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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圣母之殇

    中篇连载,每周更新两章,一月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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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圣母湾的尸体


      礼拜天,中午十二点整,圣母湾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事发地点位于上海市区的西南部。黄浦江的一条支流自北向南流经此地,向西转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弯,由此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河湾。小河湾之所以被称为圣母湾,是因为过去一百年间,附近一带全都是天主教会的领地。在河湾两岸不足五里的空间当中,坐落着远东最大的教堂以及大小三座修道院。不仅如此,教会还在这里开设了大中小学、印书馆、男女孤儿院、工艺院、纺织工厂,各种机构一应俱全,落落大观。圣母湾也由此得到了“远东梵蒂冈”的称号。然而,这一切都已成往事。一个新的时代、赤色的时代、“中国人民”当家作主,包括耶稣基督在内的所有西方人都不受欢迎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事发当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在新社会的光天化日之下,没人想到会出这种事。

      那时,教区正在举办一场特殊的集会,但那并不是周末例行的礼拜会。在草草结束了礼拜之后,天主的信徒们匆匆挤出了教堂,心急火燎地拥到了河边,也就是圣母湾畔的空地上。大片的空地上早早搭起了主席台,台上撑起了血红色的横幅,上书一排龙飞凤舞的黑色大字——“圣母湾天主教反帝爱国控诉大会”。

      随着时间的推移,空地上的人越聚越多,除了两个中国神甫、三五个修士修女、教会工艺院的工人,以及来做礼拜的善男信女之外,还来了几百个不相干的男女老少,或可称之为“广大人民群众”吧。在场众人的目光并没有被高高的主席台吸引,也没有投在光鲜的横幅和标语上,而是全都投向了空地西面的一个土坑。土坑是为了这次集会专门挖的,挖得十分整齐,大约一丈见方,上面盖着一张又大又厚的麻布,没人看得清坑里到底藏了什么。

      眼看人数差不多达到了预期,一个青年男子跳上了主席台。他一身工装裤打扮,个子不高却相当壮实,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只是不幸生了一双招风耳,给他本来还算英挺的形象打了折扣。此人非常年轻,看起来只有二十上下。

      “大家请安静!”工装裤青年发了话,他的声音尖细而嘹亮。

      原本议论纷纷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工装裤青年清了清嗓子,继续正色道:“我宣布——圣母湾天主教反帝爱国控诉大会正式开始!现在,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前来莅临指导的政府领导同志——民政局的周科长、姜秘书!”

      说完,他第一个向旁边鼓起掌来。他的旁边,也就是主席台的左边,坐着两个穿蓝色中山装,胸口插着钢笔的男人。

      在工装裤青年鼓掌的同时,他安排在台下的十几个人也带头站了起来,夸张地拍起手来。在他们的鼓动下,尽管延迟了片刻,人群中还是稀稀拉拉地响起了些许掌声。

      穿蓝色中山装的人站了起来,对人群浅浅鞠了一躬,随即坐定了下来。两个人脸上都是阴云密布,看来他们对现场气氛不太满意。

      这番变故被年轻的主持人看在眼里,他略微定了定神,随后,硬着头皮开始照本宣科:
      “尊敬的司铎们,敬爱的相公、姆姆们,各位教友、工友们,圣母湾亲爱的孤儿们!在此乍暖还寒的仲春时节,我们汇聚在这里,是为了同一个目的,那就是——祝福伟大的祖国的繁荣富强,祈盼我们的圣教会长久兴盛!

      “众所周知,我们伟大的祖国正在进行一场神圣的战争,一场保卫家乡,支援兄弟邻国,反对美帝国主义的正义战争!在伟大的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我们英勇的人民志愿军正在前线奋勇杀敌,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辉煌的胜利!把邪恶的美李军队和他们的帮凶联合国军赶回了三八线南边,打得他们丢盔弃甲,哭爹叫娘!我们相信,在英明领袖的指引下,抗美援朝的最终胜利必将属于中国人民!

      “虽然如今的总体形势一片大好,但我们也不能忽略了潜在的困难和危险。我们不能忘了,在过去的一百年间,我国一直是一个落后的半殖民半封建国家,直到两年前才获得真正的独立自主。如今虽然是新社会了,但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势力依旧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在我们的人民群众当中,还潜伏着不少帝国主义的走狗!他们收集情报、阴谋捣乱、散布谣言、混淆视听,妄图破坏和平稳定的国内环境,破坏光荣神圣的抗美援朝战争!教友们、朋友们、兄弟姐妹们,对于这种罪大恶极的行径,我们能答应吗?!当然不能!作为一个爱国爱教的基督徒,我们绝不容许有人从事这种无耻的卖国勾当!……”

      工装裤青年的这番长篇大论并未在人群中激起太大的反响。和开场前一样,人们的注意力依旧停留在那个蒙着白布的大坑上。他们都有某种预感,他们都在等待同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正是他们今天来此的主要乃至是唯一目的。

      “……我知道,我们教友绝大多数都是爱党爱国的,都衷心拥护我们的伟大领袖,就像崇拜伟大的我主耶稣一样。但极少数的害群之马也是客观存在的,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扯了一大通后,台上人终于切入了正题,“……为了防止帝国主义分子在教中进行反动宣传,蛊惑人心,我们决定,今天要向全体教友,向全社会披露帝国主义在圣母湾犯下的一件罪恶行径,一桩骇人听闻的暴行!大家请看——”

      话音刚落,工装裤青年就跳下了台,他三步并两步地冲到土坑边,双手并用,猛地一挥,将巨大的白布掀到半空中。

      就在这一瞬间,台下的上千人全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到最大,脖子伸到最长,让人想起了已故某文豪的经典比喻——就像一大群鸭子看见了饲料……

      看到了,终于看到了!他们终于看到了他们最想看到的东西。

      那是一大堆白骨,一大堆儿童的尸骨,至少有上百具之多,密密麻麻,层层累积,填满了整个土坑……

      理所当然地,由一个女人发出了第一声惊叫,随即带起了一大片惊叫。惊叫声此起彼伏,随之生起的还有唏嘘声、抽泣声、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人群终于沸腾了……

      此时,工装裤青年已悄悄溜回了主席台,神情大有如释重负之感。他小心翼翼地凑到穿蓝中山装的两人跟前,点头哈腰地向他们请示着什么。穿蓝中山装的人也不吝向他面授机宜,他们的心情似乎是好了不少,脸上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几分钟后,围观的人们纷纷心满意足,陆陆续续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工装裤青年也再度登台,开始了他的下半场演说:

      “教友们,同胞们!你们都看到了,这是成百上千的尸体,人的尸体!我们同胞的遗体!你们一定很奇怪,这些尸体都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可怜的小同胞到底遭遇了何种不幸?或许你们已经听说了,或许你们早就猜到了。今天,我代表圣母湾工艺院工会,以及上海天主教抗美援朝联谊会,郑重而负责任地告诉各位——没错!这些遗体全都是从你们的脚下挖出来的!他们不是别人,就是从前的圣母湾孤儿!”

      一闻此言,原本已经恢复平静的众人再度交头接耳起来。

      “安静!请大家安静!……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帝国主义在旧社会犯下的罪恶!受帝国主义支配的反动教会借着传教、慈善的名义,开设了这个所谓的圣母湾育婴堂。许多圣母湾附近的穷苦人家被迫把自己的小孩送进到这里,本以为自己的骨肉能得到起码的照顾,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亲手将自己的孩子送进了火坑!圣母湾育婴堂根本就没有养育小孩的条件!堂里环境极其恶劣,刚出生的婴儿睡的是木板,连米汤都吃不上,饿死、冻死全都是家常便饭!反动教会开育婴堂完全是为了收买人心,配合他们的侵略活动。他们根本不在乎婴儿的死活!一有小孩进来,他们就马上帮小孩施洗,洗完了就把小孩扔在挺死间不管,任由他饿死冻死!他们还说,他们这是拯救了小孩的灵魂,教会只负责救灵魂不负责救人命。你们听听,这都是些什么鬼话!

      “育婴堂里的小孩就算是侥幸长大了,他们的命运也是很惨的,甚至是更加悲惨!刚刚满七岁,他们就被送进了反动教会的工场强迫劳动,受外国资本家的剥削。吃的差,住的差,一天还要工作十几个钟头!大家讲讲看,这是人过的生活吗?!简直连中牲都不如!许多小孩都因为不堪虐待,得了重病,在最好的年纪不幸夭折了!大家讲讲看,这到底是什么孤儿院、育婴堂?我看就是童工院!是杀婴堂!”

      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叹,听众们又止不住纷纷议论了起来,不少人的眼中重新涌出了泪花,群情再度趋于亢奋。

      几个男女神职人员的脸色都很难看,他们纷纷转过身子,想要中途退场。但工装裤青年并不打算放过他们,他准备趁热打铁:

      “教友们,同胞们!噩梦已经结束了!新中国成立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往日有冤无处诉,今朝翻身吐苦水!帝国主义横行霸道的日子早就一去不返了!有共产党帮我们撑腰,我们还怕什么?!是时候向人民的敌人讨还血债了!让这帮畜生看看劳动人民的力量——打倒旧社会!”

      他终于振臂高呼,喊出了事先想好的口号。

      如他所料,在台下撬边码子的起哄下,人群零零星星地响应起来:

      “打倒旧社会……”

      尽管声音还不是很大。

      他决定趁热打铁,趁胜追击,于是再次举起了拳头:

      “打倒帝国主义!”

      “打倒帝国主义……”

      台下的应和之声似乎是大了一些。

      好,最后一记!他决定毕其功于一役。这一次,他冲着人群举起了两只拳头,气运丹田,喷薄而出——

      “打倒反动教会!!”

      然而,这次他却失算了。面对如此图穷匕见的口号,在场众人全都愣住了。毕竟这些人大都是“反动教会”多年的信徒,有的甚至从高祖一辈起就信了耶稣。要他们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长出反骨,公然攻击自己的精神权威,这貌似不太现实。在真正的原则性问题面前,绝大多数的信徒都及时刹住了车。只有那十几个撬边码子跟着吆喝了几声,他们的声音来自会场的不同角落,宛如一大片死水中泛起的若干朵小小的水花,刺耳、滑稽而又无足轻重。

      会场旋即陷入了死寂。与会群众面面相觑,不知所言。一干撬边码子全都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神甫和修女们沉吟了片刻,继续不紧不慢地退着场。台上的头面人物自然更不好过。两个穿蓝中山装的人脸色铁青,却又不便发作。而最窘的还是那位工装裤青年,在“乍暖还寒”的春风的吹拂下,他早已是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好在这种尴尬的局面并未持续多久,不到一分钟,它便被一个凄厉的女声打破了:
      “呀啊——死人了!河里死人了!!”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个修女身上,顺着她颤抖不已的手指,人们望见——不知何时,圣母湾里已经浮起了一具尸体。与土坑里的众多尸体不同,这是一具新鲜的,较大的,穿着衣服的尸体。尸体还看不出性别,因为它头朝下倒栽在河里,双脚微微露出水面,随波飘荡,宛如一对荷花或是两株水仙。

      于是乎,可以想见,岸上的人又变本加厉地骚动了一番……

      三分钟后,四、五个熟悉水性的小青年跳进了圣母湾。河水并不深,稍费周折,青年们便将尸体捞上了岸。

      死者是个清瘦的青年男子,穿着工艺院职工的服装,身上还算干净,但由于落水时头扎进了河底,脸上全是淤泥,一时间还看不清面目。

      正当众人不知所措之际,另一个青年男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就是那个穿工装裤的大会主持人。他死死盯住了地上的尸体,瞳孔越收越紧,嘴角剧烈地抽搐着……片刻过后,他瘫倒在地,面色如土,用颤抖的语调宣告了死者的名讳:

      “是……是成林……圣母在上……他……他真的是徐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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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银色勃朗宁


        3月1日 礼拜六


        你来了!真的是你!经历了生不如死的六天,我终于看到了曙光!

        在这个黄昏,你找到了我,找到了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笼。我终于领悟到,你从未抛弃过我,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哪怕是龌龊不堪,哪怕是罪孽深重!

        隔着木门,我感受着你的呼吸、你的话语、你的温度、你美好的一切一切。原来,我离天堂是如此之近,只有一门之隔……

        你告诉我:是时候了!苦难快到尽头了!而明天,明天正是天赐的良机!你会在全院的大会上等我,等我冲出樊笼,赶到你的身边,挺起胸膛向所有人宣布:“我爱你!”我要让那些俗人知道,为了你,我甘愿付出一切,前途、名誉、生命皆不足惜!纵然与全世界为敌又有何惧!

        金南琴,我生命的火焰!

        金南琴,我心灵的甘泉!

        金南琴,我未来的荣光!

        只要打破这道腐朽的牢门,我将拥有整个天堂!!!



        这是一本黑封皮日记本的最后一篇记录。在记完这篇日记的次日正午,也就是1952年3月2日星期天十二点整,日记的主人被发现死在了圣母湾的河道中。人们很快就报了警。第二天,这本日记就被送进了西南分局刑警处的办公室。

        经初步调查,日记主人的身份已经明了:

        死者徐成林,男,17岁,孤儿,死前的身份是圣母湾天主教工艺院的学徒工。死亡时间是3月2日十点到十二点间,死因初步判定为窒息,具体仍有待法医检查。在死前一周内,死者曾遭到师傅高相公的囚禁,被单独关在工艺院的一间禁闭室中。在死亡当天的上午,死者砸坏禁闭室的门锁逃了出来,随后就被发现死在了圣母湾中。目前尚未找到死亡当时的目击证人。

        “大体情况就是这样了。大家都有什么看法,不妨拿出来讲讲!”

        讲这话的是刑警处处长秦国栋,四十来岁,国字脸、粗嗓门,典型的北方人。49年进城后,他从某师政治部调到了市公安局,同时还调换了一位夫人。这三年来,他一直是这间办公室当仁不让的主人。

        不知是被领导的威望慑服,还是因为案件线索太过有限,办公室里的二十几名警员全都面面相觑,不知所言。

        “大家不要拘谨,各抒己见嘛!”秦处长的目光扫过了半间办公室,停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来,曹科长,你给大家开个头——”

        “是!”一听到上级点名,曹科长像标枪一样立了起来。这个一脸严肃的壮年男子同样也是北方人,警卫兵出身,是秦国栋的老部下。

        “我认为,这是一起性质恶劣的反革命案件!反动修士高若望有重大作案嫌疑!这个人一直敌视党和政府,拒不配合统战工作,还有严重的反革命前科。依我看,徐成林十有八九就是被他迫害致死!我建议,马上对高实施逮捕!先用非法拘禁的罪名!”曹科长的话语犹如连珠炮,这位小学毕业生难得如此口若悬河,看来早就打好了腹稿。

        在老部下发言的同时,秦处长脸上保持着微笑,以难以察觉的幅度点了点头。他并未急于评判,而是将眼光投到了第二个人身上:

        “小郎同志,你也说说看——”

        “是……我只有一点不成熟的意见,讲得不好,请领导和各位同志多包涵……”操着一口吴地口音的普通话,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拘谨的微笑。此人姓郎,原本是霞飞路凡尔赛舞厅的仆欧,所以局里人都叫他小郎。小郎同志据说很早入了党,建国前就潜伏在凡尔赛舞厅。一年前,他利用自己的身份协助公安破获了一起“重大反革命案件”,将他的老板和一干舞厅同仁送上了断头台,由此受到组织的赏识,被正式吸收进了公安队伍。

        “曹科长讲得很有道理,我完全赞同。我觉得,除了那个高修士以外,死者日记中多次提到的那个姓陆的女人,她也比较可疑。一个住亭子间的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她为什么要在死者身上花钱?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另外,她和高修士的关系看来也不一般。这个女人身上有很多疑点……”小郎小心翼翼地分析道。在说话的同时,他不住地打量着秦处长的脸色。

        此时的秦处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这位刑警处的第一把手一面漫不经心点着头,一面用余光观察着办公室的西北角。在那个光线最差的角落,一个男人正在一门心思地玩着他的枪。

        男人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军帽下露出了乌黑的发际,尽管和其他警察一样穿着军绿色的中山装,但却熨烫得格外挺括,脚上是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与他的发色相得益彰,显得他颇为年轻,乍一看只有三十来岁。如果说这位男子的相貌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他生了一个鹰钩鼻,尽管很挺括,但鹰钩鼻毕竟就是鹰钩鼻,再配上鼻子上方那锐利的眼神,不免让他看起来不太友好,令人望而生畏。

        男人似乎并未理会身边发生的一切,他专心致志地把玩着他的配枪,那是一把银色的比利时7.65mm勃朗宁手枪,很老的型号了。男人将子弹退膛,抽出弹夹,不过三两下,就将一整把枪拆成了一堆零件。他掏出一块绒布,轻快地擦拭起零件来,同时还吹起了口哨,但不知由于距离太远还是吹得太轻,没人听得清是什么曲调。保养完零件后,男人又使出魔术般的手法,转眼间就重新拼出了一把枪,装弹,上膛,瞄准,目标似乎是一颗痣,没错,的确是一颗痣,只不过这颗痣长在办公室的墙上,更确切地说——它属于墙上那幅领袖像的一部分……

        “咳咳……不错,不错,同志们都讲得很好!我们革命队伍,就应该发扬民主精神,集思广益嘛!哈哈……”听完了小郎的意见后,秦处长一面干笑着,一面将头转向了玩枪男人,“钟副处长!比起我们的同志来,你可是老公安了!对于本案,想必有不少高见吧?怎么样,拿出来和大家分享分享?”

        “呵呵……秦处长说笑了,”玩枪的男人笑着收起了他的枪,把视线转向了众人,“高见不敢当,一般性的见解还是有一点的。死者的日记,各位应该都看过了吧?本人以为,在看了这本日记,尤其是看过最后几页之后,作为正常人,都会得出一个很直观的猜想——”

        讲到这里,玩枪男人停顿了片刻,观察了一下众人的反应。如其所料,在貌似恭谨的外表下,这些人各怀着叵测的心思……

        “那就是——死者可能是自杀的!”玩枪男人终于揭开了关子,“难道不是么?大概是因为犯了错误,死者被一连关了六天禁闭。弄得神志无知的时候,他的相好过来找他,约他第二天出来碰头。结果很可能是,他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却发觉被小姑娘放了鸽子,一下子熬鸾不过,最后就跳到河里自杀了。一桩因感情纠纷引起的自杀案——这难道不是最最直观的猜想么?”

