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之十                  访同窗学友有感
     
由鲨鱼涌回到乡墟，我告诉弟想到学校去探访几个当年学友。弟提议先抄近路到中学探访徐奔和欧阳铁两老师，然後探访在中心小学教书的何玉全同学。徐、欧阳两兄，是我中学时先後同学，我上中学时，他们已快高中毕业；何则是初中时同级同班同学，公社化时是第一代民办小学教员。
     本乡小学是旧时乡里著名的〔文昌楼〕修葺改建的，在墟舖笪对面。中学校在新墟路口，是大跃进後期建築的新校舍。此前乡裏还没有中学。〔文昌楼〕以前
被日本人的飞机炸塌一半，解放後才在塌楼基上加盖扩建小学。我是在新旧结合的〔文昌楼〕式的小学楼完成小学教育。我还记得，小学楼到我毕业前，学生已有六佰人，学校拥有乐队和剧组，每年国庆和新年都有庆祝表演。我离乡前，小学楼旁边的厨房，又改为公社时代的民办小学。我就在这裏做过第一代民办小学教师，後来又调为遊教教员，走通大鹏湾各公社小学。〔文昌楼〕式小学比我代课的几间寺庙式小学文明许多。现在想来，民办小学留给我的印象是公社化，寺庙式小学则像古老的书塾。学友何玉全，由民办小学执教起，就未离开他的教育岗位，可谓名副其实老教育工作者。
本乡旧时没有中学。我们小学毕业，要到离乡半百里外的淡水镇上中学(镇上有旧时广东著名中学〔崇雅书院〕，即抗日名将叶挺将军母校)上中学。乡中小孩接受普及教育，也是解放後的事。本乡中学是公社时代的民办中学开始。学友们由民办而官办教师，可谓是本乡新文教事业一代宗师。民办中学刚开课时，我还记得有个特殊角色叫锺汉宗，是开山祖师级大人物。锺同志曾在海军服役，是戴少尉军衔的下放幹部。他最初与我村生产队长观进叔公一家叁同(同住同食同工，即当时下放幹部跟贫下中农一齐生活之意) ，到公社办中学时才离开我村。他离开我村後，他去了民办中学教书，我离乡前後都未再见过他。此时想起他，我想藉探访徐奔和欧阳铁两学兄了解他。
民办中学校舍最初设在叁溪村叁栋屋的旧礼拜堂，後来又因学生多了加盖了一座大草棚作课室。学生多数是已有小学学历而早辍学的公社社员，和考不上正式中学的少年学子。想起民办中学的旧叁栋屋礼拜堂，我不禁又记起叫猪肚伯这个人。猪肚伯我没大印象，但他是大地主，被鬥过，後来病故。此公在乡中出名，据说与叁栋屋礼拜堂关係密切。家乡解放时我年纪小，对猪肚伯的印象还得自‘猪肚伯’ 大名，或者後来对耶稣礼拜堂有了认识才开始想他。本乡何时来了洋教士？都是可稽考的历史。叁栋屋礼拜堂矗立叁溪滙流的田野官道上，可想已好多代人世了。叁栋屋我从未登临过，但礼拜堂旁边的官路我行过百几十回不止；那时多数为閒时访友，和後来做民办老师带学生下田时经过。现在想来，当年乡下人心目中的文明教，早在百几十年前已传到我乡下小小山海区，无疑是藉小小鲨鱼涌码头有海关，打鸦片战争後就跟香港一水带水。童年时就听说过，从前守边关的清朝将领赖恩爵是大鹏城人，曾跟英国佬在大鹏湾开过仗，因而揭开鸦片战争序幕；文明教藉船坚炮利来到我乡，该追究近代中西文化抗衡一页。而猪肚伯曾藉洋教养尊处优，成了乡中大地主，可说也是时代交替必然推倒的阿堵物，而礼拜堂无疑也成了考证中西文化交汇的一座遗址和标誌。
回头说我访学友。弟的脚踏车放在中学校园外。他领我迳直登楼上教务处。
我和他站教务处斗门外，曾令裏面坐着閒聊的老师们楞住一阵子。弟和欧阳铁兄互相照面，我也一下子认出他了；两人双手紧握良久，然後他请我入座，并介绍在座的黄校长。我未见到徐奔学长在座，倒看见背门坐的女老师，并认出她原来是我小学时老师欧阳素英。我连忙趋前握手，不住连声叫老师。举座寒喧之後，该说到扯淡世故了。谁都想听我说说美国。我轻描淡写了自己生活的餐馆环境。我说行船佬跳船美国生活不算写意，但脚踏实地两餐饭仔安定；美国中菜馆很流行，是註定我吃这行饭。閒话不是叁言两语，但话长短说。说时徐奔学长进来了。我和他握手问候後，看他坐定。我望着他微笑点头。他脸色黄瘦，说话又慢悠悠，总觉得他抱病在身，神色凝重。看着他，我倒想起跟他同读淡水中学时他总编校刋的往事。那时正值公社化时代，我跟在他屁股後在土高炉下写大跃进诗歌，也编过小活报剧，赚过小小虚荣。接下来，话题不知不觉扯到文化革命。我怎也料不到，过去大家噤囗不言的人和事，廿四年後相会，竟然可以畅所欲言。我不由想到人性解放是怎麽回事，人应该活得有自尊有尊严怎麽回事。      
这样一来，我问起心裏悬念的下放幹部锺汉宗同志。在我心目中，老锺同志和铁兄在民办学校是最佳拍档，又是我崇敬的文学爱好者。他们好像唱双簧，对我这初中毕业生总有无穷的魅力。但十分奇怪，铁兄对我的提问老锺同志衹简单一句带过，说他死了，并未作深入的敍述。我马上感觉这裏不止包含我的疑问，也隐然流露了他不想说的理由。不过，勿论我当时怎想，心裏悬念的老锺同志，却活生生历历如昨。当年，他住叔公家，给我最大的印象是他有一个手风琴。他跟我们叁同之後，每天早晨或黄昏，松树墩老石坂街上，总飘扬阵阵音乐。那时，我辍学回家不久，大家都一块出勤和收工，跟他有说有笑，他也说他的手风琴。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但爱听。记得有一回他肩掛手风琴，来我家串门。我请他吃蕃薯，然後请他上楼去看我父亲的藏书。他看见那麽多书，竟惊喜莫名，问起我父亲。我告诉他我父亲和他一样也是下放幹部，我父亲会吹洞萧。他闻之欣喜，又说起手风琴，并告诉我他作过一首叫〔海军进行曲〕，当场高歌拉风琴让我聆听。一派气满雄壮的琴歌，自然令我也心满意足。我是初听这乐曲，也是惟一的聆听；後来，我知道有一首〔海军进行曲〕，却未深究是不是这老锺同志作品？这也是我未解的心中迷案，就如他的死一样令我悬念。
被徐、欧阳学兄和欧阳素英老师一行人送出校园。弟推着单车，我们来到童年受教的中心小学。蹬蹭在古老且阴黯的〔文昌楼〕石屎楼梯，就像走进了童年，再熟悉不过了。何玉全兄在教务室接见我和弟。教务室里外只是装潢不同，格局未变。我被请坐在以前的小阅览室门旁。背靠小小图书室，举目张望，教务室两行书槕整齐，彷彿从未搬动过。我好像也看见以前自己坐的书槕仍在那裏。书槕自然不是等我归来，是我回来掇拾曾留下的点滴少年心情。有几个男女老师坐在书槕閒聊，不时也留意我和何兄说话。校长张先生是个年轻人。他自我介绍，说他是新围仔张屋人，张德成是我同学等等，也就熟络了。他问我一些美国事，也说些学校事。我跟何兄聊起少年往事，则是他送我下楼之後。我们来到操场，靠在操场单槓池下面聊少年往事。我发觉这单槓架似未搬动过。以前单槓池过去不远就是厕所，远远就会嗅觉屎尿味。我也像走进廿多年前，蓦然回首话当年。自然喽，话题串连了我们相知和各散东西的同学。半甲子不是老话说的如白驹过隙，光阴留在各自心灵有满足也有失落，都少年过去少年过来，於今瑟缩在壮年心底，留给各自回味和咀嚼。
说到少年求学，我想各自心底会浮现一幅图画：淡水镇。月夜。晚课後，回到共租的邓府围屋宿舍。我们坐围墙上望月，谈天说地，也咀嚼饥饿。十四五岁初发育，饭堂那砵烂饭垫不到肚底，总会想念童年乡下美食。聊倦了，才下到井台打水冲凉，然後就寝。自然喽，我们也说过女同学谁漂亮谁醜。说得最多的还是围屋里的邓家小姐邓碧云，有时偷窥她在月光光的井台打水。每日上学，有时会偶然在月门打个照面，但从未打过招呼。看到她来打水，我们几个同学仔像做贼一样缩下头，躲进墙下不敢动弹。井水刷过清凉，刷过多少少年心事呢。…少年往事如浮云倒映心田，如浪涛拍击心田；一幅幅云烟如浪花翻捲，诉说多少韶光阴影呢？与同窗学友告别之後，我又回到美国。这是人生固定的脚步。我竟无能令双足永远停留故乡，这才是最不幸的选择。我想，将来也许会回故乡终老。将来，咀嚼的也许就是这些陈年旧事，最最回味无穷。我想是。
     

