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系蓝天 谨以此文献给和我风雨同舟20年的妻子。 ——题记 一 清晨起来,老婆笑盈盈地问我:老公,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啊。 还有呢? 我一拍脑门,对了,20年前的今天,咱俩是洞房花烛夜啊! 20年过去,弹指一挥间。然往事历历在目。 第一次见到晓红,是在1981春天召开的全国英模表彰大会上。在华中地区代表团里,有三个引人注目的女代表,其中一个就是她,是所有代表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大会开幕那天,在京的所有国家领导人接见了全体代表并合影留念。 说来也巧,会议期间,我作为大会新闻报道组成员跟随华中地区代表团活动。曾经多次采访过晓红的新华社记者蔡善武先生给我介绍说,别看她小小年龄,却是个叱咤风云的跳伞运动健将,在保加利亚举行的第十五届世界跳伞锦标赛上,获得女子集体定点跳伞世界亚军,为经历了十年浩劫以后的中国跳伞运动首次在世界伞坛上重展雄风、再创辉煌立下汗马功劳。她多次代表中国跳伞队出征,在法国、德国、加拿大、意大利、瑞士、奥地利、欧盟、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举行的大型国际比赛中,获得六次个人单项冠军,欧洲跳伞锦标赛第四名;在国内蝉联三次全国冠军,八次打破全国纪录,先后获得 27 块奖牌。 被国家体委授予优秀运动员和跳伞运动健将称号,并拍摄了大型纪录片《飞翔》。著名摄影家、因拍摄《英姿飒爽》而获摄影金奖的摄影记者谭先德先生也介绍说,别看她小小年纪,却是赫赫有名,是中国跳伞界一颗闪亮的明星。 都说跳伞运动是勇敢者的运动,一个女孩子从二千米的高空跳下来,没有过人的胆识和勇气很难为之,而从三百米的低空跳伞,没有快速反应的能力和矫健敏捷的身手更难为之。我记下了她的名字,在会议间隙作了断断续续的采访,以后整理成《蓝天一颗星》,发表在《名人传记》上。 使我根本没有想到的是8年以后她竟然成了我的妻子。 希腊有位哲人说过,任何一个单独的男人或女人都是不完整的,他们只是圆球的一半。只有男女双方结合起来组成一个圆球,才能在生活和事业的道路上滚滚向前。 在我和晓红的婚礼上,国家体委跳伞运动委员会主席贾承祥先生要我向全体参加婚礼的嘉宾“坦白交待 ”,晓红在中国跳伞界被称为蓝天一颗星、空中一枝花,多少人想得到她,你是怎么把这枝花摘到手的? 不是夸自己的老婆好,晓红生于“三面荷花一面柳”的齐鲁泉城。泉城的秀山丽水赋予了她“花舞春风,荷立朝阳”的风韵气质。一米六九的个头,婷婷玉立,一笑俩个大酒窝,确实不乏追求者。然而她却嫁给了我。不是自我贬低,我这人实在是一般般。论个头,按时下的标准属于“三等残废”;论相貌,既不是帅哥,也不是酷男;论年龄整整比她大一轮儿。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于是我说:你们问她! 只听晓红说道:郎才女貌! 她这一说可把我闹了个大红脸,因为我绝对不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江南才子,只是一个喜欢舞文弄墨的文弱书生而已。不管怎么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我就是我的老婆。 九十年代初,我决定跳槽民航。我让她也跳槽,再说她毕业于南京航空学院,学的是飞机设计专业,到民航专业对口。谁知我还没说完,她哇地一声哭了。
二
她没法儿不哭。 跳槽意味着要她离开蓝天这个博大的舞台,意味着要她告别已经成为生命一部分的跳伞事业。在蓝天这个舞台上,她活动了整整二十年,与朝霞齐飞,与白云为伍,与吴刚对歌,与嫦娥共舞。二十度春夏秋冬,二十度花开花落,她把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献给了蓝天。她站在阳台上,仰望着星斗满天的夜空,如烟的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幕映现在她的眼前。 1973年十月金秋,中国跳伞队的温教练来到济南市青少年业余体校挑选新队员,转了一大圈没有满意的,正失望之际,却见操场上有一帮姑娘正在打排球,其中一个“豆芽菜”似的瘦高个儿,步伐灵活,反应敏捷,弹跳有力,扣杀凶猛。