        玩枪男人的这番话看似平常,不意间却激起了轩然大波。短暂的诧异过后,许多警察的脸上渐露怒色,仿佛发觉自己被耍了一般。

        “钟副处长,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急性子的曹科长率先站了出来,“这分明是一起谋杀!是反动分子早就计划好的阴谋!否则你怎么解释他落水时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很好解释。当时正在开大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死小孩身上,口号又喊得那么响,没人发现他落水是再正常不过了。”玩枪男人道。

        “就算你讲得对,他真是自杀的,可也不能排除他遭受迫害的可能呀!他会不会是不堪忍受高修士他们的虐待,所以才走上了绝路?”小郎同志也发了话,继续带着他职业化的微笑。

        “你的意思是说,他先逃出了禁闭室,摆脱了他师傅的迫害,甚至是逃到了最能保护他的‘反帝爱国大会’上,然后才因为‘不堪忍受迫害’而自杀了?小郎,你是这个意思吗?呵呵……我真不太明白,有的人为什么总喜欢舍近求远。我知道,我想你们也知道,在许多时候,真相其实很简单。”玩枪男人调侃道。

        “钟少德!别以为资格老就可以指桑骂槐!我警告你,你今天的话已经暴露了你的阶级立场!”曹科长忍不住发作了。

        “小曹,注意你的用词!这是跟上级说话的态度吗?”看了半场好戏,秦处长终于开了口。装模作样地训斥了手下之后,他又对玩枪男人,也就是刑警处的副处长钟少德说道:

        “钟副处长,依我看,同志们出发点都是好的,他们说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嘛!现在的斗争形势很复杂,我们的首要任务还是打击隐藏的特务和反动分子,捍卫新生的红色政权。这是原则问题,容不得我们有半点马虎。”

        “没错,一切皆有可能。”钟少德笑道,“所以我才说——‘死者有可能是自杀’,当然了,也有可能是他杀,也可能是意外死亡。呵呵,各抒己见罢了。至于孰是孰非,还是等等验尸报告吧!”

        钟少德不再多言,他点燃了一支墨西哥雪茄,若无其事地吞云吐雾起来。他的烟瘾其实不大,通常只在有特殊需要时才会吸上一支,比如今天,他就要靠这玩意来平复恶劣之极的心情。在缭绕的烟雾中,不堪的往事再度浮上眼帘……

        屈辱大约是从三年前开始的。那时,钟少德还是刑警处的正处长。五月份的时候,解放军打进了上海城,分局局长跟着革命军逃到了南方。“警察不是宪兵,我们的职责是保一方平安,没必要为一个政权殉葬。”抱着这样的想法,钟少德和另外两个处长一起,带着全分局四百多名警员举了白旗。几乎所有人都得到了“量才录用,既往不咎”的承诺。三位处长还因“在接管期间有重大立功表现”而获得了“降级留用”的“特别优待”,变成了各自处室的副处长。钟少德记得很清楚,那时刑警处一共有五十三个“留用警察”。而在接下来的两年当中,这五十三个人有十个吃了卫生丸,二十多个判了徒刑,其余不是被开除就是引咎辞职,到如今只剩下了区区两个人,其中之一便是钟少德本人,而另一个人……

        说曹操,曹操到。就在雪茄烟烧到一半的时候,“另一个人”出现在了钟少德的眼前。

        那是一个女人,娴静、优雅、梳着素净的短发,不施粉黛,丽质天成。一身列宁装的她刚走进办公室,便吸引了所有男人的目光。办公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只听见女式雨鞋敲打水门汀发出的脆响。

        女人似乎并不在意周遭的目光,迈着优雅而稳健的脚步,她径直走到了办公室的主人面前,用一双素手递上了一个文件夹。随即,她退回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她的办公桌就在钟少德办公桌的对面。在落座之际,或许是出于礼貌,她将一个浅浅的笑靥送给了钟少德。一时间,钟少德又成了刑警处的公敌,数十道饱含怒火和妒火的眼光像子弹一般射向了他……

        “咳咳……这个——”秦处长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徐成林的验尸报告出来了,同志们传着看一下——”

        趁着众人传阅验尸报告的空当,钟少德轻轻地问了一句:“怎么样?”

        “如您所料,没有外伤,也没有搏斗痕迹。”女警终于开了金口,音如其人,不徐不疾,清雅宜人。

        “药物检查呢?”

        “都很正常,没发现麻醉剂或致幻剂。”

        “窒息类型?”

        “听朱医生说,是混合性窒息。肺里有水,但主因可能是被河泥堵住了气管。”

        “很好……”钟少德点了点头,表示赞许。正当他准备进一步推敲之际,秦处长的粗嗓门又响了起来:

        “同志们,如各位所见,这是一起复杂的刑事案件,涉及我党的宗教政策,政治影响相当严重!所以,分局领导已经决定,将本案的侦破工作交给我处刑侦经验最丰富的干警——钟少德副处长!”

        一闻是言,在场的警察神色各异,有的忿忿不平,有的如释重负,还有的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钟副处长的办案效率有目共睹,他对本地的熟悉程度更是没人比得上……”秦处长继续说道,“我们相信,在他的带领下,我处必能迅速查明真相,严惩凶手!给上级领导,给各界人士,给广大人民群众一个满意的交代!”
        理所当然地,办公室里响起了一片掌声。

        在可疑掌声汇成的海洋中,钟少德缓缓站了起来,犹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这个“党外干部”已不知多少次被装上榫头,推到风口浪尖,处置那些最棘手的“政治案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只要一着不慎,便会引火烧身,万劫不复,其下场就跟那五十个旧同事一样……

        面对一房间人的“盛情厚意”,钟少德报之以微笑,看不出是苦笑还是谑笑。他只说了一句话:

        “承蒙领导看得起,保证完成任务。”

        好了,又该出发了!虽然不知道下次会以何种身份回到这里,不过好在已经想到了调查方向。没人喜欢打无准备之仗,但很多时候都由不得自己。

        “小关,准备一下,一刻钟后出发!”

        对桌子对面的女警抛下一句话后,钟少德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刑警处。走到楼梯拐角处时,他狠狠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吐出一口恶气:

        “操伊拉!一房间的疯狗!”

        ——当然,不包括那位可爱的小关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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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高相公


                7月18日 礼拜三 多云

                我后悔了。

                早工休息的时候,我在走廊里碰到了两个穿蓝中山装的人。他们问我院长室怎么走,北方口音,像是政府干部。我给他们指了路。晚上听电话间的小宁波讲,那两个人是民政局的,他们来找院长是要征河边那块空地,预备用来建一个电器厂。迫于压力,院长好像已经答应他们了。大家都说,照这么下去,我们的工艺院就快完了。突然觉得,我无意中做了一桩坏事。

                ……

                7月19日 礼拜四 阴天

                高老师心情很不好,一整天都阴着脸,一下班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他肯定是知道了昨天的事情。高老师的脾气一直都蛮好,从来不打人骂人。其他的几个相公一大早就去院长室闹过了,可又有什么用呢?就连本堂司铎都争不过民政局,院长先生又能怎么办呢?看来我们的画馆真的有危险了,不晓得撑不撑得到明年。不管前途如何,我都要珍惜时光,努力作画,绝不能让高老师失望!

                更正:听小宁波讲,民政局要开的不是电器厂,而是继电器厂。继电器是什么东西?就连小宁波也不晓得,过两天等顺昌回来问问他吧。

                ……

                8月17日 礼拜五 晴天

                今天出大事了!谁也没想到,工人在河边打地基时竟然挖出了许多小孩的骨头,都发黄了,太骇人了!这些骨头到底是哪里来的?难道都是孤儿院以前的婴儿?!

                高老师一见尸体就脸色发白,昏了过去,我们把他抬回了宿舍。一醒过来他就开始哭个不停。院长怕出事,叫我照顾了他半天。很少见他这个样子,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高相公和其他相公不同,他和我们一样,原本也是圣母湾的孤儿,今天大概是触景生情了吧?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要不是圣母湾孤儿院,我们这些苦命的孩子只怕早就尸骨无存了,又怎会有缘相聚在一起?我们都是一家人,而圣母湾就是我们的家啊!想到这里,我也禁不住流了泪……

                ……

                8月19日 礼拜天 小雨

                我不知道该怎么写,连笔都握不住了,脑子一团糟,太激动了……冷静!徐成林,冷静些,慢慢来,一点点从头讲起。

                上午做完礼拜,我忍不住又去看了埋尸坑。就跟前两天一样,那里已经聚了几百号人,有院里的人、教堂的司铎、女修院的姆姆,更多是我不认识的人。我知道,外边那些人都是来看热闹的,带着浅薄的怜悯、虚伪的同情、居心叵测……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全都是浮云。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她”,就在人群的外围,圣母湾之畔!我不知该怎么形容我当时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受了洗礼,司铎把油膏敷在你额头上一样……她太漂亮了!美得我无法直视,尤其是那双眼睛,天哪!我写不下去了,从下午到现在我就不知道在干什么。亲爱的圣若瑟,请您告诉我,我是不是恋爱了?我到底该怎么办?

                补记:高老师参加了今天的礼拜。在宿舍里呆了三天,他总算是恢复了,感谢圣若瑟。我应该学会知足,不应有太多非分之想。

                ……

                8月24日 礼拜五 阴天

                工人们把河边的尸骨运走了,一共装了两辆卡车。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但愿这些可怜的灵魂能早日上到天堂。

                听说圣母湾暂时不造继电器厂了,这可真是一桩好事!高老师好像也开心了一些,他今天终于不再阴着脸了……

                ……

                9月1日 礼拜六 晴天

                可怕的一天!

                下午放了半天假,大家都去了震旦公学礼堂,成立了天主教抗美援朝联谊会。民政局的人也来了。一个外区来的司铎当了会长。顺昌上台讲了话。他讲完没多久,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高老师突然冲上了台,像疯子一样扯下了墙上的领袖像,不等台上反应过来,他竟一把火点着了画像!我们一下子都吓呆了。高老师的样子太骇人了!两眼血红,青筋暴出,就像是要杀人一样!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回到画馆后,高老师很痛苦的跟我说:我的所作所为让他很失望,非常的失望。天哪!我到底做了什么,竟然伤害到了他?我只不过是帮顺昌他们上了点颜色啊!圣若瑟在上,要是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我万万不会去画什么领袖像。悔不该当初啊!

                补记:下午的会上我又看见“她”了。“她”在人群的另一边,依旧很美很美……

                ……

                9月2日 礼拜天 阴天

                今天下午顺昌大发脾气。也难怪,昨天的事情叫他很坍台,他到底是那个联谊会的干事。顺昌跟我讲:“院里的司铎和相公全他妈不是东西!”我问他凭什么这么讲。他说:“外国人到中国名义上是来做善事,其实就是来剥削我们的。反动教会分子比一般外国人更加恶劣,他们不但剥削我们的劳力,还都是变态!这帮人无妻无儿,不远万里跑到圣母湾来,到底想干些什么勾当,也只有我们这些孤儿最清楚!”我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恨恨的做了一个打图书的手势。我吃了一惊。仔细想想,他讲的也有些道理。有好几个相公都对孤儿做过这种事情,听说连万院长也……不过,高相公不是这种人啊!这点顺昌应该很清楚,我们都是高相公教出来,他从来都是最守规矩的。

                我跟顺昌讲了我的想法。他很不耐烦的说:“是是是,你当然帮他说话了,他一直都最照顾你嘛,对我们这些人可就不一样喽!反正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建立中国人自己的教会,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讲完他就跑开了。真是莫明其妙。

                不管怎么说,高老师确实是好人,不仅是对我,对别的同学也都很好。其他部门的学生一个礼拜吃两次鸡蛋,我们图画部的学生隔天就有得吃,这就是高老师向院里争取来的。我们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

                9月3日 礼拜一 多云

                午休的时候高老师被院长叫去谈话了,谈了整整一个中午。高老师回来时脸色很不好,像丢了魂一样。不祥的预感,但愿不是因为前天会上的事……

                ……

                9月7日 礼拜五 阴天

                今天放工的时候被高老师留了下来。他跟我说,我这样子怕是毕不了业了,除非从现在开始做补习。怎么会这样?我一直都很用心啊!他平时不是经常夸我吗?学徒期只剩小半年了,怎么就不能毕业了呢?天哪!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把我带到了收藏室,跟我说:你不是喜欢画人像么?那好,从今天起你就把这里所有的女人像全都临摹一遍,一幅也不能缺,否则就不用参加毕业考试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的女人像画得不是特别好,但也不怎么差啊!再说这事情他也有责任啊!要不是他过去老是不让我画月份牌,我肯定画得比现在要好……

                ……

                10月3日 礼拜三 大雨

                因为看电影的事被高老师说了。我一时气不过,顶了两句,说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放假了,难得出去一次又怎么了?没想到高老师竟一下子哭了!一边哭,一边说画馆彻底没希望了,他一生的心血都白费了。我马上就后悔了,难过极了。他对我倾注了多大的心血啊!我真是太不懂事了。可是,我怎么也放不下她啊!看不看电影根本无所谓,可要是不能见她,你叫我怎么活?

                ……

                12月7日 礼拜五 小雨

                收藏室的画好像永远都画不完。

                晚上我还是去见她了,还是在老地方。一见到她,我就安下心来,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也不在乎一天只能睡四个钟头了。她还是那么美,那么善解人意,就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我很担心高老师发现我们的秘密,他盯我盯得越来越紧了,我每晚只能出来一歇歇……

                ……

                1952年1月1日 礼拜二 晴天

                亲爱的圣若瑟,请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

                今天放工以后,我又被高老师留了下来。本以为又要临摹新的人像,可没想到他跟我说,他很快就要和我Adieu了,他三月份就要回法国了!

                怎么会这样?!这事情完全没征兆啊!不行!不能这样!我们大家一起去求院长,让院长把他留下来!再不行就去求本堂司铎!

                高老师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他摇了摇头,跟我说,这件事情早就定了下来,已经不能更改了。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但看我这几个月练得不错,很有长进,他也就放心了。

                一回到宿舍,我钻进被子痛哭了一场。徐成林,你个瘪三!混账东西!扶不起的阿斗!枉恩师这么栽培,居然还不求上进,整天浑浑噩噩,记不起自己肩头的责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罪人,活该下地狱!!

                ……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一定要加倍努力,用心作画。不能再经常见她了。对,至少这个礼拜不去见她了。圣若瑟在上,请庇佑你的信徒,赐予他克制情欲的力量……

                ……

                1月7日 礼拜一 雨夹雪

                画了一整天画。最后还是破了戒。

                晚上我溜出了寝室,又去了老地方。不过多久,她果然也来了。没有责怪,没有猜忌,不需要解释,更无需掩饰。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我便完全安心了,忘却了一切的忧愁,仿佛置身云端一样……我辜负了高老师的信任。万能的主,我有罪,请宽恕我……不能再去了,不会有下次了……

                ……

                1月10日 礼拜四 阴天

                画得麻木的一天,再次破戒。本来想向她说明高老师的事情,求得她的谅解和允许。可是,一见到她无邪的眼睛,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真是我的天使,涤除我的一切罪恶,赐予我新生的源泉。她的怀抱,我的彼岸……

                ……

                2月14日 礼拜四 晴天

                又破戒了,已经忘了是第几次了。在这个有点特殊的日子,我分外期待与她相见。是占有欲在作怪么?否!我们的情感绝没有一丝一毫卑鄙的占有,有的只是忘我的付出。将卑微不堪的自己交付她的手中,我便拥有了全世界!她就是我的世界,我的一切!

                ……

                2月25日 礼拜一 阴天

                事情终于败露了吗?

