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品文《苍生写真录》:
让 妻
我回城头年的冬天,下了一场暴雪,积雪漫过了脚肚子,天地混混沌沌一片白,白得胀人眼睛。
天黑了,山头、田野、屋顶显得更白,只有水田、池塘黑亮黑亮的。吃过夜饭,社员们照例要去生产队队部开会记工。我到了队部,劳力半劳力差不多都到齐了,人人都在交头接耳,却不见夜夜主持会议的生产队长殷麻子的影儿。
会计说:“队长家里来了贵客,来不了啦。我们评了分派了工,就散会。”
我问怎么回事? “嘿,你这书呆子,全世界都晓得了,就你不晓得。”会计婆娘说了大半截就打住了。
李副队长诡秘地朝我挤挤眼睛:“殷麻子帮人家把儿子盘大了,人家国民党将军来找他要儿子要老婆了!”
我们都晓得殷麻子的婆娘邱月,原来是他东家大少爷的继室。东家大少爷杨昊是国民党中将,解放战争被俘后当作战犯长期关押在大牢里。土改时,东家被枪崩了,田产分给了佃户,儿媳妇改嫁给了长工殷麻子。
殷麻子脸上没有麻子,因为他口吃,特别是字音“má(麻)”拉得最厉害,碰到“má”音就“麻、麻”过不停,便得了个殷麻子的雅号。
殷麻子是那种“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只促生产,不热衷革命”的人。文革初期曾经被工作组定性为刘邓反动路线在生存队的代理人。我们一家被遣送到这个生产队接受再教育,他一直对我们孤儿寡母很照顾,从不为难我们这家子黑五类。
文革时期,毛泽东对党内“修正主义分子”绝不手软,对国民党战犯却网开一面,不仅将他们统统释放,有的还安排做了政协委员、文史馆员。杨昊释放后就是做了省政协委员。县革委主任亲自陪同杨昊来到我们生存队做工作,劝殷麻子把老婆儿子完璧归赵。
邱月嫁给他时,已经身怀六甲,但他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所以继子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没有受到过冲击,社教中还被工作组看中,培养为政治学徒,后来调到共青团县委做了一名干事。邱月因为有文化,也长期安排在大队小学做代课老师。
记完工分,我绕道殷麻子家往回走。走近殷麻子家篱笆墙,浓烈的红薯酒气扑鼻而来。殷麻子院子中央放了张小方桌,桌面上已经杯盘狼藉。雪地里一左一右躺着两个具黑糊糊的男人躯壳,邱月扶起来这个,那个又倒下了;扶起来那个,这个又倒下了。
一具躯壳说:“杨、杨大少爷,看、看在县、县革委的、的面子上,我把、把婆娘让、让给你。邱月不、不爱、爱你了,她爱、爱的是、是我。晚、晚上不搂着我,她、她困、困不着!”
另一具躯壳说:“哈哈,殷麻子,你、你蠢得做猪叫咧,她是没有法子哟,她是想让你、你帮把我儿子盘大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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