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赈 灾(2)
“我是老父亲撵出家门的咧。我家世代殷实,但无一子弟获得过功名,老爸指望我们兄弟读书入仕,改换门庭。但是命运偏偏跟我过不去,读到三十岁,不仅举人进士粘不着边儿,连学也没进得一个。老父亲就打发我二百两银子,叫我自谋生路。”
“周老弟,法师周世勋是你什么人?”
“是我老弟。我是肯读书不会读书,他是会读书不肯读书,迷上了傩术,也是被我老爸撵出家门的咧。”
“周老弟,一个人难道硬要要读书做官么?书读不得,不读也罢。世界上活命的手艺多得很咧。就像你老弟,有门看相驱邪的绝活,不也过得蛮潇洒么?”
“巴堂主,我也想通了,拿这二百两银子学做生意。听讲锦陵的柑橘赚钱,我就来到了锦陵,谁料碰到了大雨,二百两银子也被贼古子偷了,连歇火铺的钱都没了咧!”
“周老弟,我看你身板子结实,脑壳也蛮活泛,是块学武的料子。不要灰心,没住处,到我家里去住。添张嘴,管饭还是管得起的,有盐同咸,无盐同淡。老夫略懂些武功和医术,待我慢慢地教你。”
周世才点了点头。
正午已过,便水粮仓大院内,成千上万面带菜色骨瘦如柴的灾民拎着口袋在排队领粮,毒辣辣的日头烤火焙鱼一样炙烤着三支秩序井然的领粮队伍。一个仓口前,一个年轻的粮库站丁负责发粮,一人一撮箕,另一个老站丁则用毛笔在领了粮的灾民额头做上一个记号。
一位老妇拖着小孙子领到了一撮箕谷子,老站丁在她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勾。饿极了的小孙子扯着口袋捧起谷子大口大口嚼,老妇心疼地为小孙子捶背,生怕噎坏了他。
队伍中,一位中年汉子全身浮肿得发亮,前面只有五六个领粮人了,眼看就要轮到他领救命粮了,突然晕倒在地,一位瘦高站丁舀了一碗稀粥狂奔过来,扶起中年汉子,把稀粥喂到他的嘴边。可是晚了,中年汉子已经咽了气。瘦高站丁招来两个临时工把中年汉子抬走了。
众人直摇头:“唉——又走了一个!”这年月,死的人太多了,人们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有人晕倒了,快救救她!快救救她!”队伍后面又远远传来喊叫声,瘦高站丁端起稀粥朝队伍尾部飞奔而去……
一个大块头少年挤到一位白发老头的前边,拍拍白发老头的肩膀:“老爷子,加个尖!”
后面有人认出他来:“张大牛,你领了一份,怎么还要领?”
张大牛不予理睬,硬是挤进了队伍。
好几个瘦弱的灾民上前去拉扯他,张大牛的力气大,都被他甩倒在地。
突然一只手夺去了张大牛手中的口袋。张大牛恼羞成怒抡起拳头,大骂一声“娘卖!”转过身来一看,立马收起了拳头。
原来是甑扬横眉竖眼站在张大牛的身后:“张大牛,你领过一次了,看你额头的印记还没洗干净咧。灾荒年月,有口饭乡亲们大家伙匀着吃,你讲是不是?”
白发老头转过头来:“张大牛,你好没名堂,甑提调是为了救几十万灾民性命,冒着杀头的危险开仓放粮的,不是为你囤积粮食烧酒卖的,晓得吗?”
后面的灾民异口同声:“甑提调,把张大牛的口袋扔进河里去!”
泪水在张大牛的眼眶里打转转:“我若是领粮去烧酒,天打五雷轰!我们寨子赵寡妇家七口人饿死了三口,还有四口都走不动了,我是来帮她领一份哟!”
众人:“你这个张大牛,没长嘴巴呀?怎么不早说呢?”
张大牛:“我说,大家伙能信吗?”
甑扬吩咐发粮的站丁:“给张大牛多发一份!”
一位粮库里的卫丁上气不接下气跑到甑扬跟前,神色慌张地禀报:“不好了,甑提调,茑衙内领着唐国栋和上千绿营,过了小关,说要捉住你,还说格杀勿论咧!您快跑吧!”
甑扬:“我不能走!我走了粮库必然大乱,强霸的人就要发抢,老弱病残者就分不到粮。能让每一个乡亲度过灾荒,砍了我的脑壳也抵得!郎二宝,传我的话,把所有仓门都打开,所有职员都到仓门口发粮!”
卫丁郎二宝应了声“喳!”就小跑传话去了。
甑扬:“张大牛,唐弥勒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屠户,你赶快领着分到救命粮的乡亲撤离!”
张大牛:“甑提调,您放心,我保证让大家伙安全转移!”