凭多年带教的经验,温教练觉得这姑娘挺有灵气,有点儿戏。一问身边陪同的老师,知道她叫晓红。 晓红被通知参加体检,谁知第一关就卡了壳——血压高。温教练不忍心就此淘汰,让她接着体检,说也怪,其他各项全部合格。温教练要她第二天复查血压。第二天一查,合格!为保险起见,过两天再去复查,还是合格。晓红高兴得跳了起来。 几天以后,在业余体校教练的办公室里,温教练正式和她谈话。晓红知道这是决定她命运的关键时刻,既兴奋又紧张。 只听温教练说道:“晓红同学,你各方面的条件都合格,但我们经过考虑之后,还是不准备接受你,希望你继续留校好好学习。” “为什么?”晓红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瞪大了眼睛。 “因为据了解你吃不了苦,而不能吃苦的人是成不了优秀运动员的。”温教练一脸严肃地说道。 晓红的脸一下子通红,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这能怨谁呢? 在济南青少年业余体校,晓红确是出名的“懒虫”。每逢训练,她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不舒服,变着法儿逃避训练。教练规定她跑一万米,她跑两圈就躲起来,等到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她再出来跑两圈。偷懒自然与成绩无缘。本来是济南市女子全能第二名的她一路下滑,从女子五项全能换到中长跑组、又从中长跑组转到田径队,转了一大圈,无所建树。令教练从热望变为希望,又从希望变为失望。 “不,我能吃苦。”晓红说道。 要说她在训练中偷懒是事实,可说她不能吃苦绝对不能接受。
“文革”之初,她父亲被打成走资派,挂牌批斗,蹲牛棚,扫厕所,烧锅炉。那时她才十岁,仗着个儿高,天天蹬着自行车给父亲送饭。趁父亲吃饭的工夫,她又帮父亲打扫厕所,烧锅炉。她知道自己受点儿累,就能让父亲少受点儿罪。每天放学回来帮母亲买菜做饭洗衣,缝被子,什么都能干,什么苦都能吃。 “温教练,我能吃苦,收下我吧。我一定刻苦训练,做一个优秀的运动员。” “那好吧,先试试看,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不行就退回。” “是!”晓红一抹眼泪,破涕为笑。 列车一声长啸,把她载到国家跳伞队的驻地。她没有违背自己立下的誓言,没必要细说她流了多少汗水,手上磨出多少层老茧,脚底打了多少个血泡,又磨破了多少件衣服,她获得了如前文所述的各种奖项和荣誉。 几年以后,当晓红从保加利亚载誉归来,温教练笑着告诉她,那次谈话是他和业余体校的教练导演的一出双簧,用的是激将法。 晓红也笑了: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年两次复查血压前,我偷吃了父亲的降压灵!
三
嫁狗随狗。她告别了蓝天,告别了心爱的跳伞事业,随我一起进了民航。刚办完手续,我便衔命常驻俄罗斯,她带着三岁的女儿和我一起赴任。 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环境里,她看不到从天而降、五彩缤纷的伞花,看不到小队员们那张张充满阳光的笑脸。在她的眼里,蓝天不再那么高远,春风不再那么缠绵,朝霞不再那么艳丽,星星不再那么灿烂。她陷入了苦恼,常常望着曾经铸造她辉煌人生、展示她青春风采的浩瀚天空出神。 我深深地了解她的心情:一个人还有什么比离开心爱的事业更痛苦?更何况她正处于事业的巅峰。 我说:晓红,既来之则安之。你还年轻,才三十出头,今后的路还很长很长。把你在南京航空学院学过的专业知识拿出来,把你获取全国科技三等奖的革新精神拿出来,把你攀登世界伞坛高峰的坚强意志拿出来,你一定能够重振雄风,再铸辉煌。 妻子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使劲地点了下头。 三天之内她拿到了俄罗斯驾照。 很快她熟悉了三十二个俄文字母。 很快她学会了查看飞机零备件价目表。 很快她学会了订货发货的所有程序。 很快她熟悉了合同的各项条款。 令我惊讶不已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能用简单的俄语与邻居对话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我合作单位里的许多女工交上了朋友。