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圣母湾的尸体
礼拜天,中午十二点整,圣母湾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事发地点位于上海市区的西南部。黄浦江的一条支流自北向南流经此地,向西转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弯,由此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河湾。小河湾之所以被称为圣母湾,是因为过去一百年间,附近一带全都是天主教会的领地。在河湾两岸不足五里的空间当中,坐落着远东最大的教堂以及大小三座修道院。不仅如此,教会还在这里开设了大中小学、印书馆、男女孤儿院、工艺院、纺织工厂,各种机构一应俱全,落落大观。圣母湾也由此得到了“远东梵蒂冈”的称号。然而,这一切都已成往事。一个新的时代、赤色的时代、“中国人民”当家作主,包括耶稣基督在内的所有西方人都不受欢迎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事发当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在新社会的光天化日之下,没人想到会出这种事。
那时,教区正在举办一场特殊的集会,但那并不是周末例行的礼拜会。在草草结束了礼拜之后,天主的信徒们匆匆挤出了教堂,心急火燎地拥到了河边,也就是圣母湾畔的空地上。大片的空地上早早搭起了主席台,台上撑起了血红色的横幅,上书一排龙飞凤舞的黑色大字——“圣母湾天主教反帝爱国控诉大会”。
随着时间的推移,空地上的人越聚越多,除了两个中国神甫、三五个修士修女、教会工艺院的工人,以及来做礼拜的善男信女之外,还来了几百个不相干的男女老少,或可称之为“广大人民群众”吧。在场众人的目光并没有被高高的主席台吸引,也没有投在光鲜的横幅和标语上,而是全都投向了空地西面的一个土坑。土坑是为了这次集会专门挖的,挖得十分整齐,大约一丈见方,上面盖着一张又大又厚的麻布,没人看得清坑里到底藏了什么。
眼看人数差不多达到了预期,一个青年男子跳上了主席台。他一身工装裤打扮,个子不高却相当壮实,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只是不幸生了一双招风耳,给他本来还算英挺的形象打了折扣。此人非常年轻,看起来只有二十上下。
“大家请安静!”工装裤青年发了话,他的声音尖细而嘹亮。
原本议论纷纷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工装裤青年清了清嗓子,继续正色道:“我宣布——圣母湾天主教反帝爱国控诉大会正式开始!现在,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前来莅临指导的政府领导同志——民政局的周科长、姜秘书!”
说完,他第一个向旁边鼓起掌来。他的旁边,也就是主席台的左边,坐着两个穿蓝色中山装,胸口插着钢笔的男人。
在工装裤青年鼓掌的同时,他安排在台下的十几个人也带头站了起来,夸张地拍起手来。在他们的鼓动下,尽管延迟了片刻,人群中还是稀稀拉拉地响起了些许掌声。
穿蓝色中山装的人站了起来,对人群浅浅鞠了一躬,随即坐定了下来。两个人脸上都是阴云密布,看来他们对现场气氛不太满意。
这番变故被年轻的主持人看在眼里,他略微定了定神,随后,硬着头皮开始照本宣科:
“尊敬的司铎们,敬爱的相公、姆姆们,各位教友、工友们,圣母湾亲爱的孤儿们!在此乍暖还寒的仲春时节,我们汇聚在这里,是为了同一个目的,那就是——祝福伟大的祖国的繁荣富强,祈盼我们的圣教会长久兴盛!
“众所周知,我们伟大的祖国正在进行一场神圣的战争,一场保卫家乡,支援兄弟邻国,反对美帝国主义的正义战争!在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我们英勇的人民志愿军正在前线奋勇杀敌,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辉煌的胜利!把邪恶的美李军队和他们的帮凶联合国军赶回了三八线南边,打得他们丢盔弃甲,哭爹叫娘!我们相信,在英明领袖的指引下,抗美援朝的最终胜利必将属于中国人民!