沧桑感很强

人人都有故鄉。尤其永遠住在心靈的故鄉，最惹人去想去回味。我想有這幅永遠的故鄉圖畫住在心田，就算老死異鄉也像擁抱故土去見耶穌吧。想著罷了老兄感慨的，人之生死，常受命運怪圈作弄，莫可奈何！諸老總老編也歡喜讀老李系列故鄉圖，證明您們把個人的故鄉圖收藏心坎，某種心境下也會拿來供人共賞。曾姐不也是寫了《虹口囡囡》，也是別樣的虹口囡囡感懷，也一樣令我感覺滄桑。當年那個囡囡住進心靈之後，邂逅也生長虹口的老外囡囡，就是不敢跟隨丈夫把那份虹口風味的小食一齊送進老外囡囡家。夜讀《夢回荒田》，劉荒田先生的濃墨，雄厚的鄉情，鄉關赤子的成長，他的喜和愁種種…這種散文沒有深厚的歷史文化根底是寫不出的。所以我告訴朋友這個感想，說荒田先生的散文是文化性的散文。剛讀過黃兄風中秋葉的《欣賞》，我感覺就在：開闊的心靈與自然界一花一草相融，那末清淨可愛。黃兄，希望您多寫這類心靈小品，跟您的情景相致的詩品不是同調嗎？僅形式差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