人们给她起了个俄罗斯名字,亲切地叫她“柳霞”。更令我大大吃惊的是当我们参加合作单位的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日、新年、五一节等庆祝活动时,她居然能和俄罗斯朋友一起高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条小路》、《樱桃树》、《卡秋莎》等俄罗斯歌曲。 我们刚到俄罗斯的时候,正是前苏联解体的的时候,政局动荡,经济低迷,市场萧条,供应匮乏。晓红是个热心人,邻居的孩子病了她送去药品,她把女儿的新衣新鞋送给幼儿园的小朋友,从国内买来一堆衣服送给因苏联解体而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被收养所收养的儿童。我的隔壁邻居是个参加过伟大卫国战争的老战士,老太太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患有严重的关节炎,行动不便。每次买菜,她总要给老人捎带点面包、蔬菜。她几乎每天晚饭后去看望老太太,用她在跳伞队学到的按摩推拿技术为老人按摩,还特地回北京休假时为老人买了药。在老人最后住院弥留的日子里,想见到如同亲人的“柳霞”,她拿了鲜花去看望。老人去世后,她和邻居们一起为老人送行。 晓红的热诚、真情和爱心,赢得了俄罗斯朋友的尊敬和赞扬,在鲜花盛开的季节,每天都有俄罗斯朋友给她送来鲜花。1994年俄罗斯《远东妇女杂志》对晓红作了专题报道。 两年后在我们卸任回国的时候,所有的邻居和朋友前来话别,他们拉着晓红的手依依不舍地说:柳霞,欢迎你再来,我们想你,我们爱你!当我们挥手告别、登上汽车前往机场的那一刻,一串热泪滚落在晓红的脚下------ 回国休整了一年,我再次奉命去俄罗斯常驻,晓红二话没说,打点行装,带着女儿和我赴任。分给她的任务是接待,她一年要接待千余人次,几乎每个航班都有来自民航系统的团组。不管是民航总局领导还是各航空公司前来培训的飞行员,不管是地方省市的领导还是临时过境的客人,她都满腔热情地接待,自己驾车陪同客人参观游览。她以出色的工作得到民航总局领导的赞扬。以后她到了美国,经常接到朋友们向她问候的越洋电话。每到春节,更是电话不断,电子邮件都是来自《远方的祝福》。 “以真诚换取真诚,以关爱换取关爱,人生有此,足矣!”晓红如是说。 只是在莫斯科的那些年,我注意到一点。离我们住处米基诺不远的鲁勃廖夫机场,每逢星期天便有俄罗斯国家跳伞队的运动员进行跳伞训练,晓红常常停下车,痴痴地望着从蓝天上飘然而下的伞花,对跳伞的感情一辈子也难以忘怀。 四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作为一个常驻东欧、俄罗斯、独联体的首席代表,总有卸任打道回府的一天,眼看离卸任的日子越来越近,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女儿从小跟着我们在俄罗斯长大,从幼儿园到小学,讲得一口地道的俄语,却是典型的中国文盲。回国以后这学习怎么办?俄罗斯朋友给我出了个高招,让你夫人留下陪读,将来可以选择最好的莫斯科大学或是鲍曼大学,退而其次,可以上彼得堡大学。女儿喜欢音乐和绘画,还可以选择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或列宾美术学院。此招不错,但我们两个得牺牲一个。 “为了孩子,我作出牺牲!”晓红大义凛然。 按说事情就这么定了,偏偏杀出个程咬金。零一年春节晓红回国休假,遇到定居在纽约的一个亲戚,说起孩子的安排,亲戚说那还不如去美国。你办个杰出人才移民不就得了。我帮你试试看。这一试不要紧,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道路。 零二年元旦过后,晓红带着女儿到了美国。 身在莫斯科的我很是放心不下。为什么?因为她太粗心。二十年的运动生涯既养成了她雷厉风行、敢于拼搏的作风,也留下了粗心大意的毛病。记得刚结婚时,有一次她整理出一堆废旧信件拿到操场上烧掉,烧了半天有一个牛皮纸信封就是不着,她就用小树枝拨拉,这一拨拉着了,一看坏了,里面全是国库券,立马抢救为时已晚,顷刻间化为灰烬。她丢得最多的是自行车钥匙,只要她推着自行车去找修车师傅,十之八九就是丢了钥匙。