                做早课的时候,高相公来找我,他表情很严肃,跟我说:“这个礼拜你不需要做工了,也不用继续画画,你应该一个人待一段时间,好好忏悔你犯下的罪过!”就这样,我被他关进了禁闭室。我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我没有为自己辩护,因为我知道,我确实有罪,而且罪孽深重,就算坐上十年牢也是罪有应得。

                晚上他们送来了我的床铺、衣服还有随身物品,也包括这本日记簿,他们或许已经看过里面的内容了?算了,已经无所谓了。看来我真的要在这小地方呆上一段日子了。高相公问我还有什么需要的,我说没有。他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就给房门上了锁,将我一个人留在了这间小黑屋里。我并没有什么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一个礼拜不能相见,这是何等残酷的煎熬啊!我无法想象一个礼拜后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
                ……
                ……


                黄昏时分,一辆军用吉普驶入了圣母湾教区,缓缓停在了工艺院的对岸。

                “老师,到了。”

                小关的声音将他从推理的迷雾中拉了回来。这一路上,钟少德一直坐在副驾驶座上苦思冥想。

                直觉告诉他,他所面对的这个案子并不简单。那个叫徐成林的小家伙死得太不正常了。首先,被人推下水溺死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道理很简单:因为河水并不深,刚好没过人头。以死者一米七的个子,就算不会游水,应该也能挣扎很长一段时间,在淹死前必定会引起岸上人的注意,不管当时岸上有多吵。抑或,真是自寻短见?这似乎也有讲不通的地方。钟少德很清楚,投水自杀者就算事先抱定必死之决心,在落水之后也会本能地伸手乱抓,做垂死的挣扎,因此,在溺亡尸体的指甲缝里总能发现大量污泥。而徐成林的遗体则大为不然,双手只沾染了很少的河泥,比他的脸还要干净,几乎看不到挣扎的痕迹。不对头,这个人死得太“乖”了,乖得不可思议,乖到了违背常识的地步。

                “这里面肯定有文章,又是一桩奇案。”根据三十年的从业经验,钟少德得出了这个基本的判断。没错,他的确已经当了三十年的刑警,今年刚好五十岁,从最初的法租界巡捕房,一直到如今的人民公安局,也算是一位四朝元老了。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钟少德破获的大案谜案不计其数,很早就为他赢得了“法租界神探”的美名。然而,由于从不过问政治,这位神探始终也没有升到处长以上的位子。好在他本人并不太在意。在这位工作狂人看来,探案本身就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如今又逢一桩奇案,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这个案子的线索极少,大部分都集中在死者留下的那本黑色日记之中。日记记录了死者的精神从平衡到失衡,直至崩溃的整个过程。而一切动乱和异样的起点,似乎正是那次无意中暴露了数百具骨骸的施工——尤其是在施工后的第三天,那位名叫金南琴的少女,她的出现打乱了死者本来平静而简单的生活,逐渐将他拉入了迷乱的漩涡。在日记中,这位少女弥散着神秘的气息,身份、住址、动机一概不明。就连她的名字也被徐成林长久地视为禁忌,直到他死前的最后一天才得以公诸于世。不知为何,从接触本案伊始,钟少德就有这样一种直觉:要揭开徐成林的死亡之谜,就必须找到这个金南琴,甚至,只要找到这个女人,一切谜团都将迎刃而解。

                “关玫,我们兵分两路。你去女孤儿院,查查看有没有金南琴这个人。”略加思忖,钟少德对他的助手发出了指令。

                “您认为,她也是这里的孤儿?”小关问道,同时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大有可能。”钟少德答道,“你想,什么人最有可能跟一个教会孤儿谈婚论嫁?当然是教会的女孤儿。”

                “可我记得,他在日记里说,那姑娘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关玫小心翼翼地质疑道。

                “哼哼,只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钟少德笑道,“你应该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早就被荷尔蒙冲昏了头脑,就算把情人比作圣母玛利亚,我看也不足为奇。”

                “抱歉,是我多虑了……”

                “不,你说的情况也有可能。只是用不着一开始就舍近求远。”

                作为这一带曾经的地头蛇,钟少德很了解圣母湾孤儿的状况。圣母湾的孤儿院分为男女两院。被收养的弃婴最初都会被收入河东岸的女孤儿院,由那里的修女照顾。按照规定,到了七岁,男孤儿就会离开女孤儿院,被送到河对岸的工艺院——也就是男孤儿院中,一边读书,一边开始做工,通常是在画图、木工、金工、印刷之中挑选一种作为日后的正式职业。而女孤儿则会继续留在女孤儿院中半工半读,一般从事纺织、刺绣之类的女红。成年之前,男女孤儿很少被允许见面。而一旦到了年纪,教会的姆姆们就会热心地撮合这些孤儿,鼓励他们结为夫妇。圣母湾以南有一大片平民公寓,最初就是教会为孤儿们建造的婚房。后经数代繁殖,住宅区越扩越大,逐渐形成了好几个教友村。然而,站稳了脚跟的孤儿后代家庭很少会把新的男孤儿招作上门女婿,他们更希望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有经济实力的本地人士。所以,工艺院男孤儿们的择偶范围一直都很狭隘,通常仅限于小时候的女性玩伴。那么,本案中的徐成林和金南琴会不会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呢?这真是一个现实而又浪漫的设想……

                “原来是这样……好的,我这就去。等一下到哪里找您?”

                “要是你那边先结束的话,就到工艺院来找我。不好意思,本来想和你一起行动的,只是孤女院那帮老处女向来不欢迎男人,我去大概只会碍事吧?呵呵,只好靠你一个人了,对了,顺便把年纪轻的修女也查一查——”

                “嗯,晓得了。那么钟老师,回头见——”

                “回见。”

                望着关玫远去的倩影,钟少德不由叹了一口气。是为伊人的姿容而叹,还是叹息他本人没有晚生若干年,钟少德自己也不清楚。平心而论,他的这位女徒也已经不是什么新人了。早在四年前,她就从警校毕业,调进了西南分局刑警处,成为了钟少德的学生和助手,如今已是芳龄廿四。二十四岁,对于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漂亮女人来说,这可真是一个微妙的年纪……撇开性别不论,关玫这几年的成长也确实令他的老师欣慰。如今的她已娴熟地掌握了刑事警察的全部职业技能,比起处里那些南下的“新警察”来,她的资历和能力自然要更胜一筹。该让她独当一面了吗?不,或许,她早就已经独当一面了,只是作为老师的自己一直未能觉察罢了……

                “看来是太宠她了……”看着反光镜中虽经修饰却难掩沧桑的面容,钟少德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适可而止吧,要顾影自怜有的是时间,现在还是按部就班,先去会会那位高若望相公吧!毕竟在那本日记当中,他是与死者关系最密切的四个人之一,而且,他很有可能知道那位神秘的金南琴究竟何许人也。

                钟少德跳下了吉普车,径直朝圣母湾工艺院走去。

                “高若望,男,1911年出生,中法混血儿,拥有法国国籍,天主教圣母会修士。从43年起担任圣母湾工艺院图画部主任至今。宗教界知名画家,作品远销欧美等国……政治上有严重的反动倾向,曾当众焚烧领袖画像,敌视工运和抗美援朝运动。其他反革命行为暂不明确。特务身份待查。建议重点监控,考虑到其签证即将到期,可以暂时不予拘捕……”

                对于分局档案室中高若望的资料,钟少德差不多都能背出来了。由于去年九月份的那件“壮举”,高若望早就上了公安局的黑名单,西南分局的大部分警察都已是“久闻大名”。然而,关于这位“反动修士”,钟少德知道的还不止这些。在旧传闻中,此人的经历颇有些传奇色彩。据说他是一个法国水手和一个中国女人的私生子,出生不久就被父亲抛弃。五岁时母亲贫病交加,一命呜呼,高若望就被送进了圣母湾孤儿院。二十岁时崭露头角,步入画坛。后来他那个水手老爹走运发了大财,良心发现,想要认回这个儿子,接他回法国生活,结果被高若望怒拒。尽管如此,他老爹还是帮他弄到了一个法国国籍,让他享受起了治外法权。这位上帝的艺术家素以性情怪异孤僻著称,朋友很少。此外,据说他年轻时私生活不太检点,一度险遭修会开除……

                “这样一个人如果想要杀人,他具体会怎么做?”钟少德早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稍加思索,他便得出了答案:“冲动杀人。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手法,进行冲动的谋杀。”像高修士这样内向敏感而又缺乏心机的人,应该不具备策划一起无痕谋杀的能力。更何况,在徐成林可能死亡的两个小时之间,他确实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因此,对于这起溺亡事件,高若望恐怕并无直接的责任。

                为了证实上述猜想,在工艺院门房老头的指引下,钟少德在一间小礼拜堂中见到了这位嫌疑很小的嫌疑人。

                对方披着一身黑袍,正跪在祭坛前,双手紧握十字架,似乎正在做某种祈祷或忏悔。诺大的礼拜堂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打搅了,你可是高若望相公?”钟少德发问道。

                听到他的话,对方转身站了起来。钟少德看到了一张苍白而削瘦的脸庞,棕色头发,灰色瞳仁,眼睑又红又肿,两颊还残留着泪痕。

                “……是我。”打量了来人半晌之后,高若望慢吞吞地答道,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

                “我姓钟,想向你了解一些徐成林的情况。”钟少德开门见山道,无须客套寒暄,他的制服已经说明了一切。

                “成林……不!”一听到这个名字,高若望突然激动了起来,“我害了他……全都是因为我!要不是我,他根本就不会……呜……我有罪!是我逼死了他……多好的孩子啊……呜呜……”

                说着,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禁掩面痛哭了起来,哭得浑身颤栗,不可收拾。

                “册那!”钟少德暗暗骂了一句,他是个同情心很有限的警察,素来讨厌哭哭啼啼的调查对象,当然,梨花带雨的美女除外。

                趁着对方哭泣的空当,他看清了对方的双手。那是一双修长而有力的手,关节突出。左手的拇指、食指和无名指都有轻微的畸形,估计是后天形成,看来这位画家喜欢用他的左手创作。也难怪,左撇子一般都很感情用事。不过话说回来,对方的痛哭并不像是装出来,这倒也印证了死者日记给人的印象:这对师徒的感情确实不浅。

                十来分钟后,高若望终于是平静了一些。透过窗户的彩绘玻璃,钟少德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快点完事吧!

                “来,放松点,这边坐——”钟少德把住高若望瘦弱的肩膀,将他安到了长椅上,随即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抽烟吗?”钟少德掏出了一包骆驼牌,这是他的“工作用烟”,和私下里抽的雪茄不同。

                对方抽泣着摇了摇头。

                “不介意我抽一支吧?”

                “……”

                钟少德用打火机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大口,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

                “唉……虽然是局外人,但出了这种事情,我心里也不好过。”钟少德叹息道,“他是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本来会有远大的前途,真是可惜了……”

                “谢谢……刚才失态了,请你原谅。”对方的反应开始友好了起来。

                “哪里,能跟我讲讲那孩子的事么?”钟少德尽力保持柔和的语气。

                “承蒙钟先生看得起,这是他的荣幸……”高若望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终于打开了话匣,“你说得没错,成林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小孩,简直就是为画画而生的。他原本是在木工部学雕刻,十二岁的时候才转到了图画部。他一来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别的小孩一样,他平时也很顽皮,你晓得,这个年纪的小孩都是这样子。但只要一拿起画笔,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能安安心心地坐定下来,画上一整天。他真的很有天才,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一般学生要用六年学完的课,他只用了三年就学完了。按照院里的规矩,他其实早就能毕业了。唉,都怪我……为了尽量多教他一点东西,也是为了不让他受外面社会的污染,我拼命想要把他留在身边。我对他有很高的期望,希望有一天他能接替我的位子,主持圣母湾画馆……但我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严重的错误。为了不让他重蹈我的覆辙,我一直不让他画真的女人,不准他画月份牌,只准他画馆里的圣像。我总把他当作小孩子,觉得外面那些女人会让他分心,引诱他,让他堕落,走上邪路,一失足成千古恨!就像我年轻时一样,留下终身的污点,一辈子后悔,无论多么努力,至死也达不到最高的境界!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

                高若望越说越激动,不意间面色已变作了绯红色,血气上涌的同时,也将他面部星星点点的暗疮暴露在烛光中……

                “看来这位修士曾感染过某种都会病,说不定还打过几针606。也难怪他会如此夸张地‘保护’他的爱徒,血的教训啊!”钟少德暗忖道。

                “……后来我才发现,我可能是错了,”高修士继续说道,“我做得太过分了。他所有的题材都已经画得很好了,但因为缺少观察和写生,他唯独画不好女人像。不管是圣女还是天使,他的临摹都只是徒具其形,把握不住神髓,尤其是女人像的眼睛,怎么画也画不出神采,跟一般学生的蹩脚作品没什么两样。你晓得,我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急啊!没办法,我只好把他留下来,把院里的名作全拿出来,一幅幅跟他讲解,一点点教他画,希望能在回国前教会他。而小家伙也确实争气,眼看是越画越好了,甚至已经有了……”

                说到这里,高若望突然顿住了,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有了什么?”钟少德追问道。尽管对油画毫无兴趣,但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的内容应该很有价值。

                “钟先生,你可曾听说过……中华圣母像?”思量再三,高若望终于又开了口。

                中华圣母像?什么烂污三鲜汤?钟少德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么一幅画作。不知为何,画作的名字令他瞬间心生反感。稍不留神,心中的恶感便浮上了他的眉梢。

                “钟先生,你……”对方尽管称不上人情练达,但也看出了异样。很自然地,对方将视线移到了他眉梢上方的那顶绿帽子上,上面那颗刺眼的红五星似乎很能说明问题……

                “啊!没什么……”钟少德慌忙摘下军帽,信口掩饰道,“这个……说来也惭愧,本人年轻时就加入了青年会,也算是贵修会的教友了。现在干这行当也是受生活所迫……经里不是讲么,‘责撒肋的归责撒肋,上帝的归上帝’。世道就是这样,混口饭吃,没办法……至于宗教艺术,实在惭愧,我真是一窍不通,还请赐教……”

                这自然是一个谎言,即便不全是谎言,也有强烈的误导作用。不错,钟少德年轻时确实参加过基督教青年会,只不过,他入会是为了参加青年会的足球队。他从未受过洗,恰恰相反,他从小就反感一切形式的宗教,尤其是那些打着文明、进步和拯救外衣的外来宗教,包括如今那种从俄国舶来的、令一国人信之若狂的“无神宗教”……

                不管怎么说,钟少德的这番鬼话到底是起了作用。高若望脸上的疑云立刻被扫去了大半,这位天真的中年人继续谈起了他的图画经:

                “钟先生大概不知道,中华圣母像是本院的镇院之宝。她原来的名字叫做《大明圣母像》,算来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这幅画并不是出自凡人之手,而是天启的奇迹!那时徐文定公刚刚受洗不久,预备在家乡宣扬圣教,蒙圣母恩典,他在肇嘉浜中得到了这幅圣像。受到圣像的感召,文定公的族人、同乡几千人先后领受了圣恩,成为了天主的信徒。这就是圣教传入上海的开端。后来,这幅圣像就成了徐氏家族的传家之宝。在清朝的禁教的一百多年间,徐氏后人从未放弃过自己的信仰,就是因为有这幅画作为凭证。清朝末年,上海恢复了传教,徐氏的后人就把圣像捐献给了圣教会,后来圣教会又把她转赠给圣母会,之后就一直收藏在我们工艺院里。太平军攻打上海时,这幅画还曾挽救过工艺院。当时长毛已经闯进了工艺院,正要放火烧楼,多亏圣像及时显灵,吓退了这帮暴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用艺术的眼光来看,这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画作。她糅合了西洋油画和中国水墨画的技法,浑然天成,完美到了极点!就算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杰作,放在她旁边也会黯然失色!那绝不是人工所能完成的作品,她必定是天主和圣母降下的神迹!在最近一百年当中,本画馆的历代主任都有一个无上的梦想,那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复制这幅圣像!这不仅需要极高的技巧,还要有一颗最最纯洁虔诚的心灵,只有这样,才能将画技提升到通神的境界!画馆有不少前辈都曾做过尝试,但真正成功者却是极少极少。而像我这样的罪人,就连尝试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成林身上,希望他能够完成我的梦想,成为圣母会,乃至是全教会最顶尖的艺术家。前两个月训练他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画竟然有了几分中华圣母像的意蕴!尤其是他画的眼睛,短时间内有了飞跃性的进步!那时我是何等的欣喜,何等的庆幸!以为这必定是圣灵的助力,众天使的护佑……”

                “这么说,他最近都在临摹那幅中国圣母像?”钟少德忍不住插了一句,他早就听得不耐烦了。

                “不是。奇就奇在,他从没有见过这幅画!”高若望眼中生起了一线火花,“中华圣母像是本院的至宝,只有领了神职的人才能观摩,学生和普通工人根本就看不到。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坚信,徐成林不是一般人,他是被神选中的幸运儿!我预备在临走前,本来就是在今天,把那幅画正式交到他手里,推荐他当修士,可万万没想到……”

                “等一下……”钟少德突然发现了疑点,“我不太明白,既然你对他这么满意,都已经准备把位子传给他了,那为什么还要关他禁闭?他犯错了么?”

                “关禁闭?”

                “你不是罚了他七天的禁闭了么?”

                “你说的是这个?我想你们是搞错了。这不是关禁闭,这是一种特殊的避静。这是本院传了一百年的规矩,画师在临摹中华圣母像前,必须先独处一个礼拜,忏悔一生犯下的罪恶,恢复圣洁的姿态,然后才能去见圣容……”

                “什么?!你是说,你不是因为他犯错才关他的禁闭?”钟少德大吃一惊。

                “犯错?没这回事!他是个好小囡,信仰很深,很少惹事情,最近更是一门心思地扑在作画上,又怎么会犯错误?”高若望的神情丝毫不像是在说谎。

                不对头,这肯定不对头!和日记里讲的完全不一样!钟少德大为骇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上了——

                “你知不知道一个叫金南琴的女人?”

                “你说什么?她是谁?”看表情高若望一头雾水。

                “听清楚了,她叫金——南——琴!”

                “你到底在讲什么?”高若望越发莫明了。

                “那么,另外一个女人呢?姓陆的那个?”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对方似乎有些火了,“警察先生,我一个规规矩矩的修士,又怎么会认识介许多个女人!”

                “你真不知道,你的徒弟徐成林一直在和这两个女人见面?”

                “你是说成林……不,这不可能!他怎么会做这种事情?我怎么一点都不晓得?”高若望一脸难以置信。

                好吧,那就让你晓得晓得!钟少德不复多言,从口袋里掏出了徐成林的日记本,翻到倒数第二页,径直递到了高修士的手中。

                在看清了日记中关于禁闭的记载后,高若望的脸色迅速变作了白色,瞳孔骤然扩大,一双手也颤抖了起来,仿佛正在承受持续的电击……

                与此同时,钟少德也感到了强烈的异样。这份异样并不来自于眼前的高修士,而是来自钟少德的背后。钟少德已经觉察到:就在礼拜堂的窗外,有一个人正在盯他的梢。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无从判断。就在他递出日记的那一刻,那个盯梢者似乎是被惊动了,不再隐匿自己的气息,肆无忌惮地将眼光牢牢钉在了他的身上。那是两道诡异的目光,狡诈多变、冰冷彻骨,宛如毒蛇分叉的信子,个中的恶意昭然若揭……

                “不……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不应该这样……”高修士不住地喃喃道,他的脸色已经转为了猪肝色。

                但此时的他已经不足以吸引钟少德的注意了,这位资深警探同样陷入了高度的紧张之中。盯梢者到底想做什么?钟少德一时间难以判断。如果是想打他黑枪,那么对一个职业杀手而言,这点距离已足以致命。而他本人的配枪仍在枪套中,甚至还没上膛。纵然他对自己的枪法颇有自信,可在如此劣势之下,恐怕也难有后发先至的把握……

                不意间,指间的那支骆驼牌已经燃到了尽头。一阵灼痛袭来,钟少德猛地拔出勃朗宁,调转枪口怒喝一声——

                “不许动!!”

