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西江大队这片以田坝居多的土地,历史以来生产生活条件就优越于其它地方。光是沙沱湾那片桂圆林,就超过了全公社年人均的收入水平,而且又是蔬菜基地,按城市标准吃回销粮,比那些一个劳动日只值二三毛钱、连壳带皮一年只分三百来斤粮食的农业队,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但是,也有一个让西江人感到尴尬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尽管这个所谓的现实充满了迷信色彩,然而当外人拿它涮西江人玩笑时,西江大队的人们只能跟着傻笑或装耳朵聋。这个事体是因西江大队的地理面貌而产生的,不知道是那一辈人中的那一个该死的阴阳先生,看出原叫三棵树的这块地方是个天造地设的风水宝地。并且,这块绝世无双的风水宝地完全不同于其它什么犀牛地、凤回头、青龙白虎什么什么,而是一个面朝苍穹仰身而卧的女子,于是阴阳先生就给她起了个美妙绝仑的名子——美女晒羞!
江水从遥远的西方一路滔滔而来,奔腾到龙洞山余脉的坳口时突然向北拐了个湾,绕过刘丽萍他们捞水柴的那片怪石嶙峋的江岸,然后顺着飞鹤山折回来又泱泱东去。这一弯一折,就像画家用他的神来之笔在画布上那么随便一抹,一个仰面朝天的女子就突兀于天地之间。坳口是美女枕在江边的头,波浪是它的长发,一马平川的西江坝子是她的胸腹,紫竹林和李子园两座小山丘是她隆起的乳房,延伸向江边的飞鹤山和龙洞山的支脉就成了她叉开的两条腿,沙沱湾的桂圆林不偏不依就生在美女的裆处,一片墨绿色的葱茏正好掩盖了那不愿示人的羞处。然而在相当长久的岁月里人们却说不出美女的两只手在那里,直到上个世纪的90年代,一位本地籍的民航驾驶员,从空中拍下了“美女晒羞”的照片,才看见她的手一只枕在头下,另一只就是龙洞山西面的一座千年古塔,手臂伸向天空像要拥抱什么。这帧摄影作品在江阳市曾引起轰动,还被市摄影协会评上二等奖。
“西江大队的人是活在女人肚皮上的,靠女人的逼水养着能不得过!“由羡慕而产生嫉妒”,西江人才懒得搭理他们呢!
二队驻点的“四清”小组组长长武建华是市文化局干部,40多岁头发就泛白了,从他一付很农民的面孔刘丽萍咋也看不出他是吃笔墨饭的人。按上级要求,小组必需每三天向片点回报工作进度,然后片点汇总向公社汇报。开始从生产队的帐、物查四不清干部,接着摸底排队审查出身成份,从中揪出阶级斗争新对象。死老虎遍地都是,地主富农坏份子那个生产队都有几个。难点是抓活对象活典型,也就是漏网的阶级敌人,同时还要掌握好政策,弄出冤假错案是要负责任的。姜堂大队的工作组就偏听了生产队干部的话,把一个出身“小手工业者”的人当成阶级敌人来斗,并且打得遍体鳞伤差点没出人命。通过和武组长的接触,刘丽萍看出老武这个人抓工作特别稳健,做事总比其他小组稍慢那么一点点。就像过水沟,本可以一步跨过去,而老武总得多看“水沟”一眼才抬脚。就是这不显山露水的半步之遥,却能够避去许多工作上的失误。通报姜堂大队工作偏差的会议后,林眼镜和刘丽萍都被老武折服了。眼镜说:“幸好我们没有匆忙,按队干部的意见搞我们就麻烦了!”武组长笑笑:“不前不后边看边干,不出错大家都好。”
