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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小书《虎錞记》13
    第四章  逆  报(2)
    傅雪涛有个女儿,名叫傅媛,年方二八,待字闺中,是榆树湾大名鼎鼎的佳丽。高长廑一不做二不休,背插马叶子,骑了马,带着一伙差役,擎着火把,抬了顶轿子,连夜赶到鸭嘴岩傅家来抢人。如今百姓家养了个漂亮大姑娘,不是什么好事,家里人老是提心吊胆,生怕官家强人掳了去。傅家人在吊脚楼上,远远看见一伙官差模样的人擎着火把,持刀握棍,凶神恶煞地朝自家奔来,知道不妙,赶紧把院子大门拴上,把傅媛藏了起来。
    “哗啦”一声,傅家大门被劈开了,高长廑挥着雪亮的马叶子,领着差役们冲进院子:“傅家老婆娘听着,傅雪涛阴结山匪,已被正法。快快把罪女交出来,不然烧了你家房屋!”傅家老仆人傅钟有些武功,摸了门杠准备跟高长廑一伙拼过鱼死网破。没等他冲下楼,只听得一声惨叫,高长廑身首异地,倒在血泊之中。原来一头黑斑猛虎跃墙而入,一口咬断了高长廑的脖子,骇得差役们夺门而逃。黑斑猛虎朝傅家人友善地摆了摆尾巴,便走出了院门,留下一串海碗大的虎脚印……
    陈雨庭津津有味地读完报纸:“虎腾弟,我也听说明山周边各州县都闹起黑虎神来了,酷吏恶棍闻风丧胆,贫苦百姓人心大快,平日那些耀武扬威的衙役们骇得都不敢下乡收捐催税了咧。”
    杨云夔佩服得五体投地:“遇霖兄,刚刚出现黑虎神的街谈巷议,这个溪蛮赤子就采写成了这期专号,反应之快叫人瞠目结舌呀!”
    陈雨庭把手一挥:“虎腾弟,赶快找到这个神秘人物,我差点得了相思病哟!”

    巡夜人敲响三更梆子,沅芷校经堂中班学生宿舍,杨云夔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法入睡。窗外,弯月如钩,杨云夔起身下楼,走到月光之中。上沅芷校经堂读书之前,居住在乡间的杨云夔有在月光下散步的习惯,简直成了瘾。入沅芷校经堂之后,因为忙于学习,他已经两年没这样徜徉在月光底下了。万籁俱寂,只有妩河的流水声哗哗地在府城的夜空里流响。他惬意已极,觉得整个身心都融化在这哗哗流响的不甚明亮的月光里了。他宛如一叶漂萍,随波逐流地在月光里漂流。从宿舍漂到读荷轩,从读荷轩漂到看山阁,从看山阁漂到讲堂、钟楼和礼殿。
    每晚三更,礼殿大门小门都要上锁,只有亮窗开着。那些亮窗都有两人高,一般人夜里是没法进去的。这时,忽然见到一个黑影儿身手敏捷地蹿到礼殿左侧的墙根脚,两脚轻轻一踮,来了个飞鼠上树,便梭进了礼殿,一点儿声响也没有。这是何人,有如此功夫,又为何选择丑时翻入祭孔圣地呢?杨云夔好生奇怪,也一个鹞子翻身轻轻跳上了另一个亮窗,他没有落地,倚着窗橱窥视那黑影儿到底要做什么。借着窗外的月光,隐隐约约看见那黑影儿做了个蝙蝠挂廊檐倒挂在穹顶之上,四下望了望,见无人尾随,便弯曲双腿张开两臂,来了个平沙落雁降落在讲坛上。那黑影如一溜青烟飘到供奉孔子牌位的祭坛边,把一团白白的东西(好像是一张纸)恭恭敬敬地放在祭坛上,还用一个什么东西(看不清楚)把那白白的一团压住。那黑影儿又来了个碧空飞龙,脚不点地,回到墙边。再两脚轻轻一踮,飞身出了礼殿。
    杨云夔一个风筝脱线,直接飘落到了讲坛上。他用手摸了摸那团白白的东西,不由心中大喜,轻轻叫出声来:“啊,油印小报!追上他,追上那黑影儿!”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黑影儿定是溪蛮赤子了,杨云夔半点也不敢迟疑,又一个飞梭穿闸越过亮窗直接落到了殿外。冷不防身后一阵呼呼的风声,杨云夔急忙转过身来,只见一团黑影儿飞也似地飘到了他的面前,伸出右手朝他来了一招二指锁喉。说时迟,那时快,杨云夔急忙用左手抬(音:tāi,擎的意思)住黑影儿的二指禅,右手挡住黑影儿飞来的左拳,左右开弓,出手好狠,至少有五百斤的力量!那黑影儿连出两招,都被杨云夔接住,不甘示弱,挣脱杨云夔的双手,龙行虎步,使出舞阳风轮掌法,只见手掌不见人,掌掌力重千均。杨云夔且战且退,退到偏僻处,卖了一个矮子钻案桌,从身后拦腰把那黑影儿抱住:“好兄弟,不用打了,你是溪蛮赤子吗?我特意来寻访你的!”
    那黑影儿见来人并无恶意,便住了手:“我不是溪蛮赤子,但是我认得溪蛮赤子。我是去年秋季入学的初乙班生员,跟溪蛮赤子同班。”
    “难怪很面熟,却不知道姓甚谁名啊。”
    “在下小姓覃,名飞虎。敢问学兄尊姓大名?”
