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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伟大的母亲,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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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UOTE][b]下面引用由[u]浪迹[/u]发表的内容:[/b]

      伟大的母亲,致敬![/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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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UOTE][b]下面引用由[u]浪迹[/u]发表的内容:[/b]

        伟大的母亲,致敬![/QUOTE]
        谢谢!问好!
         心宽天地阔,华发亦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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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UOTE][b]下面引用由[u]寒章[/u]发表的内容:[/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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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好!谢谢。
           心宽天地阔,华发亦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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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热血

                1966年3月,批判“邓拓(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吴晗(北京市副市长)、廖沫沙(北京市委宣传部部长)三家村”的政治运动在全国开展,《五·一六通知》全面展开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1966年6月,北京大学聂元梓《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了些什么?》的大字报贴出,6月2日《人民日报》刊出“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6月清华大学附中“红卫兵”诞生。

                自1965年下半年在船上开展的四清运动中,政治指导员李炳茂说:“小李长在红旗下,没经历过腐朽的旧社会,没有沾染旧社会的恶习,是可以依靠的。”于是我就成了船上的政治宣讲员,在政治指导员和船上政工员的领导下,我主持十四个船员的政治学习和宣讲党的政策和方针。我积极地执行指导员布置的各项工作任务,利用船舶待装待卸和航行中的间隙时间,强行组织船员坐下来学习,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照本宣科地读报刊文章,宣读单位上级下发的各个文件,建立黑板报刊登国家和单位的政治时事大事。

                1966年8月,毛泽东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把文化大革命推向极致,挑起十亿人造反与保皇的残酷内斗。不理解毛泽东行为的中央和地方党政领导,试图将运动限制在文教卫范围里。大学学生如决了大坝的洪水,势不可挡,高喊“造反有理”的口号攻击所有的领导机关。

                1966年8月17日我的船回到长沙,我马上到港务局政治指导员办公室向李炳茂汇报这个航班船员的学习和思想情况,李指导员交给我一份《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指示立刻上船组织船员学习,一定要学深学透。我感到无尚的光荣,因为这是党对我的信任,船队政治指导员是党派下来的,我不听他的还能听谁的呢?

                对待政治学习,船员都打不起精神,学习会上都是撬口不开,用船员通俗的话说:我们只听鼓声下摇(听鼓点声下浆的意思),这些太远了不懂也不想懂。船员们闲谈时总会热火朝天,而大多都是些荤段子。我不同,浑身充满了力量,总感觉自己是新中国的新一代。我如饥似渴地学习新发下来的《毛主席语录》,阅读报纸上的所有文章,力图体会党和毛主席的精神。这次船回长沙,我又增加了一项新的任务,遵照政治指导员的指示,在黑板报上每天更新一条毛主席语录,同时在船上开展“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

                1966年8月,长沙文革之火越烧越旺,学生和政府机关的对持逐渐公开化、白热化。8月19日,我站在五一路口,目送湖南大学土木系二百多名学生游向五一中路市政府,大路两旁站满了成千上万疑惑不解的市民。8·19大学生游行后,市委立即组织批判,说是“右派学生要翻天”,“匈牙利事件会重演”。动用公安人员暗中监视学生动向,立即组织工厂企业的工人成立“工人赤卫队”和“红色政权保卫军”,开赴市委大院来保卫市委,大学生们遭到几千人的围攻和殴打,打得头破血流并被赶出了市委大院。

                1966年8月20日,长沙市委下达指令,号令全市所属企事业单位组织干部工人到湖南大学申讨一小撮右派学生疯狂向党进攻的反革命行为。

                遵照市委指令,全市所有企事业单位和政府机关都组织人马参加游行,游行队伍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绵延十几里,游行队伍前锋到达湖大,后部还停留在五一广场,排队等候轮渡。市轮渡公司停开了银盆岭、三沙矶的航线,集中全公司的二十几条渡船,穿梭如织还是渡不尽游行者。从早上七点折腾到午夜十二点,渡船才把最后一批声讨学生的游行人员接回河东。

                那时的湘江上没有一座桥,来往靠大西门的铁轮渡和灵官渡的木渡船。从大西门码头过河经水陆洲到湖大有八里路。清晨六点,我带领五名船员参加长沙港务局组织的游行队伍,机关干部和在港船员近五百人,集合在长沙港门前沿江大道上,局宣传科科长柳光明作了简单的动员:“根据市委指示,我们立即过河去声讨湖大少数右派学生,他们不好好读书,谩骂攻击校党委和院领导,攻击现在这得之不易的社会主义大好形势,他们的行为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行为。作为工人阶级必须站稳立场,与之作坚决的斗争。”说完四人一排整队出发。我们是第二批过河的,到达湖大办公大楼时还不到八点。