                这招果然奏效!大惊之下,窗外之人一闪而退。

                在给枪上膛的同时,钟少德已如离弦之箭,冲出了礼拜堂。

                对方逃跑的速度很快,在昏暗的夜色中,他只瞥见一个绿色的身影闪到了墙角后。他全速追了过去,向左拐过了墙角,可对方速度更快,又一次隐没在墙角之后,只留给他一个模糊的背影。继续追!拐过第二个墙角的时候,钟少德只看到半个映在地上的残影——他被甩开得更多了。对方故意绕着礼拜堂跑,简直就是在戏弄他!在通过第三个墙角时,对方完全失去了踪影,就连脚步声也一并消失了——他已经跟丢了。

                钟少德气喘吁吁地拐过了最后一个墙角,回到了礼拜堂的正门,尚未来得及作英雄迟暮之叹,他便一下子怔住了——

                在礼拜堂门口的台阶上,正站着他乖巧的学生兼助手,关玫小姐。

                “是你!?”钟少德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极力想要看清楚对方。

                “老师?你这是……怎么了?”一见他这副样子,本来平静的对方同样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不,不会是她。钟少德已经看清了,对方的脸上没有一点汗珠,呼吸相当匀称,心跳绝不会超过一百,完全不像在十秒钟前做过百米冲刺。她应该不是那个人,虽然那个绿衣人看身形也像是女性。

                “关玫,有没有看到刚刚有一个人跑过去?”钟少德还是问了一句。

                “人?没有啊!这里就我一个人呀!”关玫一脸的迷惑,“老师,你到底……”

                “没什么,别在意……可能是我看错了……”钟少德缓了一口气,转换了话题,“……女孤儿院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正想跟您说这件事。我全查过了,整个女孤儿院根本就没有金南琴。”关玫蹙眉道。

                “什么?院里的修女也都查过了吗?”

                “不只是全体修女,就连帮工的大姐也都查了一遍,可就是没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册!真见鬼了……”尽管对这样的结果早有准备,但钟少德还是心有不甘,这意味着案情比他期望得要复杂得多,看来是越来越麻烦了……

                正思考下一步对策之际,礼拜堂中突然传出了一声闷响——“嘭!”

                钟少德和他的助手赶忙冲进了礼拜堂。只见高若望相公已经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他的身周没有任何异状,只有一小本黑色的日记。

                按照职业习惯,关玫俯下身子,利落地开始了检查。

                “心跳稍弱,呼吸正常……”

                “瞳孔变化不大,不像中毒……”

                “也没有外伤,应该只是普通的昏迷,只是不晓得诱因……”

                “不用查了,这就是诱因。”钟少德捡起了那本黑色日记,长叹了一口气,“唉……这对师徒还真是笨得可以,非但笨,而且虚伪,他们无视现实的能力真令人叹为观止!这就是所谓的宗教艺术家么?哼哼,要是这个工艺院里尽是这等人物,那关门大吉也在情理之中。”

                “嗯?您的意思是……”关玫又一次被弄糊涂了,她疑惑的样子其实分外可爱。

                “没什么,有感而发,随便讲两句。你晓得,我这人刻薄惯了……”这位见多识广的老警探又恢复了惯常的微笑,“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这是他目前最需要的。”

                说完,老警探将日记本放回了自己的口袋。
                [ 这个贴子最后由关令尹在2016-7-15 10:04:40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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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顺昌


                  7月21日 礼拜六 晴天

                  顺昌从门市部回来了,一回来就跟我说:他不去四马路卖画了,从下个月起,他就调回院里来工作!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这真是太好了!经过这一年,他终于回心转意了。从此我们又可以在一起画画了,就像我们小时候约定的那样,一起画上一辈子!临睡前,我又想起了过去与他的点点滴滴……顺昌总是那样的大度,不计前嫌,而我总是这么狭隘,小心眼,现在想来真是羞愧……

                  感谢圣若瑟,把最好的朋友送回了我的身边,我一定要好好珍惜,绝不能再说伤人的话了。

                  ……

                  8月5日 礼拜天 晴天

                  他怎么能这样!

                  今天下午顺昌约我们去震旦公学打球,他先走一步联系场地。

                  我们到了地方才发觉,他居然带来了一个女人!他跟我们说:不急着打球,先给我们介绍一位朋友。不用说,这位“朋友”自然是他身边的这位女朋友。听他讲,他的这位女朋友姓王,是某某厂的先进工人、预备党员,还是什么工运积极分子,马上就要调到我们圣母湾的继电器厂,“往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开什么玩笑!有这么自说自话的吗?这女人一口外地腔,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一开口就同志长同志短瞎套近乎,谁跟她是同志了?!

                  我气得不行,一下午都没说话。难道真让小宁波他们说中了,顺昌背叛了我们?

                  ……

                  8月15日 礼拜三 多云

                  顺昌又来做早课了,他的样子很虔诚,差一点流了泪。放工后他还单独找梅司铎做了忏悔。看来他真的恢复了信仰。作为朋友,我感到很欣慰。

                  回想起来,这两年顺昌确实走了不少弯路。他一度背弃了信仰,说自己是唯物论者、无神论者,还拉了几个同学闹过事,反对过万院长。为了这些事情,我们争吵过很多次。好在蒙主垂怜,如今他终于迷途知返了,真是一件幸事!我相信,伟大仁慈的主一定会宽恕他的罪过,毕竟他和我们一样,多年来一直在为圣修会服务。为了艺术传教,他同样付出了很多。

                  顺昌今天回来得很早。我本想上去安慰他几句,可又觉得不好意思,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顺昌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说:放心好了,他没事,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永远都和我们这帮兄弟站在一起!

                  我顿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没错,顺昌没有变,依旧是过去那个仗义的顺昌、有担当的顺昌。他永远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该猜忌自己的兄弟,还是要多多的信任他。

                  ……

                  8月27日 礼拜一 阴天

                  考虑了两天,我还是决定帮顺昌的忙,帮他给领袖像上颜色。

                  顺昌讲得没错,他这么做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以前的相公师傅们不也帮王公大臣画过像么?为了保全我们画馆,也只好委屈一下了。不过是一幅画而已,应该不会妨碍我们的信仰。

                  到现场我才发现,这幅画确实很耗人工。它实在是太大了,光是一颗痣就有拳头大小,上起色来非常麻烦,今天天气又不太好……

                  四个人忙了大半天,只不过完成了四分之一。明天继续努力吧!

                  ……

                  8月30日 礼拜四 多云

                  总算涂完了,累得我们骨架都快散了。好在明天应该是晴天,虽然没法完全晾干,但后天开大会的时候挂上台应该问题不大。回头想想,这个抗美援朝联谊会真有这么重要吗?我们宗教徒不是应该远离政治,不参与争斗么?为什么非要轧这种闹猛呢?算了,不去想它了,早点睡吧。

                  ……

                  9月14日 礼拜五 阴天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一定要跟她说上话,否则我会死的!可是没用的我、一无所有的我,完全不知该怎么做啊!还好我有一个忠实的朋友。

                  虽然我谁也没告诉,但顺昌好像早就看出了苗头。晚饭的时候他偷偷问我:“嘿,跟我说实话,你小子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一听到这话,我就像被电了一下,脸上滚烫滚烫。他接着说:“别不好意思呀!我可以帮你约她出来。”

                  顺昌告诉我,现在年轻人谈朋友都会上电影院。他明天有事要去霞飞路,正好帮我带两张国泰的电影票。用这两张票子,我一定能把她约出来。“当然了,最后还是要靠你自己。放开点,侬卖相介好,伊肯定会欢喜侬的!”

                  这番话讲得我无地自容。一开头就约她去电影院,会不会太冒失了?可除此之外……天哪,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今晚恐怕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

                  9月15日 礼拜六 小雨

                  好漫长的一天。画画得心不在焉,高相公有点不满意了。

                  直到八点钟顺昌才从外面回来,给了我两张电影票,不过不是国泰的,是东吴影剧院的。顺昌跟我说,外面的物价又涨了,现在国泰的票子要三千五一张,我们的工资才两万块,有点划不来。所以他自作主张,帮我买了东吴的票子,一千五一张,两张三千,这样比较实惠。片子是苏联片,叫做《最后一夜》,听说是爱情片,时间是明晚六点半。

                  我又犹豫了,时间那么晚,又是这种片子,会不会太……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我是否应该相信顺昌?不,我已经相信他了,我一直都在信任他。除了顺昌,我还能依靠谁呢?

                  明天啊,我对你是如此的期盼,而又是如此的畏惧……

                  ……

                  9月16日 礼拜天 晴天

                  懦弱的我,没用的我,垃圾一样的我

                  午后三点,和往常一样,她又在河边出现了。我也和往常一样,躲在远处看着她,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就是没勇气上去和她说话,更没勇气把票子交给她。我那时的样子一定很局促,很奇怪。不知过了多久,我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小朋友,你不要紧吧?”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坏女人!她什么时候来的?坏女人接着跟我说:“我已经看了你很长时间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我吓得半死,像贼一样逃回了宿舍。

                  完了,彻底完了!出了这样的事情,叫我以后怎么面对她?等一下又怎么向顺昌交待?人家这么热心地帮了我。可我却……

                  徐成林,你就是个阿乌卵!!!

                  ……

                  9月19日 礼拜三 阴天

                  我是多么想向他道歉,向他倾诉啊!

                  可顺昌这几天一直很忙,每天早出晚归,连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听说是在帮工会和联谊会做事。可是,不管怎么忙,也总该给朋友一些时间吧!况且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啊……不,我不应该有这种想法。顺昌有他自己的生活,他已经力所能及地帮了我,是我自己太不争气,怨不得别人。顺昌讲得没错,这事情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徐成林,你已经快十八了,不能再事事依赖别人了……

                  ……
                  10月1日 礼拜一 小雨

                  今天注定是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做梦也没想到,我就这样约到了她!!

                  我本来是想去工会找顺昌的,没想到在霞飞路碰到了国庆游行的队伍。队伍有好几千人,黑压压的望不到边,我根本就过不了马路,只好等他们先过去。

                  就在这时,她跟了上来。真没想到,她竟然和我同路,也被游行队伍挡住了去路。我们一起等在路边。圣母万福!我第一次和她靠的那么近,而且旁边还没有别人!我几乎,不,我肯定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那种感觉真无法用语言形容。我激动得浑身发抖,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是她先跟我说了话,她说:“你好!要是没认错的话,你是工艺院的徐成林先生吧!”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认识我!还叫我“先生”!我仿佛胸口被猛撞一下,眼前金星乱冒,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过了好久,我才结结巴巴告诉她说,我就是徐成林。她说她也住在圣母湾,看见过我很多次,她以为我也认识她。是的,我当然认识她了!我怎么会不认识她呢?在这漫长的四十多天当中,我又是多么想要认识她呀!衷心感谢您,我仁慈的圣母!经过无数的煎熬,今日终于是得偿所愿了!烦人的游行队伍在我眼中突然变得可爱了起来,我希望它永远都没有尽头,尽可能长久地横行在霞飞路上。可是,甜蜜的时光终究短暂,队伍很快就过去了。在即将与她分别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斜对面国泰电影院的招牌。在最后的时刻,我终于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对她说:我愿意请她看电影。她说:“好啊,我很荣幸。”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的顺利!于是我们约定明晚六点在国泰门口相见。然后我就与她分别了。打着白伞,迈着轻盈的步子,她消失在一条小巷中,就像是一只洁白的蝴蝶,美极了……

                  我在国泰的售票处买了两张软座票,共花去九千块,影片是《金玉良缘》。这是否是一个好兆头呢?我真的不知道。她明天真的会来么?我突然想起,我竟忘了问她的名字,真该死!幸福来得太突然,反而让人不敢相信。我开始怀疑,今天的事情只是一场梦,一场最最美丽的春梦。像我这样脆弱的孩子,是再也经不起打击了。亲爱的梦啊,请你永远也不要醒来……

                  ……

                  10月2日 礼拜二 晴天

                  她来了,她真的来了!我们肩并着肩走进了电影院。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电影讲什么我一点也没注意,我满脑子都在想她。借着银幕的反光,我禁不住偷看她的脸。她可真美,温柔、高贵、圣洁,就像是一位大家闺秀。在她的身边,我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卑微!旁边的观众看我们的眼光有点奇怪,他们好像都很惊奇。也难怪,毕竟她太完美了,太引人注目了。像她的这样姑娘,说不定,不,是一定会有一大群追求者。一想到这里,我就心如刀割。像我这样的穷学徒,又怎么配得上她呢?她对我到底……

                  一个半钟头的电影很快就结束了。走出电影院时我很难过,我手头的闲钱已经不够了,下一笔钱要到月底才能拿到。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去找坏女人预支了……正犹豫间,她开了口,说电影很好看,她很感谢我的邀请,只是电影票太贵了些,要是方便的话,以后我们可以在圣母湾见面。听到这番话,我差点哭了出来,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泪。她太好了!真没想到,她竟是如此通情达理,事事都为别人着想。她有一颗美丽的心灵,就和她的外表一样光辉夺目。在她的面前,我越发自惭形秽了……

                  我终于确信,她是爱我的。为了不辜负这份爱,徐成林,你一定要加倍的努力!一定要混出点出息来!

                  补记:今天她亲口将芳名告诉了我。很美丽的名字,名如其人。可惜我不能写出来,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事。

                  ……

                  10月10日 礼拜三 多云

                  在她的建议下,我找到了一个新地方。很隐秘,也还算方便,这样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了。

                  我要小心提防我的室友们,该换个地方放日记簿了,最好是随身带着。不过好在他们对我并不上心,万一问起,只要骗他们说去见高相公就行了。其实我最担心的是顺昌,毕竟他知道了一些我们的事情。他这两个礼拜整天不见人影,不晓得在外头搞些什么。随他去吧,也正好方便了我们……

                  仁慈的圣若瑟,我承认,我有罪。请您向我主转求,求他宽恕他的孩子为爱犯下的这点小小罪过……

                  ……
                  ……
                  ……

                  顺昌姓赵,并不好找。

                  在见过高修士的次日上午,钟少德和他的助手再度造访了圣母湾工艺院,结果却扑了个空。原来赵顺昌很早就出了门,具体去向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到总工会开会去了,有人说他是去董家渡天主堂联络教友,还有人说他去工人日大进修了……看来,徐成林在日记中说得不错,他的这位好兄弟不仅交游广泛,而且行踪飘忽。

                  为节约时间起见,钟少德和关玫先行走访了工艺院附近的五个教友村,尝试着寻找那位身份可疑的金南琴小姐。结果令人十分沮丧,里委会的小脚阿姨们从未听说过有这号人物。真是奇了怪了,莫非徐成林的小情人向他撒了谎,她根本就不是圣母湾的住户?还是说,这个女人用了化名?

                  带着失望和疑窦,钟少德和助手在十二点半回到了工艺院。

                  如今正是院里的午休时间,但有五十几个男工人却并没有消停,他们正聚在厂房门前的台阶上,分成三行队伍,排练着一首合唱曲:

                  中华民族天上母
                  屑肯为我慈后
                  启明海星照黎首
                  光耀一如北斗
                  福我人民 耄耋黄口
                  宪法人人遵守
                  玛利亚 玛利亚
                  为我中华祈求
                  恳赐国基坚久
                  ……

                  这有气无力的曲调让钟少德有些耳熟,他好像在哪里听过……对了,记起来了,那是在三十几年前,自己在青年会里听过这个调子,而且还听过好几次。这应该是一首很老的圣歌了,名字好像是叫做“中华民国圣母歌”……等一下,照这么说来,这帮人好像唱得不太对……

                  “停停停!”面对如此差强人意的表现,这支业余合唱团的指挥终于忍不下去了,那是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子,他的声音又尖又高,“工友们,你们都怎么了?拜托,打起点精神来!我晓得大家都很累,可下个礼拜就要表演了啊!介大的场子,弄砸了多没面子?能不能进国营厂,就看这一记了!来来来,都振作点!我们再排一遍——”

                  望着男子标志性的招风耳,钟少德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径直走到合唱队的面前,也就是指挥者的背后,出其不意地开了口:

                  “你是赵顺昌吧?”

                  男子吓了一跳,慌忙回过身来,一看身后人的装束,又吓了第二跳。

                  “我……我就是……”他顿时结巴了起来,“……同志你……您是……”

                  “我姓钟,是公安局刑警处的,有些事情想要问你。”钟少德一边说着,一边瞄了瞄男子身后的乐谱架,只见上边放着一张发黄的老乐谱。

                  果然没错,钟少德的记忆没有问题,这小赤佬的确是改了歌词:把“中华民国天上母”改成了“中华民族天上母”,把“佑我中华新民国”改成了“佑我中华新中国”,就连歌名“中华民国圣母歌”也抹去了一个“国”字,改成了“中华民族圣母歌”……不错啊,看来这位赵顺昌工友真是多才多艺,不但是位指挥家,还是位词作家,再加上圣母湾工会主席和宗教界爱国人士的身份,真可谓是年少有为,前程似锦啊!

                  “好了,你们可以解散了!”钟少德对合唱队说道,转身又对赵顺昌道,“你跟我来!”

                  钟少德径直把人带进了工艺院的接待室,清了场,关上门,隔着一张桌子摆出了审问的阵势。同行的关玫自然是坐在他的身旁,当起了书记员。

                  “赵顺昌——”在盯了对方半天,盯得对方发毛之后,钟少德终于开了口,“——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么?”

                  “我……不知道……”对方早已是坐如针毡,一双小眼睛闪个不停,极力想要轧出些苗头来。

                  “两天前在圣母湾死亡的徐成林,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没什么关系……”

                  “胡说!你是第一个认出他的人,你们怎么会没关系?!”

                  “不……不,我们有关系……我们只是……一般性的……室友关系……”

                  “室友?这么说,你对他的情况很熟悉了?”

                  “不不,只是稍微知道一点,一点点……”

                  “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反常……举动?”

                  “比如,晚上会一个人去些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啊!警察同志,我这两个月一直在外面活动,徐成林的事情,我真的不清楚。”

                  “是吗?那么,他女朋友的事你总该知道了吧?”

                  “这种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

                  “他妈的!”钟少德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差点震飞了关玫手中的钢笔,“少跟老子来这套!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么?!好,那我给你提个醒——去年九月十五号,你帮徐成林和他的女朋友买了两张电影票,淮海路东吴剧院,苏联电影《最后一夜》,一共花去三千块钱,还要我再说下去么?!”

