇摆的竹巅上喳喳叫,好像在嘲笑经常打搅它们睡眠的那个疯子,又似乎在催促看热闹的人下得地了。梁六兴暗中就差把心子笑出来了,但是他觉得没必要把王援朝糟蹋的太过分,就吆喝社员都下地,留吴二娃钱六背王援朝去卫生院医伤,自己提着三张弩在后头跟着。医生用剪子把弩上的倒钩剪断,然后逮住箭杆用力一拔剩下的箭杆就拔出来了,痛得王援朝个小舅子好一阵大叫。王援朝没钱付5元9角药费,梁六兴只好先垫上,半笑半真地说王援朝:
           “妈的个B不要再折腾了,谁敢睡你那个白虎宝吔。一天到晚装鬼弄神的逮着谁了?往下还有点价值没有!”
           梁六兴说王援朝“往下还有点价值没有”,意思是说他今后咋做人还要点脸不要。这话叫梁六兴说得准准的,王援朝自从安弩射了自家个以后,就成了“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窝囊样,说话没力气,走路底着头,简直一付正正宗宗的王八相,连小孩都可以五马长枪地涮他玩。叫他尖脑壳也好钩镰枪也好,王援朝都能做到脸不红筋不涨。遇上没婆娘的鳏夫反挖苦人家:有女人才能当尖脑壳,你屌孩子死到阴间就等着挨三百饿B棒吧!
           
           但是梁六兴把王援朝看扁了,王援朝睡不着诅咒是真的,骂娶不到婆娘的寡汉条子挨三百饿B棒都是真的,就是不逮余秀珍的野男人是假的!王援朝是啥人,日的山头转,咬得鬼叫唤,人生在世没得三滴血还不如头插进尿桶里淹死算球!他改变战略战术,把自己隐蔽起来,麻痹敌人攻其不备,要一举擒获余秀珍的野男人!
           电影队三个月来村里放一次电影。月黑天凉,第一场《老兵新转》放完王援朝就有点冷,还有一场是《白毛女》。《白毛女》王援朝看的多了,另外打埋伏的时间也不允许他再继续看,王援朝要趁放电影的时机搞一次伏击。
           余秀珍的屋坐西朝东面向晒谷场,南、北、背后各有一条路可走。王援朝躲在东北角的一片竹林里头,不管人从那个方向来都可以看见。真就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差点把命都折腾掉了的王援朝今夜晚终于有了收获。放完〈老兵新传〉10点来钟,《白毛女》唱着“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时就有个人影从屋后头走了来。王援朝注目分辩,但天太黑终究看不出是那个杂种。王援朝提心屏气看着那人走到余秀珍门口,不打声响也不拍门“叽扭”一声就进屋去了。王援朝心恨道:狗日的们还是约好了的哎!于是就提着他那把钩镰枪串出竹林,走到屋横头把耳朵贴在墙缝上听动静。但是正沟那边电影的声音太大,能听见余秀珍“妈吔妈吔”的叫声却分辩不出野男人的声音是谁。反正余秀珍个B婆娘一叫妈王援朝就知道机会成熟了,两步扑到大门跟前捉钩镰枪对着门“砰”声捣去,裂破喉咙吼道:
           “妈的个B狗日的杂种还朝那跑!”边骂边棍捣脚踹要破门而入。
           可是,余秀珍的茅草屋不怎么样而柏木门却结实的很,随便王援朝打得震山响就是弄不开。王援朝在门口跳着脚骂,屋里竟一点响动都没有。然而骂声惊动了两个看家没去看电影的人,一个是吴二娃,另一个是梁六兴的幺兄弟梁军。吴二娃和梁六兴同一院住,离晒谷坪三五十步远,梁军家就在坡下一点。两个遭瘟孩子趴在离余秀珍家十来米的土坎下伸个头瞧,瞧着瞧着忽然瞧见余秀珍的草屋顶在动,动动的从房顶牛肋巴窗口(灶房上留来出烟的洞)钻出个人头来,接着伸出手来折扯两边的竹篾稻草,然后露出半截身子来,然后上房顶朝下一跳就正西走了,而毫不知情的王援朝仍在门口跳脚大骂。吴二娃嘘了一口气对梁军说:“格老子的是你哥吔!”梁军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道:“人家日人家,菩萨保佑他。管球他的!走、走。”各人就回家了。
           吴二娃跑家,一会对门梁六兴的门响了,就听梁六兴大声大声地咳了几下。吴二娃心笑:肯定是给晒谷坪那边递点子。果然余秀珍听见梁六兴的咳嗽声便立即发作起来。尖着嗓子骂:
           “日你否官的仙人板板,野男人在哪?你狗日的进来找,找不着咋个说!”