    杨云夔瞧见覃飞虎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毛佗,但是长的鼓鼓囊囊,才叫结实,顿生几分喜爱:“我姓杨名云夔,今后我们俩不用客套了,直呼名字撇脱得多,飞虎弟,要得不?”
    覃飞虎高兴地回答:“要得,要得。”
    覃飞虎的书读得忒好,去年中了沅州府头名秀才,以身处最底层的戏子子弟被沅芷校经堂破格录取为廪膳生,是沅芷校经堂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奇闻。他的武艺也十分了得,十八般兵器没有不会使的,尤擅长竹镖。百步之外投掷竹镖无不命中,还能以后镖落前镖。惺惺惜惺惺,英雄识英雄,杨云夔和覃飞虎一见如故。
    杨云夔拱手道:“真是李逵见张顺——不打不相识哟,飞虎弟有这身好武艺,佩服,佩服。”
    覃飞虎回了一个礼:“云夔兄的本事远胜小弟,只是让着小弟,魏延战孟获——故意留一手罢了。”
    “溪蛮赤子何许人也?”
    “姓胡名岩声,凤凰佬,刚过舞勺之年,沅州府教授胡谦的独子。罗成虽小,枪法老辣哟!”
    “喔,就是那位山长经常在大庭广众中表扬的细毛伢崽?”
    “正是,正是。想见他吗?现在就想见他?”
    “重槌打响鼓——想(响)得很呐,我正是为了寻访他困(睡)不着觉咧!只是这四更天,人家早困觉了哟。”
    “保管他还没有困觉,只是他不住在书院内,住在学宫坪他家亲戚的空屋里。书院的前后门都上闩了……”
    “书院门闩了,还能挡得住你我俩不成?走!”
    杨云夔、覃飞虎来到书院的围墙边,携手纵身跃出了沅芷校经堂。


    学宫坪胡岩声的租住处,窗户墨黑,一点光亮都没有。杨云夔、覃飞虎二人来到门口,杨云夔心里直打鼓,这时候人家还没困觉才怪咧。覃飞虎走到窗前有节奏地轻轻扣几下,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胡岩声伸出头来:“飞虎吗?请进来!”
    覃飞虎拉着杨云夔进了屋。
    “这位学兄是……” 胡岩声问。胡岩声还是个半大孩子,字石举,长得单单瘦瘦。
    “我给你领来的朋友,姓杨名云夔,中乙班的学兄。”覃飞虎介绍说。
    “岩声弟,想不到《錞声》出自你这位细毛伢崽之手,仰慕已久,贸然深夜造访,请多多原谅。” 杨云夔看了看蒙着被盖的窗户,又看了看桌子上的角尺钢板铁笔蜡纸,“你这个溪蛮赤子,鸡鸣时分还在编报哇?”
    “这一期的内容说的都是我们沅州府的见闻,我想明天就印出来,印它几百份,不仅让同学们‘共欣赏’,还要撒些到大街上和农村去。”
    杨云夔见胡岩声一双眼睛红得像两只猪血李,鼻子有些发酸:“干什么身体都是本钱,要劳逸结合啊。”
    覃飞虎讲:“咳,为了这份报纸,岩声天天熬夜。我也不晓得劝了他好多次,他就是不听咧。”
    胡岩声笑了:“唉,你们不是细毛伢崽细毛伢崽地叫我么?细毛伢崽正是人生最旺相的黄金季节,少困一觉累不死,少吃一餐饿不死的。再讲,紧口坛子接屋漏水——乐(落)在其中,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咧。”
    杨云夔问:“这是第几期了?”
    胡岩声回答道:“第四期,明天午时可以印出来。”
    杨云夔说:“好,明天午时我来此地取,先睹为快。我还会给你带个了不起的朋友来。”
    胡岩声问:“是哪个?”
    “高甲班号称沅芷校经堂第一才子的陈雨庭。”
     胡岩声来了兴趣:“哈哈,陈雨庭,他父亲不就是那位当朝风宪之臣、退隐正三品左副都御使陈璧臣吗?”
    覃飞虎似乎颇有成见:“喔,他呀,去年光绪帝下诏初行律法改革,严禁各省使用非刑。他父亲长跪午门,撼门大哭,声震阙廷。胡说什么废严刑不足以御民,祖制动摇,礼教不保,逼皇上收回成命。长跪三日,未能感化圣心,一气之下奏请辞官,归隐原籍。回到沅州府之后,仍以在野之身,屡屡上书朝廷反对变法维新,攻击帝党改革主张。”
    杨云夔道:“陈老太爷虽然是个老顽固,遇霖兄却很开明很通达很有斗争精神,他对封建专制的仇视,绝不亚于我们三人。”
    胡岩声表示欢迎:“要得,他从小在京城长大,见多识广,请他来好啦!”
    “岩声弟,我们现在告辞了,你快快收了摊子,美美地困上一觉吧。明天是旬休日,午时再见!”