抓阶级斗争“活典型”的时候,生产队两委会向工作组提出3个人选:刘福生、周家驹、汪文华。刘福生地主家庭出身,还有“前科”。周家驹是假知青,被工作过的单位定为“落后青年”。汪文华就是魏天昊的母亲,下放人员,特不服从改造。经工作组审查,这三个人都没有能够上纲上线的东西。刘福生的所谓前科就是说俏皮话被斗争过,周家驹的“落后青年”是过去的事,生产队干活群众反映还是不错的。汪文华政治清白,是受丈夫牵连下放的,和干部顶嘴不能就成为阶级敌人了吧。刘福生是队长于大秋点的,生产队长于大秋对这个蔑视女儿秀娘的地主娃一直鲠鲠于怀,“反小偷小摸”斗争时打过他一顿似乎还不解恨,趁“四清”运动还想搞他一价钱。而提周家驹做活典型的是贫协主席洪远中,洪远中和于大秋从来就是对头,想拿他女婿周家驹来打狗给主人看。工作组审定时先把刘、汪两个人去掉了,就剩下一个周家驹,于是刘丽萍就感到紧张。作为“四清”工作组的成员,刘丽萍不可能因周家驹救过自己就丧失立场,但是要说这个被工作单位辞退过的年轻人是阶级敌人或什么阶级异己子,在刘丽萍的思想中实在是难以成立。尤其是周家驹在群众会上讲的那些话,使她感到社会对出身不好的青年的歧视的确是个问题。自从“四清”开始,许多次群众会周家驹从未发过言,宣布重新划定成份的会上,可能是因为坐在人堆里的周家驹比众人高出一头,武组长才点了他的名。周家驹没推掉就说了一番话,他说:
“我是一个出身于资本家家庭的人,父母死后成为孤儿,吃政府的救济长大。我讲这些话是说我虽然出身成份不好,但是我是共产党新社会把我扶养大的,对那个资本家家庭根本就没有影像。上学那些年,我也加入过少先队,我也要求上进跟党走。问题是一踏进社会就不一样了,进单位屁股还没坐热就说我思想落后把我开了回来,下农村又说我是啥暗管份子……”
“谁说你暗管了!”才上任的贫协主席洪远中企图阻止周家驹发言,武组长摆摆手示意让周继续说,周家驹向老武投去一抹感激的目光又说:
“有些事情大家不完全了解,认为我下乡插队是街道逼迫的,其实是我是自愿报名来的。我要求下乡是因为在城里头没有工作受人白眼,不如下乡当农民自己挣口饭吃。”周家驹说着把目光转向工作组:“说句心里话,像我这种出身不好的人,也希望得到党的阳光,希望得到党的温暖,不要总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们就行了。我就说这些。”
周家驹的发言很有些悲戚之感,表示出一种强烈的意愿。作为一个做青年工作的团支部书记,刘丽萍觉得此时此刻不能无动于衷,应该说几句态度鲜明的话,而武建华同志发言了。工作组组长老武看着高大的小伙子问:
“你叫周…?”
“周家驹.。” “下乡几年了?” “快两年了。” 武建华“嗯”着点点头,目光洒向群众说道:“小周同志的发言很好,说的是心里话,很诚恳。我呢也有几句话,党对出身不好的人,尤其是青年,主要是看表现。家庭成份不应该是思想包袱,重要的是提高马列主义世界观,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社会主义的劳动者、新青年。至于什么暗管不暗管的问题,我个人认为不存在。共产党光明磊落,对于违法犯罪份子该判刑的判刑该管制的管制,尤其是农村生产队,除去四类分子以外没有什么暗管分子。”老武后面的话显然是在答复周家驹,说了环顾两边坐着的生产队干部问道:“是不是这样的?” “嗯、呵……”队干部们不置可否地咕哝一声。
在揪活典型这个问题上,工作组和队两委把内定的三个人拿来反复比较,最后确定报周家驹这个被森工局开除并且有海外关系的人。于是就把经常和周家驹在一快玩的青年一个个找来谈话,从中搜集他的言行证据。先是叫乌四孟小东几个红五类出身的来谈,东拉西扯半天就是伙着偷过队里的水果瓜菜、捉蛇打狗一类的捣蛋事。轮到魏天昊,话不投机竟和工作组顶撞起来。芒种的天气已有些闷热,长得愣头愣脑的魏天昊被叫到队部,坐下林大民问他:
“你是魏天昊?”
魏天昊说:“是。”
“魏天昊,你和周家驹关系不错是吗?”
“说不上什么不错,经常在一块玩。”
“你们在一快玩的时候听见周家驹说过些什么没有?比如对社会主义不满啊留恋他的资产阶级家庭啊诸如此类的话?”
“他是资产阶级出身吗?”魏天昊眼瞪得溜圆:“不知道。我咋没听说过?”“平常你们在一起摆龙门阵说些什么话?”
“啥都说啊。天南地北想到那说那,有啥不对头的?”