                  “不……不……我,我什么都没……我,我只是……”赵顺昌吓得脸色惨白,早已是不知所云。

                  “那女人到底叫什么名字?!说——”钟少德又是一声怒吼。

                  “不不……我,我……真的不……不知道……”赵顺昌想要摆手否认,但一双手却不争气地抖个不停。

                  “还想为她隐瞒?看来你是不清楚这个案子的性质啊!”钟少德继续戏耍着对方,“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徐成林的案子绝不是一起普通的溺水案!这是一起重大的反革命案件!性质极其严重,影响极其恶劣!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有敌特分子参与其中,精心策划了这起惨案,意在挑拨我党和民主人士的团结,颠覆新政府的宗教政策,破坏抗美援朝统一战线!我还可以告诉你,徐成林的女朋友已被列为本案的重要嫌疑犯!包庇她是什么后果,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不,不是这样的……公安同志,不!首长!我怎么会包庇她呢?我……我可是你们的人啊!”赵顺昌心一横,脱口而出。

                  “我们的人?你什么意思?”

                  “首长,我早就弃暗投明了,我一直在帮民政局的周科长做事……对,对了,前年我还打过入党报告,周科长可以证明……”

                  “说说清楚!哪个周科长?”

                  “就是市民政局宗教办的周传志科长,我回圣母湾就是他的指示,不信你们可以打电话去问!”

                  “哦?真有这回事?”

                  “千真万确,我敢对天发誓!”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从小就受洗了吗?怎么,连信仰都不要了?”

                  “呸!那是被他们强迫的,不受洗就要把我赶出工艺院。他妈的!天主教就是个反动透顶的鬼教,孙子王八蛋才会相信!去他妈的耶稣!去他妈的天主!”

                  看着赵顺昌歇斯底里的丑态,钟少德心中一阵快意。这多少印证了他先前的一些猜想:就在今天早上,他从院里的工人那里听说,赵顺昌是七岁时才来的圣母湾,是他爸爸亲自把他送进来的。诡异的是,他竟然是家中的长子,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妹。把一个看起来很健康,还有点小聪明的长子送进孤儿院,赵顺昌的老爹脑子出毛病了吗?这绝不是靠一句“家庭经济困难”就能讲得通的,除非……除非,赵顺昌并不是家中的长子,确切点讲,他根本就不是他爸亲生的。没错,事情是明摆着的,他很可能就是个私生子、百爷种、batard。小的时候他爸可能是没看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相貌的差异也就越发明显了,于是他爸也越发起了疑心,而父子决裂的导火索或许正是那对可疑的招风耳朵……根据钟少德多年的职业经验,身世败露的私生子大多都有些心理变态。对于养父,他们又爱又恨,而对于生父,他们同样也是又爱又恨。这就导致这些人从小就缺乏安全感,长大后无法长期信任一个人,一个组织或是一种主义,总是削尖了脑袋,随时准备改换门庭,首鼠两端也是常有之事。所谓“有奶便是娘,有赏便是爹”,这句话最早讲的就是他们。实际上,在接触徐成林日记伊始,钟少德就已经看出:这个赵顺昌和政府的关系很不一般,他十有八九早就投效了民政局,而去年重返工艺院本部,包括演出“恢复信仰”的闹剧,恐怕也都是受人指使所为。现在看来,果不其然。册那,这小赤佬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百爷种!好朋友死了不到三天,他就兴致勃勃地排起了大合唱,这种人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可怜徐成林一直都蒙在鼓里,竟还引此辈为知己,以至于后来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真是既可怜又可悲。要是真有一个靠得住的朋友,徐成林或许根本就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好,你说的关系我们会去查证,希望你没有说谎。”钟少德还是缓和了态度,“现在需要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是,是,我一定配合,一定配合……”赵顺昌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般。

                  钟少德绕到了桌前,拿出了昨天那包骆驼牌,不由分说地塞了一支给赵顺昌:

                  “来一根——”

                  “不不,这怎么可以……”对方顿时受宠若惊。

                  不待对方拒绝,钟少德就掏出打火机,强行帮对方点了烟,随后又为自己点了一支。烟是他惯用的讯问工具,虽不说百试百灵,至少也是卓有成效,尤其是对付像赵顺昌这样的烟民——其实早在这小子第一次开口时,钟少德就闻到了他嘴里的烟味。

                  一阵吞云吐雾之后,钟少德再度开了口:

                  “关于徐成林的女朋友,你到底知道多少?不要急,好好回忆一下,慢慢讲——”

                  “是……可是,首长,我真的不知道多少啊!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女人,我只听成林谈起过她。”

                  “你是说,你从没见过这个人?”

                  “天晓得,当然没见过!”

                  “关于她,徐成林都跟你谈了些什么?”

                  “好像……也没什么,就是讲他认识了一个小姑娘,人很漂亮、气质也好,他很喜欢她,其它……其它也就没什么了……”

                  “没有提起过她的名字?”

                  “没有。”

                  “也没说是哪里人?”

                  “没有……不过,听他的口气,他们好像蛮合得来的,我猜可能是本地人。”

                  “他们平时在哪里约会?什么时间?”

                  “这个……我真的不清楚。只记得一开始的时候徐成林好像约她看过两次电影,对,就是去年九、十月份的事情,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徐成林这个人老是神神秘秘的,有时不晓得在搞些什么。我手头事情多,慢慢也就顾不上他了。”

                  看样子对方已经是知无不言了……又断线了吗?不如换个问法试试——

                  “赵顺昌,你知不知道有个叫金南琴的女人?”

                  可对方的回答依旧让他失望——

                  “不知道,她是?”

                  “她就是你朋友的女朋友。”钟少德摇头叹道。

                  “哦,原来她叫这名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知道点什么?”钟少德一屁股坐上了桌子,随手将烟头揿在了桌面上,一阵嘶嘶声后,桌上现出了一个醒目的黑点。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继续装腔作势道,“立功受奖的机会就在眼前,却不去好好争取,唉……小赵啊,我真为你感到惋惜!”

                  说着,他顺便看了一眼桌子对面的关玫。如他所料,她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他的表演,同时正抿紧樱唇,努力想要保持严肃的表情,样子可爱极了……

                  “对了,首长,我想起来了!”赵顺昌的某根神经终于被触动了。

                  “什么?”

                  “是徐成林和他女朋友的事情,不过,不是和那个金南琴,是和另外一个女人……”

                  “另一个女人?说说看——”

                  “是。”赵顺昌略微理了理头绪,“……她姓陆,是个反动妓女,听说以前在凡尔赛舞厅做过。她经常来教堂做礼拜。前几个月买了徐成林好几幅画,徐成林就和她勾搭上了,听说有时候还会到她家去。不知道这条消息对你们有没有用?”

                  “她全名叫什么?”

                  “听说是叫陆亚男,陆地的陆,东亚的亚,男女的男。”

                  “具体住址?”

                  “我只晓得她住在康平里,具体门牌就不清楚了。”

                  康平里?那不就是上午调查的五个教友村中的一个吗?钟少德记得,其他的教友村不是矮平房就是石库门,唯独这个康平里档次较高,颇有些花园公寓的感觉。可以想见,住在里面的教友大都有些花头,不会是一群清贫的羔羊。此外,康平里离工艺院也格外地近,它就坐落于工艺院的西面,与工艺院主楼只有一条马路的距离……

                  “老师……”正回忆间,桌子对面传来了关玫的声音,“……陆亚男,康平里17号二楼,亭子间。”

                  咦,她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钟少德不由得一惊,但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上午他们在里委会查了半天户籍册,关玫想必是在那时看到的。唉,他这位学生的记性总是那么好,甚至比他年轻时还要好……至于赵顺昌,这小瘪三看来已经没什么油水可榨了,但就这么放他走未免便宜他了,哼哼,不如……

                  “我问你,徐成林到这个陆女人家里是去干什么了?”钟少德再度挑起了话头。

                  “这个……我不太清楚……”对方毕竟头子活络,隐约间觉察到了异样。

                  “不太清楚?你是说,你刚才给我们提供的消息,你自己也不知道真假?赵顺昌——你是在耍我们吗?!”钟少德突然厉声道。

                  “不不不……”赵顺昌的脸又一次被吓白了,“我……我只是听说,他们有一些……不正当的……关系……”

                  “什么不正当关系?”钟少德不依不饶道。

                  “是不正当的……那个……男女……关系……”吞吞吐吐的同时,赵顺昌下意识地瞄了桌对面一眼。

                  “什么叫做‘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说具体点——”钟少德继续不依不饶,没错,他就是在寻衅。

                  “这……这个……”赵顺昌完全慌了神。什么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有一位美丽而不可侵犯的异性在场,你叫他如何回答这种问题?

                  “这样,我们打个比方好了……”眼看对方冷汗直冒,钟少德露出了得意的阴笑,“……比方说,你认识的谁和谁,他们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他们是怎么发生这种关系的?具体都做了些什么?这么说吧,假如……我是说假设,一个你熟悉的女人——比方说你妈妈,和某个男人发生了关系,你觉得,他们具体要做到哪一步,才可以算是有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你、你……”一闻此言,赵顺昌脸色煞白,浑身抖个不停,仿佛是被人捏住了命根,几经挣扎,他最终放弃了抵抗,“……你……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好极了!这百爷种总算是亲口承认了!什么叫现世报?这就叫现世报!

                  但钟少德并未喜形于色,他故意板起了面孔,一本正经地打起了官腔:

                  “我们当然知道!你那点不光彩的出身,又怎么瞒得过公安机关?哼哼,实话告诉你,全上海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不管大事小事,全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中!之所以要来找你们这些人,就是为了看看你们的态度和立场。我奉劝你,最好不要耍滑头,不要抱有任何侥幸心理,老老实实跟人民政府合作,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也是你唯一的出路!”

                  “是,是……可是,我知道的……已经全跟你们说了呀……”赵顺昌哭丧着脸道。

                  再玩下去也没多大意思了,钟少德决定就此收场:

                  “好,看在周科长的份上,今天姑且信你一回。你交代的一切内容我们都会回去查证,只要发现一条不实信息,哼哼,后果由你自负!好了,我们还有事,你可以滚蛋了!”

                  赵顺昌如蒙大赦,一面点头哈腰,一面忙不迭地向门口退去,好不容易打开了房门,刚吸了一口屋外的新鲜空气,却不意背后又传来了一记雷音:

                  “等一下!”

                  赵顺昌慌忙跳转过身来,一对招风耳在空中甩了半圈,活像一只中了电击的兔子。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钟少德用目光示意对方,接待室的地上还躺着两只烟头,“知道爱国卫生运动么?”

                  “知道,当然知道,谢谢首长提醒……”赵顺昌唯唯诺诺捡起了香烟屁股,随后,总算是溜之大吉了。

                  赵顺昌刚刚消失在门外,接待室里就爆发出一阵大笑。若不是靠着一张桌子,钟少德和他的女徒弟险些笑倒在地上……

                  良久,笑声终于平息了下来。

                  “老师,您演得可真像!就连国骂也用上了,呵呵……简直和那些南下干部一模一样……”关玫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绢拭着泪。在刚刚过去的一分钟内,这位淑女可没多少淑女风范。

                  “那还用讲?这帮瘪三的花头精也就这两套,再好学也不过了。”钟少德的笑容看似快意,却也透出了几分辛酸。

                  “我不是很明白,这家伙明明巴不得跟我们合作,老师您为什么还要吓他?”关玫问道。

                  “很简单,两点原因。第一,这瘪三是个滑头码子,不吓他一吓,不容易跟你说实话。第二,我讨厌滑头码子。”

                  “原来如此,呵呵……”关玫又被逗笑了,不过这次是笑不露齿,淑女的笑,末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老师,您太喜欢白相了……有时还真觉得,您就像小孩子一样……”

                  “那又何妨?我们警察也是人。只要不耽误正事,人人都有权在工作中寻找乐趣。整天板着面孔又有什么意思?好了,还是谈正事吧!调查也作了不少了,关玫,对于这个案子的性质,你是怎么看的?”

                  “唔……还没有明显的头绪……老师,您当真以为,徐成林是因为失恋才自杀的吗?您也看到了,我们根本就找不到他的恋人啊!”

                  “哦?那你的意思是?

                  “具体还不好说,但我总觉得,这个金南琴实在太奇怪了,徐成林身边的人好像都不知道她的存在。高修士不知道并不奇怪,他的社交圈子本来就很小,可赵顺昌也没听说过这个人,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您刚才也看到了,这家伙的社会关系多复杂呀!就连住在附近的舞女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可见他对这一带是很熟悉的。如果事实真像徐成林所说,金南琴是个很显眼的女生,那么,像赵顺昌这样的人,应该没理由不认得她呀!这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嗯,不错!关玫,你又进步了。”对于女徒日益缜密的思维,钟少德发出了由衷的赞许,或许有朝一日,她真的可以达到自己的水准……

                  “不,您过奖了,我还差得远……老师,您一定也有新的看法吧?等等,难道说……赵顺昌骗了我们,他其实认识金南琴?”

                  “不会。这么做对他没有一点好处,而且很容易被人揭穿。”钟少德摇了摇头,露出了微笑,“不过有一点你说中了,我确实想到了一种新的可能。”

                  “……”

                  “从表面上来看,金南琴好像是从圣母湾凭空消失了。但我们知道,这种事情发生的机率几乎为零,所以,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想呢?或许,这个女人根本就用不着‘消失’,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没出现过?”

                  “是的。我们暂且假定,除了徐成林之外,圣母湾的任何人都没见过这个金南琴,也就是说,她只愿意在徐成林面前现身。徐成林的日记你也都看过了,你不觉得,这小赤佬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么?偏执、喜怒无常,还有受迫害妄想,尤其是在这个女人出现之后……”

                  “啊!您是说,他有……”

                  “没错,有精神病。他可能早就得了某种潜伏的精神病,比如神经性梅毒、早发性痴呆之类的。随着病情的恶化,他逐渐开始产生幻觉,而这个名叫金南琴的少女,很可能就是他的臆想产物。还记不记得日记里看电影的那段?”

                  “观众看他俩的眼光很奇怪……”

                  “事实很可能是,观众看到的并不是‘他俩’,而是只有徐成林一个人。哼哼,一个人占了两张一等座椅,还时不时地偷窥隔壁的空气,也难怪周围人都觉得他奇怪,大概是把他当疯子了吧?还有,后面的事情也有不少疑点。圣母湾工艺院虽不是戒备森严,但不大的一个院子,好歹也住了几百号人。从日记里看,徐成林和金南琴在院里幽会了不下二、三十次,竟然从没有露出过马脚,难道这一院人全都是瞎子么?最后一篇日记尤其离谱,金南琴竟能在大白天潜入院中,还能找到禁闭室,我去现场看过,那间房间很不显眼,一般外人根本发现不了。你看,就连徐成林也不太相信他女朋友能找得到他。综合这一系列信息,难免让人怀疑,这位金南琴小姐并不存在于现实中。”

                  “嗯,有道理……照这么看来,徐成林之死可能是起意外事故了?”

                  “不错,关禁闭很可能加重了他的精神病,使他渐渐失去了理智。三月二号那天,外面的集会很吵闹,可能是给了他某种强烈的刺激,导致他一时间发了狂,砸坏门锁,冲出禁闭室,最后不小心跌到了河里。”

                  “很合理的推论,不愧是老师!” 赞叹之余,关玫突然若有所思了起来,“……老师,依您看,这个案子是不是可以……结案了?”

                  “结案?还差得远!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钟少德奇怪地看了看他的助手,继续分析道,“目前一切都还是推想,我们还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更何况,推想本身也并非无懈可击。首先是尸体。徐成林的尸体实在太反常,毫无挣扎的痕迹。疯人投河身亡的案子我办过好几个,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就算是疯子,求生的本能总还是有的,窒息后照样会挣扎,一般不会老老实实去死。第二是约会的地点。我一直都很在意日记里提到的那个‘老地方’,目前可以确定,这个地方就在工艺院中,只是具体位置还不清楚。我想,如果能找到这个‘老地方’,说不定就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能找到直接证据也或未可知。第三……”

                  讲到这里,钟少德戛然而止,他发现:关玫的神情越发异样了起来……

                  “老师……”经历了长久的沉默,关玫终于开了口,掩不住一脸的忧色,“……您就没想过……要早点结案吗?”

                  “怎么了?”钟少德生起了不祥的预感,他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今天早上,你没来处里。秦处长跟我说,上级已经下了命令,限我们……一星期破案……”

                  “一个礼拜?也就是七天了?”钟少德摆出了尽可能轻松的表情,“今天不才是第二天吗?还有的时间,不用急,慢慢来……”

                  “老师,您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关玫已是愁眉紧锁。

                  “嗯?这有什么可担心的?”钟少德依旧一副不以为然状。

                  “老师,求求你,不要这样!你知道的……”关玫几乎急出了眼泪,“……你那么聪明,你肯定知道的呀!”

                  “是啊,我知道……”钟少德长叹一口气,终于向他的徒弟投了降,“关玫,你说得没错,我知道,一直都知道……谢谢你……”

                  作为刑警处幸存的旧警察,钟少德自然是知道自己的处境。他同样也知道,他的“上级”想利用这次的案件做些什么文章。他更加知道,如果自己不予配合,又将会面临怎样的下场。而他唯一不知道,却又很想知道的,正是他这位女徒的心思。以关玫如今的立场和处境,她究竟是怎样看他的?又将会怎样对他?钟少德曾很多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然而直至今日,他心中依旧没底,宛如雾里看花……

                  “关玫,这样好了——”钟少德想到了一个折衷的方案,“实在不放心的话,你先回去拟个结案报告吧!就用我的名义。接下来这个案子你就不用管了,由我一人负责。呵呵,这么有趣的案子,我可不想那么早就放弃!还是按老规矩,查案归查案,报告归报告,各行其是,两不相妨。你看怎么样?”

                  “嗯……可具体该怎么写呢?”关玫似乎是安心了一些,“总不见得……写他是发疯淹死的?”

                  “当然不是了。就按上面的意思写,具体的随便编一编就行。比如,就照着曹科长、小郎他们的版本,写他是被院方迫害死的,反正他们又不会真的去抓人。再比如,曲折一点的,说他是因为看到了大会现场的婴儿坑,被帝国主义的罪恶震惊,发觉自己被反动教会骗了十几年,一下子受不住刺激,失足落水而死。要是还觉得不够刺激的话,就把那个莫须有的金南琴搬出来,请她演一回女特务,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她身上,在阴谋论上做做文章,唉……其实怎么样都行,凭你兴趣好了!”