                一到湖大,我和刘利国离开了长沙港的游行队伍,自行观看大楼内外的大字报,办公大楼里办公室间间紧闭,没有一个干部,走廊两边贴满了大字报,大楼前几个学生慷慨激扬地在演说着,他们劝说工人阶级千万莫上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当,把矛头对准革命学生,他们说这是走资派挑动群众斗群众的阴谋。

                新名词、新动向让我和刘利国深感惶惑,惶惑之余青春的热血也蠢蠢欲动。看了两个小时的大字报,我和刘利国便到荫马塘家里看望母亲。吃完中饭,我俩又回到湖大听辩论、看大字报,学生声嘶力竭的声音往往淹没在义愤填膺的工人群众的口号声里。我俩面面相觑更是惶惑,为什么天之骄子们会有这么多不满呢?

                1966年8月23日,《人民日报》发表“工农兵应当坚决支持革命学生的革命行动”的社论,政治风向突然大转,社论成了长沙港青年船员的斗争号令,1962年一同上船的二十几个青年,以廖庆云、赵家林为首,齐聚吉福街海员俱乐部的舞台上,23日彻夜不眠,讨论着社论精神,讨论者湖大学生的演讲和大字报,一致认为应该听党中央的号令,决定成立革命造反战斗队投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实际行动支持革命学生。大家一致推举廖庆云、赵家林为战斗队正副队长,向志明提议的“海燕战斗队”在一片掌声获得通过。第二天,由胡正生起草的“海燕战斗队”成立宣言贴上了港务局大门前的宣传栏里。同时派出所有队员,奔赴大专院校和工厂矿山,抄录大字报和联系观点一致的造反组织,请来湖大学生传经送宝,指导运动。8月25日,长沙港大宣传栏完全被“海燕”占领了。

                真是忽然一夜社论来,万户千家心魔开!

                各级政府瘫痪了,整个社会处于无政府状态中,工厂停产,学校停课、机关关门、市场歇业,全民涌上街头,人人像中邪一样,高喊着“造反有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的口号,高举着形状各异、名称各异的红旗劲舞。造反组织如雨后春笋,二三个人一个战斗队,三五个人一个兵团,有兵团就有司令,一个笑话应运而生:“一根电灯杆倒下来,砸死五个人,其中三个是司令。”

                此时的湖南大学俨然成了革命圣地,全市的造反组织都去那里取经。

                我怀着誓死效忠毛主席的信念投身这场造反运动,怀着义无反顾的献身精神参加“海燕战斗队”,我深信只有经历了大风大浪才能真正脱胎换骨,才能成为名符其实的工人阶级。到8月底,短短几天里“破四旧立四新”的抄家风潮风靡全市,“海燕战斗队”也不例外,相继查抄了几个资本家的家,包括省航运局副局长彭六安的家,彭六安的家早被省局造反组织查抄得很彻底,我们去只找回几本认为不健康的国内杂志。刘利国的革命行动更坚决,他带着我们查抄了他祖父的家,他祖父的家已被街道造反组织洗劫了两次,我们去就是走走过场而己。当然我们更多的活动是四处声援支持各单位的造反战斗队。

                我日以继夜不知疲倦地投身运动,张贴大字报、奔走在长沙各个工矿企业大院里抄录大字报、寻找拜访其他造反组织。并受“海燕战斗队”队长委派,进驻三叉矶湘江航道段发动指导他们成立造反组织,又同几个队员到长沙港务局第二作业区声援李铁凡、李慈顺成立的造反组织。我浑身是劲,自以为在经历电影《大浪淘沙》的大革命时期,一定要成为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成为毛主席的战士。

                9月初,我和罗田径在长沙港大门外宣传栏张贴大字报的时候,遭到到长沙港众多干部的围攻,仅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我们,一下就懵了,正在我们张口结舌狼狈不堪时,胡正生、张资明等几个能说会道的队员赶来,才平息了这场论战。

                1966年9月上旬,长沙港领导们烦透了来串联鼓动的北京红卫兵,在党委副书记郭岐峰授意下,宣传科长柳光明写出一副对联,矛头直指北京红卫兵。

                “今串明串、串再串,越串越少,完蛋了呀!远闹近闹、闹再闹,越闹越臭,过路瘟啊! 横批:万众唾弃。”

                七米长幅悬挂在港务局大门两边,对联一出,顿时引起红卫兵组织和所有造反组织的愤慨,长沙港成了众矢之的,外地来长沙的红卫兵联合长沙的红卫兵组成“揪黑线战斗团”,杀气腾腾地进驻局机关,用一幅更大的对联覆盖住原联,条幅上书写:“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十个巨幅大字。局机关的正常工作停止了,主要干部和最高领导全都隐身了。红卫兵找不到批判对象,几天后收兵回营撤出港务局大楼,外地红卫兵又转战他方继续去传播他们红色的种子。  