队部的光线不好,大白天都得开灯。林大民和刘丽萍坐在靠墙毛主席刘主
席像下面的条桌上,和对面坐的魏天昊隔五尺远。刘丽萍是第一次和魏天昊面对面说话,对于这个人她是早有所闻,调皮捣蛋能说会道,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提起他干部们几乎无不咬牙切齿。刘丽萍原想魏天昊不怕生产队干部在“四清”干部面前应该有所收敛,不料他还是毫不怯场答非所问很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林眼镜样儿文质彬彬个性实急,见面前这个破衣赤脚的小子和自己说话竟敢玩狡,眼一瞪桌上一巴掌喝道:
“魏天昊!知不知道是谁在和你谈话?你不揭发周家驹对你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魏天昊把眼看着面红耳赤的林眼镜,说:“林同志,你这话我都听得耳朵长茧子了,真的。和生产队的干部一样,不就是说我出身不好?”说着自把头摇摇:“我们这种人还能想啥好处?不过把话说回来,我也没太多的坏处了,最坏的坏处就是去劳改队了。”说了兀自把烟掏出来又从另一个篼里摸出打火机,“叭”一声点上抽得火燃。
刘丽萍担心他们真吵起来,说:“魏天昊,不要扯远了。”
魏天昊乜了一眼刘丽萍说:“就是实话实说。”
接下来魏天昊还是不和工作组合作,甚至连偷队里的水果都说是偶尔玩皮,总之是不问不说极力狡辩。刘丽萍见再问下去只会对立,就叫魏天昊先回去。魏天昊走后林眼镜喷着气说,这家伙还真顽固!刘丽萍想说他不应该对被调查的人发脾气,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中午刘丽萍来上班时在南坳田碰见周家驹安水车,闲话两句忽然对他说:
“周家驹,你要注意呵……”
站在水田里的周家驹抬起头来看着欲言又止的刘丽萍,叹口气道“听说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咋注意。”
刘丽萍见周家驹满脸的凄楚无奈,自己也说不了什么就走了。作为“四清”工作队成员,她明白对调查对象说“注意”这种话是违纪的,但是当她面对着这个可能被划为阶级敌人的周家驹时,她还是忍不住向他发出了不祥的警报。一路上刘丽萍忐忑不安,虽然她并不认为周家驹是阶级敌人,但是她还是怀疑自己私心作怪,违反了一个工作队员应该遵守的组织原则?她甚至想如果周家驹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换成一个明知是无辜的其他人,自己会不会去同情他呢?其实“注意”两个字真不是成心要对周家驹说的,即使说了也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和作用,也不知道那会儿怎么就从牙缝里蹦了出来的。正当胡思乱想的刘丽萍走到离队部不远处,忽然听见阵阵刺耳的的叫骂声。抬眼看去,是于秀娘在队部院里两手拍着大腿根就差跳起脚骂了:
“是那个狗日的说我们周家驹是阶级敌人?咹!我们周家驹干了啥了?杀人放火了!强奸狗日的姐儿妹子了!咹?个赖狗逼日的……”
平常刘丽萍很鄙视女人骂街,这会儿见于秀娘泼水阵骂得热烈,心里竟有几分幸灾乐祸。听了一会见办公室和武组长他们住的房门仍旧关着,就走过去叫上班的社员都去干活,然后开开们把于秀娘拉进屋里,告诉她老武和林大民回家拿换洗衣服去了。恼怒不已的于秀娘非要刘丽萍说出是谁个整她男人,刘丽萍只能说这事还没有结论,好说歹说才把秀娘劝解走了。第二天武建华从公社回来已是小晌午了,见刘丽萍和青年组的一群人在洋葱地里浇水,问林大民来了没有,叫她停下活说是有事情要商量。刘丽萍一见武组长心子就捏紧了,又不便打听,于是把于秀娘来队部吵闹的事告诉了他。武建华沉默一会说:
“丽萍姑娘,你对周家驹这个人是啥看法?”
刘丽萍知道老武对周家驹的问题一直持谨慎态度,既然问了就一古脑儿把闷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武组长。”她看着老武的眼睛说:“我对周家驹的了解也就是从春上开始的,他爱人于秀娘流产时我去服侍过几天。我和周家驹虽说不是一个小队……”
“哎。”武建华打断说:“你和他们家是亲戚?”
“不是。”刘丽萍说:“真有亲戚我就不说了。”于是她就把春天捞水柴周家驹救她和服侍流产的于秀娘的个中讲给老武听,最后说:“周家驹下放到二队来也有两年了吧,不是因为他曾经救过我一命我就救替他说好话,事实求是地讲,真没有听见群众反映周家驹有什么劣迹,再说他这个人不说内相吧就是不多言语。至于是怎么被下放的这点我就不很清楚了,我的看法是,如果周家驹在单位里边没有大问题,就凭家庭出身和生产队个别干部的反映就定成专政对象,我认为这事应该慎重一些。”说完问老武:“武组长,你认为喃?”
