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向导女郎历险记
1939年6月29日 晚八点
上海日占区 南市
一个无月之夜,藉着昏黄的路灯,一辆标致轿车行驶在漕泾的公路上。
路两旁除了老旧的矮平房,便是新搭的木棚屋。如果硬要找出些许大上海的繁华气息的话,放眼望去,唯一差强人意的也只有十字路口的那幢四层楼建筑。与周围的晦暗不同,这幢楼的照明要好得多,虽称不上灯火通明,但至少符合都市夜生活的起码标准。楼八成新,钢筋水泥结构,棱角鲜明,简直张牙舞爪,大门上方打出了霓虹灯招牌:“普渡饭店”。
标致车稳稳停在了普渡饭店的对面。短暂的静默后,后车门戛然开启,探出了一双黑高跟女鞋以及一双修长光滑的女人腿,随之现身的,是腿的女主人。腿是美腿,人也是美人。她看起来很年轻,至多廿岁出头,中高个,典型的江南美人。她的打扮十分入时,与寻常风月女子无异:瓜子脸上抹了厚厚的脂粉,几乎埋没了小而圆的鼻子,两瓣樱唇涂了猩红色的唇彩,长长的秀发受了电刑的摧残,有如刷锅的钢丝球,脑后还加了一只粉红色的蝴蝶结,与身上那件前凸后翘的粉色绸旗袍配成了一套。尽管妆扮极尽俗艳之能事,但这位女郎的身上却隐约透出了些许清纯的气息:忐忑、局促、不甘,乃至少女特有的恼羞愠色……然而,这种矛盾只维持了几秒钟,随着一次小小的深呼吸,她的脸上褪去了诸般青涩,取而代之的,是标准的职业化笑容。
“砰”的一声,她毅然关上了车门,然后,挎着黑色的小皮包,迈着有点夸张的猫步,她头也不回走进了虎口。
饭店大堂烟雾缭绕。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八仙桌,四个彪形大汉正围桌而坐,清一色黑短打,桌上摆着四把驳壳枪。他们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玩着扑克,貌似牌局正逢紧要关头,四位玩家正在兴头上,对新来的娇客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随即继续呼卢喝雉。
她感到了一阵气愤。一个年轻女人,进到一个陌生的房间,见到一群陌生男人,倘若不能使这帮男人大吃一惊,放下手中活计,殷勤上来招呼,争相嘘寒问暖,誓效犬马之劳,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简直就是耻辱,一个女人的奇耻大辱!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此等羞辱?自从读小学以来,她一直是人群中的明星,无论是容貌,还是才智,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身边从来不乏谄媚的异性。尽管她对那帮哈巴狗一样的男生不屑一顾,甚至感到厌恶,但不可否认,他们的恭维和殷勤有时还是让她颇感受用。毕竟被捧惯了,一旦受了冷遇,落差过大,难免于其心有戚戚焉。
但她毕竟是个聪明女人,只用数秒钟便遏制了情绪的波动。她没忘记自己如今应是何种身份,今夜前来又是为何目的,为达到这一目的又将付出何种代价。于是乎,带着神女式的笑容,她走向了饭店前台。
坐台的是个穿竹布长衫的年轻人,瘦高个,一副慢爷面孔,正捧着一本小说杂志,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把勃朗宁。
“先生你好,”她开了口,“我是春风向导社的莉莉,刚才接到电话……”
长衫放下杂志,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一脸不悦道:
“刚才?开什么玩笑!我们是七点半叫的向导,怎么现在才到?搞搞清爽,我们菊生哥可是你们的老客户!”