                1966年9月中旬,长沙港大批判栏里出现了青年船员沈应陶的大字报,题目是“看‘海燕战斗队’的阶级成分”,大字报上写着:“大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儿子李宗凡,国民党大特务的儿子胡正生,大资本家的孙子刘利国……”我赫然名列榜首。大字报一夜间轰动了半个长沙城,各地红卫兵争相传抄,长沙港的“红色政权保卫军”不失时机地大举反攻,申讨的大字报覆盖了“海燕战斗队”的所有文字。这沉重的打击让年轻幼稚的“海燕战斗队”难以承受,在队部大多数成员的磋商下,大字报点名的三人和另外几个非红五类出身的青年立即退出战斗队,回到生产第一线。9月18日,我离开了战斗队,带着痛苦和惶惑、期盼和等待的复杂心情上了船,我认为这是反革命的阴谋伎俩,总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再次参加革命的。

                1966年9月20日,中央宣传部部长张平化从北京回到长沙。9月24日,张平化指示省委和各级党委“枪打出头鸟”。一夜之间,全省被关押反省、抓捕的造反者数万人,被围攻批斗的“右派”、“黑鬼”、“政治扒手”数十万人。

                长沙港务局的第一个造反组织“海燕战斗队”解散了,廖庆云、赵家林被批判,责令检查交代问题。廖庆云从此退出运动,安分守己地驾船直到退休。

                我暗自庆幸逃过了一劫,幸亏早早离开了战斗队,不然的话,就因为出身,难逃被加重处理。不过我内心总难以平静,日思夜想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张平化支持的“工人总部”、“大专红卫兵指挥部”等团体,成了长沙市文化革命的主要社会力量。被打成“右派”、“黑鬼”、“政治扒手”的人不甘失败,他们奋起抗争,上访串连要求平反。1966年10月,各高校造反学生成立“长沙市高等院校红卫兵司令部”(简称高司)。10月14日,在“首都三司”帮助下,长沙市一中老师叶卫东、长沙港干部李铁凡、李敬林等人,成立了湖南最大的造反组织“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湘江风雷挺进纵队”( 湘江风雷);赵家林带着几个海燕队员加入长沙港二作业区搬运工人李慈顺、唐绍其成立的“湘江风雷卷巨浪战团”,并成为该战团的核心成员。至此长沙市出现了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以“长沙红色政权保卫军”“八一兵团”为主体的和以“高司”“湘江风雷”为主体的两个势不两立的敌对阵营。

                1966年7月底,北京航空学院附中的高干子弟贴出:“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的对联。“血统论”顷刻间风靡全国。1966年9月,毛泽东“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的语录,引导着一场规模巨大的“破四旧、立四新”运动,运动波及到文化教育、出版发行、文物古迹、宗教寺庙、民主党派、学术专家、戏剧音乐、民风民俗、街道名称、商铺名称、日常穿戴、化妆修饰、语言谈吐等方方面面,囊括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每一寸土地,在这土地上生存的每一个国民无一不遭到过迫害、打击、甚至毁灭。

                1967年1月16日,《红旗》杂志发表《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一文。被打成“右派”、“黑鬼”、“政治扒手”的人再振雄风,“海燕战斗队”的成员趁势重新聚集,推举赵家林为队长,长港大楼再次飘舞起“海燕战斗队”的大旗。正当工人造反派们弹冠相庆时,“长沙市高等院校红卫兵司令部”1967年元月与张平化达成“望江楼协议”,与号称百万之众的“湘江风雷”分道扬镳。于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两派阵营的观点,影响到千家万户,一时父子成仇、夫妻反目、兄弟相残的事比比皆是。真是个全民发疯的时代!

                1967年2月,中央文革 “二·四批示”宣布“湘江风雷”“红旗军”等组织为反革命组织。是日凌晨湖南省军区派出部队配合各单位民兵抓捕“湘江风雷”和“红旗军”支队长以上头目,警笛声打破了长沙夜的宁静,到次日十时,全省被捕人数超过10万。从那以后之“高司”成了主导长沙文化革命的力量和智囊,“湘江风雷”和“红旗军”的漏网之鱼,纷纷逃离长沙聚集北京,通过各种途径向中央伸冤告状。