湘黔官道上烟尘滚滚,茑珩方和唐国栋骑着马在前面奔,上千绿营扛着洋枪在后面跑步跟进。八只马蹄和无数双打着绑腿穿着军鞋的腿脚在狂奔……
便水粮仓大院内,甑扬在指挥属下开仓放粮,原来两三支领粮队伍变成了几十支领粮队伍。每个仓口都被打开了,撮箕在飞快地往一只只口袋里灌粮……
山涧的跳石上,张大牛在疏导拎着粮袋的乡亲们,跌跌撞撞撤往后山。山间小路上,无数双赤脚在磕磕绊绊奔逃……
便水粮仓里大约还有千把灾民等待领粮。一位中年孕妇领到了粮食,却虚脱得移不开步子。甑扬跑来把孕妇扶到后门口。卫丁郎二宝又上气不接下气跑到甑扬跟前:“甑提调,唐弥勒的人马已经到了便水场上!” 甑扬张着耳朵啼听,人吼马叫的声音果然越来越近。
甑扬双手卷做喇叭:“乡亲们,唐弥勒带领绿营来了,不要领粮了,快,统统撤出仓库!”
没领到粮的灾民仍然不肯走,有的自己动手撮起谷子来,人挤人,人沓人,人群出现了骚乱。马嘶声,上千兵弁整齐的跑步声踏着甑扬的心口、踏着灾民的心口滚滚而来。
甑扬力竭声嘶在院前院后奔走:“仓库全体员工,规劝乡亲们撤离!快!快!”
郎二宝把老弱病残的灾民一个个扶出后门:“快!快!上后山!” “轰隆——轰隆——”便水粮仓的围墙纷纷倒塌,上千荷枪实弹的绿营兵弁冲进仓库大院,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惊慌失措的灾民。唐国栋打着赤膊腆着滚圆的肚皮骑在枣红色汗血马上,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提着狼牙棒:“铁壁合围,不得放走一个暴徒!”
包围圈在缩小,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抵住了外围灾民的胸口,灾民们哭叫着往中间退缩,你碰我,我撞你,乱做一团。
茑珩方骑着一匹灰色花斑马,跟着唐国栋步步逼进:“大胆甑扬,便水粮仓储备的是剿匪战备军粮,广西战事吃紧,叶太守请来唐大人保卫沅州府,正需要粮草,你不是不知道。你招安多年,官至五品,竟敢擅自放粮,真是匪性难改!”
甑扬根本不屑看一眼茑珩方:“唐游击唐大人,您口口声声来保卫沅州府,沅州府的百姓饿成了这副模样,你忍心下手吗?”
唐国栋嘴角笑了笑:“什么沅州府百姓?彼等抢了军粮,已经成了匪盗,怎么不忍下手?我数一二三,不放下粮袋的格杀勿论!一——二——三——”
灾民们有的放下了手中的粮袋,有的舍不得放下。
唐国栋把手一扬:“开枪!”
枪响了,外围的灾民纷纷倒下,血流成河,呻吟声哭喊声响做一片。一个半大孩子上前掩护甑扬,也中弹倒下。没死的灾民们全吓傻了,手中的粮袋纷纷掉落在地上……
“闪开!”甑扬抱起中弹的孩子,掀开绿营兵弁的洋枪,咆哮着一步步朝唐国栋走来:“唐国栋,粮仓是我一个人打开的,要杀要剐就冲我一个人来,怎么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开枪?你们难道没有父母妻儿?畜生!畜生!”
唐国栋左手捻着佛珠,右手紧握狼牙棒,一脸狞笑:“甑提调,别怪老夫不惜人才。上宪有令,破坏剿匪行动者格杀勿论,不杀你甑扬何以弹压暴民?”手起棒落,把甑扬砸成了肉酱。
沅州府西郊社堂坪有座古社戏楼,湘黔官道正好从戏楼当口经过。戏楼两边有幅红地金字的砖雕对联,右联为:“唱戏道情狐仙情即人间情,”左联为“才子佳人看戏人亦唱戏人。”此处是沅州人逢年过节看戏对歌祭鬼娱神的重要舞台,今日非年非节戏楼却张灯结彩,门楣上高高挂着“沅州府欢迎唐副将援桂助剿凯旋归里祝捷大会”的大红横幅。
午时,戏楼红烛高烧,礼炮齐鸣,沅州府官绅头面人物知府叶祖桐、绿营沅州协参将张纪政、都司顾尚武、府衙同知庄益峻、东捕厅童通判、西捕厅严通判、司狱司龙司狱、芷江县知县何百凯、“二知府”茑珩方,以及萧员外、梁员外、闵掌柜、戚土佬一干富绅人等顶着烈日,挥着彩旗,夹道等待去广西参加清剿天地会会匪凯旋归来的唐国栋部队。
叶祖桐挥汗如雨:“顾大人,你的老朋友剿匪大王唐国栋,真是名不虚传呀!”
顾尚武显然以有这样的朋友为荣:“我这老伙计,骁勇不减当年啊,率所部援桂,直捣天地会巢穴梅寨,以少击众,重创匪寇。匪首陆亚发逃到福禄寨。福禄寨山高势险,从山脚到寨子一条石板路,只能容一个人走,唐国栋短衣草鞋,手握马叶子徒步深入,一人擒杀了陆亚发等十余人,你说凶火不凶火!要是没这老伙计,天地会早打进咱沅州府啦,险啊!”
张纪政不断拿扇子扑打胸襟:“这唐弥勒也不亏哟,从游击一下子升到了狼山镇副将,跟镇台只差一步之遥了啊!”
