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百相之）
哭 墓
上 篇
于老汉好多天不和人说话了,整日铁青着脸,皱纹把鼻子和眼睛缠在一起,像谁谁借了他的谷子还的是糠壳似地。翠花见老公公的烟筐空了，就垫着板凳从檐檩上把烟捆取下来，很小心的解开扎绳，从中间取了几匹黄得发亮的烟叶子，轻轻给老公公送了过去，面生微笑张开小嘴巴说：
“爹吔，你老人家慢慢地想清福吧，海亮他们的事你老人家......”
不料老公爹“砰”地声桌子上一巴掌吼道：“少来这一套！一个装红脸一个装白脸，怕老子不晓得！”吼了还把鼻子喷得山响。
老太婆听见堂屋头打雷，忙出来骂老头子：“好多毛病啊！有本事去外头耍！”对眼泪区区的儿媳说：“不要理他。这种不识好歹的人！”
正咀唔，毛毛从外面跑进来楼着爷爷的腿问：“爷爷爷爷是不是吵妈妈？妈妈坏，说给我买飞机就是不买。吵她！”
如果是平常，于老汉肯定抱起他的乖乖孙子，翘下巴扎毛毛两家伙胡子然后说妈不买爷买，于是爷孙俩就嘻哈打笑地疯起来。然而今天没心情，摸着毛毛的头，摸着摸着竟“呜”一声哭了，哭得“呜呜”地眼泪长流。
翠花心地善良，见爹真哭，急得手脚找不到地方搁。老太婆走过去拎拎老伴的耳朵说：“我瞧瞧，别是地主阶级假流泪哦？”“吔”一声笑道：“没出息，还当真哭哎。”
毛毛笑的更欢，拉着奶奶的衣襟叫：“喔喔——奶奶拧爷的耳朵了、奶奶拧爷的耳朵了......"
于老汉大名于青山、外号臭硬，说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老于头臭硬在外头，和家里的人还是通情达理的。他这回是真生气了，这个气5年前就生过一次。那是土地承包制的后三年，生活刚好过一点,忽然传风说丁传孝要从台湾回来。回来他妈的个B咱管不着！说要把大屋基还他老于就“呀呀呀”火冒三丈，立马把村长金四臭骂一顿，不出气又跑去找乡政府李书记说聊哉。当时李书记是这样对于青山说的，李书记说老于你听谁说的丁传孝要回来？于臭硬头硬硬地说人家说的，还说无风不起浪。书记说那是瞎传，回来不回来我还不知道。着急半天也没见丁传孝回，但是老头子鲠了小半年才把心里的气顺过来。这一次不同了，丁传孝是真要回来了，真要把大屋基要回去了。说真就是真，是不忠不孝忘恩负义那个遭刀塞炮眼的于学军亲口告诉他的！梨子园乡党委书记于学军，在动员老爹配合他工作的前一秒钟，心里还噗嗵噗嗵地跳。不是于书记对改革开放政策意志不坚定，是他担心老爹一下子接受不了气出病来。儿子最后对老子说：
“爹，你也算是老革命了，还是党员，为了国家统一，共产党国民党咋不能成为一家人哩？你不是喜欢看武打电视吗，这一派那一派最后还是相逢一笑抿恩仇了呵，宽想些啥事就想通了。”
对当书记这个儿，于青山很给他留面子。听了几十分钟硬没有开口，最后指着于学军道：“你说完了？说完了我就一句话，姓丁的回来我拦不住，叫我搬走让他个狗娘养的冒想！这是老子的胜利果实！甭想反攻倒算！”
于学军从文教系统转到行政上,一年前接替李书文任梨子园乡党委书记。见老子翻那些老黄历兀自笑笑，说：“你老人家唉，人家那反攻倒算了，是化几百万换回去不是？这个事你通也要通不通也得通哦。”
“冒走！”于青山喝道：“有钱就啥都能换啊？那我问你！共产党毛主席......"