“是啊。”武建华用指头叩着桌子道:“这种事一点都轻率不得,由其是对青年人,一毁就是一辈子的事呵!”对刘丽萍笑笑说:“还不要说,你们这块地方还真出人精,那个叫魏天昊的,看是个农民,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懂得的政策还不少。林眼镜说问他话时他说只有劳改队可去了,是吗?”
“说过。”刘丽萍说:“还不是因为出身不好。”
“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武建华打个失笑问刘丽萍:“我对农村工作不太熟悉,城市机关有内控,农村有暗管分子一说吗?”
刘丽萍说:“没有吧。有的话开会该提啦?”
武建华说:“那就是下边干部胡搞的。”又说:“丽萍,你是团支部书记,抓青年工作得细致有方,魏天昊周家驹,还有那个叫刘福生的青年,这些人聪明,不是有个青年组吗?把他们的思想工作做好了,积极性调动起来还真能做出成绩呢。”
说起二队的青年组刘丽萍就特别兴奋,说:“他们这个青年组搞得不错,刚才你走洋葱地过还夸长得好……”
“说啥呢这么高兴!”林大民一部步跨进队部,把手里的包朝长凳上一丢说:“武组长对不起,家里有点事。”问:“材料报到队里去了吗?”
公社“四清”工作队分三级组织,公社是队,大队是片,生产队是组。按照昨天的安排,武建华组长今天去大队公社递交关于定周家驹为专政对象的材料。半路上武建华把材料拿出来又看,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不扎实,林眼镜写得倒是上纲上线铿锵有力,而认真分析却没有一条能够认定的东西。心不踏实老武经大队过没进去,公社转了转果然得知姜堂大队抓阶级斗争搞出了偏差的消息,于是原封不动把材料带了回来。武建华正等林大民回来研究这事,见眼镜问就把材料从身上掏出来递给他说:
“路上我又看了两遍,我还是觉得雷声大雨点小,证据呢?森工局辞退周家驹的理由是思想落后,思想落后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报上去也不一定通得过。”
刘丽萍听武建华如此说,七上八下的那棵心“咯噔”一下终于还原了。只见林大民两手一摊说:“那我没办法了!你们说咋办吧。”
“眼镜!”武建华叫他一声道:“那能这样说?你是法院的,搞这种事比我们有经验唉。”
林大民叫道:“我是法院的,我在法院干专门给领导写讲话材料汇报材料,又没管过案子!”
老武笑了,看看表对刘丽萍说:“把生产队的干部全通知来,重新研究周家驹的问题。”
二
大队长刘治平做梦也想不到柳成林会带人来捉他的奸,柳成林被刘治平从吴民英家打跑以后小半月没敢去招惹吴民英。一天锄地时给吴民英递眼色,吴民英不但不理他还一甩屁股离开老远。吴民英像不认得柳成林似的不买帐,于是柳成林就怀疑这个骚女人有了新主。柳成林住在小石坝,过冲绕片竹林就是刘治平和吴民英住的杨屋基。柳成林要弄出个究竟,半夜摸到吴民英门口,贴耳朵一听里面真是有动静。妒火中烧转身就跑到“四清”工作组住的队部去告状,工作组叫民兵排长洪远中带几个人处理,说真有事的话直接送到公社去,下边处理不着这种事情。洪远中叫了几个民兵兴冲冲跑到杨屋基,乒乓撞开吴民英的门一看,床上竟是大队长刘治平。洪远中愣住了,柳成林更傻了眼,只是事情都弄来摆起了不当成事办也不成了。洪远中本来是把枪提在手上的,见是刘治平就把枪背上肩说:
“大队长,这事不怨我们,怨就怨你家小舅子。”看柳成林时早跑了。又说:“走吧,工作组说的去公社。”
吴民英蹲在床角打抖,刘治平倒还稳得住,黑着脸一句话没说,叫来人背转身他穿衣服。刚下床刘治平的婆娘就哭骂着冲进屋里来了:
“你狗日的啊……劝你多少回了你都不听啊呜呜……洪三你们就算了吧……”
洪远中懒懒地说:“嫂子,说我们没有用,你得去跟工作组说去。”