“虽然如今的总体形势一片大好,但我们也不能忽略了潜在的困难和危险。我们不能忘了,在过去的一百年间,我国一直是一个落后的半殖民半封建国家,直到两年前才获得真正的独立自主。如今虽然是新社会了,但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势力依旧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在我们的人民群众当中,还潜伏着不少帝国主义的走狗!他们收集情报、阴谋捣乱、散布谣言、混淆视听,妄图破坏和平稳定的国内环境,破坏光荣神圣的抗美援朝战争!教友们、朋友们、兄弟姐妹们,对于这种罪大恶极的行径,我们能答应吗?!当然不能!作为一个爱国爱教的基督徒,我们绝不容许有人从事这种无耻的卖国勾当!……”
工装裤青年的这番长篇大论并未在人群中激起太大的反响。和开场前一样,人们的注意力依旧停留在那个蒙着白布的大坑上。他们都有某种预感,他们都在等待同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正是他们今天来此的主要乃至是唯一目的。
“……我知道,我们教友绝大多数都是爱党爱国的,都衷心拥护我们的伟大领袖,就像崇拜伟大的我主耶稣一样。但极少数的害群之马也是客观存在的,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扯了一大通后,台上人终于切入了正题,“……为了防止帝国主义分子在教中进行反动宣传,蛊惑人心,我们决定,今天要向全体教友,向全社会披露帝国主义在圣母湾犯下的一件罪恶行径,一桩骇人听闻的暴行!大家请看——”
话音刚落,工装裤青年就跳下了台,他三步并两步地冲到土坑边,双手并用,猛地一挥,将巨大的白布掀到半空中。
就在这一瞬间,台下的上千人全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到最大,脖子伸到最长,让人想起了已故某文豪的经典比喻——就像一大群鸭子看见了饲料……
看到了,终于看到了!他们终于看到了他们最想看到的东西。
那是一大堆白骨,一大堆儿童的尸骨,至少有上百具之多,密密麻麻,层层累积,填满了整个土坑……
理所当然地,由一个女人发出了第一声惊叫,随即带起了一大片惊叫。惊叫声此起彼伏,随之生起的还有唏嘘声、抽泣声、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人群终于沸腾了……
此时,工装裤青年已悄悄溜回了主席台,神情大有如释重负之感。他小心翼翼地凑到穿蓝中山装的两人跟前,点头哈腰地向他们请示着什么。穿蓝中山装的人也不吝向他面授机宜,他们的心情似乎是好了不少,脸上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几分钟后,围观的人们纷纷心满意足,陆陆续续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工装裤青年也再度登台,开始了他的下半场演说:
“教友们,同胞们!你们都看到了,这是成百上千的尸体,人的尸体!我们同胞的遗体!你们一定很奇怪,这些尸体都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可怜的小同胞到底遭遇了何种不幸?或许你们已经听说了,或许你们早就猜到了。今天,我代表圣母湾工艺院工会,以及上海天主教抗美援朝联谊会,郑重而负责任地告诉各位——没错!这些遗体全都是从你们的脚下挖出来的!他们不是别人,就是从前的圣母湾孤儿!”
一闻此言,原本已经恢复平静的众人再度交头接耳起来。
“安静!请大家安静!……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帝国主义在旧社会犯下的罪恶!受帝国主义支配的反动教会借着传教、慈善的名义,开设了这个所谓的圣母湾育婴堂。许多圣母湾附近的穷苦人家被迫把自己的小孩送进到这里,本以为自己的骨肉能得到起码的照顾,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亲手将自己的孩子送进了火坑!圣母湾育婴堂根本就没有养育小孩的条件!堂里环境极其恶劣,刚出生的婴儿睡的是木板,连米汤都吃不上,饿死、冻死全都是家常便饭!反动教会开育婴堂完全是为了收买人心,配合他们的侵略活动。他们根本不在乎婴儿的死活!一有小孩进来,他们就马上帮小孩施洗,洗完了就把小孩扔在挺死间不管,任由他饿死冻死!他们还说,他们这是拯救了小孩的灵魂,教会只负责救灵魂不负责救人命。你们听听,这都是些什么鬼话!