    杨云夔和覃飞虎出了门。胡岩声送到门口说:“你们一定要来,我在家等着。”

    杨云夔和覃飞虎领着陈雨庭经过玉皇阁、大伞巷来到学宫坪弄子口,老远见到学监茑珩方头戴八品镂花阴文顶子,身着石青云缎绣鹌鹑补服,摇头摆脑得意洋洋地从翰林居拐进了学宫坪。三人像老鼠碰见猫一样,急忙闪进大伞巷旁边的潘家院子,想让那位学监大人过了再去会晤胡岩声。
    茑珩方住在东紫巷,每日午时都要去府台衙门混大餐,学宫坪是他必经之路。茑珩方走着走着,忽然弯下腰来,原来他看见石板路上有几个铜钱,伸手去捡。嗳嗳,那几个铜钱做哪样突然走动起来了?茑珩方楞住了,呆呆地望着那几个铜钱慢慢地往旁边的弄子退去。
    “娘卖,我就不信你孔方兄还真的长了腿脚咧!”茑珩方顿悟过来,大步追赶那几个铜钱,一不小心栽了一个“狗吃屎”,铜钱没有捡到,门牙却绊断了半截,八品镂花阴文顶戴也滚落在地。
    “汪汪”一条毛茸茸的小狗忽然从徐家院子蹿了出来,叼了那八品顶子往北正街就跑,茑珩方急了,“阿唷阿唷”地捂着血糊糊的撮箕嘴巴:“你他妈的小畜生,也来戏弄本大人,快还老爷的八品顶戴,不然叫你家主人好看!” 骂骂咧咧一瘸一跛地朝那小狗追去……
    陈雨庭、杨云夔肚皮都笑翻了,覃飞虎兴奋得差点要打跟斗。三人嘻嘻哈哈走进胡岩声的居所,只见胡岩声手里捏着一条黑线,黑线的另一头拴着几枚铜钱,乐得捧着肚子妈呀妈呀地叫。
    覃飞虎用指头戳了戳胡岩声的脑门,连泪水都笑了出来:“岩声弟,你这个鬼崽崽又在作弄茑大人啦?”
    杨云夔呐呐地笑道:“岩声弟,三个铜子绊死了八品府学训导,茑道台找你要干儿子,你拿什么还别人?”
    胡岩声摸了摸脑壳:“唉,杨兄说的也是,这样的丑类,世上还真难找呢!”
    陈雨庭儒雅地笑道:“歪葫芦还能够开出好瓢?茑珩方本来就是下三烂的二吊子嘛,要是没得他干爸爸,还想耀武扬威做学监?”
    “想必这位就是遇霖兄吧。” 胡岩声高兴地握住陈雨庭的双手,“幸会,幸会!”
    “溪蛮赤子,你叫我陈雨庭欠得好苦啊!虽然你我今日才得一见,其实凭着一纸《錞声》,你我声应气求,神交已久了啊。” 陈雨庭寒暄后问,“《錞声》第四期出来了吗?”
    胡岩声抱了一大堆《錞声》放到书桌上:“印出来了,印出来了。请各位兄长过目。”
    陈雨庭翻开《錞声》第四期,一目十行地扫读了一遍:“哦,《真武大帝——黑虎山神的传说》有意思!有意思!对沅州府的贪官污吏和地痞流氓来说,无疑是一颗重镑炸弹!”
    文章岳峙渊停,大气磅礴。大意是:战国末年,秦国兵临巴子国都城之时,为了向国人谢罪,末代巴王把镇国之宝五音黑虎錞交把了怀有身孕的王后寰娘,托付卫士长巴菰把王后送往友邦乌鸡国,然后饮鸩自杀。寰娘在乌鸡国救了一只黑斑猛虎后,生下了末代巴王的遗腹子,这孩子浑身黢黑,背上有虎纹,寰娘便给孩子取名巴黑虎。巴黑虎长大后带着五音黑虎錞远赴赵国,帮助赵武灵王灭中山,伐暴秦,战功赫赫。公子成围赵主父(即赵武灵王)于沙丘,巴黑虎为报知遇之恩,陪同赵主父一同活活饿死。巴黑虎死后魂灵化作了黑虎奔回家乡。不分族别种姓,家乡的黎民百姓只要有难,他都会现身相救,绝不含糊。所以黑虎神成了五溪土家、侗族、苗族、彝族等各族边民共同顶礼膜拜的山神,人们还在明山顶上专门修建了黑虎真武大帝庙,供奉其神像。寻常百姓,几乎家家户户的神龛上都供有黑虎山神的牌位,家境好的还供有泥塑木雕的黑虎山神像,早祀晚拜,永享祭祀。
    胡岩声:“黑虎神早先只是土家人信奉的山神,到后来成了五溪各族边民共同顶礼膜拜的大英雄。黑虎神绝不是灶神爷土地菩萨那些虚无缥缈的偶像,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悲怜庶民、锄强扶弱的黑虎精神,这可是宣传革命的一笔宝贵资源哟!”
    杨云夔:“哎,岩声弟说的是,我三四岁的时候,老妈就指着神龛上供奉的木雕黑虎山神像,讲了许多黑虎神救苦救难的故事。直到如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咧!”
    陈雨庭太息道:“唉,当今沅州府,官匪横行,草菅人命,为所欲为,百姓身家性命丝毫没有保障,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天理何在?王法何在?正义何在?要是真有锄奸除恶,替天行道的黑虎神那才解气呢!”
    杨云夔:“哈哈,神这东西信者有不信者无。管它有没有,多多宣传黑虎神,让老百姓开开心,叫狗官们掉掉魂也好。”
    “岩声弟,你这篇文章考证翔实,妙趣横生,我把它改编成独角板凳戏剧本,让我老爸四路去演唱,你们讲好不好呀?”覃飞虎把长衫下摆一挽腰带一扎“惊堂木”一拍,学起他老爹唱了起来,“锣鼓一响唱英雄,各位看官听分明。哎,我覃叔凯今日唱的是仁勇威烈真武大帝黑虎神……”
    陈雨庭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高声叫好:“好哇!好哇!湘西南各族民众的保护神,不为它吹大法螺吹哪个呀?”