“娘。别管他,还没把你打够是不!”是刘治平的大女儿素芹。初中生刘素芹站在门外恨得咬牙:“这种人有他没有他都一样!你别拦,拦也拦不住!”等刘治平一跨出门,素芹冲进屋去帮娘和吴民英撕打起来。
杨屋基的吵闹声把半个生产队的社员都惊动了过来,一看是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刘治平和妖女人吴民英被民兵押着朝公社去,不是刘三嫂在场就要拍手欢呼了。
刘治平,36岁,因为人长的黑塔般又特粘女人,背地里社员都叫他是黑脚猪*。60年刘丽萍的大哥刘全德任大队长的时候刘治平是大队民兵连长,在修龙洞山水库中得到市里表彰提升为副大队长,62年刘全德升了书记他成为大队长。刘治平这个人脾气爆燥还特好揽权,在西江大队书记说了不算得他说了算。刘治平不是大队长时西江大队还很协和,他上台以后矛盾就日渐增多。他嫌大队部和社员住家挨在一起嘈杂,去公路边另起一院,方便出脚更方便吃喝。刘治平不但把大队部变成了吃喝挥霍的窝子,处理问题简单粗暴。群众找他解决事端,不送点烟酒甭想说事。一队有个叫单东方的,小娃把毛主席石膏像碰碎了,和拉圾一齐扫倒在外头,被刘治平过路看见,硬是整材料把单东方判了三年管制。这件事如果是单纯的政治问题把单东方打成阶级敌人倒也罢了,然而根源是刘治平调戏单东方的女人芳红遭拒绝,于是就借这件事情进行报复。
批斗刘治平吴民英的大会在公社兰球场进行,为了突出“四清”成果,批斗会举行的声势浩大,红旗招展吼声震天,全公社的社员都来参加。大概刘治平的错误还构不成敌我矛盾,站在批斗台上只是弯腰没有上绳。吴民英就惨了,五花大绑剃成阴阳头,胸前还挂个打红叉叉的“女流氓”牌子,上去控诉的人这个给她一脚那个给她两耳光,打得她东倒西歪不成人形。所谓祸不单行,审查吴民英的时候又发现她的成分证明是假的,到原居住地调查,没下放农村之前吴民英就是居委会臭名昭著的破鞋,出生成分和原证明写的大相径庭,不是工人是地主。于是西江二队的活靶子问题迎刃而解,吴民英就是阶级敌人,假冒成份腐蚀干部,得来全不费功夫。周家驹得到解脱,吴民英以坏分子罪名被判管制。
三
昨夜里开会开到很晚,还在睡梦中的刘丽萍就被于秀娘叫醒了。开开门看,披头散发的于秀娘提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来找她。进屋把手里的包“突”地声搁在桌子上脸红筋涨地说:
“我不跟他过了……我这回非跟他离婚……”
刘丽萍说:“你们家里的事找我干啥?找你们队长……”话出口想起二队队长是秀娘爹,又说:“找开玉去。”二队妇女主任叫胡开玉。
“找她没用!”于秀娘说:“武组长他们不在,你也是四清工作队,看看他这些东西,尽写些对社会不满的话,跟这种人咋能过到一堆去……”说着眼泪就淌了下来。
刘丽萍的大哥是大队书记,成分好的和成分不好的夫妻闹矛盾拿阶级成份来说事的情况刘丽萍也看见过。西江大队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富队,贫困地区的女子为了嫁个有饭吃的地方,往往就顾及不了男方的出身成分了。然而婚后产生矛盾阶级斗争观念就显现出来,骂,是骂贫下中农;打,是打贫下中农,就是搞阶级报复。不过刘全德从不把两口子干架当成阶级矛盾来处理,说说女的骂骂男的都滚回去好好过日子。可是于秀娘来势凶猛,拿着一包文字根据来揭发男人,如果真像她说的那样,周家驹写的是对社会不满的东西,一旦抖出去就不是小事!刘丽萍边听女人哭诉边把半尺厚的布包解开,全是厚壳本子和稿子纸订成的本本,有的是才写不久,有的已经磨破边了。刘丽萍拿一本翻开瞧瞧,是高中语文的课堂笔记和作文稿,“哎呀”声说秀娘:
“看你干些啥,这是上学用的东西呀!”
于娘抹泪道:“那些呢,家里活一点不干就扒着写,能写好的咋不去登报?”