“啊,对不起,”她连忙辩解道,“真不好意思,最近鄙社业务繁忙,所以人手有点……这位小哥,不瞒你讲,七点半的时候我还在其他场子,社里特地派车送我过来,就是晓得钱老板是老客户……”
“好了好了,”长衫已经不耐烦了,“闲话少讲,皮夹子打开来——”
因为知道规矩,她顺从地打开皮包,递到了吧台上。
对方一把接过皮包,开始了例行检查。
口红、化妆盒、香水瓶、真丝手帕、一卷草纸、若干零钱……女生皮包里的小秘密一件件被罗列在了大理石台面上。
“嗯?这是什么?”长衫用两根手指从皮包底部夹出了一件小物事,那是一个小小的圆套,橡胶材质。
她霎时红了脸。
好在那只是个反问句。
“你是新来的吧,晓不晓得菊生哥的规矩?他顶顶不喜欢的就是这东西——”话音刚落,橡胶套就被长衫丢进了脚下的痰盂。
这一刹那,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和愤怒,好在一系列的情绪变化都被掩盖在了白里透红的脂粉之下。
长衫草草收好了东西,把包交还到她手上:
“308,三楼最里边那间——”
她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随后走上了楼梯。
……钱菊生,36岁,苏北人,绰号“花和尚”,复兴社漕泾一带的贩毒头目。从38年初开始占据普渡饭店一带作为窝点,负责南码头烟土的转运分流和就地销售……
她一边走楼梯,一边最后一次复习早先得到的情报。
……钱菊生有两大嗜好:一是毒,也就是吸大烟,南码头每新来一批烟土他都要尝鲜。二是色,此人是摧残妇女的老手,恶棍中的恶棍,尤其喜欢用一种非常变态、违反自然规律、下作到极点的手段……
温习完毕的同时,她已经站在了308室的门口。
没时间犹豫,略一定神,她探出玉手叩了叩门。
出乎意料,门并没有锁,一叩之下径直敞了开来。在嗅到一股恶心气味的同时,她看到了一张红木鸦片床和正斜躺在床上抽鸦片的大光头。光头生了一只丑陋的大蒜鼻子,一身横肉,袒胸露乳,身披一件橘红色绸缎上衣,确有几分像庙里的罗汉,只不过,这尊肉罗汉绝非慈眉善目之类,一双三角眼纵有五分睡意,亦令人望而生畏。
横竖都是一刀,她壮起胆子开了口:
“钱老板晚上好,我是春风向导社的莉莉。”
大光头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吐出一口阿芙蓉:
“走近点——”
她强作镇定,向前迈了三步。
不过数秒钟,大光头睡眼中放出了光芒,这目光好像一条舌头,贪婪地游走于她周身上下。对方几乎是看呆了,就连张着的大嘴也忘记了合上,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
她一时间手足无措,脑海中拼命搜索着知识:一个老练的妓女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表现,作何媚态……
对方并没有给她足够的思考时间,光头放下烟枪,一屁股坐起身来,咽了咽口水,发出了新的命令:
“转过来——”
“转过来”?什么意思?难道说……是要她转身一百八十度?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转过了身子,将优美的臀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
就在下一个刹那,她感到了两道更加下流和灼热的目光,与之相伴的还有一声野兽般的喝彩。
她慌忙转了回来。
光头掩不住满脸的亢奋,指了指一旁的浴室,就连声音也开始发颤了:
“屁股洗一洗——”
“好……好的,请稍等。”她如蒙大赦,三步并两步地冲进了浴室,第一时间锁上了门。
在摆脱吃人视线的下一秒钟,她便有如脱力一般靠倒在墙上,止不住地做起了深呼吸……
自从踏进这幢楼开始,她就一刻也没有放松过神经,虽然只过了不到十分钟,却有如经历了一场决定人生命运的大考。这个魔窟太邪淫、太凶险,尽管早做好了觉悟,但她还是禁不住本能的惊惧,勉力控制才未露马脚。冷汗也出了不止一身,还好时节已经入夏,旁人难以看破。还好,真的还好,平心而论,自己的表现还算不错,至少在及格线以上。迄今为止,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难道不是吗?是的,恐惧是没有意义的,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哪怕冒再大的风险,付再大的代价。更何况自己的计划很完美,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一步步实施下去,就一定能赢得胜利。好,休息够了,继续战斗吧!
“哥哥,请保佑,不!请看着我马到成功,为你昭雪沉冤!”