    杨云夔若有所思地走到胡岩声的跟前:“岩声弟,你手头有许多革命党的资料,听说孙文的兴中会在香港、澳门都设了分会,你有没有办法跟兴中会接上头?”
    胡岩声摇了摇脑壳:“一时还没有办法,那些资料都是凤凰一位田姓亲戚弄给我的,他绝口不说资料的来源。”
    陈雨庭神情严肃地:“三位学弟,咱们都一样忧国忧民,都一样从心底里崇拜黑虎神是不是?”
    杨云夔、覃飞虎和胡岩声异口同声:“是啊。”
    陈雨庭:“咱们四人同去明山真武庙,当着真武大帝黑虎神的面盟誓结拜为异姓兄弟,如何?”
    杨云夔、覃飞虎和胡岩声一齐举手赞同:“咳——咱们可是唱戏的闹台锣鼓——想(响)到一块儿了!哪天去?”
    陈雨庭:“也不用选什么日子了,明日就去。再过几日,三月三,朝明山,到那时候明山旮旮旯旯都会挤满了人,干歃血为盟这种事情就不方便了。”

    鸡叫头遍,星光微明,沅州府城北门还关闭着。四个黑影轻捷地蹿上高高的黑古隆冬的城墙,警惕地四下望了望,其中一个黑影在雉堞上系了一条绳索,然后四个黑影挨个攀着绳索垂落到地上。他们就是沅芷校经堂四大才子陈雨庭、杨云夔、覃飞虎和胡岩声。覃飞虎收了绳索,卷做一团,朝妩水河里一扔,四人大步往明山方向走去……

    天渐渐亮了,陈雨庭、杨云夔、覃飞虎和胡岩声一齐爬上了明山山肩上的二天门。满目所及,一个生气盎然的绿色世界。松树、杉树绿得更滋润更亮相了,落叶乔木也都抽出了鲜活的绿芽,满山满坳的白芷草也绿了,山道旁,绿崖上,明山白梅还在怒放着,又爆发出一簇簇黄艳艳的迎春花。脚下高高低低的山坡,犹如望不到边的绿色海浪。那些“绿色海浪”之间不时升腾起乳白色的雾气,在纵横交错的山谷中滚动着,使人油然而生腾云驾雾步入瑶池之感。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顿时把这无边的绿色世界抹上了薄明薄亮的嫣红色……
    四个人拼命往上攀,绕过一道小小的山梁,前面豁地出现一片开阔地,耸立着一座飞阁重檐气势恢弘的庙宇,四周古柏遮天,修篁蔽日,那就是真武大帝庙。
    四人走入正殿,见神龛上供奉着一具虎首人身黑色明山石雕( 明山石多为紫红色,上有白色条纹,黑色明山石极为珍贵),这就是仁勇威烈真武大帝巴黑虎的神像。
    陈雨庭庄严地点燃香烛,插在供桌上。杨云夔从背囊中取出一个大海碗和一个酒葫芦,把白芷糯米烧酒倾入碗中。胡岩声点燃几沓纸钱,放在海碗四周。覃飞虎拔出腰刀率先割破自己的指头,滴了几滴鲜血到海碗里面。胡岩声、陈雨庭、杨云夔接着割破自己的指头,把鲜血也滴进海碗里面。四人擎起海碗,咕噜咕噜把血酒饮了干净。
    陈雨庭、杨云夔、覃飞虎、胡岩声齐刷刷面对黑虎神像跪下,同声盟誓:“吾等同窗,歃血为盟,结拜为异姓金兰。因为崇敬英雄黑虎神,吾等从此四姓融为一姓,自号黑虎四兄弟。我四人排行以齿为序,陈雨庭年龄最长为黑虎大哥,杨云夔为黑虎二哥,覃飞虎为黑虎老三,胡岩声为黑虎四弟。立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钱财相济,学业相帮。救国救民,惟吾志向。勇赴国难,甘苦共尝。戮力共和,复兴神州!”
    盟誓过后,陈雨庭意气风发,双手叉腰,面对山下蜿蜒的妩水河即席口占道:“膜拜真武义嵯峨,兄弟歃血赴共和。万古胸刀高悬日,共洒碧血谱壮歌!”

    清晨,沅州府城河西江西街一座八字大门的豪华窨子屋,门楼两丈多高,比东紫巷府一级高官的府邸还要阔气。这本是向大布客的宅院,向老板两老口双双过世之后,被茑珩方侵占。门口蹲着一只恶犬,生得才叫古怪,洋狗不像洋狗,土狗不像土狗,半人多高,皱巴巴的褐色皮囊上长满红色方框形疮疤,仿佛破麻袋上打着一些红色补疤。歪脑袋如同没去皮的地瓜,嘴巴撮而尖,牙齿长而利,鼻子奇大,眼睛奇小,眼神特别阴鸷,凶光毕露。颈背上长着几丛稀乱的棕黑色鬣毛,东倒西歪,仿佛被牛蹄踩倒了的茅草。
    阮豹、屈四和邓拉子早早地恭立在茑珩方大门口,红方疮疤狗跟他们是老相识了,不仅不咬他们,还跟他们晃动着秃扫帚似的尾巴,表示亲近。
    大门“吱丫”一声开了,先是两个轿夫把云头青幔小轿抬到阶下,接着一个家丁出来打开轿帘,茑珩方这才整衣正冠跺着方步出了门楼。
    阮豹、屈四和邓拉子连忙迎上前去,作揖打拱:“茑爷茑爷,好几日不见您了,真想您呀!”