“算了算了给你说不清！”于学军不等老头子往下说，转身就回房去了。
老伴劝丈夫：“哎呀犟个啥哎，自家儿当书记你不是抽他的楼梯嘛。”
老头子底声一喝：“你懂得个狗鸡巴！”
公元1949年夏秋之际，中国人民解放军以雷霆万钧之势解放了牛头山区，然而以丁德盛为首的一伙地主武装竟占山为王，踞仙台山险要与人民军队对抗。当时，于青山的父亲也就是现任乡党委书记于学军的爷爷于庭伍，是参加缴匪的一名民兵。因为于庭伍是丁家的佃户，缴匪部队便派他去向匪首丁德盛递交劝降书信。按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丧心病狂的丁德盛不但拒不投降，竟将于庭山斩首，把头颅抛到山下缴匪部队的阵地面前。两天后土匪被全部消灭，匪首丁德盛被打死，却不见了丁德盛的儿子丁传孝。事情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但杀父之仇不共载天，于青山那能见得丁传孝回来！回来且就罢了，还要把老宅要回去，于青山那能服下这口恶气，你姓丁的反革命再有钱，给搬迁户盖的房子再好，老子们就是不住！老子们就要住在老子们的胜利果实里头！别说你学军娃娃是鸡巴乡书记，就是党中央书记来了,也得和他理论个一二三四！
给大屋基搬迁户盖的房子于青山不出院子就看得见，因为有六家就盖在他家对面的坡上，臭硬老头不愿看也不成。长长一溜六个小院，红砖青瓦的楼房，院子里头搞啥子鬼就不晓得了。天天生气的于青山不理解上头的开放政策,并且也不要去理解，反正就是个想不通！一乜坡上的房子就诅咒，那感觉十成是被人卖了一般！
于学军书记为了圆满地完成上级交待的任务，要做通搬迁户的思想工作，不得出任何事情。书记也苦，上级只知道下命令，那晓得唯一难办的矛盾就是自家亲爹。于书记甚至连8岁的儿子都派用上了，老父亲除了不和孙子发脾气以外，其他人苦口婆心的劝说等于没说。有天于学军听爷孙两个说话，毛毛说：
“爷爷，妈妈说你不去住新房子啊？”
“不去。”
“那我想你了呢？”
“不想就是嘛。”
“爷爷是傻鸡蛋！好房子不住住旧房子，我要你去。”
“小孩懂个啥，不去就是不去！”
“去嘛去嘛......"毛毛抓着爷爷的手就哭，可是教小孩做假是教不会的，捂着眼睛“呜呜”几声就瞟着看爷爷。
“嘿嘿。”几个月来这是于青山第一次咧嘴，把孙子抱在怀里问他：“是你妈教你的不是？给我用苦肉计了！”他把后一句话声音提得高高的，故意说给于学军两口子听！
毛毛说：“妈妈说我一哭你就听话，这回去了吧？”
“不。”于青山在毛毛屁鼓上拍拍“嗯”声道：“小小年纪还伙着骗人了！”
毛毛嘴撇撇说：“爷爷不好玩、爷爷是傻鸡蛋！”挣下地跑了。
下 篇
于学军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叫院里刘王两家的老头子做托，自己出钱叫他们卖些酒肉带着相棋去做老爹的工作。
刘老汉王老汉和于臭硬三个臭棋篓子经常在一快下棋，开局还好，一到中盘就开始扯皮，不是趁人不备挪子，就是因为悔棋相争，许多时候不欢而散。今天于臭硬棋顺，一个铁扇关门击毙了老王头，刘瞎子更不中用，开局几步连折车马，叫于臭硬左将右将连涮带骂败下阵去。王刘二老受了书记委托，下棋仅着于臭硬赢，说话都把丁传孝的十八代祖宗骂，于臭硬赢棋高兴，得遇知音心情自然好起来。刘瞎子递棵指烟给想棋的于青山，装着不经意地说：
“狗日的丁传孝想个啥，这乱七八糟的大屋基有屁用，化上几百万换回去有啥意思呢？”
王老汉瞪眼撅腚捏着棋子也不朝棋盘上放，说声“妈的B就是！”把眼瞧着刘瞎子问：“你去瞧过搬迁房没有？一家一个院子，比原来的院大还多一层楼,猪圈牛圈只多不少。”
“走棋嗷！”刘老汉鼓着眼催老王，却“已唏”声道：“房子漂亮没话说，人住的养牲畜的还有鸡巴啥卫生间，一家一个电动泵吃水都不用挑了！”
老王说：“我算过，大屋基十一家十一个新屋院,没个三五百万盖不成那个样！”
其实于学军也笨蛋，叫小孩做假都不像七八十的老家伙那演会了。两个老东西本应该点到为止，却一个劲地夸新屋院如何如何的好,搬家如何如何的划算，这一说多能不穿帮？于青山终于明白两个老东西今天为啥一直输棋，把棋子“叭”地声扔在棋盘上，瞧瞧王老头，又瞧瞧刘老头，问道：
“你两个B人得了我家那个杂种多少好处？”
对面王老汉抬头瞧老于道：“毛病！这不是说闲话。”