“育婴堂里的小孩就算是侥幸长大了,他们的命运也是很惨的,甚至是更加悲惨!刚刚满七岁,他们就被送进了反动教会的工场强迫劳动,受外国资本家的剥削。吃的差,住的差,一天还要工作十几个钟头!大家讲讲看,这是人过的生活吗?!简直连中牲都不如!许多小孩都因为不堪虐待,得了重病,在最好的年纪不幸夭折了!大家讲讲看,这到底是什么孤儿院、育婴堂?我看就是童工院!是杀婴堂!”
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叹,听众们又止不住纷纷议论了起来,不少人的眼中重新涌出了泪花,群情再度趋于亢奋。
几个男女神职人员的脸色都很难看,他们纷纷转过身子,想要中途退场。但工装裤青年并不打算放过他们,他准备趁热打铁:
“教友们,同胞们!噩梦已经结束了!新中国成立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往日有冤无处诉,今朝翻身吐苦水!帝国主义横行霸道的日子早就一去不返了!有共产党帮我们撑腰,我们还怕什么?!是时候向人民的敌人讨还血债了!让这帮畜生看看劳动人民的力量——打倒旧社会!”
他终于振臂高呼,喊出了事先想好的口号。
如他所料,在台下撬边码子的起哄下,人群零零星星地响应起来:
“打倒旧社会……”
尽管声音还不是很大。
他决定趁热打铁,趁胜追击,于是再次举起了拳头:
“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帝国主义……”
台下的应和之声似乎是大了一些。
好,最后一记!他决定毕其功于一役。这一次,他冲着人群举起了两只拳头,气运丹田,喷薄而出——
“打倒反动教会!!”
然而,这次他却失算了。面对如此图穷匕见的口号,在场众人全都愣住了。毕竟这些人大都是“反动教会”多年的信徒,有的甚至从高祖一辈起就信了耶稣。要他们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长出反骨,公然攻击自己的精神权威,这貌似不太现实。在真正的原则性问题面前,绝大多数的信徒都及时刹住了车。只有那十几个撬边码子跟着吆喝了几声,他们的声音来自会场的不同角落,宛如一大片死水中泛起的若干朵小小的水花,刺耳、滑稽而又无足轻重。
会场旋即陷入了死寂。与会群众面面相觑,不知所言。一干撬边码子全都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神甫和修女们沉吟了片刻,继续不紧不慢地退着场。台上的头面人物自然更不好过。两个穿蓝中山装的人脸色铁青,却又不便发作。而最窘的还是那位工装裤青年,在“乍暖还寒”的春风的吹拂下,他早已是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好在这种尴尬的局面并未持续多久,不到一分钟,它便被一个凄厉的女声打破了:
“呀啊——死人了!河里死人了!!”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个修女身上,顺着她颤抖不已的手指,人们望见——不知何时,圣母湾里已经浮起了一具尸体。与土坑里的众多尸体不同,这是一具新鲜的,较大的,穿着衣服的尸体。尸体还看不出性别,因为它头朝下倒栽在河里,双脚微微露出水面,随波飘荡,宛如一对荷花或是两株水仙。
于是乎,可以想见,岸上的人又变本加厉地骚动了一番……
三分钟后,四、五个熟悉水性的小青年跳进了圣母湾。河水并不深,稍费周折,青年们便将尸体捞上了岸。
死者是个清瘦的青年男子,穿着工艺院职工的服装,身上还算干净,但由于落水时头扎进了河底,脸上全是淤泥,一时间还看不清面目。
正当众人不知所措之际,另一个青年男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就是那个穿工装裤的大会主持人。他死死盯住了地上的尸体,瞳孔越收越紧,嘴角剧烈地抽搐着……片刻过后,他瘫倒在地,面色如土,用颤抖的语调宣告了死者的名讳:
“是……是成林……圣母在上……他……他真的是徐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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