                1967年2月8日,“高司”和“公检法”等12个群众组织成立“湖南省红色造反者联合筹备委员会”(省红联)。3月29日,“省红联”上报中央“三结合”(军队代表、领导代表、革命群众代表结合的省革筹)名单,拟定《夺权公告》,军方龙书金、刘子云等7人,省府领导干部万达、华国锋、孙国治、李照民、郭森等人,工人代表刘秀英、刘正良、唐兴国,农民代表毛泽容、罗迭开、欧国轩,“高司”学生领袖詹先礼、黄绍贤、谌善山,民兵、政法、新闻、省委机关干部代表5人,共24人组成新的湖南省最高领导临时筹备机构。

                1967年4月15日,长沙汽车电器厂“造反有理总队”、曙光电子管厂“联总”、长沙机床厂“3·31造反团”、红旗内燃机配件厂“红总”、建湘瓷厂“红色造反团”、长沙船舶厂“文革筹委会”、市搬运公司“六号门”、湖南橡胶厂“总队”、市总工会“东方红观察哨”等造反组织,联合成立“长沙市革命造反派工人联合委员会”(简称工联),对抗“省红联”。“工联”领导核心小组由五人组成:组长胡勇(汽电工人)、副组长唐忠富(曙光),成员有:许新宝(汽电)、雷志忠(汽运)、孙源泉(红旗厂)。1967年4月22日,章伯森(省委书记处候补书记)、梁春阳(省经委副主任)等干部公开发表声明支持“工联”,带动了各级大批领导干部支持“工联”。“工联”遂成了长沙造反派的核心。

                1966年底,我船运大米到武汉,因武汉的文化革命同样呈现白热化,长江航运局码头搬运工人因两派斗争而停工,船停泊在武汉待卸三个多月,1967年3月,武汉的造反组织“钢工总”被镇压解散,码头生产才稍事恢复,4月初,我船运盐返回长沙,离家乡近半年,长沙造反形势纠结万分,“高司”和“工联”相互攻讦,群殴事件频频出现。“2·4”的恐怖、4月的反攻我都在外地,长沙港“海燕战斗队”虽受到冲击,好在不是“湘江风雷”,战斗队仍在,赵家林仍为队长。

                社会经历了许多的动荡,我的家同样在劫难中挣扎。

                “革命造反风暴”瞬间打破了人与人之间的友善与和谐。岳麓山天马山下往日和睦相处的几十户人家,也随文革大势分成两派,以荫马塘居委会副主任余荫球为首,夺了居委会主任张二娭毑的权,成了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居委会的红色当家人,牢牢掌控着几十户家庭的命运。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被剃阴阳头、批斗、游街,抄家的事频频发生,翻箱倒柜反复寻找莫须有的变天账。当时父亲不在长沙,母亲只能算五类分子家属,得以免去被批斗,抄家风盛行时,因为我家贫,余荫球轻蔑地说:“她家穷得打板凳,没东西可抄”,于是免去了一次重新整理的辛劳。

                抄家、破四旧的风头刚过,净化城市阶级队伍的运动又兴起,一天清晨,五类分子家的大门上都张贴着余阴球等人的革命布告:

                “勒令:XXX,限你家三天之内搬出我们的红色区。”

                母亲见状,一时急得六神无主,身边只有个十四岁的小儿子宗平,能找谁去诉说啊!关上门母子相对哭了两天。第三天,母亲跛着脚走到岳麓山左家垅街道办事处,向正在礼堂里扫地的原党委书记哭诉,原党委书记忙将母亲拉到僻静处,悄悄地说:“我靠边站了,说不上话,这样吧,她再逼你搬家时,你问她哪里是黑色区,要她划个黑色区让你搬进去。”

                母亲回家照着原党委书记的话对余阴球说了,果然让余等人一时哑口无言。

                此计不成再生一计,余荫球又以支援农村建设为由,天天带三、五个人登门,个个冷面横眉,义正辞严。动员母亲下乡去,她威逼恫吓着说:

                “你在郴县有三儿子李宗元,零陵县有老公,那里都能去。你不去,会影响到你的女儿、儿子的工作,要不然我们上他们单位去,让你们全家一起下放。”

                母亲苦苦撑了几天,极度无奈中向原来的居委会主任张二娭毑哭诉,张二娭毑叹了口气,悄悄说:“上级没有这项政策,你问她们要文件看,坚持说有文件就马上走,一定要坚持。”

                母亲似乎又找到了依靠,坚持要看文件,余荫球每天带几个人坐在我家中轮番恫吓,还让他的继子动员荫马塘一带的少年儿童不准同小弟宗平接触。

                经不起近百次凶神恶煞的软硬兼施,受不了被彻底孤立的打击,母亲和小弟宗平整日以泪洗面,精神几近崩溃,最后母亲松口同意到三儿宗元插队的公社去,提出的唯一条件是等大儿子宗凡回来见上一面再走,余荫球以为大功告成,答应了母亲的要求。真是鬼使神差,我的船滞留武汉几个月,等回到长沙,这阵清理城市阶级队伍的风已经刮过去了。不然在那种高压态势下,面对压迫和凌辱,即便我在长沙,又有什么能力与办法去抗争呢?也许还会认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是上策也说不定。