                  “呵呵……老师,您可真能瞎编!”关玫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呵呵,其实你也不差呀!”钟少德也报之以谑笑,“像这种事情,我们这些年来还真没少做过。就算是生手,用不了几个月也就驾轻就熟了。”

                  “嗯,是啊……”关玫苦笑着点了点头,“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回去编故事了。对了,老师,可不可以问一句,接下来您准备往哪里调查?”

                  “我想应该是……陆亚男。”

                  “那个舞女?”

                  “是的。从日记里看,她和徐成林的关系很不一般,应该知道不少事。也许,她早就发觉了徐成林的疯狂,甚至,她还有可能见过金南琴……”

                  “等等!您是说,金南琴可能真有其人?”

                  “是的。从目前来看,这种可能性还不能完全排除,虽然已经很小了……还是那句话,在找到证据之前,一切都有可能。之前一直不知道陆亚男的具体情况,好在今天赵顺昌告诉了我们。难得有了新线索,自然是要去查她一查。毕竟——这个案子实在是太有趣了!三年,不!五年也未必碰得上一次。不查她个水落石出,我绝对会睡不着觉的!绝对!”

                  “唉,真拿你没办法……老小孩!”关玫莞尔一笑。

                  “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钟少德佯怒道,“我警告你,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我问你,我是老小孩,你又是什么?小大人?还是小小孩?”

                  “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愿意永远做一个小孩,陪在您的身边……”毫无征兆地,关玫的脸上浮起了一片红晕,“……和您一起工作的日子真的很愉快……要不是您,我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谢谢您,老师……”

                  钟少德怔住了,一时间,他胸中五味杂陈……最终,他还是伸出了手,轻轻地摸了摸对方的头,隔着军帽的薄布,他触到了一片柔软而强韧、散发着蔷薇气息的秀发……

                  “傻小孩……”他摇了摇头,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只是,她真是一个傻小孩吗?

                  但愿她是吧!钟少德如此期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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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坏女人


                      6月16日 礼拜六 多云

                      ……晚上顺昌告诉我,最近两个月门市部的生意很清淡,不过我的画卖得还可以。尤其这个礼拜,有个女人买了我三幅画。自己的作品有人喜欢当然是好事。只是有点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要买那么多呢?她到底是什么人?

                      ……

                      6月17日 礼拜天 多云

                      上午做礼拜的时候,顺昌悄悄跟我说:“喏,买你画的人就在那边!”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见一个女人,穿得蛮好,廿几岁的样子,她也正在朝我这边看。我一下子觉得很不好意思……

                      晚上顺昌跟我讲,他很早就发现了,这个女人经常来圣母湾做礼拜,最近总是很注意我。真的吗?为什么我一直都不晓得?我对这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啊!顺昌说,我大概是遇上贵人了,马上就要走运了。真有这种好事?我只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穷小孩,唯一的本事也就是会画几幅画。像我这样的人,又有谁看得上?

                      ……

                      6月24日 礼拜天 晴天

                      买我画的那个女人又来做礼拜了。礼拜结束后,她还来跟我说了话,称赞我画画得好,一定会有前途,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去找她。她姓陆,就住在圣母湾附近,跟我们是邻居。她很会讲话,声音也好听,不像我,嘴又笨,脸皮又薄,除了几句谢谢就什么也讲不出来了。和她说话的时候顺昌他们都躲在一边偷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下午顺昌跟我开玩笑,说这个陆嫂嫂看来很关心我,就像我妈一样。我一听就不高兴了,这种玩笑也是随便能开的吗!人家都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可我妈妈又有什么好的呢?只要她还有几分良心,就决不会把我扔在圣母湾这个地方!我那时才出生几天啊!像这种狠心的母亲,有和没有都是一个样!顺昌当然不会明白,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孤儿。他赵顺昌好歹还有亲爹,每年还能回家过年。不像我,从小到大举目无亲。太过分了!他一点都不体谅我,不理他了!

                      ……

                      7月1日 礼拜天 阴天

                      没想到她是这种人!真不敢相信。

                      今天的礼拜那个女人没来。礼拜结束后顺昌找到我,主动跟我赔礼道歉,还告诉我一件惊人的事情:姓陆的不是什么正经女人,她其实是个地下舞女,不晓得已经做了多少年了!看顺昌的样子不像是在骗我。怎么会是这样?她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她到底有什么企图?

                      ……

                      7月8日 礼拜天 多云

                      今天做礼拜的时候坏女人又来了,好像还特意打扮过了。结束后她又来找我,跟我说想买我的画。我说你可以去门市部,我的画都在那里。她说不如我直接卖给她好了,这样还省去了差价,大家都方便。我说这肯定不行,院里有规定,不准学徒工私底下接生意。怕她继续纠缠,我最后说了句“请不要砸我饭碗!”就走掉了。临走时看见她眼圈有点红了……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她虽然做了不好的行当,但也未必是自愿的,很可能是受生活所迫。我们宗教徒应该保持一颗宽容慈爱的心,尤其是对待像她这样的失足者。我真应该好好反省自己……

                      ……

                      8月12日 礼拜天 晴天

                      烦死了!坏女人又来跟我买画了。不是早跟她说不行了么?她为什么还要纠缠不清?这次我索性把话说绝了,我跟她说:“不要再来烦我了!我的画不卖给你这种人!”说完我就头也不回的走了。这下她总归死心了吧?……

                      ……

                      9月20日 礼拜四 大雨

                      我终于明白了:我需要钱,更多的钱!

                      如今虽是新中国了,但没钱还是寸步难行。连两张国泰的电影票都买不起,你叫我怎么接近“她”?没错,我是一个自卑的人,而我自卑的根源大半都在于:我,徐成林,只是圣母湾的一个穷学徒!我没钱!

                      一定要想办法去弄钱!可到底该怎么做呢?我只是圣母湾的一个穷学徒,你让我去哪里弄钱?难道说,要我像好多年前的那个人一样,去抢院长室?天哪!我怎么能做这种事情?!这太罪恶了!连想都不行!我必须马上忏悔!仁慈的圣若瑟,请宽恕我……

                      ……

                      9月23日 礼拜天 多云

                      终于还是答应她了。

                      今天礼拜结束后,我主动去找坏女人了。我横下心来问她,还要不要我私底下给她画画。她先是很意外,然后很开心地回答说:要的。最后我们约定,下个礼拜天下午由我送画到她家。我不想让院里的人发现,所以只好这么办了。

                      我能用的时间有限,只能忙里抽空。就画一幅小的静物吧!应该花不了几个钟头……

                      ……

                      9月30日 礼拜天 多云

                      今天的礼拜做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想画和钱的事情。坏女人像往常一样来了,不过今天却没怎么看我。难道她已经忘了我们的约定?她是在耍我么?

                      度过了难熬的半天,下午我终于看准机会,把画包好带了出去。我很小心,走了后门,应该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按照坏女人给的地址,我找到了她的房子,她住在两楼的亭子间。那地方不大,但布置得很雅致,有好几件西洋家具、一张克罗米大床。墙上还挂着两幅画,其中一幅是我的。听顺昌说她一共买了我四、五幅画,我很疑心另外几幅都到哪里去了。不管他了,好在钱总算是到手了。坏女人出手倒也大方。一幅小画换了整整两万块,快抵上我一个月的工钱了。她想留我吃晚饭,被我拒绝了。坏女人讲,她还想要一幅风景画。我们约定一个月后交货。

                      总算是有闲钱了。现在这身衣服根本见不得人,也该换换行头了。过两天就是国庆了,商店应该会打折,先去弄双新鞋子吧……

                      ……

                      10月28日 礼拜天 阴有雨

                      今天是我第二次给坏女人送画。今天天气不好,本来想晚两天再送的,但我不想失信,所以还是按时去了。

                      她见到我很高兴。让我先坐一下,她要仔细看看画。在她家坐了不到五分钟,就发生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外面突然下雨了,而且还下得很大,我一时回不去了。真倒霉!这正好遂了坏女人的心愿,借着躲雨的功夫,她不断地没话找话,问长问短。我只能尽力敷衍她。过了一个钟头雨还是不停,她又留我吃了饭,我推也推不掉。她亲手下了厨。讲老实话,她的手艺还真不错,比院里的饭要好吃得多。看着她穿着围裙的样子,我突然发觉,她其实已经有点年纪了,脖子、眼角明显都有皱纹,弄不好已经有三十多岁了。奇怪,我以前怎么就没发觉呢?大概是因为天气关系吧?过去见她都是在晴好天气,光线太亮,她脸上的皱纹显不出来……跟她说了临摹女人像的事情,坏女人说她也想要一幅。我心一横答应了下来,只是不晓得拿得拿不出来……

                      这次到手了八万块,总算没白忙一场。我的“她”并不是嫌贫爱富之人,但为了我们的未来着想,我还要更加努力的赚钱。

                      ……

                      12月15日 礼拜六 多云

                      尊敬的圣若瑟,请您告诉我:她到底想做什么?还有,我到底是怎么了?

                      今天我瞒过了高相公,偷拿了一幅仿拉斐尔的圣母像,带去给了坏女人。这是我第三次给她送画了。坏女人看到我还是很高兴,但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她很快就付钱给我了,厚厚的一打,我数了一下,竟然有三十几万!我一生一世都没拿到过那么多钱。我说太多了,想还一半给她。她说用不着,过了一歇,她突然直勾勾的看着我,问我:能不能为她画幅肖像?她愿意出更高的价钱。

                      我大吃了一惊。然后,不晓得为什么,心里一下子升起了一种很恶心的感觉。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根本就不受我的控制。当时我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对她破口大骂了起来,骂她是个婊子,垃圾马车烂污比,自以为有两个臭钱,就想收买别人的灵魂……我骂了很长时间,还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些污言秽语都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坏女人好像是被我吓坏了,她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记得我最后摔门冲了出去,下楼梯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从她房里传来了哭声……

                      天哪!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她只不过是想我帮她画幅像,我为什么会如此憎恶?就好像,就好像她和我有深仇大恨一样?难道我是被魔鬼附体了吗?仁慈的圣若瑟,请告诉您的孩子,他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

                      1月13日 礼拜天 多云

                      坏女人又来做礼拜了。她已经快一个月没来了。她好像是瘦了一些,虽然化了和以前一样的妆,但她已经骗不了我了。她今天的眼神很奇怪,时不时会看我两眼,看得我心里发毛。我觉得她好像有什么企图。她是想报复我吗?毕竟我得罪她在先。只是吃不准她到底会怎么做,我心里一点也没底……

                      ……

                      1月18日 礼拜五 阴天

                      ……吓死我了!我刚刚出去倒垃圾,竟然在大门口看见了坏女人!她披头散发,脸色发暗,就像恶鬼一样!真吓死我了!

                      那么晚了她还来工艺院干什么?难道说,她是专门来监视我的?!不好!说不定她已经发现了我们的秘密!这该如何是好?……不行,今晚我恐怕不能去老地方了。我绝不能让坏女人发现“她”!

                      ……

                      1月23日 礼拜三 阴天

                      ……她为什么老是阴魂不散?!

                      今天出去卖碳笔时候又碰到了坏女人。她一点声息也没有,突然之间就从我背后冒了出来,吓得我灵魂出窍!她装腔作势地跟我说:“小徐,你晓得伐?你最近很不对头。”我心里发虚,强作镇定,回了一句“不关你事!”然后就跑了回来。

                      天哪,她到底想怎么样?!她给我的那些钱,我可以全部还给她,只求她还我安宁,不要再骚扰我们了!有什么事尽管冲我来!她对我做什么我都没有怨言,只求她高抬贵手,千万不要伤害我的爱人、最最亲爱的“她”……

                      ……

                      2月17日 礼拜天 晴天

                      坏女人下辣手了!她到底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今天礼拜结束的时候,她和高相公一起走了出去。她肯定是去告密了!我自以为隐瞒得巧妙,没想到还是被她发现了。这女人就像一个幽灵,神出鬼没,无处不在,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现在想来她早就发现了我和“她”的关系。她一直都在戏弄我,折磨我,最终将我置于万劫不复、生不如死的地步!完了,这下彻底完了!高相公问起来我该怎么说?统统不承认,全部赖掉?可是,要是她把我们见面的地点告诉高相公了呢?万一他们抓住了“她”,天哪!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已经放弃了祈祷。像我这样劣迹斑斑的人,注定会被天堂除名。我已落入了恶魔手中,我已经看见了我的地狱……

                      ……
                      ……
                      ……

                      陆亚男,这位被小徐称为“坏女人”的女士同样也不好找。

                      与关玫分别后,钟少德独自一人找到了康平里17号,谁知亭子间早已是人去楼空。从里委会那边,他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陆亚男早在2月19日就被派出所的警察捉走了,目前正“收容”在通州路妇女劳动教养所中——那是专门用来“改造”妓女的地方。“她真的是妓女吗?”面对钟少德的问题,一个小脚侦缉队头头理所当然的回答道:“当然是了!有群众举报,最近伊老是夜里厢溜到外头去,不是去卖还能做啥?正经女人哪有夜里出去乱跑的?”好吧,那就算她是妓女吧……钟少德不再多费口舌,他离开康平里,径直跳上了吉普车。下午三点钟,在横穿了大半个市区后,他到达了位于提篮桥区的妇教所。

                      如外界传言的那样,这座教养所的大铁门是敞开的,门口也并没有武装警卫,除了几个看起来蛮壮实的,配有红袖章和警棍的妇教干部。要对付院里那些四体不勤的弱质女流,这些黑脸的北方女人应该是绰绰有余了,更何况一百米外还有一个警察分局。

                      大门的后面是一个广场,看起来能容纳一、两千人。广场中央竖起了一块两层楼高的大铅牌,上面是两列血红血红的大字——


                      旧社会把人变成鬼

                      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那么,按照这标语的逻辑,这个院子里的妓女到底算是“人”呢,还算是“鬼”?钟少德有些摸不着头脑。带着这份小小的疑虑,他走进了收容所办公室,很快便看到了那位人鬼莫辨者的档案:

                      姓名:陆亚男。籍贯:江苏松江。出生年月:1917年5月。今年应该是三十五岁。“生育历史”一栏填的是“有”。35-17=18,不错,是绰绰有余了……“性病”一栏是“暂未检出”。最令钟少德诧异的是,“学历”一栏赫然写着“高中”的字样,真令人大跌眼镜!须知,上海的全职妓女大多都是文盲,就算是像舞女这样的兼职妓女,一般也只有小学文化。这位陆亚男女士可真够鹤立鸡群的……

                      收容所广场的后面是三个大庭院,每个庭院共有十间房间:八间宿舍,一间办公室,一间活动室。在一个妇教干部的引领下,钟少德在第二座庭院的第三间宿舍里见到了陆亚男本人,和身边的几十个妓女一起,她正百无聊赖地织着袜子,这就是她们的“劳动改造”内容。

                      “陆亚男,手里的活先放一放!有位公安局的同志找你,好好配合人家工作!”说完,妇教干部把两人带进了隔壁的空活动室,之后便退了出去。

                      坐定下来,钟少德继续打量着对方……不错,如其所料,这个女人确有几分气质,尽管如今身陷囹圄,但衣着打扮还是颇为得体。卷烫过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雅致的发髻。一件藏青色的棉布旗袍衬托出她丰腴的体态,却又不显得俗艳。虽无首饰在身,却也透出了几分大气,她并不忌惮与人对视,看来这女人应该是见过世面的。唯一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化妆品和首饰一并遭到了没收,陆亚男女士已经无法向男人隐瞒她的真实年龄了。不过从五官来看,要是早上十年,她虽说不上貌若天仙,但应该还算是个美人。不知为何,面对这个名字陌生的女人,钟少德竟渐渐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是在哪里?一时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正当钟少德怀疑自己是否“老夫聊发少年狂”之际,对方却先认出了他:

                      “你莫非是……西南分局的钟警长?”

                      “你认得我?”钟少德吃了一惊。对方的语调很特别,虽是一口纯正的吴语,却并不显得软糯,其声线活泼灵动,和小男孩相近,显得她比实际年龄小了一些。这个声音,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认不出我了吗?我是凡尔赛的陆梦兰呀!”对方露出了开朗的笑容,“不记得了么?我们跳过一次舞,就在49年的时候。”

                      记起来了,没错,总算是记起来了……原来如此,竟会是她?!钟少德一时间大呼见鬼。这个不知叫陆梦兰还是陆亚男的女人曾经让他出过一次洋相,那是他漫长冶游生涯中少有的坍台记录。

                      对方说的没错,那是三年前的事情,应该是在四月底。那时官场和商界早已是一派人心惶惶、鸡飞狗跳的气象,但也有少数不知死活,奉行享乐哲学的朋友,就比如钟少德。趁着大上海争夺战尚未开打,这位警长流连于市内各大舞厅和俱乐部之间,其中就包括霞飞路上那家著名的凡尔赛舞厅。那天,听说凡尔赛新到了几位红星,作为老冶客的钟少德自然是乐得捧场了。但一到场他就失望了。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这批所谓的“红舞星”,其素质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有几个一看就知道是野鸡冒充的,看来大上海的火山业真是做到头了。不知是因为不甘心白跑一趟,还是由于某种鹤立鸡群效应,钟少德最终在这帮“红星”中相中一位“还算不错”的舞女,也就是如今的这位陆亚男小姐,当时她用了“陆梦兰”这个艺名。不得不说,陆梦兰小姐的化妆技术确实高人一筹,竟能将浓妆化出淡妆的效果,显得清新怡人,不落俗套。再加上钟少德事先喝了点酒,总之,在舞厅的霓虹灯下,他竟将对方当成了廿三四岁的女子,用半打舞票将她邀入了舞池。直到跳了五、六支曲子后,钟少德才发现事情不对。

                      “这位小姐,你到底是几几年中学毕业的?”他委婉而直接地问道。

                      “呵呵,这位先生,敢问你又是几几年从警校毕业的?”对方眼看穿了帮,索性以攻为守。

                      “……”钟少德一时语塞,因为他本人的装扮也要比实际年龄后生得多。

                      “法租界神探钟少德警长,您的大名可真是如雷贯耳呐!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妈妈很早就是你的fan了,那时她还在读中学呢!”对方反唇相讥道。

                      钟少德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不想自己在风月场混了二十余载,今天居然栽在了一只桂花老蟹手里,真是太失败了!好不容易熬到了一曲终了,他灰溜溜地撤出了舞场,只留下一句:“册那,算是认得侬了!”