茑珩方把眼珠子一翻:“嘿嘿,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也有我茑训导一份功劳不是?不是老子领他杀了甑扬,保住了粮草,他再凶火,也打不了胜仗不是?”
萧员外和梁员外抬着一张“绅民保障”的金匾,汗流浃背,不断地抖着身上的丝绸长袍。
萧员外紧锁着眉头看了看偏西的日头,用手拐子碰碰立在旁边的庄益峻:“庄司马,丑正时分了,等了两个时辰,这个唐弥勒怎么还来呀?府衙是不是下了帖子呀?”
庄益峻眼睛一瞪:“怎么没下?我亲自把大红请柬送到行营交到了他的手里咧!”
这时候,严通判指着前方惊喜地叫道:“来了,来了,报信的马快来了!”
尘埃滚滚,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高举着一封尺二大红马封来到叶祖桐跟前。马快没有下马,立在镫上将马封呈给叶祖桐:“叶太守,副将唐大人已率领本部人马绕道铜仁赴任狼山镇,不来沅州府了。这是唐大人的领谢帖子。”
叶祖桐垂头丧气地拆开马封,取出信笺。众人鼓着眼睛,扯长脖子问:“怎么回事?”
叶祖桐无可奈何地笑笑:“唐弥勒这个伙计,真是个怪人!他在帖子里这般说:叶太守诸公:奉诸公请柬,感悚莫名。余蒙祖宗厚德,忝列边将,理当精忠报国。扫荡天地会,拱护桑梓,余责无旁贷也,何功足以让诸公夹道迎候?弟非义之利不取,无功之禄不受,虚妄之名不享。为将者,惟智、信、仁、勇者也,岂敢他图乎?余已绕道赴任狼山,恕不陪坐。多谢诸公美意,万望鉴谅!”
夹道迎候的官绅们哭笑不得者有之,摇头太息者有之,捅朝天娘者有之。
未时,沅州府西门大码头,天降喜雨,百日大旱终于结束了。今日真是个吉日,朝廷新任命的沅州协统领吴经颐乘坐的双桅官船也到了岸。码头上红烛高烧,鼓乐震响,鞭炮轰鸣,沅州府官绅头面人物知府叶祖桐、绿营沅州协参将张纪政、都司顾尚武、府衙同知庄益峻、东捕厅童通判、西捕厅严通判、司狱司龙司狱、芷江县知县何百凯,以及萧员外、梁员外、闵掌柜、戚土佬一干富绅人等打的打伞,戴的戴斗笠,冒着大雨,挥着彩旗,夹道欢迎协统吴大人的到来。沅州府百姓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船,纷纷跑来看闹热,三里城垣上挤满了不同民族服饰的人。
插满黄旗彩幡的双桅官船上,吴经颐头戴镂花金顶饰红宝石衔花珊瑚插双眼花翎的朝冠,身着绣金狮补服蟒袍,外套御赐黄马褂,腰系镂花金圆版饰红宝石朝带,昂首阔步从寮楼中走出来,一路抱拳向码头上迎接的人们施礼。紧随其后的贴身侍卫给他撑着黄盖伞,黄盖伞上锈着“钦赐武功将军”字样。后头就是协统夫人郭雅、丫鬟、师爷、仆役、戈什哈一溜儿跟着往码头上走,这三十五个男女除了夫人郭雅,都长得武高武大,蛮里蛮气,叫人望而生畏。
码头上,沅州府官绅头面人物们也频频朝春风得意、官威十足的吴经颐打拱作揖。知府叶祖桐、参将张纪政迎上前来,一左一右簇拥着新任协统拾级而上。
叶祖桐:“大旱望云霓啊,吴大人,大饥之年,盗贼蜂起,广西天地会残匪曹洁茹也在湘桂边地流窜,曹洁茹是湘西人,说不定哪天会打进湘西来,沅州府一个会带兵打仗的也没有,如今天垮下来有您高子撑着,我们都可以困个安稳觉了哟!”
吴经颐摆了摆手:“哦,你们讲的是不是楚汉宫那个曹姐?”
张纪政讨好地:“是是是,前一阵子谣传曹姐要来打沅州府,把我们都吓坏了,听说您来了,她便销声匿迹了咧。咱们吴军门真是声威远震呐!”
吴经颐同情地:“哈哈,此人我认得,民以食为天嘛,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哟!”
叶祖桐觉得蹊跷:“诶——吴军门,您怎地认得此人?”
吴经颐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立马为自己打圆场:“嘿嘿,本官曾经奉命追缉过她,不是她腿脚快,早就被我拿下了。”
张纪政:“此人可是洞庭湖的麻雀——什么风浪都见过啊,她在台湾就和老公一起跟日本占领军拼杀过,回大陆又到西北做过响马,前年又回大庸砍香建立了自己的帮会,去年又跟广西天地会勾搭上了一起造反,你说这个女人凶火不凶火哟!”
吴经颐:“呵呵,不用怕不用怕,女流之辈,何足惧哉?她撒尿还能撒过三尺阳沟不成?”