    茑珩方拂了拂袖筒:“老子可没想你们呀,怎地一大早就守在大门口呢?茑爷我这些日子忙正经事,让开让开,好狗莫挡大路!”
    屈四和邓拉子茫然:“茑爷怎么了?平日您到哪里发财总是带着小的们呀,这些日子怎地把小的们都甩了?”
    阮豹眼珠子一转:“茑爷茑爷,熊希龄把朱菽彝的女子桑蚕传习所扩建成了女子务实学堂,您是不是训导那些女生徒去了?”
    茑珩方拍拍阮豹的胸脯:“晓得就好,你们狗日的好好儿给老子收保护费去,二天茑爷我得往这些妹崽身上撒钱咧!”
    屈四更加懵懂了:“哎,茑爷茑爷,您不是最痛恨新式教育么?怎地对女子务实学堂这般上心了?”
    茑珩方龇牙咧嘴地笑了:“屈四呀屈四,你硬是头猪咧。那些女生徒都是大山里的农家妹,人家那条子,那水色,茑爷我见着骨头都酥了,一天不去,心子就慌得猫爪了似的,通宵都困不着觉呢!”
    屈四:“茑爷茑爷,带小的们也去过过瘾好不?”
    茑珩方用指头挨个点着屈四、邓拉子和阮豹的脑壳:“带你?带你?带你?”
    屈四、邓拉子和阮豹受宠若惊,不住地点头:“嗯,嗯,嗯。”
    茑珩方哈哈大笑:“瞧你们这副偷儿强盗模样,还不把十四五岁的娇妹崽魂都骇打落了,坏了茑爷我的好事?走吧走吧,还不给老子收保护费去!”
    阮豹挤了挤眉眼,屈四和邓拉子闪到了墙根脚。茑珩方钻进轿子,家丁喊了声“起轿罗!” 轿夫肩起云头青幔小轿呼地出了弄子。

    清晨,沅州府城北门外的柳树坪,滩边樯桅立,柳下小舟藏。妩水流到这里,江面豁然开阔起来,水流才叫平缓,这里是个天然的水码头。三里河沿,岸芷如雪,垂柳青青,宛如长长的篱笆把官道跟河水分隔开来。上百名穿着当时最流行的短袖挽襟学生装的女孩子有说有笑有秩序地上船渡河,她们是沅州女子务实学堂的女生徒。
    隔河相望,是桃红柳绿的桃花溪。桃花溪实际上是妩水的一条小河汊,在双牛坡侧分岔,到北门滩头又汇入妩水,长约里许,夭桃夹岸。被那河汊从西岸分割出来的狭长小岛叫做桃花岛,岛头岛尾建有大型的水碾坊和油榨坊。从双牛坡到龙津桥西头,妩河岸边,延绵十来里种满了芷江香水桃,中无杂树,竖看成列,横看成行。每到阳春三月,千枝万树,桃花欲燃,鲜红似锦,艳丽如霞,蔚为壮观。中国最早的女校之一——沅州女子务实学堂——就屹立在美丽的桃花溪畔。
    女生们多寄住在府城里的亲戚家,没有亲戚的远路女孩子也都在府城认了干娘干爸干姐妹,每日早晨从柳树坪渡口乘渡船过河上课,下午放学后又从桃花溪乘渡船到柳树坪渡口,徒步回城。
    妩河上,渡船载着沅州女子务实学堂的女生徒,渡过一船又一船。
    河岸上,轿夫肩起云头青幔小轿风急火紧朝渡口赶。轿子前头一位娇小的女生徒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前跑,步子越来越吃力。轿子赶上了女生徒,停住了,茑珩方把脑壳伸出轿帘:“哎,这不是梅梅么?跑不动了吧?快上轿,要不,赶不上早课了咧!”
    女生徒叫陈梅,陈梅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艰难地迈着步子:“茑训导,您是男人,我是女人,怎能坐一顶轿子呢?”
    茑珩方走出轿子一把将陈梅拽上轿子:“娘卖,都什么年月了,你这妹崽还这么古板?我茑老爷五六十岁的人了,比你爷爷不得小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嘛?”
    陈梅脸红了,扭扭捏捏地蜷缩在到轿子的后背。
    茑珩方伸出手臂揽紧陈梅:“唉,梅梅,靠着茑伯伯坐。娘卖,茑伯伯身上又没长火鸡婆(火麻),还会蛰你不成?”
    青幔小轿继续风急火紧朝渡口赶……

    沅州府府学衙门教授书斋,胡谦在埋头书写公文。辛知事掀开门帘:“胡学台,有贵客来访。”
    胡谦抬头,既惊且喜:“哦,武大全武师爷!五六年不回沅州府了,向来可好?王老夫子、段教习都还好吗?”
    门帘启处,武大全拱手立在了面前:“好!都好!学台大人向来可好?”
    胡谦回礼:“老样子,武师爷,都说你鞍前马后不离王老夫子左右,怎么一个人回沅州府城来了?”