           吴二娃怕麻烦不敢出去看了,扒在窗台子上瞧着晒谷坪那边听动静。余秀珍仙人倒板地骂得天响,不见王援朝有声音,想是进屋搜寻去了。一会儿余秀珍又开骂:
           “狗日的找着没有?咹。把野男人找出来呀!”
           王援朝叫起来:“老子亲自瞧见进屋去了的,我就不相信了,咳!”
           “不相信你找呀,找出来呀!”余秀珍不依不饶:“你个遭刀塞炮眼的咋不给我找出来!找不出来你狗日的就是万众人日出来的杂种!”
           王援朝说:“你个买B婆娘才是万众人日出来的!”
           正骂的攒劲突然停了,吴二娃估计两个家伙打了起来。果然不出所料,几秒钟后余秀珍大叫起来:
           “打死人喽……打死人喽……”
           “半夜三更闹啥!咹?妈的个B有电影不去看在屋头打架!”梁六兴开门出来,边吵边朝余秀珍家走去。
           吴二娃也跑出去远远地跟在梁六兴后边,看余秀珍门口两个人正扭在一起打骂。余秀珍肯定打不过王援朝,梁六兴走向前去一把搂住王援朝,嘴里说:“不打不打,有事好好说……”这回余秀珍得势了,抄起一根棍子连打带捣把王援朝打得嗷嗷叫。王援朝叫梁六兴松手,梁六兴装着劝架就是不松手,也不知道余秀珍的棍子是打到或捣到王援朝的那里,王援朝“哎呀”一声叫人就软了下去。梁六兴松开手,王援朝坐在地上呻吟道:
           “日你的妈哟……捣坏我的……我的腰子了吔……”
           余秀珍“砰”地一声也倒在地上干嚎:“打死人了啊……打死人了啊……”
           也不知道是啥时候散的电影,回家的人都跑过来看。梁六兴骂那些人:“回去回去都回去!人家两口子打架有球的看头!”慑于队长的威严,先来的后来的人都蔫蔫地离开了。吴二娃离家近折回去又趴在土坎子上看,听梁六兴批评王援朝:
           “我说你这个援朝哎,你这是算那一门子事吔,咹?闹半天你逮的人喃?没事胡鸡巴操!”
           王援朝呻唤着说:“我亲眼……亲眼看见进……进屋去了的哎哟……”
           梁六兴冷笑一声说:“亲眼看见,在哪?不是从后门跑球了哦。”
           王援朝沮丧无比地说:“没有后门。”
           “哈哈!”梁六兴笑出了声:“怪!煮熟的鸭子能飞了?鸡巴眼花了吧!”
           王援朝说:“真的……我说……梁六兴……你、你打我的坐拖哎……”“打坐拖”,是拉偏架的意思。
           梁六兴说:“不拉你能去拉妇女,咹?说那些话!”
           
           王援朝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题就是:眼巴巴看见野男人进了婆娘屋里去的,但里屋外屋床下灶角那都找遍了,硬是没见人!就如梁六兴戏耍他的那句话:煮熟的鸭子飞掉了!怎么飞掉的,王援朝不知道。然而有一个细节连旁观者吴二娃也没发觉,就是梁六兴从余秀珍丈把高的草房上跳到地上的一刹,他的腿忽地一软。不是梁六兴害怕腿发软,也不是闪着了腰杆没站稳发软,是他落地时被什么东西扎着了脚腿才一软。梁六兴光着脚板从房上落地时脚一疼,慌不择路跑回家点灯看看,肉里头扎进去一丁点锈铁皮,幸好扎得不多深也没流啥血,用指甲拈出来尿泡尿冲冲没事。接下来就假装咳嗽给余秀珍那边递声息,然后出去假装拉架打王援朝的坐拖,然后把王援朝劝走才回家睡了。不料清早起来脚一挨地很疼,摸摸有点肿,没当回事该干啥还是干啥。可是一天活干下来就不行了,脚板心肿平了还滚烫得不能摸。梁六兴仍旧没当回事,只是用白酒擦擦坚持着又过了一天。到了第三天整个人突然发起高烧来,抬到卫生院医生说治不了赶快抬县医院,再过一天从县城抬回来就是一个死人。梁家办丧事时,王援朝因为腰被余秀珍捣伤了也躺在床上起不来,听见道士的锣鼓响问二傻是谁死了,二傻对爹说梁六兴死了。王援朝大吃一惊,好好的一个人才几天咋就会死了?二傻说是得婆伤心死的,王援朝就更不明白了,一辈子没听说过有婆伤心这个病,叹口气又躺下床去。