刘丽萍从中间抽出一本,翻开是写的诗:
酒 令
一九六二年冬
雀噪丝垂客至门,冲茶暖水火一盆。
残冬沥沥云如雪,正月清清日似魂。
对酒当歌歌不尽,猜拳行令令有痕。
劝君勿作庄周梦,酒不醉人人自昏。
刘丽萍翻看几页放了又抽一本看:
(小说)
尹 倩 倩
公元1962年10月1日夜,苍山县飞跃手扶拖拉机厂(以下简称飞跃厂)发生一起世人罕见的凶杀案。案犯尹倩倩、女、25岁、大学文化.现管坏份子;受害人杨大勇、男、40岁、该厂副厂长。 是日凌晨一点左右,假日中晚睡的人们突然被一阵毛骨耸然的惨叫声惊住了。随着声音撵去,是在一楼楼梯间尹倩倩的寝室里。先跑到的几个人正要撞门门自开了,就见尹倩倩披头散发站在门口,茫然地看着大家说: "我......我我把杨大勇废了......" "废",是使人至残的意思。半夜三更一女人把不是丈夫的男人废了,不用细说就知道是咋回事啦。于是人们就“啊呀”声惊叹起来。尹倩倩拢拢头发又说:“请让一让,我到保卫科自首去,谢谢了。” 人越来越多,尹倩倩刚走出去,大家就“轰轰轰”地涌进了她的楼梯间里。楼梯间窄小没有窗户,整个房间弥漫着浓浓地霉味血腥味的混合气体。看样子杨大勇是从床上滚到地上的,床上、地上、和他赤裸着的身体上都是血。这时候的杨主任面目狰狞也很可笑,眼睛鼻子痛苦地拧在一堆,光着屁股在地上打滚嚎叫,双手捂着胯当血从指缝中不停地涌出来...... 人们正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住二楼的办公室主任大老刘挤了进来,大老刘进来以后边骂围观的人是傻逼,边叫人按着杨大勇扯床单包起送医务室,又吆喝阮三娃宋军几个留下来找杨主任的命根儿,找到快送医务室看接不接的起来。七手八脚抬走了杨大勇,留下来的人就在床上地上到处瞅,二车间的小黄眼尖,在床边搁鞋的木板缝里找到了,拿火钳夹起来一瞧,吆喝!血淋淋软吊吊五六寸长。于是嘘呀笑呀呕呀就有人说,日他妈扔给狗吃了算球!有人又说要不得要不得,刘主任安排了叫送医务室。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捣蛋鬼拥簇着阮三娃和阮三娃用火钳夹着的杨大勇的生殖器,一路笑闹着朝医务室去了......
刘丽萍一目三行把故事溜了几段对秀娘说:“好了别哭了,见了周家驹我批评他,不干家里的事是不对的,没其它事就回去吧。”
秀娘想想说:“那……我就听你一回。说真的,他就是报复我,拿我当蛮使!”
刘丽萍说秀娘:“你也不要张口阶级报复闭口阶级报复的。”把周家驹的本子塞给她又说:“是些诗小说,哪有你说的的那些东西呵。”
秀娘叹口气说:“不就是懒得我冒火才拿来找你的。”
刘丽萍瞬间觉得于秀娘有些可恶,丈夫有缺点也不能想出这种恶点子整自家的人哪!说:“他不干家事是他不对,你今后也不能这样子说,周家驹知道了更伤感情。”
秀娘噘嘴道:“狗屁感情!早知道是这样八辈子不嫁给他!”说着起身去包拿来的本子,正要提走时刘丽萍忽然说:“先别拿走,搁这我看看。”
秀娘睁大眼看着刘丽萍问:“该不是真有啥吧……要是真有啥就给他烧了,我们周家驹可是救过你命的呵。”
刘丽萍笑道:“这会你又担心了,早呢?”把包从秀娘手里接过来又说:“你放心吧,我只是欣赏欣赏你男人写的诗词文章,看把你吓的!”
四
炽烈地太阳照耀着大地,稻子黄了,高梁红了,与金灿灿的阳光辉映成一派浓郁无比的丰收景象。这是难忘的1964年,这一年是历经三年磨难之后的第一个空前的丰收年。男人们顶着烈日在稻田里围着拌桶跳来跳去地打稻谷,女人们裹着皂布粗衣挥汗如雨,把田坎上棵粒饱满的豆子一窝一窝地用力拔起,捆成把把然后一担担朝晒坝上挑。农人为了在水泥田里打稻便于活动,全身赤裸就围条尺多宽的帕子在腰上,一弯腰两个屁股墩暴露无遗。于是走田坎过时就有爱玩笑的妇女尖着嗓子逗那些打谷男人:
“哎于新华,东西掉了喂。”
“啥掉了?”割稻子的于新华直起身问。
“蛋掉了!掉在田里头了!”