    武大全:“王仲浩大人随赵制军调四川署劝业道,不日就要动身了。王大人见学生熊翰林捐了宅邸和大笔俸银创办了沅州女子务实学堂,他也不甘后人,要在下带来他大部分积蓄交托毛山长,请您在龙标县代办西路农村师范。”
    胡谦接过银票,以府学教授名义写了禀谢帖子,交给武大全:“哈哈,这个王老夫子,我以为他把沅州府忘了呢?”
    武大全:“哪能呀,王大人时时欠念着桑梓父老咧,只是他太忙太忙了啊。才做了两年湖南矿务局会办,被张香帅看中派往日本考察军事,学习东西洋战术,回国后调领武靖营,驻防武昌洪山。陈中丞抚湘,又才把王大人要回湖南入赀长宝道员。赵帅调任四川总督,这不,又要把他带到四川去!”
    胡谦:“嘿嘿,当年那个顽固反对西学的王老夫子,如今成了大清新政的香饽饽了哟!”
    武大全:“胡学台,别再拿老眼光看人了,如今王大人的观念比哪个都前卫咧。你看,他给皇上写了个废除科举的折子,叫我带了来,请您和毛山长附议呢!”
    胡谦翻读王仲浩的折子,翻到末尾,见附议者中有谭嗣同、梁启超、熊希龄、汪康年等一大串当朝名流的名字,高兴得不得了,拿起笔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好,说得好哇!科举不废,士人存侥幸及第之意,必挫其求真修实之心;富绅也相率观望,不敢贸然投资创办新式学堂。若要办好新式教育,培养国家急需的各种人才,不废除科举不行啊!”

    清明时节,雾气茫茫的早晨,府城东郊的望城坡。女子务实学堂的老师们带领女生徒上山来种桑树,茑珩方和女生徒陈梅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师生们扛的扛锄头,拿的那桑苗,三三两两分散开了。“梅梅,走,选块向阳的坡地挖坑种桑去。”茑珩方领着陈梅上了一座背静的小山头。陈梅是生徒里最漂亮的一个,也是年纪最小最不懂事的一个,茑珩方往哪边山走,她也就跟着往哪边山走。他们走出了大伙的视线,走进了长满巴茅的蓬窝里。
    茑珩方拍倒一爿巴茅草,用一种特别的眼神打量着陈梅的胸脯、屁股和大腿:“哎,梅梅,走累了啵,坐下来歇口气吧。”
    陈梅被他那饥饿的眼神窘得脸红耳热:“茑训导,我还没累。您先歇歇,我来挖坑栽桑树。”
    “娘卖,你这妹崽好拐哟,又不是大年三十赶年夜饭,急什么嘛。过来,先歇歇气,等下子紧你挖紧你栽。”
    陈梅一屁股坐到身边的岩坎上:“歇气就歇气,等下子再攒点劲。”
    “唉,梅梅,拢来,靠着茑伯伯坐。娘卖,认识这么久了,还这般生分呀?”
    陈梅脸红了,扭扭捏捏地把屁股磨到茑珩方身边。
    “梅梅,茑伯伯对你好不好?”
    “嗯……”陈梅点点头。
    “梅梅,茑伯伯对你亲不亲?”
    “嗯……”陈梅又点点头。
    茑珩方掐掐陈梅的脸,摸摸陈梅的腰,拉拽着陈梅的手臂抚摩:“看你这妹子,脸模子生得这么乖,衣架子长得这般俏,皮肤养得这么白净,吃的却是糙米杂粮,穿的却是粗布衿衿,硬是叫茑伯伯心痛死了呢。”
    陈梅骨头都麻了,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慌忙用劲挣脱茑珩方枯瘦的老爪子:“茑伯伯,我栽桑树去。”
    “娘卖,栽哪样桑树嘛,老爷我稀欠你咧,先陪老爷玩玩再讲。” 茑珩方双手搂紧陈梅圆润的肩膀,一张臭烘烘的瘪嘴巴亲了人家小嘴又去拱颈窝,“你这个妹子才叫勾男人的魂魄咧!”
    陈梅从来没有经见过这样的阵仗,骇得直叫同学:“邱霞——岩妹——”
    只有山风吹拂得巴茅草沙沙响,他们已经到了望城坡的背面,谁也听不见陈梅惊恐的叫喊声。
    茑珩方把陈梅朝茅草上一撂,像猎人欣赏被鸡笼板(一种用来套小野兽的猎具)套住的麂子一样,瞅着趴在茅草丛中哆嗦不止的猎物:“你这妹子真不晓世事呢,老爷我是喜欢你,你还叫什么叫?你把嗓子喊破了,也没得哪个来救你。识相的,还是依了老爷我,二天紧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还不好?”
    陈梅朝着训导大人直磕响头:“茑训导,茑老爷,茑伯伯,我比你的女儿还小啊,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茑珩方边讲边解自己的衣裤,小眼珠子憋得发绿:“嘿嘿,我饶了你,哪个饶了我呀?老爷我早就被你这小妞儿撩得敌不住了咧!”
    “茑训导,茑老爷,茑伯伯,放了我吧,我把给您老人家做女儿好啵?”
    “小梅梅,老爷我不缺女儿,实打实缺的是野婆娘。你怎么这般不灵醒?我是谁?八品府学训导是不是?这女子务实学堂我一语定乾坤是不是?”