刘瞎子说：“你个于臭硬不怕心多烂肺，谁得了学军好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全把都是来给你散气的哦。”
于青山气的喷鼻，说：“沟子夹屎心明白，肯定是学军个反叛叫你们来的。不下了！把酒拿走！”
两个老头说：“没有没有，赌得咒。”
于青山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手一摆说：“算啦算啦，你们那些把戏，哼哼。”又道：“我倒想说呵，你刘春明不是也参加过缴匪？我记得你个孩子肩膀上还挨了一枪。还有你王老三，你老母亲是咋死的？嗯！不是被丁家生逼死的，忘了？见了钱啥都忘了？嗯？年青人不知道你们能不知道？我懒球跟你两个B人索碎，去告诉学军那个狗日的，随便他用啥计策，大屋基我是不搬，老子的胜利果实！啥鸡巴一笑抿恩仇，老子们就是不恩仇！”于臭硬越说越生气，骂将起来：“两个老不要脸的，我是二两酒就能买活的人？嗯？瞎了狗眼！提着酒给老子们爬！”
王老头刘老头见于臭硬眼红红着像条要咬人的狗，象棋都不敢收就夹着尾巴逃跑了。于学军听了王刘二老的回报立时想到“黔驴技穷”几个字，给两个一脸霉气的老头子一人一条烟送出乡政府。转身想下一步，下一步咋弄？不好弄也得弄啊。不走抬着走，不让抬上几个人按着抬。总不相信为这事就死了去！于学军不禁呸自己两声，不该说死，万一老头子真拼起命来呢？想着书记就有些虚，叹声天吔，我咋有个这样不懂事的爹！
给大屋基搬迁户新建的院落国庆节之前全部竣工，红墙青瓦楼高一层，太阳照着墙上的白瓷砖多远就晃人眼睛。到了9月15号，除了乡党委书记于学军一家，其他10家全部搬走了。搬家比过年还热闹，亲朋好友都来放鞭炮，于学军书记还亲自敲锣打鼓的给搬迁户念贺词，说丁传孝先生十月一日要回乡祭祖，还要投资三个亿办厂富民咋个咋个，直气的于青山三尸暴跳七窍生烟，从不摔东西的恁把碗摔了十多个。搬家的最后限期是20号，关口上于青山也愁绪万千，偏偏是自家儿子当书记，换成其他人是书记，认着一把老骨头跟这些不要脸的东西拼了！难就难在咋能和儿子拼命呢，真把命拼了自家没啥，不是把学军个混账东西逼上千人说万人骂的境地上去了！于青山焦头烂额不思水饭，整个人瘦成了一个柴把把。儿子也心焦，说是老头子不走抬也要硬抬走，问题是难看得很啊！时间紧迫，于学军使出了浑身解数，给父亲讲政策说道理，千说万说说不过老子一句话，于青山说：你爷爷被丁传孝的爹活活砍了头，你还有一个堂叔参加解放军死在战场上，今天丁传孝个狗东西拿钱来反攻倒算，就把他的祖业给他，你爷爷堂叔他们肯不肯答应?你说，你只要说得在理老子拍拍屁股就搬走！
其实,文教系统出身的于学军还是满有理论水平的，问题是他老爹硬要认个死理，叫谁来谁也给他说不清楚也说不过他。在搬迁限期最后的三天里，乡党委书记把老爹当成死马医，一面叫爱人翠花做搬家的准备，一面叫来大舅姑爷小姨三嬢、连于青山年青时的一个相好都搬来做说客，采取B52上越南——地毯式轰炸去劝说于青山。当然,这也是于学军最后的一手绝招,到时候十多个人架也把老臭硬架走。他找亲戚来做说客实际上是真要动手时让他们动手，万一发生意外大家都是看到的，免得日后说三道四落个逼老头子的不孝名声。
19号上午于学军正式搬家，书记搬家自是人多，大半天连猪圈牛圈的石板都抬得一快不剩。于学军安排几个女眷看定老头子，不想临到起驾于青山时竟找不到人了。这时天已擦黑，寻不见人书记吓出一身冷汗，帮忙的人等个个如热锅蚂蚁，纷纷打着电筒火把满山满沟去找。
初秋的天气说变就变，几阵山风吹过雨水就跟着落了下来。急雨凄风中的于学军望着黑沉沉地山沟一声高过一声的喊：
“爹吔你老人家在那里答应一声嘛，你要叫一家人都急死是不是啊......”
正当于学军一行人跌跌撞撞找到李子沟时,见前面有个人影朝这边匆匆走来。于学军以为是于青山,边叫爹边跑着迎上去。到面前一看不是他爹，是仙台二队的队长宋子玉。宋子玉是专门下山来找于家人报信的，见是于学军忙说书记来了最好，于青山他老人家在山上烈士墓跟前哩，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好多人劝都劝不住，没办法才来找书记报信。于学军自是谢声连连，高一脚低一脚朝埋爷爷的山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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