“找不着就等着戴绿帽子吧!”
女人们见于新华上当嘴都笑岔了,于新华突然把腰间的围腰一提一放,随着胯裆老二一露的瞬间,伸中指头朝逗他的浪女人们几戳戳边大声叫:“得、得。不怕你几娘母毛病深,黑了我一个一个给你们打肉针嘿嘿!”
谁能说中国人不讲究性教育呢?原始的性教育大概就是以这种方式启蒙,在劳动和玩笑中臻于完善的。因为,当他们肆无忌惮以开性玩笑解除疲乏时,别说男女老幼,许多时候甚至连自己的亲姐妹都无所顾忌呢!
未婚的姑娘们总是有自己的小团体,不管走在挑豆把的队伍前头或后头,妇女男人们荤天臊地的玩笑一字都不落下。刘丽萍是以“四清”工作队的身份在二队帮助夏收夏种,她包着块花格子头巾和魏家玲几个女孩小跑着走过田坎,但在拐弯的一瞬间还是朝乒乓作响的稻田里乜了一眼。周家驹在这架拌桶打谷子,四个打稻谷的人只有他穿着衣裤。刘丽萍也体会过打过谷,知道这种被说成“血盆里抓饭吃”的活儿实在辛苦,而且在水田里干打谷,水裹衣裤远远没有只拴一条短围腰干起来活动。她腰一扭担子就从右肩换到左肩上,心说这个人真怪,都这样了还有精神写东西!
刘丽萍原以为周家驹会在秀娘揭发他的当天来要他的东西,不过她不会马上给他。刘丽萍也爱好文学,她要看看这个比她早两届的高中生文采究竟怎么样,慢慢读了以后再还给他不迟。另外她还准备好了一套说词,等他来了要认真批评他,结了婚的人不管家事是不对的。但是周家驹没来,第二第三天也没来,可能是打谷子忙了,说不定还不知道“大作”被婆娘拿走做揭发材料了了呢。想到这刘丽萍叫声坏事,一边一下把签担(长竹杆)上的豆把甩在晒坝上,边擦头上的汗水边秀娘家走去。她要对她说,要是周家驹知道他的本子被拿走了就说是她借走的,千万不能承认是自己拿去搞啥揭发……
蔬菜队种稻谷的水田不多,打完早稻栽晚稻,晚稻栽完稻草收拾了一季庄稼就算清析。周家驹那几个本子上的东西刘丽萍也看完了,看完以后刘丽萍感到钦佩又感到作难。周家驹写的东西真是不错,小说《尹倩倩》看的她几次流泪。可是大部分作品的格调都比较消沉,其倾向性是很不合时宜的。刘丽萍担心周家驹把那些东西拿回家,一旦两口子再发生矛盾秀娘把它交到其他人手里。现在正是抓阶级斗争的风口上,周家驹写那些“残冬沥沥云如雪,正月清清日似魂。”的句子根本就经不住推敲。为这事刘丽萍想了又想,想得骂自己真是狗拿耗子闲操心!但是她还是怕周家驹知道秀娘用那些东西搞揭发,几次想给他烧掉又觉得怪可惜。刘丽萍何曾没做过作家梦,知道文学这东西需要的不只是技巧,更多的是呕心沥血。
周家驹终于来找刘丽萍了,二队和三队的边界就隔一片桉树林,出林子转过南坳田,竹子围着的瓦房就是刘丽萍的家。周家驹踏着一弯新月走到离竹林还有几丈远时就听“呜汪”声叫,随着一条大黑狗窜到离他五尺远的地方狂吠起来。
“谁个?”周家驹见出来的是和自己一起捞过水柴的刘大娘就说:“是我。我找刘书记。”
“不咬不咬了。”书记娘用扒扒棒把狗撵开,向前走几步说:“你找那个书记嘛?”自笑道:“我们家一大一小两个书记唉,找大书记请回,小书记在家里。”
周家驹笑了,说:“我就是找你们家小书记。”
“你叫啥名?找翠翠有啥事?”