吴经颐一行在沅州府官绅头面人物们的簇拥下,踏着湿漉漉、磨出了许多脚印塘、可以照见人影子的台阶拾级而上,穿过城门口门洞,跨进了沅州府城西正街……
黄天白日,沅州府城一片萧条,店铺没了东西卖,就是有东西也不敢卖,怕乞丐们打抢,纷纷关了门。四街七十八巷的叫花子比市民和行人还要多些,满眼都是骨瘦如柴衣不蔽体的老人和小孩,拉的拉胡琴,唱的唱大鼓,吹的吹号筒桄,打的打莲花落,耍的耍青龙,能够从牙缝里挤出钱粮来救济灾民的人实在很少了,乞丐们饿慌了,从讨要变成了哄抢。一般市民差不多都断粮了,如今吃的也是稀粥、红苕、糠饼之类了,往天吃饭街坊邻居端着碗你走东家我窜西家,如今吃饭家家户户都不敢开门了,偶然有人不小心开了门,小叫花子们就会一涌而入把你家的稀粥、红苕、糠饼抢了就跑。
金林小吃店是仍然还开着的几家店铺之一,不过不再卖酒卖肉了,卖的是稀粥、红苕、瓜菜丸子之类,本城老食客很少上门了,只有几个府衙小吏当差应卯来不及做饭来这里填填肚子图个方便,或者寥寥几个行脚的外地佬饿极了花几个制钱,唏噜呼噜喝一碗汤汤水水哄哄嘴巴。金老板娘没了以前妖冶的姿色,一脸菜黄还有些儿浮肿,客人一声叫唤,她立马扭动腰肢送来热气腾腾的稀粥、红苕、瓜菜丸子。金猎户虽然瘦了很多,但胚伙还在,样子又长得狰狞,只要有客人进店,他就拿了根木棒立在店门口充当保护神,因此很少有叫花子敢来他们店子打抢,这也是金林小吃店能够维系到今日的原因之一。
大清早,府衙的王师爷和李师爷走进金林小吃店。金猎户连忙招呼二位常客:“二位师爷,来点什么?”
王师爷和李师爷:“老规矩,一人一碗南瓜丸子,这些日衙门事情多,快上快上!”
不一会儿,金老板娘扭动腰肢把两碗南瓜丸子端了上来:“两位官家,是不是又有哪家大户被贼人光顾了?”
王师爷连连点头:“是哟,前夜里,叶太尊和张参将府邸才被掳光了,昨夜里庄司马和肖员外家又失赃巨万咧!”
此时,捕快快班班头肖海龙夹着哨棍也跨进店来:“来碗红苕粉!”
李师爷:“肖班头,近来忙哪样呀?”
肖班头:“唉,忙哪样?还不是忙捉贼!昨晚半夜里吴协统、叶太尊、张参将、严别驾,童别驾、龙司狱、覃班头都走进东捕厅去了,一夜灯火通明,现在都还没出来。看样子我们又得忙活一整天了咧!”
金猎户把红苕粉端到肖班头面前:“听讲那贼人窃技高超,高墙峻院如履平地,家家门户闩锁如故,而财物却不翼而飞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只怕二天都成了无头案哟!”
肖班头:“咳,这可不怨咱们做捕快的无能,是那贼人太凶火了。”
李师爷:“早几日叶太尊还说,吴协统到任了,他们做官的就可以困安稳觉了,天晓得连觉也没得困的了咧!”
王师爷:“嘿,今夜又不晓得轮到那家困不成觉了。”
肖班头呼噜呼噜吞光了红苕粉,倒了碗开水涮了涮碗,又倒进口中呼噜呼噜吞进了肚子:“王师爷,您放万心,那大盗专偷达官富商,你我晚上就开着门困觉好了。”
吴经颐到任五天了,沅州府城营盘街协台巷吴协统府邸艳阳高照,大门洞开,吴经颐身着朝服冠带厚底朝靴,老婆郭雅一身二品诰命夫人礼服,一左一右立在大门两边,迎接沅州府文武官员莅临他们夫妇精心安排的家宴。
知府叶祖桐、参将张纪政、游击梁牧坤、都司顾尚武、同知庄益峻、童通判、严通判、司龙司狱,以及萧员外、梁员外、闵掌柜、戚土佬等等四十余人,虽然家中都被盗了,但是为了讨好巡抚大人的外甥女儿、女婿,收到请贴之后,一个个带了大红礼包排着长队前来赴宴。除了庄益峻,每人的大红礼包都一样大,都由两个家人抬着。
叶祖桐领头朝吴协统夫妇抱拳施礼:“吴军门荣任沅州协统领,我等聊备薄礼,以示恭贺。连日来,无名大盗先掳官宦,后偷富商,我等无一幸免,每人皆纹银百两,不成敬意,请吴大人笑纳。”
吴经颐拱手还礼:“唉,本官小备薄酒,是请大家来同乐一番的,不要提礼不礼的。请!请!”
叶祖桐跨进大门,其他人鱼贯而入。吴经颐领着众人往花厅走去,郭雅则守在院子里清点验收礼包。
花厅里早已经准备好酒筵,酒是绍兴陈年老雕,熊掌、鱼翅、燕窝、竹荪、各种口味的猪牛羊鸡鸭鱼肉应有尽有。众人按资历地位坐定,吴经颐惦记着沅州府官绅中的每一个头面人物,扫了众人一眼,问:“诶——益同发粮行梁老板怎么没来?”