                1969年1月,刚满十六岁的小弟宗平,瞒着母亲和我,到办事处报名下放到华容县潘家公社潘家大队插队落户,临走前他对我说:

                “哥哥,我下乡后,她们就再没有理由逼迫妈妈下乡了。66年运动中的那几个月,我天天做噩梦,夜夜哭醒来。白天,余荫球带着一帮人逼妈妈,妈妈整夜整夜偷偷地哭,哭声还不敢让人听到,生怕人家说是对文化大革命不满。余荫球读高二的儿子,勒令邻居所有的孩子不理我,开口闭口骂‘你这个反革命狗崽子,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还叫人轮流监视我家,我们家的来信都要经过他检查。我苦恼极了,真觉得死也要比现在好。”

                可怕的时代、可怕的运动,让十四岁的少年产生出生不如死的恐惧。
             心宽天地阔,华发亦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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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腥的往事,犹如噩梦,不提,不等于忘却,重提,更需要反思。政治与人性相互玩弄,结果就是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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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态的意识形态操纵的变态的疯狂!敢说这幕前幕后的始作俑者不是个疯子和变态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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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武斗

                      文化大革命运动如翻烧饼一样,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反复数次:

                      1966年“8•19”湖大学生造反,“8•22”抓右派学生,“8•23”工农兵支持造反的学生“9•24”抓黑鬼全面镇压造反派,1966年10月“湘江风雷”成立对持长沙红色政权保卫军;1967年“2•4”大规模镇压“湘江风雷”,1967年“8•10”中央称“湘江风雷”是“革命群众组织”,“工联”是“革命左派”,否定省军区“支左”的大方向、“高司”派溃败、湘江风雷平反。到这个时候,长沙文革运动中的群众基本形成两派:一派是以革命左派自居的“长沙市革命造反派工人联合委员会”(工联)及其相同观点的组织,一派是新保皇派“长沙市高等院校红卫兵司令部”(高司)及其相同观点的群众组织。“工联”派的矛头直指支持“高司”派的省政府和省军区,两派间的对立越来越激烈,渐渐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1967年4月,我随船从武汉回到长沙,长沙正处于武汉同样的状况,码头上静悄悄,工人们都造反去了。自离开战斗队后,我的心一直躁动不安、愤愤不平,渴望再次投入这场史无前例的伟大革命中去。船锚泊后,我游荡在市区里的大街小巷,看着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遮天蔽日的红旗、火爆激烈的辩论场面,热血再次沸腾起来,走到五一路省航运局大门前,遇见局机关“主沉浮造反兵团”正在扩招队员,我没有犹豫就去报名领了个红袖标。走进熟悉的长沙港务局大楼,来到熟悉的造反队办公室,见到熟悉的战友,不由自主地又融合在一起了。

                      4月下旬,长沙“红卫兵长沙市中等学校革命委员会”(红中会)在省军区大门外发起静坐绝食运动,长沙市各造反组织大举声援,绝食现场人山人海、红旗招展,歌声、口号声此起彼伏,高音喇叭昼夜播放着毛主席语录,“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的歌声响彻绝食现场,气氛热烈而悲壮。我和刘利国等十几个“海燕战斗队”成员也前去声援,在军区门口静坐了三天。

                      1967年“6·6”恶性事件发生,位于长沙五一中路中苏友好馆(现长沙市口腔医院)的“高司”联络部遭市民围攻,“六号门”的造反派和“青年近卫军”的成员进攻大楼,大楼燃起大火,大学生四处逃散,遭到追打与围殴,导致多名学生死亡,我在中山路三角塘亲眼看见一名从中苏友好馆逃出的大学生遭到十几人的殴打。这次事件共打死10人,“高司”7人,造反派2人,无辜学生1人;伤215人,其中造反派19人,重伤17人,“高司”受伤77人,重伤43人,赤手空拳前来平息武斗的解放军受伤119人。砸毁省军区卡车2辆,吉普车1辆,摩托车1辆,市公安局吉普车1辆。中苏友好馆围墙、房屋损失约10万余元。

                      届时长沙市内的武斗逐渐升级,“高司”在河东的据点和湘雅医学院的学生组织相继遭长沙造反派组织的围殴,被迫全部撤回河西,并成立“高司武工队”相对抗。支持“高司”观点的工人组织以基干民兵为主成立“红色怒火”武装队伍,集中在河西高校园区,两支武装对厂矿的造反派群众组织伺机实施武装报复行动。河东的各造反组织迅速也建立自己的武装力量,抵御“高司武工队”和“红色怒火”的袭扰,长沙市武斗全面升级。