           说梁六兴得“婆伤心”病死的是梁六兴的婆娘,出殡那天教中学的孙老师来帮忙,对大家说:“不是婆伤心,是破伤风,稍不留意就要夺人命的!”大家听了面面相嘘。
           
           梁六兴是白露那天死的,没多久就是国庆节。梁六兴死了好像把粮食也带走了,熬到元旦食堂断炊。大人小孩剥树皮、挖芭蕉头、挖仙米救命。所谓仙米是地底下的泥巴,灰白色粘粘的,可是吃下去屙不出来,肚皮涨的比鼓大,就撑死了许多人,王援朝的小女儿三花就是这样死掉的。三花死了就死了,女娃子养大也是人家的,可二傻不能再饿死了,人种啊,王援朝想尽一切办法去保传宗接代的二傻。仙米不敢吃了,能吃的芭蕉头野芋子啥的挖尽了,王援朝把解放初从地主那里分得的一张宁波床和一桌四凳也卖掉买黑市粮吃了。冬至下雪,风卷雪花白茫茫一片。4岁半的二傻饿的得脸青面黑睡在床上只剩一口气。王援朝的屋子年久失修门关不严墙多破洞,棉絮破袄都压在被盖上也不多暖。他摸摸睡在身边的二傻叫了一声,叫到第三声二傻才像猫一样嗯了一下。王援朝知道再这样下去这条小命也难保住,看着饿得出不了声的孩子王援朝那棵心痛得滴血。王援朝给二傻掖被子的时候手被棉袄里的东西硌了一下,他知道那是他唯一的宝贝——军功章。当军功章在王援朝意识里闪过的一瞬间,他甚至没去想那些浴血奋战的岁月,只想到这东西拿出去能不能换几斤粮票。于是王援朝伸出鸡爪子般的手把两块军功章从棉袄兜里摸出来,二等功那快还闪着光芒,三等功的叫二傻玩过已生了些锈。他把有锈的那块在席子和被盖上磨磨擦擦,下床穿上破军袄破军裤,腰上用一根稻草绳栓了,从席子底下摸出退伍军人证,开门出去高一脚低一脚的朝城里走。
           王援朝家离城只有七、八里地,站在屋后头的山顶上能把整个县城一览无余。他踩着雪从小路上大路,走到离西关不远的地方见一堆人围在路上看什么。王援朝到跟前也挤进去看,一看是个倒在雪地上的死人,死人的身子被翻过,看脸相胡子巴叉地最多40岁。先在那里的人有的说是饿死的有的说是病死的,王援朝也没精神插话,出了人堆进城去了。
           白塔寺是最热闹的地方,只要有钱在这里能买到黑市粮票、布票、油票啥的。雪越下越大,王援朝冻得哆哆嗦嗦捧着他的两枚军功章,站了半小时才有一个人问他手里的是啥东西。王援朝说:
           “换粮票的……军功章……要不要?”
           那人一张黄膘脸,戴顶鸭舌帽还围条围巾。拿过来两面看看又把卖东西的人看看,说:“是你的?”
           按王援朝以往的脾气肯定会说“不是我的是你的?扯蛋!”奈何这会子早饿得没脾气了。诺道:“是、是我的。想换点粮票。”
           那人说:“就你,你这个样还立过二等功?捡的不是哦。”
           王援朝生气了,说:“谁大雪天的给你涮坛子,你要不要嘛,不要给我。”
           那人还是不信:“就你这屌味的还和老美打过仗?”
           还真叫王援朝想着了,来的是候他就怕别人不相信,才把退伍证带在身上。他一下子把退伍证摸出来,伸到那人眼前说:“格老子不信,自己看!”
           那人接过来看,一看脸色就正了。笑道:“还真看你不出来!”“喂”声又说:“老革命,换几两粮票?我要了。”
           “几两”王援朝伸手把军功章和退伍证夺了回来,说:“再便宜也不能就值几两粮票啊,不真要算了。”
           那人给涨了点:“谁说不真要,一斤,一斤可以了吧?”
           王援朝说:“一斤免谈,我这是用命换来的哦,不要算了。”
           那人死缠着不走,说:“说那些弄啥,命换来的还不是拿来换粮票。再给你涨5两,不干去球!”
           王援朝当然不干,说着就有几个人围上来看,一个戴眼镜的人把东西要过来看了说:“你要多少粮票?”