    陈梅连连点头。
    茑珩方的衣裤已经剥得精光,一步一步逼近瑟瑟发抖的小猎物:“娘卖,这就对了。你反转来想想,依了老爷我,酒肉有你吃,绸缎有你穿,轿子有你坐,女子务实学堂横十尺竖一丈紧你调摆。不依我嘛 ……”
    陈梅从没见过赤条条的男人,羞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茑训导,茑老爷,茑伯伯,别、别这样……”
    “狗日的害羞什么嘛,女人总是要破瓜开苞的,你晓得不晓得?” 茑珩方像饿豺狗逮羊羔一样扑去,伸手去扯陈梅的裙子。那陈妹崽不晓得哪来的勇气,顺势往岩坎下一滚,滚到了丈把远的地方。茑珩方扑了个空,来了个跛脚老狗吃屎,重重地摔在刺蓬窝里,挂得满脸血痕。
    陈梅爬起身来,就往山那边跑。茑珩方搂起裤子就追:“你个狗日的小婊子硬是拐得很咧,看你往哪里跑?”
    茑珩方眼看就要追上陈梅了,忽然听得有人在喊:“陈梅——陈梅——你在哪里?”不好,那是胡谦的声音,他连忙躲进了蓬窝里。
    原来今天是今年女子务实学堂生徒上山种桑的第一天,府学教授胡谦特地亲临现场视察。胡谦虽然是个摸凉水都怕烫,柔而无断的人,但心很细,很爱护学生,听说陈梅一人跟着茑珩方离了队,他放心不下,便漫山遍野找陈梅。
    陈梅见着胡谦心子还在砰砰跳。
    胡谦问:“陈梅,你到哪里去了?”
    “胡教授,我、我到后山打望去了。”
    “茑训导呢?”
    “他下山去了,把我一个人撂在坡上,骇死人了。” 陈梅没有说出真相,给茑珩方留了个面子。

    刺蓬窝里,茑珩方一张老脸气得变了形,心里咒道:“嘿嘿,你胡谦老儿断了老子的色路,老子叫你胡谦老儿好看!”

    晌午,烈日当头,巴允仁急匆匆来到广仁堂晃州厅会馆,马蹶子喜滋滋地迎了出来。正巧一长串着各种民族服饰的乡民敲锣打鼓给送来一幅大匾,红地金字,写的是:“拜赠湖南广仁堂晃州厅分堂:独善一方不算义举,普济三省方为广仁。——贵州省锦屏县广西省三江县苗族侗族瑶族绅民同献”。
    马蹶子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把巴允仁推到前台,自己溜进里屋去了。
    巴允仁只好前去迎接送匾的乡亲们。
    领头的送匾人点燃了爆竹,噼啦啪啦山响,引来无数的旁观者。
    两位穿金戴银的少女抬着金匾交到巴允仁手中,会馆前掌声雷动。
    “谢领了!谢领了!咳,这都是马蹶子的功劳啊!”巴允仁频频颔首,表示答谢,转身朝屋内,“马贤弟,你这个码头官(帮会基层首领),客人来了怎么躲了起来?快出来接匾!”
    等送匾人围观者们都已散净,马蹶子才肯露面。
    巴允仁已经叫厨子备好了一桌子好酒好菜,放在客堂当中。
    巴允仁边酾酒边调侃:“你这个马蹶子,去年救了岩鹰寨的宁员外,人家不讲你好话,你就捅娘伙要打人。今日人家送匾上门来,你又扭扭咧咧害起羞来。”
    马蹶子没做声,端了酒夹了菜,埋起脑壳狼吞虎咽。
    巴允仁端起酒碗跟马蹶子碰了碰“杯”:“快吃快吃,吃饱喝足了,再交给你一个新任务。”
    马蹶子三扒两咽,喝光了一坛子包谷烧,吃光了两钵子红烧肉,把碗筷一丢,嘴巴一抹:“大哥,什么好差使,快说快说。”
    “唉,今年是个多事之秋哟,北边锦江流域暴雨成灾,南边妩水沿岸两个月滴雨未下,偏偏这节骨眼上,刚刚修建的西路农村师范又发生了大火灾,殃及上百户市民。”巴允仁从怀里抠出一叠银票,“马贤弟,我一时走不开,你的腿功好,赶快带上这几张银票去龙标县赈济灾民!”


    戊戌年八月一日中午,“当当当当……”沅芷校经堂钟楼上的錞钟突然急如星火地响了起来,这是发生火灾或者匪警时才敲打的信号声,全院师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都集聚到礼殿中来了,有的生员手里还提着水桶面盆,准备救火咧。
    毛村麓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也冲进了礼殿:“是谁敲的钟,发生了什么事情?”
    师生们面面相觑:“是不是哪儿着了火?”
    茑珩方昂着脑壳弓着腰,手里攥着一分油印小报,几冲几冲上了祭坛: “娘卖,钟声是本学监敲的,这件事情比火灾还不得了些,刚才我在轩廊的坐凳上发现了一张乱党逆报!它叫做什么《錞声》,宣扬什么平等自由、变法维新,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尊不尊卑不卑,净是离经叛道犯上作乱之言。”
    毛村麓火了:“茑学监,你怎么不先给我这个山长说一声,这是课钟,你这一敲,学生们还要不要上课?”
    茑珩方一脸阴鸷:“嘿嘿,老子是训导,是学监,敲两下破钟还得请示谁?难道学生们犯了罪也不要人管了么?”