默祷完毕,她站起身来,拧开了浴缸的水龙头。但她并未更衣,而是转身走到了盥洗台前。
镜中的仪容依旧完美——完美地符合向导女郎的身份,很好,看来不用补妆。那么接下来,进入最关键的步骤——
她打开随身的皮包,取出密封的小香水瓶,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塞瓶盖,又从包里取出真丝手绢,两次对折,拖在手掌心,将香水均匀地洒在了上面。
她关上水龙,将香水瓶塞上木塞,收回小皮包中,再将手绢展开,别在了旗袍的衣襟上。最后她照了照镜子,眼见镜中女郎再度露出了讨好的媚笑,她才稍稍定了心,打开浴室门,花枝招展地走了出去。
然而,她却没看见目标。转眼间,房间已是空无一人,光头菊生竟然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
正犹疑间,背后突然起了动静,未及回首,一双粗糙的大手已经抱住了她的柳腰。
“呀——”她不由一声尖叫。
“啊哈哈——”耳畔传来了菊生的怪笑,一股混杂着大烟和酒精的口臭窜入了她的鼻子。原来这中牲刚才一直躲在窗帘后面,是想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
这一手打破了她的计划,也把她吓得不轻。对手的力量远胜于她,轻轻松松从背后把她抱了起来,无视她的挣扎喊叫,大步走到房间另一端,径直把她扔到了席梦思大床上,摔了她一个狗啃泥。
还没等她爬起来,背后的急色鬼已经扑了上来,牢牢抱住了她的下半身,大蒜鼻第一时间拱到了她的翘臀上,隔着旗袍,急不可耐地嗅了起来。
变态!无耻!下作!有生之年何曾受过此等侮辱?!她一时间又惊又怒,又羞又惧,眼前天旋地转,金星乱冒。那条关键的手绢被压在了自己身下,完全取不出来。眼看香水正在一点点挥发,不妙,情况大大不妙,简直已到了绝境!
就在此时,她感到背后的束缚突然松了一些,回头一看,只见菊生的光头虽然还贴在自己的屁股上,他的两只手却出了空,原来是解起了自己旗袍下摆的裙扣。她这件旗袍衩开到了大腿根部,左右只有区区各一粒裙扣,一旦被解开,后果不堪设想,不过——这难道不是一个好机会?
机不可失!她及时一记鲤鱼打挺,翻转过了身子。慌忙间旗袍前摆扬了起来,一不小心竟盖在了菊生的大光头上,将雪白的内裤暴露在了对手眼前。
怔了两三秒钟后,石榴裙里的菊生发出一声低吼,直接向她最后一道防线发起了冲锋。
“啊!!”她又是一声惊呼,虽已将手绢抓在了手中,但无奈旗袍的阻隔,一时间竟无用武之地。
好在这是一件紧身旗袍,裙内空间狭小,对手的大光头一时间难以前进,退又退不出来,颇有骑虎难下之势。然而,同样进退两难的还有她,手绢的药力正一点点流失,还不做决断的话……
时不我待!她一咬牙,一把扯断了旗袍的裙扣。正当对手即将触到处女地之际,她用手绢一把蒙住了对手的大蒜鼻。为防对手挣扎,她顾不得羞耻,用修长的玉腿死命夹住了大光头。
数秒钟后,花和尚菊生停止了动静,一声不吭地瘫倒在床上。
在百分百确认敌人丧失意识后,她慢慢松开了双腿,花容失色,一脸苍白,大口大口喘起了粗气。
稍稍缓过神后,她擦了擦了额角的冷汗,踉跄着从席梦思上站起身来,随之一同升起的,还有压抑了半小时的怒火。
流氓!色狼!畜生!臭汉奸!卖国贼!她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一把抄起了桌上的驳壳枪,开保险,子弹上膛,对准了席梦思上的大光头。
然而,扳机终究是没扣下去。她到底是一个善良而讲道理的女孩子,知道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神圣宝贵的,若无充分的罪证,任何人都无权剥夺。她还知道,楼下还有四个保镖外带一个师爷先生。作为贩毒据点,这幢楼里很可能还藏了更多的枪手。一旦她扣动扳机,就绝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她没忘记此行的首要目的:搜集罪证。
正事要紧,她放下手枪,从浴室里取来了香水瓶,将瓶中剩余的乙醚全都倒在了菊生脸上,这点药力足够他睡到明天大天亮。
做完这一切后,随着神经的松弛,她感到了身上的异样:下体有些湿嗒嗒黏乎乎的,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感。
大概是汗出多了吧?毕竟腿部刚才做了剧烈运动,夹得那么用力……
想到这里,她再度恼羞成怒,对着死光头狠狠啐了一口。
九点零五分,向导女郎走出了308室,依旧挎着她黑色的小皮包,包里多了一样东西,一件黑色的物事。
楼道里依旧是老样子,与一个钟头前无异。确认安全,撤离开始。
她用正常的速度拾级而下。
就在接近楼底时,她听见了一阵寒暄声。
“……汤阿哥,稀客稀客,侬好侬好……”
“菊生这赤佬呢?”
“哎呀,真不巧,菊生哥正好有点急事,向字头,侬懂的……”
“真的假的?你们少跟我装胡羊!”