萧员外:“疯了!”
吴经颐:“怎么疯了?”
闵掌柜、戚土佬:“还不是家中的财物被偷光了,气得太陡了呗!”
吴经颐:“唉,这日子有钱要过,没钱也要过嘛。你们谁没丢了钱财?就他一个人疯了,孬种孬种!”
萧员外:“唉,吴军门,您是不吃其苦,不识其味哟!别说他,我也差点疯了咧!”
吴经颐:“哈哈,老辈子讲,一袋子金钱,一马车忧愁,我家一无所有,请那贼人来他也未必肯光顾哟。好,别提霉气事了,开席开席!”
吴经颐话音刚落,立即上来七八个身强力壮的丫鬟为众人斟酒,众人还没开吃,胃口先有了饱胀的感觉……
皂班班头纪刀豆和壮班班头瘟疤子挎着腰刀在府城正街上巡逻,行到钟鼓楼,见一个蓬头垢面、肥肥胖胖的中年男人迎面走来,一边跺着官步,一边仰天大笑:“嘿嘿……哈哈……嘿嘿……哈哈……”
纪刀豆:“嘿——你瞧,那不是益同发粮行梁老板么?”
瘟疤子:“是呀?高兴得那副模样,不是大喜就是大悲,你问问他是不是捡得金子了?我们好敲他一竹杠!”
纪刀豆走进梁老板:“梁老板,碰着大喜事了吧,这么高兴?”
梁老板视而不见,依然跺着官步仰天大笑:“嘿嘿……哈哈……嘿嘿……哈哈……”
纪刀豆伸出手掌在梁老板的眼前晃了晃,梁老板依然故我,仰天大笑。
瘟疤子摇摇脑壳:“看来没油水了,八成是疯了!”
纪刀豆摇头:“我不信,昨夜跟我打牌都好好的,比猴儿还精些,怎么今日就疯了?”
瘟疤子伸长舌头:“我看呐,昨夜他家准遭遇那大盗了!”
斜阳西下,吴协统府邸大门洞开,吴经颐夫妇俩有说有笑,把酒醉饭饱的沅州府官绅头面人物们送出门。
叶祖桐一行人拱手道别:“吴军门,留步留步!”
吴经颐夫妇答揖:“诸位客人,慢走慢走!”
等叶祖桐一行远去了,吴经颐折转身来问郭雅:“庄益峻的礼包怎么比别人小一半?拿来给我看看!”
郭雅:“老公,不用了,我早看过了,里面只有五十两纹银,捎带了这张欠条,你看!”
吴经颐接过欠条念道:“奉上实银五十两,赊欠五十两,共计礼金纹银一百两。——庄益峻”
郭雅:“庄同知真他妈的是个抠鬼!”
吴经颐:“茑本立栽了跟头,这家伙就要升任正四品辰沅永靖兵备道了,到时候看我吴协统的!哈哈……”
庄益峻荣升辰沅永靖兵备道正四品道员,月内就要乔迁凤凰城。今日东紫巷庄益峻府邸大门洞开,庄益峻身着正四品文官礼服,老婆吕莲喜也一身四品夫人礼服,一左一右侧立大门两边,迎接沅州府文武官员莅临他们夫妇精心安排的告别家宴。
沅州协统领吴经颐、知府叶祖桐、参将张纪政、游击梁牧坤、都司顾尚武、童通判、严通判、龙司狱,以及萧员外、梁员外、闵掌柜、戚土佬等等四十余人,一个个带了大红礼包排着长队前来赴宴。除了吴经颐,每人的大红礼包都一样大,都由两个家人抬着。
吴经颐领头朝庄益峻夫妇抱拳施礼:“庄观察而立之年刚过,就飙升为辰沅永靖兵备道正四品道员,可喜可贺,我等聊备薄礼,以示恭贺。依照旧例,每人皆纹银百两,不成敬意,请庄大人笑纳。”
庄益峻拱手还礼:“下官就要离开沅州府了,舍不得哟,聊备薄酒,是请大家来一同叙叙旧,唉,讲什么礼不礼的?请!请!”
吴经颐没有带家人,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带礼包,只是将一封大红马封恭恭敬敬地递给庄益峻,庄益峻转手交给了老婆吕莲喜。
吴经颐跨进大门,叶祖桐接着进来,来客之中就数他心情最为复杂,庄观察本来是他手下惟命是从的属吏,只因为惯于捞亮虾公送给总督巡抚,一下子越级做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瞥见庄益峻趾高气扬的样子,心里真似打翻了五味瓶。他叫家人把大红礼包抬上来,朝庄益峻夫妇拱拱手:“庄观察,您这套正四品文官新礼服真合身哟,是不是早就量身定做了啊?”
庄益峻历练有素,脸上没有什么不自在:“哪里哪里,前天朝廷下了文,我才赶做的呢!”
其他人鱼贯而入,送了礼金之后,个个都要上上下下打量庄益峻一番:“这套朝服真合身,庄观察真是做大官的料!”“啧啧,这套朝服穿在庄观察身上真正出色,穿在别的人身上恐怕就不好看了!”