           王援朝说:“10斤。”
           眼镜说话很诚恳:“我拿不出10斤粮票来,5斤,另外给你二元钱,去买粮还有剩。”大米国家牌价1毛7一斤,是有剩。
           王援朝打军功章主意时本就希望不高,能换到10斤粮票就满意了,现在人家只给5斤。换吧是少了点,不换又怕换不出去,就想能多熬一点算一点,说:“这个老师,真心要就8斤,算救我了行不?”
           眼镜摇头道:“不是我不给,真不敢再给,要再给你我就饿死了,还要你那东西弄啥呢?”看着犹豫不决的卖主叹口气又说:“实打实说,军功章断不能用粮票来衡量的,我是喜欢,才勒紧肚皮换你的。天冷,换不换一句话。”
           王援朝一跺脚说:“换!”
           王援朝把军功章递给眼镜时,情不自禁在上面用力捏了一下,接过5斤粮票二元钱就走,刚转背忽然腿一软滑坐在雪地上,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就滚一路掉了下来……
           
           王援朝用他的军功章换来的5市斤粮票在西关粮站买了二斤半米和搭配的二斤半古巴粉(所谓古巴粉呈褐黄色,口感粗有少许霉味。说是古巴支援中国的,后来又听说是从外国进口的猪饲料。)急匆匆往家赶,快到家时见民兵排长有根和春良几个抬着一个硬帮帮的死人朝南走。汪援朝不知道死的是谁,心想是余秀真就安逸了,冻死饿死个B婆娘活该!
           王援朝回到家把长了一层绣的铁锅擦洗擦洗,从床上扯些铺草燃起火,水开了抓一大把古巴粉放进锅里搅几搅,然后边盛边叫睡在床上的二傻起来吃面糊。二傻听说有东西吃一撑坐了起来,眼睛像饿极了的狼崽般闪着绿光嗷嗷叫要吃。王援朝怕烫着二傻,勺子舀着吹一口喂一口。一把古巴粉只搅了两个半碗面糊,吃完后爷俩一人舔一个碗。王援朝舔碗特别有技术,先用指头弯成C状从上朝下刮着吃,然后再伸舌头转着碗舔,舔干静了的碗和洗过的一样,摸去没有一点粘手的地方。
           
           三年困难时期最最困难的莫过于1960年的上半年,断粮使社员食堂息火,往后一点每天人均二、三两粮食,于是就大兴代食品。所谓的代食品是些什么东西呢?玉米杆高粮杆豆秸。粉碎、磨粉、煮浆、沉淀,把少许的面粉和上秸杆沉淀物做成馍或搅成糊叫“营养饭”;还有一种叫“小球藻”的东西,把人尿集中起来,在大坑里怎么怎么弄,弄出来盛在碗里绿莹莹的说是特有营养的“小球藻”。然而这些东西必竟是精神食粮,该饿的还是饿,饿得一个个人脸青面黑猴一样谁也没辙。王援朝用军功章换来的5斤粮食贴了十来天就完了,二傻又饿得倒在床上眼看就要咽气。一天夜里饿得睡不着,王援朝忽然想起去他原来厂里的食堂打打主意,就像拿军功章换粮票时一个样,啥也不管想起来就出动。王援朝在厂里被斗争时帮食堂打过杂,知道食堂有个拉拉圾出去的后门,于是翻身起来就朝厂里跑去。
           下半夜的月亮昏昏的,雨水节过后空气中溢满了春天的气息。王援朝轻车熟路顺河堤来到食堂后门,那门是4尺来宽6尺高的铁栅栏门,和许多铁栅栏门一样梁杠上有带倒钩的尖刺。王援朝透过栅栏门朝院里瞧瞧,除了路灯亮着静的像坟山岗子一样。他不知道那条叫花的狗还在不在,捡快瓦片扔进院里投石问路,“突”地响过啥也没看见。于是王援朝紧紧腰上的黄金带(稻草搓的绳),抓住铁门一格一格几下就爬了上去,然后骑在门梁中间把另一只腿也迈过去,踩稳了一跳就落地了。路灯在食堂的墙角上,过墙角进去就是炊事房外边的炉膛。王援朝避开亮绕到炊事房,矮下身子隔玻璃窗子朝里瞅。还真来得是时候,许胖子个狗日的正在朝蒸笼里上馒头。他又瞅搁蒸笼的案子,也在临窗的老位子上,就过去动动窗户,一拉就拉开条缝。王援朝高兴的不得了,贴着炉口蹲下去边就暖边等着馒头熟。王援朝在厂里时许胖子就是炊事员,因为家也是农村的大家相处得不错,许胖子老婆住医院还和王援朝借过30元钱呢。正胡想着就听“咔”一声响,王援朝猫腰瞅瞅果真是在起蒸笼。许胖子“砰”地把蒸笼放在案板上,提起蒸笼布就把馒头往稍箕里倒。说时迟那时快,王援朝趁热气腾腾对面见不着人影之机,隔着铁窗棍像变色龙用舌头扑食般、手“嗖”地一家伙就抓了两个馒头过来。馒头倒是抓着了,王援朝没料到才出笼的馒头能像火一样烫的手指钻心子疼!再烫的疼也还得抓,他把热馒头交给左手兜着,趁热气没散又抓了两把,一共有八个馒头了。王援朝吹吹手把馒头两个两个地揣进怀里,弯下身子一溜烟走了……