还有一次更逗,说好晚饭后带着女儿到王府井新华书店买书,可是还没等我上车,她一踩油门就开车跑了。出了院门她和我说话,不见有人答话,回头一看,她自己也乐了,把老公拉下了,又掉头回来接我。 在一起时,什么事都有我替她想着,现在一个人带着女儿,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把女儿也给弄丢了。再说,人过三十不学艺,她都四十出头了,语言不通,原来的专业用不上,毫无一点优势,我真替她捏把汗。 “老公,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你放心吧!”越洋电话里传来她乐呵呵的声音。 艰难困苦,方显出英雄本色。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每天她把女儿送到学校,旋即赶到社区的英语学校上课,半年后她就能用洋泾浜英语和老美交流。有了英语基础,她不失时机地报考了牙科技师学校,五个月毕业后,领着一帮姐妹闯进了全美最大的制牙公司。她那双灵巧的手一再受到部门经理的夸奖,然而县官不如现管,她所在的班组组长是个长着两个朝天鼻孔的亚裔女人,对晓红等一帮中国女工百般挑剔,百般刁难,把最难的活分配给中国女工,有时竟然污言秽语。晓红她们开始还忍着,谁知那个女人以为中国人软弱可欺,居然得寸进尺。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就在有一次她又大发淫威之时,晓红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那女人说道:请你把嘴巴放干净些,你要记住,你并不比我们高贵,你也不过是个打工仔而已。按说我们都是亚洲人,应该团结。可是你仰人鼻息,仗势欺人,实在是太过分了。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的话,你应该知道,正是你们的国家在最困难的时候,是我们中国人民勒紧腰带、节衣缩食,援助了你们!义正词严的话博得了中国姐妹的热烈掌声。那个女人没有想到站在她面前的晓红凛然不可侵犯,顿时羞愧满面,无地自容。 晓红说完以后,随即跑到劳动人事部,提出两点要求:第一那个女人必须向中国女工赔礼道歉,第二必须保证不再发生类似事件,如果再出现辱骂中国女工的事件,中国女工将起诉她侵犯人权。第二天在劳动人事部官员的监督下,那女人向全班组的中国女工道歉,并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不愉快的事。 晓红笑了,那灿烂的笑容如同当年站在领奖台上。 由于粉尘过敏,晓红工作了一年以后,自动辞职。三天后,她走进了另一家美国公司,当上了质量检验员。未及几时,成了检验室检验礼品用笔的“笔神”。 说话间轮到我娶鸡随鸡、娶狗随狗。零三年金秋,我内退后到了美国。 望着前来机场接我的妻子,我看到她明显地瘦了也黑了,只是我们的女儿已经出落成1米72的大姑娘。 到了寓所,我看到所有的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卧室里醒目地挂着《中国跳伞队》队旗,床头柜上放着我们的老朋友、著名摄影家谭先德拍摄的《飒爽英姿》和她在十五届世界跳伞锦标赛领奖台上的照片。 “老公,洗手洗脸,然后开饭。” 等我洗漱出来,桌上已摆好四菜一汤。我环视着屋子和桌上的饭菜,妻子真的变能干了。 环境真是能改变人,锻炼人。 在洛杉矶百万华人中,妻子只是其中的一个。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她也从不向人谈及她的过去。只是客人来访时,看到柜上的那两幅照片,才惊讶地知道她曾经拥有辉煌的过去。 “过去的已是历史,重要的是书写今后的历史。直面人生,拥抱未来,以平和的心态去生活,这就是我。”妻子如是说。 是的,以妻子的年龄,她可能很难再创辉煌,然而曾经拥有的辉煌赋予她不断进击的动力。每当她凝视着那两幅照片时,我感到了她胸中翻卷的浪花,每当她开着车汇入街上的车流,我看到她在铺满阳光的道路上,依然追随着太阳、蓝天、白云、朝霞------ 江南写于结婚20周年纪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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