庄益峻领着众人往花厅走去,吕莲喜则守在院子里清点验收礼包。
花厅里早已经准备好酒筵,酒是贵州茅台,熊掌、鱼翅、燕窝、竹荪,以及湘西特色佳肴应有尽有。众人按资历地位坐定。庄益峻喊了声:“上酒,开席!”立即上来七八个身材窈窕的婢女为众人斟酒。
吴经颐一杯酒下肚:“诶,庄观察,天下的好菜差不多都被你弄齐了,就差那么一味了。”
庄益峻:“吴军门,您说还差哪一味,我这就叫厨子做来。”
吴经颐摇摇脑壳:“恐怕不好做了。”
叶祖桐:“吴军门,您这就小瞧了我们庄观察了,就是龙肝凤胆,庄观察也可以帮您弄齐了。”
吴经颐还是摇摇脑壳:“只怕比龙肝凤胆还稀罕,往先你们妩水河里到处都有的那种浑身水晶一样玲珑剔透、夜里能够发出淡绿色荧光的,叫做什么亮、亮来着?”
萧员外:“哦,吴军门说的是亮虾公吧?这亮虾公不仅肉嫩味美,有壮阳补阴之功效,而且是本地绝无仅有的观赏动物,唐宋以来都是朝廷贡品咧!”
叶祖桐:“吴军门,您这不是为难人家庄观察吗?那是猴年马月的事了?虽然往先妩水河里到处都有,这几年几几乎都被人捞光了哟,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
庄益峻脸色陡然一变,手也抖了起来,喂到嘴边的酒杯晃出酒来……
金林小吃店内食客没几个,店外叫花子却堆了不少,金猎户依然拿着木棒凶神恶煞地站立在店门口。
洪叫叫和汤和尚从府前街拖着一板车尸体一步一步走来,不过竹席子里卷的不再是一具尸体,而是三四具尸体,大人小孩男的女的都有。
板车路过金林小吃店的时候,靠在店门边的一个老妇人突然倒地咽了气,洪叫叫和汤和尚把板车停在街边上,去收那老妇人的尸体,这两个中年汉子同样也因饥饿而变得浮肿虚脱,连几十斤重的老妇人也搬不动了,便招呼金猎户:“九尾狐,借借你的力气,帮我们一手!”
金猎户走过来,一个人把老妇人轻轻放到班车上:“作孽啊,这么大的年纪抛尸街头,连个送终的孝子都没有啊!”
金猎户一动身,一伙小叫花子冲进店子把几位客人刚买的稀粥、红苕、瓜菜丸子抢走了。客人们苦笑,摇头。金猎户也懒得去管:“咳,这年月,开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说不定哪天轮到自己坐这板车了咧。”
洪叫叫和汤和尚千恩万谢:“金猎户,谢谢你哟。我俩撂句话,哪天我俩倒下了,也求你帮忙收收尸,行吗?”
金猎户:“两位老伙计,才三十几岁的人,怎么讲这种话哟!” “这年月,还想寿终正寝?莫说三十几岁,十几二十岁走的也多烂世界咧,东门外的万人坑都填满了,我们又得找新廊场了咧!” 洪叫叫和汤和尚拖起板车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东门口走去……
夕阳如火,庄益峻府邸大门洞开,庄益峻夫妇俩有说有笑,把酒醉饭饱的沅州府官绅头面人物们送出门。
吴经颐、叶祖桐一行人拱手道别:“庄观察,请回吧!”
庄益峻夫妇答揖:“诸位客人,走好走好!”
等吴经颐、叶祖桐一行远去了,庄益峻折转身来问吕莲喜:“吴经颐的马封里装的是什么?拿来给我看看!”
吕莲喜从大红马封中掏出一张八行书纸来,没好气地交把丈夫:“你看你看!”
庄益峻接过书纸一看,啼笑皆非。原来那书纸上写道:“奉上礼金纹银一百两,扣除庄大人上次赊欠的五十两,下官这次也赊欠五十两。——吴经颐”
沅州府城钟鼓楼,临时搭建了个戏台,戏台上挂着一匹大红横幅,上书“广仁堂赈灾义演”。
台子上本地昆腔覃家班正在上演独角板凳戏《长生殿》,声腔高亢表演滑稽音乐喧阗,台子下围满了观众,有吃饱喝足大腹便便的文武官员,有衙门里吃粮当差的小吏役使,有饿着肚皮出来穷快活的市民,有南来北往行色匆匆的过路客商,自然也有趁热闹乞讨口食的叫花子,喝彩声此起彼伏。
表演的只有班主覃叔凯一人,他一时装做愁肠百结的娘娘杨玉环,一时装做嘻哈打笑的宫女,一时又装做风流多情的唐明皇,演谁像谁,手眼口声步及唱念做打五法四功无不精到传神。道具也仅仅是一张板凳,一时当做金辇玉辂,一时当做宫墙凤榻。一切器乐如锁喇板胡横笛竖箫琵琶三弦锣鼓木鱼都挂在旁边的乐架上,也只由一个乐师摆弄,而且还要负责帮腔,节奏自由多变,曲调热闹粗犷,跟主腔和剧情和谐统一,对渲染剧情刻画人物起到了推涛鼓浪的作用。
戏到高潮处,戏台下男人们情不自禁地叹息,情不自禁地啸叫;女人们哭够了又笑,笑够了又哭。叫好声中,一位身材魁伟声音洪亮的观众最为打眼,他不是别人,正是身着二品武官服的沅州协新任统领吴经颐。
幕布一落,两位会徒抬了个黄色功德箱放到了台前。巴允仁走上台来,抱拳向观众们作了个罗圈揖:“诸位客官,诸位乡亲,不用我说,大家伙都晓得我们沅州府遭了百年未遇的旱灾水灾,我们成千上万的兄弟姐妹饿死了,还有几十万兄弟姐妹在死亡线上吊着性命,等着我们拉上一把。有钱的出钱,有粮的捐粮,一个铜板能活一口,一斗谷子可活一家,功德无量啊!”