           热馒头太好吃了,比朝鲜战场上缴获的美国鬼子的肉罐头还香。王援朝一连吃了三个馒头,肚子见饱就想起自己的军功章,想着想着心就有些痛,骂自己道:日你妈不是要饿死人杂种才干!不顺气又有从怀里摸一个馒头来吃,给二傻个B娃留4个足够了。明天,明天王援朝心里有数,只要厂里的食堂在,就断不了我老王的伙食,百多人牙缝里随便掉一点都吃不完!王援朝为自己开辟的这个新食路美得滋滋地,肚子饱了,身子暖了,王援朝走着就很飘然,看他走路的背影,和“手执钢鞭将你打”的阿Q相象的不得了!
           
           王援朝去工厂偷馒头缸缸饭(用来蒸米饭的桶状小陶罐,可蒸二两到5两米不等。)偷顺手了,每天风雨无阻下半夜去天明前回,爷俩吃得饱喷喷地比其他人精神多了。就如王援朝说的那样,百多人吃饭的食堂每天少个斤把粮食谁也觉察不到。惊蛰那天上半夜晴朗朗的,等王援朝屁颠颠地朝厂里进发时,半路上突然刮风下起雨来,雨不大风却来的紧,呼呼叫把王援朝吹的透身凉。进厂后也没在意路灯没亮,潜进炊事房窗外头等馒头熟了抓几个揣在怀里就走,走到离铁门几尺远的地方,脚下突然一麻人跟着就倒了下去。王援朝在仰倒下去的刹那间,知道是踩到有电的电线上了,然而不等他有任何举动人整个身子就硬帮帮倒了下去。最早发现尸体的是清洁工周美霞,下雨周美霞没地扫去食堂帮忙。因为天已亮了她也没注意路灯亮没亮,习惯性地伸手在墙角拉路灯线关灯时,忽然看见一个人睡在后门那边的地上一动不动。婆娘吓得边叫嚷边拍门喊许胖子,许胖子和其他几个炊事员出来看,地上真有一个死了的叫花子,旁边泥水里还有几个馒头,就马上拉掉电闸,一面去通知保卫科的人来看。
           一个生人死在离后门不远的地方,旁边和身上还有食堂的馒头,不用分析就知道是个小偷,偷了馒头跑走时踩着被风刮断的电线电死了。保卫科长李子云看了打电话把公安局的叫了来,公安见死人蓬头垢面瘦如骨猴,穿一身破得到处是洞的军棉袄和军用皮鞋,电他的那根电线还卡在皮鞋的断掌缝里。给死人照了像后公安开始搜身,一摸摸出个红皮子退伍军人证来。公安刚打开小本,旁边的李子云见上面是“王援朝”三个字,头“嗡”声响脱口说道:
           “咋是王援朝!不会是王援朝吧?”说了就走到死人跟前去看,拿不准又叫许胖子几个人来看。许胖子瞅了一会抬起头说:
           “我看像。人瘦得变形了鼻梁子还看的出来,还有那嘴,叉得跟夜壶一样就是王援朝!”
           许胖子这么一说,看了的人都说是,是王援朝个龟儿子,咋个弄到这般田地上了。周美霞说:“农村里头饿死人了吔,咋不恼火!”
           两个公安人员也瘦得骨猴似地,一个对李子云说:“打电话通知死人的公社,叫他们派人弄回去吧。”把王援朝的退伍证交给李子云时摇摇头道:“为了几个馒头不值啊!”说了就去推自行车。
           
           王援朝就这样从地球上消失了,他偷过馒头的、也是他工作的工厂当天就派人把那道出拉圾的后门加高加固了,还另外换了一把将军牌的新大锁。然而厂里的职工们仍然意见纷纷,批评食堂不是死了人还不知道馒头被偷了,偷了多长时间多少馒头?怪不得馒头变小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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