                      “长沙工联”组建“直属兵团”(政委周国强、团长朱香桂),这是一支长沙市最正规、组织纪律性最好的以产业工人为主的造反派武装。

                      长沙港务局党委、行政和工会工作完全停止了,依赖着少数行政业务部门人员自觉维系着全港码头和船舶的生产。四层楼的局本部,一大半被局里的造反组织瓜分,“云水怒”和其他组织占据三楼,“海燕战斗队”扎营二楼,每人发一杆自制的梭镖,“海燕”成员以驳船队团支部成员和积极分子为主体,扩大到三十多人,全是1962年一道参加工作的青年。

                      1967年6月11日,“海燕”的第一次行动是支援被“高司”、“红色怒火”袭击的长沙船舶厂,我们乘船赶到船厂时,“红色怒火”的人员早已撤退了。我爬上船厂三层楼高的瞭望台,看见靠瞭望窗口下方的地上,依墙半躺着一名护厂的“工联”队员,他身穿汗衫,面色惨白早已气绝身亡,心脏部位清晰可见一个被长矛刺穿、有乒乓球大小的洞,地上没有多少血迹。

                      6月12日,我领了工资便请假回家,河西是“高司”的根据地,刘利国怕我有危险,陪我同行。我们坐轮渡从荣湾镇上岸,河西的气氛异常紧张,处处可见持梭镖和扛枪在路上巡逻的小股队伍,师大和湖大的办公大楼前用麻包垒筑起工事,壁垒森严严阵以待。我俩一进家门,母亲斜靠在床头,面容憔悴,小弟宗平哭着说:“妈妈咳嗽了好多天,昨天还咳出了血,我是六神无主了。”

                      我和刘利国急匆匆到湖大卫生科借了一副担架,二人抬着母亲一路小跑送进长沙市第四医院,幸亏医院没有因为派性争斗影响治病救人,医生细心地诊治后,责怪我为什么不早送来治疗,马上安排了住院。我回到河东告知了姐姐,姐姐闻讯立刻请了一天假去医院照看母亲,姐姐的客轮航班在正常营运,照顾母亲只能由我奔走在河东河西之间。6月16日,武斗升级,轮渡停摆,两岸的交通隔断了,我被困在了河西,心急如焚地守在四医院,母亲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6月19日病愈出院,我陪着母亲一路走回家,叮嘱母亲和小弟宗平:“不要对任何人说我是造反派,只说我在抓革命促生产。”我掏光口袋里的钱,安顿好母亲和弟弟,出门沿岳麓山山路走到荣弯镇,因没有了渡船,我想只有到长沙船舶厂就有办法回到河东,从荣湾镇走龙王港的小路,一口气十几里路到银盆岭长沙船舶厂大门,大门前同样壁垒森严、工事林立,我向守厂的工人讲明身份,他说:“太巧了,你局里有船过来了。”就这样我顺利地回到了“海燕战斗队”本部。

                      武斗升级,为了装备,盛行抢枪风,先是地方各单位人武部、后到各级地方部队机关,全国只是正规的野战部队没有受到抢枪的冲击。

                      长沙港的各造反组织联合成立“护港指挥部”,但是谁也指挥不了谁,依旧各行其是、各自为政。1967年6月19日,“海燕”和“云水怒”瓜分了长沙港务局人武部的二十余条老枪,全是三八大盖,没有子弹。

                      1967年6月20日下午,我们二十余人开一艘拖船奔赴湘阴县,午夜洗劫了湘阴县人武部,收获颇丰,三十几支三八式步枪,一挺日式歪把子轻机枪,二百余发子弹,十几个手榴弹,全是射得出、拉得响的真家伙。回到长沙,“海燕”已是一支装备精良的武装力量了。

                      1967年7月上旬,赵家林把我叫到长沙港务局大楼二楼走廊东头,低沉地问:“零陵来了电报,说你父亲去世了。你要回去么?”我一时无言以对。

                      赵家林关切地说:“现在零陵一带很乱,要问清楚情况才能下乡去。”

                      1967年初夏,道县出现“斩尽杀绝黑四类,永保江山万代红”的口号,到处张贴着“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杀人布告,血腥恐怖的屠杀事例时不时传到长沙,零陵县与道县毗邻,赵家林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回家与母亲商议,母亲哭着决然地说:“好久没收到你父亲的信了,一来就是噩耗,还不知究竟怎么回事。你不能回去,我马上把所有的钱寄回去,要你弟弟宗亮安葬你父亲后马上来长沙。”