    毛村麓:“茑学监,这份报纸我也见过,维新变法是当今圣上的英明决策,算不得什么出格的言论!”
    茑珩方:“咳——狗日的沅芷校经堂庙小妖风大,人少鬼怪多,看来还真的管不住了罗?有的教习跟狗日的康梁遥通声气,散布妖言蛊惑生员,狗日的山长也开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别以为狗日的康党在京城闹腾得挺凶,秋后的蚱蜢蹦不了几天,还有慈圣老佛爷呢!我劝诸位放聪明一点,莫把脑袋瓜朝狗头铡刀里头钻!”
    毛村麓:“茑学监,不要来不来就拿大帽子压人,学生关心国事没有错!”
    茑珩方挥舞着报纸,暴跳如雷:“哦,这也是关心国事?我来念念这篇《四乡饿殍枕藉,官府见死不救》:‘今年沅州地界北涝南旱,灾民饿死无算,提调甑扬多次上书道台茑本立,请求从便水粮仓划拨一万二千石陈粮救济灾民。茑本立借口便水粮仓是剿匪的战备军粮,就是烂在仓库里,也不准私自动一粒,否则军法论处……’娘卖,饿死几个泥腿子,难道比保卫大清社稷还重要吗?这不是恶毒攻击朝政是什么?这张逆报是哪个编的?说!”
    久久没有人做声。
    “狗日的都不讲是啵?好,本学监勒令全部生员停课接受审察,不追查出主笔决不罢休!”
    “是我!” 为了不影响全体同学的学业,胡岩声挺身而出,“茑学监,《錞声》是我一人所为,跟其他同学无干。要打要罚,对着我一个人来!”
    茑珩方心中暗喜,这下可有了扳倒顶头上司胡谦的把柄了:“喔,原来是你狗日的,府学教授胡谦的大公子,毛山长的得意门生。有爷(音:yá)养无爷教的东西!”
    胡岩声:“茑学监,口里放干净点!我宣传圣意,何罪之有?为什么要进行人身攻击?圣上颁诏更新国是,今天已经是第九十八天了,你难道不晓得?”
    茑珩方:“娘卖,今上以孝治天下,变不变法,他还得听慈圣老佛爷的。泥鳅休想掀起大浪,狗日的小子咿,不信,你等着瞧!”

    夜深人静,府城上空飘荡着阵阵木叶声,时而苍凉,时而沉郁,时而凄婉,时而悲壮,像是在诉说一个惨烈的故事……
    学宫坪胡岩声的租住房内,豆油灯下,胡岩声含着泪水在钢板上刻写着蜡纸。维新志士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康广仁被押往菜市口砍了脑壳,康有为、梁启超等流亡国外,各地实行新政的官员和维新派人士被捉进监牢的画面轮番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豆油灯下,胡岩声含着泪水用油印机油印着小报。维新志士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康广仁被押往菜市口砍了脑壳,康有为、梁启超等流亡国外,各地实行新政的官员和维新派人士被捉进监牢的画面轮番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不知什么时候,陈雨庭、杨云夔和覃飞虎站在了他的身后。
    陈雨庭掏出手绢替胡岩声揩去泪水:“怎么,哭了?真是个小弟弟咧!”
    胡岩声挤出一丝苦笑,把新一期《錞声》拿给兄长们看:“时局不幸被茑珩方言中了哟,我为英雄死难而哭,我为变法失败而哭,这个大清朝实在没救了啊!”
    陈雨庭:“呵呵,《变法图强,何罪之有?——哭六君子枭首菜市口》,好哇!好哇!”
    胡岩声:“这是我办的最后一期《錞声》了,请各位兄长代我分发到街上去乡村去。家父被我带累,丢了饭碗,小弟这次去武昌府,不知哪一天才能回来,拜托兄长们多多照顾我的双亲。”
    杨云夔:“四弟,你为国家尽忠,我们理当替你尽孝,放心去吧。别忘了寻找孙文的革命党,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覃飞虎:“四弟,明日要早起,早些休息吧。”
    黎明时分,天还没有大亮,沅州府城西门大码头,几乎断流的妩水河中停着一些商船。胡谦、毛村麓、陈雨庭、杨云夔和覃飞虎送背着包袱的胡岩声拾级而下,来到最下一级台阶,神情都很凝重。胡岩声伏地朝老父亲和恩师毛山长拜了三拜,起身朝各位兄长拱了拱手,互道珍重。胡谦和毛村麓叮嘱胡岩声。胡岩声一步三回头地踏着跳板上了一艘小船,扬手示意父亲、恩师和兄长们回家。胡谦、毛村麓、陈雨庭、杨云夔和覃飞虎依依不舍地站在河岸边向胡岩声招手。小船离了岸,划向河中央,顺流而下,穿过了龙津桥洞,化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下游的烟波之中,胡谦、毛村麓、陈雨庭、杨云夔和覃飞虎依然站在河岸边招手。
    戊戌变法百日后,慈禧太后发动了政变,囚禁了光绪皇帝,从新临朝训政。维新志士谭嗣同等六君子被押往菜市口枭首示众,康有为、梁启超等纷纷流亡国外,各地实行新政的官员被革职、充军。茑珩方乘机上书军机大臣荣禄,参了胡谦一本,革去了胡谦的教授之职,同时开除了胡岩声的学籍。十四岁的胡岩声抱着一颗救国救民的雄心,独自离开家乡去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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