                      转眼间,三年过去了。对于这件往事,钟少德也早已经释怀了大半。他很清楚,在上海这个大剧场上,人人都在演戏,人人都在伪装,并不存在真诚与虚伪的区分,有的只是自觉和不自觉的差别。从此种意义上来说,在新政府红旗下虚与委蛇的钟副处长与那位精于化妆之道的老舞女并没有实质上的区别。大家都是演员,都是戏子,只不过舞台不同罢了。也正因舞台不同,所以大可不必同行相轻。更何况,人家并没有说错——这三年来的煎熬令他心力憔悴,如今的钟少德已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确实是老了。

                      “是啊,我认得你……多年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头。”钟少德终于回了话,语气带着三分戏谑,七分友好。

                      “我也不想啊!可又有什么办法?”陆亚男苦笑道。

                      “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钟少德问道。其实早在康平里的时候,他就对此事起了疑心:对于一个私娼来说,她住得实在是太好了一些,尤其是在如今业界大萧条的背景下。

                      “哼,还不是里委会那帮十三点作怪!”陆亚男顿时柳眉倒竖,“真不晓得哪里得罪了她们,她们竟跑到派出所,说我是私门头,天天晚上出去招客人,真是岂有此理!”

                      “要是我没记错,你以前做的行当跟这个差不多吧?”钟少德笑道。

                      “可是我早就收手了啊!钟警长,实话告诉你,我从49年底就已经不做了。”陆亚男一本正经地说道。

                      是啊,以你的年纪,早就该退休了!钟少德作如是想,然而,新的疑问又来了:

                      “那我就搞不懂了,你这三年来靠什么吃饭?”

                      “靠老早的积蓄啊!”陆亚男顿了一顿,脸上流露出几分辛酸,“……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已经做了十多年了,而且早些时候还做得不坏。家里又没什么人,所以多少存下了一点钱。”

                      对方看样子并不像在说谎,算了,没必要再去触她的伤疤了,还是转入正题吧!那么,老规矩,先上一支——

                      钟少德从怀中掏出了他的骆驼牌,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一包香烟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支。真是碰着鬼了!也罢,聊胜于无吧!他将这一百零一支烟递给了对面的女人:

                      “别客气,我可以再买——”

                      “谢谢。”对方也确实没有客气,在享受了他的配套服务后,便开始吞吞吐吐起来,毕竟是曾经的风月场女神,她的姿势很是优雅……

                      “里委会的人跟我说,这几个月你晚上经常外出。能不能告诉我,你都出去干了些什么?”顺着之前的话头,钟少德继续问道。对于问题的答案,他心中其实早有预料。

                      “这……”对方欲言又止,面露难色,片刻又化作忿色,“对不起,我是上海的合法市民,晚上出门是我的自由,去哪里是我的隐私,恕不奉告!”

                      有个性!尽管早知道这女人有些个性,但钟少德还是没有料到,她竟是如此地有个性。现如今,像这样有个性的人眼看是越来越少了。经过这三年的“协商”和“训政”,上海的大多数市民恐怕早已不知“自由”和“权利”为何物了。

                      “好吧,我尊重你的权利。”钟少德摊了摊手,换了个问法,“那么,圣母湾工艺院的小徐,你总该认识吧?”

                      “小徐?你是说……徐若瑟?”对方吃了一惊,收起了先前的怒容。

                      “徐若瑟?”钟少德有些奇怪,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嗯,你说的是图画部的徐成林吧!若瑟是他的教名,他画的画上就标了这个名字。他怎么了?”陆亚男露出了关切的神色,看来她还不知道徐成林的结局。

                      “我且问你,你为什么要买他的画,还要他送画上门?”

                      “这个……”陆亚男的脸先是红了一下,随之又浮起了愠色,“抱歉,买谁的画,怎么买都是我的自由,无可奉告!”

                      “可是你买得并不正常,你买得太多了!你至少买了他七幅画。小小一个亭子间,能挂得了几幅?剩下的画你想用来干嘛?送人,还是收藏?”

                      面对钟少德的追问,对方倔强地保持着沉默。

                      “好吧,要是我告诉你,那些画的作者已经不在人世了呢?”

                      “什么?!”对方大骇道,“你是说,若瑟他已经……”

                      “没错,徐成林已经死了,就在前天。”

                      “不,怎么会这样……”一时间,对方的神情有些恍惚了,“……若瑟,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在圣母湾里淹死的。”

                      “是有人害了他?”

                      “目前还不清楚,不过,看起来像是自己跳的河。”

                      “自己跳的……”重复着钟少德的话语,陆亚男露出了复杂的神色:震惊、疑虑、怜爱、惋惜,还夹杂着几分悔恨……

                      钟少德细细玩味着对方的表情,同时尝试着寻找对方与徐成林在相貌上的共同点。然而,结果却令他小小地失望了一把。他发现这对男女长得并不像,很难认为他们有某种血缘关系。

                      “他到底还是出事了……”怔了半晌,陆亚男终于又开了口,“……我就知道会这样,我早就知道……要是能早点发觉,要是我多帮帮他,说不定他就不会……唉,现在讲这些还有什么用……”

                      “这么说,你知道他的死因?”

                      “不,具体的我讲不准。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陆亚男露出了确定无疑的神情,“——若瑟,他肯定是疯了!”

                      “疯了?你是说,他精神有毛病?”

                      “是的。其实,去年我就发现了……他老是一个人在河边走来走去,脸色很奇怪,一晃就是个把钟头。我起初觉得他是有事情想不开,可后来发觉不是这样。他好像一直在看什么东西,可顺着他的眼光,我却什么也看不到。那时我就怀疑,他的精神可能是出了问题。后来,他的毛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我看到他半夜里偷偷跑出宿舍,穿过院子,一直跑到工艺院的四楼……”

                      “四楼?”钟少德分明是记得,圣母湾工艺院的主楼只有三层楼高,再往上,就应该只有……

                      “哦,就是西面那个小阁楼,”对方的话立刻佐证了他的猜想,“他经常一个人偷偷地跑上去,不晓得在里头干什么。”

                      “等一下,”钟少德又发现了一个疑点,“我有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他去了阁楼?”

                      “我家就住在工艺院对面,一开窗就看得到。”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以你的视角,只能看到他进了工艺院,之后他去了哪里,你又是怎么看到的?你总不见得有透视眼吧?”钟少德记得,工艺院的阁楼装了百叶窗,从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

                      “我一开始是没看到,但可以推出来呀!”对方解释道,“是这样的,他进大楼几分钟后,阁楼就突然亮起灯来,好几次都是这样。所以我认定,他是进了那间阁楼。后来,为了看得更清楚,我还跟了他几次。虽然只能跟到大楼外面,但我还是从窗户看到他上了楼梯,一直上到了顶楼。”

                      “原来如此……”钟少德点了点头,对方的判断虽不能说百分之百准确,但恐怕也八九不离十。想来这间阁楼应该就是日记里多次提到的“老地方”。

                      “他每次都在阁楼待多长时间?”钟少德继续问道。

                      “没有一定,短的十几、二十分钟,长的约摸三刻钟。我观察了好几次,那时楼里根本没其他人,上上下下就他一个。看他的样子又神经兮兮的,所以我担心他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唉,我要是能狠一狠心,把事情告诉院里,兴许就能救到他了。”

                      “你是说,你从没把他发疯的事告诉他老师?”钟少德又想起了徐成林日记的倒数第二篇。在这个可怜的小疯子看来,是因为“坏女人”向他老师告了密,才导致他被关了禁闭。然而,在见过高若望之后,这种可能就已经被排除了。相关的记载显然只是当事人病态的过度推理。

                      “没有。若瑟的老师应该是高若望高相公吧?”陆亚男露出了嘲讽之色,“你大概是不晓得,这位相公有多讨厌女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女人。哼哼,我怎么敢去找他呢?”

                      “哼哼……照这么看来,你对这位小徐先生还真是关怀备至啊!”钟少德出其不意地盯紧了对方的眼睛,“怎么样?说说你们的关系吧——”

                      一闻此言,陆亚男又语塞了……犹疑了片刻,她终于抬起眼,轻轻地开了口:

                      “没错,我就是喜欢他……不可以么?”

                      话音未落,这位徐娘的脸颊飞起了一片红霞……

                      “当然可以,这是你的权利……”钟少德叹了一口气,“不过恕我冒昧,我不太明白,你到底喜欢他哪一点?说实话,在见到你之前,我还怀疑他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抱歉,职业习惯,还请见谅——”

                      “儿子?呵呵,要真是这样倒好了……”陆亚男笑得有些凄惨,“实话跟你说吧,我很早就不能生小孩了,都是因为手术做多了。我们这个行当,你晓得的……”

                      是啊,作为道上的老举,钟少德又如何会不晓得,对方口中的“手术”究竟指的是哪种手术。好在他本人向来行事谨慎,三十年来还从未将哪个女人送上做“那种手术”的手术台。

                      “事到如今,也无所谓笑话不笑话了。”陆亚男似乎是横下了心,“算了,全告诉你好了!我喜欢若瑟,是因为他有点像我从前喜欢过的一个人。那人也是一个画家。这么说,你该满意了吧?”

                      “恕我冒昧,愿闻其详。”钟少德看出了对方的倾吐欲,于是索性给了她一个台阶。

                      “好,让你见笑了……”带着一丝苦笑,对方打开了话匣,“……那时,我还在念高中,他比我大三岁,是美院的学生,不过学的是国画……”

                      随着陆亚男的回忆,钟少德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那是个有点老套的爱情故事:

                      那位美院的高才生——姑且称他为X画家吧——是陆亚男的初恋情人。他的家境很是贫寒,靠勤工俭学才进的美术学院。而陆亚男家又偏偏很有些钱,她家是开绸缎庄的。当时的陆亚男也算是一位千金小姐了。众所周知,不谙人事的大小姐一般都比较理想主义,因为并不缺财,所以总是更爱才一些。而那位X画家也确实有才,不仅画工了得,被誉为国画界的希望之星,而且生得也是一表人才,清秀、纤弱、俊朗,很能激发女人的母性,与新死的徐成林颇有几分相似。之后的情节一如既往地老套——两人的关系自然是遭到了陆亚男家庭的强烈反对。陆亚男被禁足了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内,她那位情郎不知是因为悲伤过度,还是操劳过度,总之,他偶染风寒,不幸得了流感,而后又不幸发展成了重症肺炎,最后不幸呼吸衰竭,呜呼哀哉。在软禁期间,陆亚男早已得知了情郎病情恶化的消息,她也清楚:对方根本没有经济条件接受住院治疗。然而,她却始终没勇气盗出家中的钱款,拿去救济情郎,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命归西。老套地悲痛和老套地自责之余,陆亚男发现:自己老套地怀上了对方的孩子。她父母自然是老套地命令她打胎,而正当她犹豫着是否老套地屈服的时候——淞沪抗战爆发了。她父母变卖家产逃到了香港,将有辱门风的女儿一个人扔在了上海。尽管很想保住腹中的孩子,但在兵荒马乱当中,陆亚男最终还是流了产。此后,迫于生计,她开始了长达十余载的神女生涯,期间,还因多次人工流产而丧失了生育能力。后来,她搬到了圣母湾,遇见了徐若瑟,在他身上看到了第一个男人的影子,于是,理所当然地爱上了他。买画也确乎是一种培养感情和养小鬼的手段。然而,数度交往之后,她发现了这小鬼在精神上的异常……

                      “你相信命运吗?”说到这里,陆亚男突然问了一句。

                      “不,”钟少德答道,“我相信性格,性格决定命运。”

                      “性格?呵呵,或许你说得对……我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做什么事都是半吊子。要是我能咬咬牙,坚持下去,对,只要稍微再坚持一下,X就不会死,若瑟也不会死,可我却……呵呵,半吊子,大概这就是我的命吧?没指望了!”言毕,陆亚男已是一脸黯然,老态尽显。

                      “别的事情且不去说它,徐成林既然这么讨你喜欢,后来你为什么又不管他了呢?”钟少德问道。

                      “他拒绝了我那么多次,就算是我这样的女人,也总还有三分面子吧?况且,后来也没见他出什么事,我还当他的病已经好转了,所以也就……”陆亚男再度露出了悔恨之色。

                      对方自陈的动机已经够充分了,但钟少德觉得,事实仿佛还要复杂一些。在他看来,这位陆亚男女士所谓的“半吊子性格”,其实质是在于不能相信男人,或许称为“不敢”要更恰当一些。尽管早已阅男无数,但她对男人的态度却一直有些矛盾,一方面渴望男人的爱,一方面却又不愿长期委身于一个男人。而她这种心理的根源很可能就在她的家庭之中。她父母好像并不太喜欢她,为了一个初犯的过错,竟忍心将她抛弃。当然,这种事情在一般的平民之家是比较常见的。但问题正在于:陆亚男家并不是平民之家,她家很有钱!既然如此,她父母何以对女儿如此苛刻?须知,这还是一个漂亮、聪明的女儿!合理的解释只有一种——陆亚男很可能是个私生女。她父母,尤其是她父亲,根本就不想养她,从小就对她有强烈的抵触感,这就注定了她终其一生也无法信任男人。而后来……后来的情况可能更糟:当陆亚男得过且过地长到十几岁之后,因为遗传了母亲的美貌,不幸又成了她父亲——也就是养父觊觎的对象。她会发现,她父亲对她的态度慢慢转变了,从爱理不理变成了威逼利诱。不管怎么说,这位少女的家庭地位还是有了显著的提升,而她自己也知道——至少隐约间猜得到,这种提升与她父亲的欲望有着莫大的关联,这也就导致了她和男人的全部关系都是以性欲,而非以亲情为基础。其实早在下海之前,她就已经养成了某种水性扬花的性情,其人的罪咎意识应该是相当淡薄的……那么,问题就来了:这样一个女人为何会去相信天主教?甚至还经常去做礼拜?须知,天主教的第一要义正是在于赎罪。难道她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为了获得那位莫须有上帝,或者说——“莫须有父亲”的宽恕?

                      于是,钟少德直截了当地提出了疑问。

                      “赎罪?”如其所料,对方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后悔、惋惜肯定是有的,但要说到赎罪,开什么玩笑!哼,要是连我这样的人都有罪的话,全上海还有几个人清白?什么原罪、救赎,那套乌七八糟的东西我可不信!”

                      “那你为什么要去做礼拜?”钟少德追问道。

                      “那还用讲?当然是为了求圣母保佑了!”对方脱口而出。

                      不错,这是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也难怪,出来卖的女人大多有些迷信,这跟学历高低没太大关系。

                      “还有,那边的气氛蛮不错的……”对方补充道,“我喜欢天主堂是因为他们不大歧视生意浪女人,不像那些和尚庙道士观,你一进去就好像欠了他们什么一样,其实这里也是这副腔调……”

                      陆亚男突然停了下来,小心地望了望四周,在确定隔墙无耳之后,才压低声音道:“钟警长,我问你一个问题,拜托你跟我讲实话——他们到底想把我们怎么样?”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这座“妇女劳动教养所”,而“我们”自然是指所里的上千名妓女和“疑似妓女”。对方的问题尽管突兀,但钟少德还是一听就懂了,只是,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听说,”对方眼中露出了一丝惊惧,“他们要把我们送到东北,送到朝鲜,让我们去慰劳军队,这是不是真的?!”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钟少德松了一口气,“这怎么可能?当然是无稽之谈!你想想看,现在军列那么紧张,运粮食和弹药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有空运你们这些人?”

                      “啊,我想也是……”对方舒了一大口气,“那依你看来,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们这些人?总不见一直让我们织袜子吧?”

                      “当然不会了……”钟少德略一思索,继续答道,“织袜子是亏本买卖,主要是做给外国人看的,肯定长久不了。我听说,他们还是准备把你们送出去。”

                      “送到哪里?”

                      “应该是苏北、安徽,远一点的大概是江西。运道实在不好的话,被派到新疆也是有可能的。他们想让你们跟男游民结婚,到偏远地区安家落户,开荒种田。”

                      “这……这不是流放吗?!怎么能这样!我们犯了什么罪?”

                      “你们没犯什么罪,也就是妨碍了他们。你想啊,上海就这么点大,要是不把你们这些人赶出去,他们的人又怎么挤得进来?其实不只是你们,我们吃公家饭的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两年不知完结了多少!再往后,大概就轮到工商业了吧……”

                      “不!我不想被流放!我在上海待了二十多年了,我死也不去那些地方!”

                      眼看对方陷入了歇斯底里,钟少德的第一反应是再帮她点一支烟,但苦于身上已经没了存货。望着对方凄楚的神情,他心中一阵怅然……无庸讳言,钟少德本人并不排斥妓女,虽然他知道卖淫妨碍公共卫生。其性质就像他清楚毒品的害处,但却并不热心禁毒一样。在他看来,嫖娼、吸毒之类的行为都不具备强制性,归根结底,是出于公民的自由选择,是一种自觉自愿的自戕行为,其性质就和自杀相近。倘若以政府权力强行禁止,这就等于是侵犯了公民的人权,为专制独裁开了方便之门,真可谓得不偿失。更何况,历代政府从来没想过要彻底禁绝娼妓和毒品。打着禁娼禁毒的名义,当权者们一直都在利用娼妓和毒品,企图获得这两大产业的垄断权,以达到控制国内经济的目的。如今的“人民政府”自然也不例外。没错,它的确是禁掉了各大城市的娼业和舞业,但却把这两者搬进了军政机关,将异性伴舞定为了“领导阶层”的特权。同样,它也没有真的禁毒。在禁止鸦片买卖的同时,它将国内的烟草业全部收归国有,一举掌控了全国的瘾君子,这招可真够辣手的!在钟少德看来,吸烟自然也是吸毒。他曾听一位医生朋友讲过,烟草对人体的危害其实不亚于鸦片。一百年多来,历代政府之所以只禁鸦片而不禁烟草,自然不是为了维护国民健康,而全然是出于经济方面的考量:中国本地的气候并不适宜种植鸦片。优质的鸦片大多来自东南亚,倘若任由其占领国内市场,势必会造成外汇的巨大流失,进而导致外国势力的大规模渗透,因此有必要厉行禁止,代之以有竞争力的国产烟草。这其实是一场贸易战,仅此而已……唉,这个世界眼看是越来越无趣了,要是真没了妓女和麻醉品,往后的日子还真是不堪设想啊……

                      正当钟少德感时抚事之际,对面再度传来了话音:

                      “钟警长,你能不能……救我出去?”