                      我遵从了母亲的意见,写信寄钱,刚办好这两件事,合肥的姑母(舅妈)风尘仆仆地闯进家门,见面和母亲抱头痛哭,哭罢坚毅地说:“我知道现在乡下很乱,宗凡肯定不能回乡去,我马上回乡下,安葬小哥哥,再把十八岁的宗亮带来。”我看着满头白发的姑母,悲生心底,忍不住大哭起来。

                      姑妈走后,妈妈一连哭了几天,她担心造反派听见说她同情反革命,只好蒙在被子中哭。姑妈回乡处理好一切,带着弟弟回到长沙,十八岁的宗亮又瘦又矮,我真担心他会是个矮子,两年后再见到他,已经长成一米七的汉子了。

                      从二弟宗亮的口中我知道了父亲最后几年的生活情况。

                      父亲1962年回乡,同辈的一些人还健在,囿于他多年对老家乡亲的扶持和帮助,公社安排他教小学,十二岁的弟弟放牛,两人一年的工分能分到五六百斤谷,加上母亲每月寄去的八元钱,生活较之于土生土长的农民要过得好些,村里所有的喜事乡亲们都会请父亲坐上席,能吃饱饭和暂离歧视,心情随之开朗,父亲的身体逐渐胖了、健康了。1964年,农村四清运动开始,父亲被辞退回家,没有了工分,好在宗亮的工分加了,十五岁的少年,学会了一应农活。父亲日子过得还算清闲,他酒、烟不尝,常常走十几里山路去会友喝茶聊天。

                      1966年9月,公社、大队的青年农民组织起贫下中农文革造反军,开始全面对地富反坏右分子进行批斗,老土改干部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也被纳入批判对象。父亲的厄运也随之开始。最初几个月,父亲只受到小范围内的学习检查批判,到1967年6月,斗红了眼的后生给父亲挂上“国民党反动派大官”的木牌,在禾场批斗后游走村落,父亲在第二次批斗后,身体和意志崩溃了,7月初病倒,因为无医无药,一日重过一日,终于卧床不起。

                      弥留之际,他把宗亮叫到床前,断断续续地说:“我经历了两个社会,国民党派系林立,各自为政且贪腐成风,失败了;共产党组织严谨,作风正派,能领导好国家的。这些年我没能支撑家庭,也是政府的宽宏大度,安排你的姐姐哥哥在国营单位工作,才使我们家衣食无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党的政策好,现在的情形是一些不懂政策的无知青年干的,原来的领导都被打倒了,这种状况肯定会得到更正的。我看不到了,大限将至,告诉对你哥姐,相信共产党,跟共产党走!”讲完这番话后的第三天,父亲便离开了这个他永远没弄懂的世界。

                      父亲的全部书籍和文字被农民造反派抄走了,劫后余生的一点点文字,在父亲第一次被批斗游村时,宗亮彻底将其付之一炬,堂弟李兴隆比二弟宗亮大三岁,在他的回忆下,还原了父亲的两首七绝:

                      山居旷野乐陶然,独愧悠悠待岁遷。

                      多病少闻人世事,余生只合枕头眠 。

                      怕将往事忆从前,检点平生总不然,

                      解放自知觉悟晚,只期莫负再生天。

                      在父亲的后一首诗中,字里行间充满着自我反省,他的自我反省是完全自觉的,是对共产主义的阶级斗争的一无所知和对共产党的盲目信任,无奈政治不容他。悲哉!

                      1967年7月中,先是湖南省军区被抢,我们认为其中一定有阴谋,就按兵不动没去参与,我和几个队员跑到军区门口打听消息,见冲击军区的组织和人员全都安然无恙,回队部向大家介绍情况,人人面呈后悔之色。当一听到163军医院的武器库被打开了,我们立即登上解放牌卡车开赴浏阳河,到达东沌渡桥头,浏阳河十里长堤上停满了汽车,我们下车后直奔163医院,在渡口处是人山人海,三条能载20人的木划子在河中艰难划行,我和队友二十余人干脆游过浏阳河,跑进163医院后面的丘陵地带,五六座军火库,没有一个军人看守,我和刘利国敲开第一座仓库的大锁,里面堆满了几米高的长木匣,我俩从中各挑选了三支有撞针的苏式骑步枪。回到“海燕”总部,清点战果,枪支增加了几十支,一大半虽有撞针,却没找到一颗子弹,拿回的全是烧火棍。