“我叫周家驹,找你们刘丽萍有点事。”
书记娘“哦!”一大声说:“看我眼睛,你就是那个救我们家翠翠的周……”
刘丽萍忽然从她娘身后冒出来说:“娘,你回去吧。”
大娘不肯就走,拉着周家驹的胳膊说:“请屋里坐请屋里坐。”又叫翠翠:“去你哥那边拿点茶叶过来泡上,真来了个稀客哎。”
娘既然这样说了,刘丽萍只好向说“不用不用”的周家驹笑笑道:“那就进屋坐吧。”
书记家的堂屋和殷实的社员家没啥差别,方桌四凳搁在屋中间,靠墙一个六尺长的神龛,香炉里插着燃剩下的竹签头,神龛上“天地君亲师”几个字赫然入目,往上并排贴着毛主席刘主席像。刘丽萍拿着一小包茶叶跨进屋,见周家驹面对着神龛看就说:
“都是娘,咋说都不叫撤神龛。”
“死丫头又说我啥?”大娘端着一大碗米花糖从里屋走出来说。
“说你好!”刘丽萍说:“泡茶的茶碗呢?”
西江地方的男人有坐茶馆的传统习俗,家里来了客人都要泡茶。不过泡茶用的茶叶以及器皿就有讲究啦,一般的客人拿出苦汀茶掰几片,大碗开水一冲请喝,只有贵客来了才拿出轻易不用的盖碗茶具,泡上沱茶或茉莉花茶招待。周家驹听说找茶碗很不好意思,对弯腰在神龛下面小柜里找茶碗的刘丽萍说:
“不用不用。随便拿个碗就行了。”
刘丽萍笑着说:“娘的命令啊。”说了去洗茶碗,走到门口又回身道:“走。到我屋里说话,这儿尽是灰。”出门朝灶屋那边叫:“娘。水开了提我屋里来。”
刘丽萍家是三合院,两间正屋两间耳房。她的闺房和灶屋对着,靠墙是张不大的床,床头桌上放着白兔台灯和一些书,床对面并排放着一个新款式的黄衣柜和一个书柜,除了窗花凡是能帖画的墙壁上都是王心刚、赵丹、王丹凤、欧阳云珠电影明星的剧照。周家驹过去只在电影上见过所谓闺房,和于秀娘恋爱她就没有闺房,是和弟妹们住一间屋子。平生第一次走进姑娘家温馨的闺房,唏嘘间难免产生一种道不明的滋味来。
“坐啊。咋不坐。”刘丽萍提茶瓶进来,给茶碗冲上水,盖了碗盖,把茶碗放在客人面前,自己坐到床边上向对面的周家驹明知故问地说:“有事吗?”
“我那些东西、你、你该看完了吧?”周家驹有些紧张,说话结结巴巴的。”
刘丽萍说:“看完了。写的不错。”
“谢谢你的评价,没事写着玩,看完了我就……”
“你喝茶。”刘丽萍看着对面的人,端杯、喝水,等周家驹放下了茶碗才说:“对不起,我把你写的东西烧了。”
“烧了!”周家驹额头上顿时像爬了蚯蚓,脸红筋涨就差没大声叫起来:“你、你怎么能……”
刘丽萍正视着他,说:“周家驹同志,你听我解释。我细细地看了你写的诗、小说还有几篇散文,感觉很好。”刘丽萍提高了点声音:“我说不上什么文学理论,不过我知道你那些东西大多数不能拿出去见人。现在正是四清抓阶级斗争的当口,你难道不明白?”刘丽萍举出几个例子:《酒令》,“残冬沥沥云如雪,正月清清日似魂。”这是和红太阳唱反调;《鹤山别景》,“两步太阳三步雨,是谁捉弄春风?”是谁捉弄春风?尤其是小说《尹倩倩》,为一个右派女儿从人事科长到厂长,嘻笑怒骂得比旧社会还要可怕。最后刘丽萍说:“一队的单东方因为小娃打碎了主席像判管制你应该知道?就你写的那些东西,要是被人拿去上纲上线三年管制够吗?”
刘丽萍还以为周家驹知道他写的东西被烧掉了会有激烈的反应,还好,这个貌似强大的大个子竟然被她几句话说蔫下去了。周家驹闷了会儿满面悲戚地说:
“算了。烧了就烧了吧……”又于心不甘地道:“烧了我还有啥办法呢?兴许我还得感谢你哩!”
刘丽萍看他一脸无奈还说要感谢她,不禁笑出了声。说:“感谢倒不用,只要你能明——明白就行了。”刘丽萍本来是说“只要你能理解就行了”,话到嘴边才改成“明白”。然而“理解”才是她的本意,只是和一个结了婚的人说这样的话有些哪个。把周家驹送出竹林,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了她才转身走回家……
注:脚猪——种公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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