说话间,她已经到了底楼。只见大堂的前台新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四十多岁,一身黄色绸缎短打,生了一只恶心的酒糟鼻,身后还带了两个跟班。长衫正满脸堆笑地招呼着他。
酒糟鼻注意到了她,同时也注意到了她零乱的旗袍下摆。
“嚯——”盯着她白色内裤的一角,酒糟鼻不禁咂舌道,“还真是这么回事!菊生这瘪三,搞得这么猛!”
“做好啦?”长衫也注意到了她,蔑笑道,“老规矩,月底结账,明天叫人过来收铜钿——”
她点了点头,尽可能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汤阿哥侬等一下,容我通报一声——”背后又响起长衫的声音。
顿时她心头一紧。
更要命的是,背后传来了电话的拨号声。
她稍稍加快了步伐,向着饭店大门走去。
“咦,怎么没人接?”长衫的声音越发恐怖了。
十米、九米、八米,离出口越来越近了。车就停在马路对面,只要再接近一点,一点点就好……
“不对!这婊子有问题!”长衫恍然大悟,发出一声大喝,“拦住她——”
拼了!她猛地蹬掉高跟鞋,赤脚向大门冲去。以她体育优等生的水平,最多十秒钟就能赶到车旁。
然而她失算了。刚冲出普渡饭店的大门,她便被一个带礼帽的家伙拦了下来。门外多了一辆轿车,酒糟鼻的车,此人正是酒糟鼻的司机。礼帽客正好拦在了她和标致车的中间,完美地阻住了她的去路。
“不准动!”礼帽客掏出了手枪。
她感到一阵绝望,追兵已经到了大门口。
“砰”!“砰”!!
两声枪响,礼帽飞到了半空中,礼帽客后脑中弹,猝然倒地。
“阿盈,快——”开枪杀人的同时,标致车的司机已为她打开了后车门。
她使出全身力气一阵猛冲,一头扎进了生天之门。未待车门关闭,标致车爆发出一阵轰鸣,开始了疾驰。
她从后座爬起身来,努力合上了车门。透过后窗望去,只见普渡饭店的打手们纷纷冲了出来,正一个个往另一辆轿车里钻。正当第五还是第六个人刚刚站上踏脚板的当口,“轰”地一声巨响,轿车的轮胎突然爆裂,猛烈的气浪几乎将车掀翻。车上众打手摔得七倒八歪,有两人还撞破车玻璃飞了出来,一时间屁滚尿流、狼狈万状。
趁着混乱的局面,标致车迅速驶离了危险的开阔地带,没入了迷宫一般的小马路街区。经过十来分钟的七拐八弯,车顺利脱离了城区,来到了城郊的田间公路上。
前方一片坦途,后方不见尾巴——脱险了,基本上可以这么认为。
终于,她彻彻底底松了一口气。
呆坐片刻后,她打开皮包,掏出了那件黑色的物事。那是一小块烟土砖,外面包了一张油纸,油纸上污迹斑斑,隐约间仿佛透出了一股血腥气。要是所料不虚的话,这就是案件最关键的证物,只要验明它的化学成分,就能令人信服地揭露复兴社的罪行,名正言顺地向这帮畜生讨还血债,为亲爱的兄长报仇雪恨……
“货到手了?”前排的司机问道,声线近乎小男孩,但却显得波澜不惊。通过前排的后视镜可以看到,这位年轻的司机头戴贝雷帽,帽檐下是一对寒星般的杏目,在黑暗中隐隐泛光。
对方的话语打断了她的思绪,不经意间也点燃了她的怒火:
“货,你就关心货!你关心过人么?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
“那你怎么样?”对方的语气依旧很平静。
“你……”她一时语塞,之前的千般委屈、万般耻辱连同更早的悲恸悉数涌上心头,让她不禁泪如泉涌。
她的眼泪并未引来更多的同情,对方一言不发地开着车。车外天黑路暗,暂时又不便开大光灯,为安全起见,谨慎驾驶是极有必要的。
“冷血动物……杀人机器……哥哥走了那么长时间,你落过半滴眼泪么?!看门狗……你就是我爸的一条看门狗!”她一边啜泣,一边唾骂着。
“可能的话,”女司机淡淡开了口,“阿盈,我更愿意做你的看门狗,帮你挡枪,帮你杀人,这也是伯父和棠哥希望看到的,就像今天这样。”
她再度语塞。不可否认,要不是对方刚才全力救援,她早已沦为复兴社那帮人渣的阶下囚,接下来的遭遇简直不堪设想。
“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伯父,”女司机继续道,“不过下不为例。这次行动我也有责任,不该由着你的性子,让你亲自冒险,至少也该布置得更周密些。阿盈,我们今天太莽撞了,要不是有人出手相救,恐怕很难脱险。”
“出手相救?”她抹了抹眼泪,“什么时候?”