                      他抬眼一看,不知何时,陆亚男已经急哭了。顾不上擦眼泪,她继续向钟少德哀求道:

                      “我真的不想被流放啊,求求你,帮帮我!”

                      装的吧?钟少德的第一反应告诉他。

                      “哦,那你跟我说说,我为什么要帮你?”他摆出了满不在乎的表情。

                      “我早就不是妓女了!他们凭什么收容我?”对方一脸悲愤道。

                      “不是妓女就不能收容了么?那我局里那些同事呢?有几个是真的反革命?最后不还是都吃了花生米?”他装出了强硬的口吻。

                      “我……我很早就得了病……是梅毒……要是出了上海,肯定没药治,你就忍心看我死在外地吗?!”对方又摆出了可怜的模样。

                      “梅毒?我怎么看不出来?”钟少德差点笑出声来,“据我所知,在这个所里,像你这样没查出性病的女人可不多见啊!”

                      “你……看不出不代表没有!你应该晓得,这病是有潜伏期的,要到快发作了才能查出来,我……总有一天会发作的,一定会发!”对方斩钉截铁地保证道。

                      “哦?连医生都查不出来,你怎么就知道了?”他继续打着趣。

                      “我……我就是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肯定会得恶毛病死掉!这就是我的命!”对方一脸铁青,对自己发出了刻毒的诅咒。

                      唉,就算是祛除了罪咎感,这个女人还是免不了自我惩罚啊!现在看来,频繁堕胎,直至绝育,说不定也是她自我惩罚的手段,就和她自以为得了恶疾一样。人这种东西,有时候还真是悲哀啊……钟少德暗暗叹了一口气,同时,对陆亚男的同情又增进了一分。

                      “对了,我可以给你钱!”对方继续努力着,“我家里还藏了两千美金,只要你能帮我逃出去……我想好了,上海是呆不下去了,我愿意去香港……对!只要你能帮我去香港,我就分一千块给你!”

                      “一千块?哇,好大方啊!”钟少德笑道。他了解如今的国内汇市,这一千块杜拉斯非但换不了多少人民币,反倒会给他惹上一身麻烦,很大的麻烦……

                      “嫌不够吗?我可以再加给你啊!一千五,这总够了吧?”对方依然不死心,眼泪汪汪地央求道。

                      算了,再玩下去就太过分了。钟少德总算是恢复了正经,看着几近绝望的女人,他缓缓开了口:

                      “听好了,陆小姐,我可以帮你。”

                      一瞬间,对方眼中又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但是,我只能有限地帮到你。”钟少德的语气波澜不惊,“我只能帮你离开这个监牢。我没办法帮你去香港。出境审批归社会处管,我没这个权力。我只是个刑警,还是个自身难保的刑警,所以只能帮你这些了。等一下我就带你出去。”

                      “谢谢,真的谢谢你!”惊喜之余,陆亚男又现出了一丝忧色,“……可是钟警长,你是放我回去了,要是派出所和里委会再来捉我,我又该怎么办?”

                      “这你不用担心,我帮你开一张身份证明,你拿回去给派出所的人看,他们暂时就不会骚扰你了。再往后,只能你自己想办法了。”

                      “谢谢,你真好!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报答就不必了。”

                      “不,这怎么可以?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我……那个……”对方突然吞吞吐吐了起来,欲言又止了片刻,最终还是鼓起了勇气,“……如果你不嫌弃,只要是我有的东西,你都可以来拿!”

                      唉,你还有什么呢?拉倒吧!望着对方明日黄花一般的容颜,钟少德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样吧,要是真想谢我,那就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就这么……简单?”短暂的犹疑过后,对方仿佛明白了什么,带着些许失望,她终于安下心来,“……好,大恩不言谢!你尽管问——”

                      “你好好回忆一下,在圣母湾一带,有没有一个叫金南琴的女人?”依旧是那个老问题。

                      “金南琴?……抱歉,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答案虽然令人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

                      “没事,或许根本没这个人。你大概不知道,徐成林一直觉得自己有一个小女朋友,他还以为你破坏了他们的关系。”

                      “天晓得,怎么会有这种事?肯定是他一厢情愿妄想出来的!唉,可怜的若瑟……哎?钟警长,你说那个小姑娘叫什么?”陆亚男好像想起了什么。

                      “金南琴。怎么了?”

                      “南琴,钢琴的琴?”

                      “没错。”

                      “若瑟、南琴……好奇怪啊……”

                      “你是说……!”

                      钟少德终于发觉了其中的异样:这两人的名字仿佛是对称的,有种“琴瑟相合”的寓意……照此看来,这位金南琴小姐越发像是徐成林的臆想产物了。这个可怜的小子在无意识中为自己炮制出了一位梦幻佳偶、一段泡影良缘。而这一系列幻想的最终代价,正是他的整个生命。真是凄惨,实在荒唐!……但仔细想来,颠倒迷惑的又岂止徐成林一人?他身边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苦心孤诣,拼死传承画道的高若望、汲汲营营,以良心交换前途的赵顺昌,以及早已丧失生育力,却仍渴望着爱情的陆亚男,甚至,还包括无妻无儿、百无聊赖,以破案为精神鸦片的钟警长本人……看来,世间众生都不免如此,抱着难以企及的美梦,投身日益窘迫的现实,上下求索,九死不悔,宛如扑火的飞蛾,转眼间便化作了灰烬,消散在无尽的虚空中……

                      “唉,全都是捕风捉影……”钟少德最终叹道,不知是为了死去的年轻人,还是为了活着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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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更坏的女人


                        说到做到,黄昏时分,钟少德将陆亚男带出了妇教所的大门。

                        “好事做到底,送你一程——”他拉开了军用吉普的车门。

                        “不,不能再麻烦你了,我自己乘车回去。”陆亚男摇了摇头,一脸的落寞。

                        顺着对方的目光,钟少德看到,马路斜对面刚好有一家出租车公司。

                        也罢,给她留点尊严吧!钟少德并不喜欢放人情债,今日相助乃是率性而为,并没有求回报的意思。

                        将女人和行李送上出租车后,钟少德回到了自己车上。他并没有急着发动车子,而是点起了一支墨西哥雪茄,一面小憩,一面整理起了头绪。

                        在访问了三个间接证人后,案情总算是明朗了一些。先前的三个疑点至少已经解开了一个。如今已经知晓,徐成林夜里经常去的“老地方”应该就是工艺院的阁楼,接下来可以去实地勘察一下,但愿能找到新的证据。而第二个疑点依旧很难解释,落水后徐成林为什么没有挣扎?或许……或许,精神病已严重损坏了他的大脑,抑制了他的反射神经?如此倒也勉强说得通……然而,最让钟少德难以释怀的还是第三个疑点,今天上午,在关玫面前他没来得及说,其实也并不想说:昨晚礼拜堂的那个神秘女人,她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要监视自己?她和徐成林案有关系么?还是仅仅针对调查者本人?毕竟自己并未看清她的真面目,所以,从理论上来讲,她有可能是任何人,甚至也包括他的爱徒——关玫。昨天晚上,自己太轻易地解除了对她的怀疑,这显然是感情用事。联系关玫的身份,尤其是她的真实身份,自己貌似是低估了她的伪装能力……

                        沉思间,钟少德渐渐感到了一丝异样,那仿佛是……一道目光,从他背后射来,犹如小猫的爪子,贪婪、残忍,还带着几分挑逗,令他如芒在背,如坐针毡,难道……是“她”?没错,就是她!她又来了!

                        透过雪茄的烟雾,钟少德看到了反光镜中的虚像——那是一个女人,不错,同一个女人,同一身绿衣,她正站在三十米开外的街对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和他的吉普……

                        “册那!终于出现了!”钟少德暗暗骂了一声,随之采取了行动。

                        他慢慢下了车,一边继续抽着雪茄,一边不动声色地向对方靠了过去。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并没有走最短的直线,而是选择走一个直角。通州路并不宽阔,机动车道不过十几米宽,只要能走到垂直线的位置,一个冲刺,顶多四秒钟就能抓到对方。

                        这招颇为得计,钟少德用余光看到,自己的移动并未引起对方的警觉,那女人依旧站在原地,肆无忌惮地看着自己,甚至还露出了微笑……

                        “真够嚣张的!好,看你能嚣张到几时!”钟少德继续面无表情地接近着。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对方还是没反应,好,沉住气,继续……五米,四米,三米,三米!就在钟少德离冲刺点还差三米时,毫无征兆地,对方突然闪入了身后的弄堂!

                        “册——”雪茄飞到了半空中,一道火星掠过,骂人者早已越过马路,径直追进了弄堂。

                        这是一条直弄堂,昏暗而又狭窄,两边少有门户。借着无隐蔽的地形,钟少德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貌。那是一位少女,准确地说,看年纪像是少女,看神气却又有几分少妇的妩媚。不错,她长得很美,美得难以形容,简直是他见过最美的中国女人!她有一头乌黑的披肩发,青丝随风轻舞,宛如一条条黑色的小蛇,危险而又绮丽。那件神秘的绿衣原来是一身墨绿色的旗袍,高领高衩,镶着深红色的纹饰,与其主人曼妙的身形相得益彰。礼服之下是一对纤纤玉足以及一双赭色的高跟皮鞋。极端诡异的是,凭借如此一身装束,她竟一直领先于钟少德!后者纵然是使尽全力,也只能追到还差十米的距离。十米,这似乎是一个不可逾越的界限。

                        少女跑得不紧不慢,轻松自如,还时不时地回首张望,将一个又一个惬意的微笑送给了追赶者。看到了,他确实看到了,那真是一双不可思议的妙目,简直不似人间所有,极致的深邃,无比的魅惑,在昏暗中还泛出了微微的红光,让钟少德不禁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她太漂亮了,美得我无法直视,尤其是那双眼睛……”在无氧状态下,钟少德猛然记起了徐成林的话,难道说……

                        还没有来得及下判断,前方的少女已经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钻进了左边的小巷。

                        “该死!”钟少德拼出十二万分的力气,紧跟着追进了小巷。

                        好在他这次并没有跟丢,对方依旧在正前方,距离依旧是十米开外。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这条弄堂就快到尽头了。钟少德看到,不远处是一条宽马路,马路上正有一大群人在游行,正好能挡住少女的去路。

                        “好极了!小娘皮,看你往哪里逃!”他不由一阵兴奋。

                        果不其然,又奔出了五十余米后,少女在弄堂口停下了脚步。如今横在她面前的,是一支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全由青年男女组成,足有上千人之众,穿着清一色的人民装和工装裤,打着红红黑黑的标语,高喊着“打倒美帝国主义”的口号。原来,他们都是某某工会的成员,正在进行所谓的“反细菌战大游行”。虽然是一群乌合之众,却正好帮上了大忙。钟大警长甚至觉得,自己对于“劳动人民”的态度确实有必要作些许的改观了。

                        带着胜利者的微笑,钟少德喘着粗气,一步步走向了他的猎物。

                        少女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不知是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还是已经束手无策了。然而,不幸的是,钟少德猜错了。

                        正当目标离他还有十步,几乎触手可及之际,目标突然转过身来,眨了眨美丽的大眼睛,再度抛出了一个微笑,与先前一样,那依然是一个惬意的笑容,带着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自信,稍微不同的是,这次还附上了一丝嘲讽……

                        “呵呵……”尽管对方并没有开口,钟少德却仿佛听到了她的笑声。

                        带着银铃般的笑声,少女回转过身,轻描淡写地,闲庭信步一般,不费吹灰之力便穿过了游行的队伍,宛如一条灵蛇消失在人丛中。马路上的男男女女仿佛完全没有觉察到她的存在,依旧是一派目不斜视的作风,带着异常亢奋的神情,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名义,继续着他们愚蠢的游街……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钟少德惊呆了。

                        “呵呵呵……”诡异的笑声依旧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着,末了,化作了一句亲昵的耳语——

                        “……明天中午,老地方等你哦……”

                        一阵天旋地转,钟少德差点瘫倒在地,还好旁边有一根路灯杆……

                        “金南琴!她就是金南琴!一定不会错的……”扶着路灯杆,钟少德竭尽全力,维系着风雨飘摇的理智,“……但是,她究竟是谁?或者,她到底是什么?!”

                        一连作了十几个深呼吸后,久经沙场的老警探终于平复了心绪。少女留在他脑中的声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方才的事情也渐渐失去了真实感,恍如一场梦,一场白日噩梦……

                        “难道,我也疯了吗?”望着蠕动的人群,钟少德扪心自问道。

                        “不,这不可能。”这个想法立刻遭到了推翻。作为资深业余心理学家,钟少德很清楚,精神病很难在成年人之间传染,虽然不排除理论上的可能,但那需要满足数量众多的,极为苛刻的条件,比如,将一群人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监牢中……很显然,自己与徐成林的关系并不满足上述条件,他不可能将幻觉传染给自己,也就是说,金南琴并不是一个幻象,而绝对真有其人!由此看来,徐成林的病可能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严重……那么,最大的问题就来了:如果金南琴真的存在,人们为什么会看不见她?高若望、赵顺昌、陆亚男、圣母湾的工人、电影院的观众、还有这一整条街的人,他们为何都对她视而不见?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等一下,“视而不见”……明明看到了,却不知道自己看到了,难道说……对,恐怕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催眠术——这婊子一定是用了催眠术!而且,还是一种极高明的催眠术!”

                        催眠术、利用催眠术作案……钟少德开启了脑中的档案库,不过几秒钟,一个案子便应声跳了出来——“梦魔大劫案”!不错,就是它了!那是一个令他终生难忘的案件。

                        案子发生在1924年,也就是二十八年前。一个留法医学硕士利用催眠术,事先控制了一个出纳员、一个银行经理和一个金库保安。在一个黄道吉日,他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那家银行,用一张白纸兑走了金库里的一百根大黄鱼,随后全身而退,消失在人海中。此案轰动一时,上了一干大小报头条,还震惊了法租界高层,神秘的嫌犯也得到了“梦魔”的尊号。租界巡捕房得到了限期破案的条令,一时间倾巢出动,四处搜捕,但收效甚微。凭着高超的暗示手法,嫌犯将警方玩弄于鼓掌之间,不出半个月,派去缉拿他的巡捕疯了两个,死了三个,其中还包括一个探长。后来钟少德出马,费尽千辛万苦,经历连番恶斗,终于将梦魔绳之以法,送上了绞刑架。也正是凭借此案,钟少德由一个小巡捕升到了探长的位子上,从此纵横洋场,叱咤风云……

                        然而,比起如今的金南琴来,当年那位梦魔先生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要将别人变成睁眼瞎,这显然需要深度的催眠,而深度催眠至少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需要施术者和受术者保持很高的专注度,所以通常只能一对一进行。比如梦魔就是分别催眠了三个银行职员,然后再于适当的时机同时唤起。而金南琴却不受这条规律的限制,她可以轻而易举地一片一片催眠:圣母湾的人们、电影院里的观众、以及刚才成百上千的游行者,这真是匪夷所思!然而还不止如此。深度催眠还有另一个必要条件,那就是渐进性,因为是深度催眠,所以必定有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比如当年的梦魔,他是事先用那张白纸操练了好几次,方才在受害者心中建立了“这张纸是支票”的暗示。而在暗示尚未完全达成之前,那些银行职员尽管已经神志不清,但在他们的眼中,白纸仍不失为一张白纸。反观如今的金南琴,她根本就不需要时间!仿佛不经任何过程,一下子就将人拖入深度催眠之中。钟少德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究竟是如何将声音“塞进”了他的脑子?这显然也是一种催眠效应,但自己究竟是何时中了对方的暗示?为何一点也没有察觉?当年为了侦破梦魔案,年轻的钟少德曾拜访过几位心理学家。据他们所言,尽管人类是一种易受暗示的动物,但仍有一小部分人是很难,乃至是不可能被催眠的。多年来,钟少德一直认为,自己就属于这一小部分。当年,他也正因为没有像其他巡捕一样中了催眠,最后才将梦魔一举成擒。而就在今天,就在刚才,金南琴将他高贵的自信心踩在脚下,碾成了齑粉。这女人真是个恶魔,不,简直是最恐怖的魔王!她的身边仿佛有一个无形的魔圈,任何人只要一踏入这个圈子,就会不自觉地丧失神智,陷入疯狂的漩涡。还有她那头长发,黑蛇一般的长发,似乎也散发着诡异的魔力。钟少德分明是看见,这头长发拂过了游行男女的脸庞,甚至还触到了他们的眼睛和鼻子,可是这些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尽是一副木知木觉的表情……她的蛇发应该也是一件催眠道具,是她的法宝,没错,一定是这样!

                        可怕,实在是可怕……想到这里,钟少德的脊柱升起了一丝寒意,头皮也不禁有些发麻了……上次如此害怕,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钟少德已经记不清了。三十年的出生入死,三十年的明争暗斗,三十年的腥风血雨,钟少德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恐惧的感觉。可今天他却发现:自己错了。对手的强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其恶意之深也绝非常人所能揣测。现如今,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徐成林并非自杀,而是他杀。他必定是中了金南琴催眠术,如白日梦游一般,被诱入河中溺亡,甚至还被施加了禁止自救的暗示。这是谋杀,一起天才般的谋杀!凶手手段之高,完全可用鬼斧神工来形容。面对这样对手,就算是在往日的全盛时期,自己又能有几成胜算?更何况是在今天?或许,自己真的是老了……不过……呵呵,还真是刺激啊!难道不是么?能在退休或“被退休”前遇此奇案,逢此敌手,这难道不是上天的恩赐么?

                        “呵呵,大概是某位莫须有的神灵看我实在无聊,所以才跟我开了个玩笑,布下了这个谜局。甚至,就连她本人也耐不住寂寞,偷偷参与了进来,倒也或未可知……”

                        作如是想的同时,钟少德心中再度升起了一股豪气,比往日更加高昂,更加炽烈,那是英雄末路的豪气——

                        “哼哼,好得很!简直是好极了!小娘皮,那我们就好好玩上一玩!纵然形神俱灭,也定要分个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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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笔都写得漂亮!
                          在诗词里长醉 在生活里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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