吴经颐飞身上了戏台,大喊一声:“抬上来!”
六个戈什哈抬了三个红漆大木箱上了戏台。吴经颐指着红漆箱子:“沅州府的乡亲父老们,我吴协统初来乍到,没什么积蓄,今日献上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救救急吧!”
巴允仁高兴地宣布:“咳,吴协统是我们在四州八县义演两个月来,捐钱最多的主东!有了这笔钱,我到外省订购的十二船粮食大后天就可以运到沅州府,咱们几十万饥民就可以度过眼下的难关了!你们这些叫花子,就可以不再叫花了!”
台子下爆发出近乎疯狂的欢呼声:“吴协统真是活菩萨啊!”“吴协统带了头,我也捐!”
过路客商、小吏役使、普通市民纷纷往功德箱里投入银两、铜板和制钱。
看戏挤在最前面的万佳和钱庄萧员外,此时悄悄地往外挤,被巴允仁发现了:“喂——萧员外,怎么溜了?是不是回家取银子去?搬不动,我派人帮你去抬好不好?”
萧员外扭转头来尴尬地笑了笑:“巴堂主,您莫将我的军好啵?我家老底子都被江洋大盗偷光了,自己都要人救济了,哪有金钱捐献呀?”
吴经颐摆摆手:“唉,让他走吧,捐不捐由他。说不定功德箱里的银子也有他萧员外一份呢?”
巴允仁莫名其妙:“怎么可能呢?”
吴经颐拍着功德箱哈哈大笑:“那位劫富济贫的义士把他们大户的钱财都捐进来了,也未可知咧!”
秋高气爽,沅州府城西门大码头和三里城垣上挤满了身着各种民族服饰的老百姓,他们引领盼望着广仁堂赈粮船的到来。巴允仁和马蹶子在忙前忙后地奔跑,码头台阶上和河岸边站满了穿着广仁堂黄背心维持秩序的志愿者。
午时三刻,妩水河下游碧蓝的水面上出现了几点白帆,被阳光照耀得亮晃晃的。人们欢呼雷动:“来了,救命的粮船来了!”好风凭借力,白帆借着风势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八艘双桅大粮船开过来了,打头的四艘继续往上游的便水都、晃州厅驶去,后面的四艘拢了岸。人群出现了骚动,岸边的人跳上粮船,有的在小山似的粮袋上打滚,有的抱着粮袋喜极而泣,有的捧起散落在舱板上的谷子喂进嘴里大嚼起来……
巴允仁和马蹶子双双跳上一艘船头。马蹶子把双手卷做喇叭筒:“各位乡亲,四艘粮船开到了龙标、锦陵和怀化,四艘开往了便水、波州和晃州,光我们府城就来了四艘,有饭大家伙匀着吃,广仁堂在四条正街上都建了赈粮棚,设了四百个放粮点,大家伙到放粮点上排队领粮去。”
巴允仁:“各位父老,粮食足够我们度过粮荒了,每位饥民都有一份,我巴允仁保定不饿死你们中间一个人,大家伙让开一条道来,有力气的帮忙把粮袋搬到赈粮棚去,好不好?”
巴允仁凭借自己的诚信和威望,几句话比皇帝老子的圣旨还灵,人们马上闪开道来,还有点气力的汉子抬的抬、扛的扛,源源不断地把粮袋搬运到了正街上的赈粮棚里。
几乎同一天,广仁堂在沅州府府城、龙标县城、锦陵县城、晃州厅城及怀化、高村、便水、波州等都(乡)场驿站都设了赈粮棚,饥民们拎着口袋挎着竹篓到就近的赈粮棚排队领粮,到处可见一条又一条领粮饥民的长龙,大多秩序井然。广仁堂的志愿者一人一撮箕地发粮,随手用毛笔在领了粮的灾民额头做上一个记号。数十万濒临绝境的灾民保住了性命,这次百年不遇的局部大荒馑就这样扛了过去。
天煞黑了,吴经颐才心事重重地回到府邸,把婆娘拉到内屋:“老婆,大事不好!”
郭雅不由得一惊:“老公,出什么事了?”
吴经颐:“我倒没出事,你义姐曹洁茹处境危险得很!”
郭雅:“曹姐怎么了?”
吴经颐:“嗯,广西天地会被唐国栋打垮之后,曹姐便带领楚汉宫的百把兄弟姐妹在湘桂黔边境活动,广西贵州四个营的绿营两面夹攻,又把她的人马几乎全部歼灭,只有她和朝天辣椒逃出了重围。昨夜藏在广仁堂赈粮船舱里回到了沅州府!”