“就在救你上车的时候。那人一共开了两枪,第一枪打中那个司机的礼帽,第二枪打爆了他们的轮胎。”
“什么?!那两枪不是我们的人打的吗?”她分明是记得,为防万一,她们预先在普渡饭店附近埋伏了两个枪手。
“不是。我们的人用的都是驳壳枪,那两枪听声音应该是毛瑟步枪。”
“怎么会……那到底是什么人?”
女伴没有作答。
顺着对方的视线,阿盈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十字路口,路口右侧的麦芒间闪动着车灯的光芒,似乎正停着一辆轿车。糟了!难道复兴社抄了她们的退路?不,并不像,如果真是埋伏,对方完全没必要开车灯,更不会开双跳灯。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是一口气冲过去,还是……
观望逡巡间,来车已经慢吞吞地开了出来,径直停在了路中央。车门开启,司机现了身。此人身形高大,黑衣黑裤,还戴了一顶黑色礼帽,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左手似乎提了根什么东西,既黑且长。直到标致车离对方还剩十米时,阿盈方才看清,那是一杆汉阳造。
她的女伴停下了车,拔枪在手,打开车门,临行不忘关照一句:
“待在车里。”
“你小心点。”阿盈很自然地应了一句。
背带衬衫、马裤皮靴,女伴的背影英姿飒爽,虽不高大,却如磐石般坚定。阿盈不由动容,可恨自己手里没枪,此刻一点忙也帮不上。
“先生什么来路?有何指教?”凝视着黑衣人,女伴发了话。
“呵呵呵……”宽阔的帽檐下传出了夜枭般的笑声,“不愧是密斯严爱珍,刚才饭店门口一枪爆头,辣手双枪,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晓得,你的另一把枪藏在哪里?”
话音仿佛有些耳熟,但阿盈一时间还记不起来。
“照这么讲,先生就是刚才拔枪相助的人?”爱珍握着枪道。
“当然。不过,准确地讲,我帮的不是你,密斯严,你那么厉害,哪还用得着人帮?本人真正想救的,是你车里的那位小姐妹、新华大学的皇后、青帮顾老头子的掌上明珠、今晚的实习向导小姐、爱丽丝顾盈密斯顾!”
顾盈在车里听得清清楚楚,这个男人可说是轻浮的典范,貌似彬彬有礼,其实与流氓无异。如此怪异的男人可不多见。对了,仔细想来,前段时间不正好也有一个家伙么? 一样的狎客派头,一样的信口开河,甚至连语调都……
“先生仗义,我代顾小姐先行谢过。我们今天还有急事,先生不如留下大名,改天一定登门拜谢。”爱珍道。
“哼哼,大名就不用留了吧!密斯严跟我不熟,不过你车里那位密斯顾,跟我多少还算是故人。十几号还见过面,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密斯顾真是贵人多忘事,到底是大小姐。不过再怎么讲,别人救了你的命,还特地跑过来跟你打招呼,就算你一时半会样子不大光彩,也总该出来见见救命恩人吧?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理。密斯顾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唉,也不晓得大学里是怎么教她的。”
顾盈再也坐不下去了,她跣足冲出标致车,一声娇叱:
“你到底什么意思?!”
“哈哈哈……”男人似乎,不,肯定是被她衣衫不整的样子逗乐了,笑了好一阵,他才抬起脸作答道:
“密斯顾,我的意思很简单,不过是要你正正式式,诚心诚意对我说声谢谢,这要求很过分么?”
不要脸,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趁着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抬头的功夫,顾盈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目如鹰隼、眉角锐利、下颏蓄了短须,当然,最显眼的还是那只尖刻刁滑的、让人过目难忘的鹰勾鼻子。没错,一点不错,就是他!十天前的那个混蛋、那个毫无同情心,顶顶讨人厌的法租界巡捕。
“谢——谢!”她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两个字,随之浮现在眼前的,是近十年来最惨痛的一次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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