郭雅:“后来呢?”
吴经颐:“她的弟子花猫公今日把他接回家去了,花猫公的邻居认得朝天辣椒,到东捕厅告了密咧。”
郭雅:“哎呀,东捕厅去抓曹姐了?”
吴经颐:“得幸他们把我请去开会,商量和我们绿营一起捉拿曹姐,我便来了个缓兵之计,说白天捉人容易打草惊蛇,不如天黑后来个铁壁合围,他们依了我。只差半个时辰了,怎么救曹姐?老婆,你拿个主意吧!”
郭雅:“给我把仇搞棒叫来!”
吴经颐把脑壳伸出门外:“仇搞棒,夫人叫你!”
叫做仇搞棒的戈什哈应声来到郭雅面前:“夫人,叫我做哪样?”
“仇搞棒,把手板伸过来。”郭雅左手捉住仇搞棒的手板,右手提笔在仇搞棒的手掌上写了个“少”字,俯在仇搞棒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
夕阳西下,府城东门外花猫公吴有志家的堂屋里,曹洁茹、吴有志、周世勋和一位我们还不认识的高大壮硕皮肤黝黑的山姐(女土匪)围着桌子吃晚饭。
吴有志给两位女客人各满满酾了一海碗酒:“师娘,这位大姐,第一次来我家,没有好招待的,只备了些山菜野蔬,请多担待了。”
曹洁茹:“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朝天辣椒黑七姑。”
“啊呀,如雷惯耳,我们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咧!”吴有志、周世勋各人酾各人的酒,举起海碗来:“师娘,朝天姐,干!”
曹洁茹伤心地:“唉,我联络广西天地会发动的这次大起义,眼看义师就要打进湘西,谁知唐弥勒那个魔头一举灭了天地会的主力,还把会首陆亚发给杀了。接着我们楚汉宫也被黔桂联军围剿光了,只有我和朝天大姐逃了回来,给两位同门添麻烦了!”
“师娘,您怎么这样说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是弟子应该的呀!”吴有志给各人夹了一大块熏麂子肉:“师娘,朝天大姐,你们看,我这里好打住啵?”
黑七姑:“好,又背静,又柴方水便的,怎么不好呢?”
曹洁茹:“要住也只能住个七八天,山大王做惯了,住这城边上不习惯啊!”
周世勋皱起眉头:“师娘,朝天大姐,我总觉得这廊场就在官府的眼皮底下,不安全,还是搬到广仁堂巴堂主家去才牢靠啊!”
吴有志:“怎么不安全?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何况我这里除了你老弟来,鬼都不上门,怎么不安全?”
周世勋拽过酒坛子给曹洁茹、黑七姑酾酒:“我说不安全就不安全,做我们这一行的应当脚杆上挂铃铛——走一步想(响)一步哟!”
吴有志来气了:“你不接师娘和朝天大姐去住,也不让我接师娘和朝天大姐来住?”
周世勋也火了:“我不接师娘和朝天大姐去住,是因为我是名人,官府的眼睛都盯着我咧!算你有理,我不跟你争了,好不好?”
师兄弟两人唇枪舌剑间,一个脸上涂了锅烟子的乞丐打着莲花落踉踉跄跄走进屋来,边走边唱:“走到府前抬头望,主东宅院好旺相。正屋高高似宫殿,走廊长长像街坊。堂屋两边是厢房,后边柴房加伙房,主东算盘打得精,好比三国诸葛亮。”曲子是流行的《送财神调》,词是大排挡的快餐——现炒现卖的,看见哪样就唱哪样。
周世勋:“花猫公,你讲这里鬼都不上门,这不,来人了啵?”
吴有志不屑一顾:“一个叫花子,有什么了不得?”
黑七姑警觉地:“此人恐怕有点儿来头!”
周世勋喝道:“喂——哪里来的叫花头?”
乞丐也不回答,继续唱道:“不该不该大不该,老板吃饭不该来。骨牌凳子四边放,八仙桌子中间摆。上等女宾坐上首,下首坐的男老财。左边坐的武状元,右边坐的文钦差。”
吴有志盛了一碗饭,夹满了菜,送到乞丐手中:“端出去吃,滚!”
“好,滚就滚。(唱)滚进不滚出,滚了一堂屋,堂屋四四方,金银财宝用仓装。我这叫花不一般,不要菜也不要饭。不怕主东不耐烦,写个字把客人看!”乞丐把饭碗放回桌子,把手板亮给四人看,乞丐手掌上惊现一个“少”字!
“手上写的什么字,你们猜来你们看。莫说小小一个字,可跟性命紧相关!”乞丐收起手板,摇头摆脑出了大门。
曹洁茹镇定地:“你们看叫花子手上写的什么字?”
吴有志奇怪地:“师娘,不是明明白白一个‘少’字么,这还用问?”
周世勋紧张地:“不对,是个‘抄’字!”
曹洁茹;“对了,提手加‘少’字,不是一个‘抄’字么?此人是吴协统派来报信的。”
天黑下来了,周世勋朝窗外一看,东门口一溜荧火虫似的火把往吴有志家飞了过来:“不好!官兵来了,师娘,朝天大姐,赶紧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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