                      7月22日,毛泽东夫人江青说:“‘文攻武卫’,这个口号是对的。”社会同时广泛传诵着林彪的话:“好人打坏人,活该;坏人打好人,光荣;好人打好人,误会。”武装和武斗合法了,“海燕”扩大、优化武装的信心更坚定了,开始了理直气壮、肆无忌惮的新扩张。7月23日,“海燕”全体成员乘坐一艘拖轮、一艘客轮,沿资水、澧水航行,沿途抢劫了沅江县人武部、茅草街镇人武部、南县人武部、津市镇人武部、澧县人武部,返回长沙时人手有两支货真价实的枪和数量可观的子弹,同时拥有捷克式、加拿大式、苏式转盘轻机枪各一挺,马克辛重机枪一挺。

                      我拥有一支苏式43式冲锋枪和一把中号左轮手枪。

                      1967年8月10日,中央支持“长沙工联”,批评“湖南省军区”犯了方向性、路线性错误,中央定性“工联”是革命左派,“湘江风雷”是革命群众组织,军区支持的“高司”顿时土崩瓦解,两岸的交通恢复了,我立即赶回荫马塘家看望信息隔断五十余天的母亲和弟弟,看到她们都安然无恙,放下两个月的工资又离家返回长沙港“海燕战斗队”。

                      “工联”趾高气扬,“湘江风雷”不服气了,又一轮群众相残开始了。“工联”排斥形形色色的社会群众组成的造反组织,这些造反组织是“湘江风雷”的主要力量,于是昔日同生共死的造反派便分裂成泾渭分明的“工派”和“湘派”。

                      1967年8月初,湖南省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成立,以四十七军军长黎原为首,省委书记处书记华国锋为副,结合“工联”胡勇、唐忠富,“湘江风雷”叶卫东,“长沙工人”张楚梗,“井冈山红卫兵”谢若冰,“大专院校红总司”朱顺祥六人。其他社会造反组织“东方红总部”、“高校风雷”、“红中会”、“青年近卫军”等全被排除在省革筹外。名单一经公布,被排除在的群众组织立刻张贴大字报,称省革筹名单是“中国赫鲁晓夫搞的”,说省革筹是“中间派与投机分子联合夺权的资本主义反革命复辟的新形式”等等。他们要求重新成立大联合的革委会。

                      “海燕战斗队”赞同“工联”观点,1967年5月初正式加入“工联”。与局机关干部肖毅昌、白松、赖宇明等人的“劲松战斗队”联合成立“长沙港造反联合体”,坚持维持全局的正常生产工作。结果被“湘江风雷卷巨浪”等组织视为新的保皇派,而且“海燕”的影响在航运系统内部逐渐压倒“卷巨浪战团”,这是战团司令李慈顺不能容忍的事。1967年8月11日,“卷巨浪”趁“海燕”武装人员悉数外出之时,洗劫了“长沙港造反联合体”,五花大绑捆走留守文员肖毅昌,抢走了留在家里的全部有用和无用的枪支,以及宣传文具用品。黄昏大家回到港务局,听到白松的控诉,个个气愤地高喊“踏平‘卷巨浪‘’”,“活捉李慈顺、唐绍其”。

                      面对文革造反以来桀骜不驯如野马般的这群年轻人,稳健的赵家林最终说服了大家:“你们看见李慈顺和那些一起造过反的老工人能开枪吗?打得下手吗?还是想办法先救出肖毅昌,再考虑下一步的对策。”我素来反对内讧,自然站在赵家林一边,极力说服和我交情最好、脾气性格最暴躁、踏平“卷巨浪”最坚决的易双贵和罗国华,他俩一转弯,海燕的队员全都平静下来。冷静地派人去交涉,肖毅昌回来,他也为我们分析了两派力量,剖析了交战的结局:“‘卷巨浪’里的所有成员都很紧张、害怕,大多数人后悔抄了‘海燕’,主张讲和。就是司令李慈顺霸道,他说原本‘海燕’原来隶属于湘江风雷,现在叛变投靠了‘工联’,他说一山难容二虎,‘海燕’要么回‘卷巨浪’,要么解散。我主张尽量避免再起冲突,发生流血事件,因为造反派自相残杀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权衡再三,赵家林为避免与湘派的任何武装组织发生枪斗,率领‘海燕’全体武装人员和全部武器装备加入了“工联直属兵团”。留下“长沙港造反联合体”里的肖毅昌、白松等原机关干部主持全局的文革和生产工作。

                      1967年8月13日,我们一行三十多人全副武装开进长沙市一中“工联直属兵团”所在地,装备精良的队伍,让近二百人的兵团司令梁甘宁喜出望外,将我们编为第一连第一排(一连仅设长沙港和省建六公司武装一、二排),成为“工联直属兵团”的主力。我们在一中教学楼学生教室里打地铺睡了两天,“工联直属兵团”整体移师三四一工程兵学院(现为国防科大),学院自1966年文革开始,彻底停了课,学员都回了自己部队,唯教师留在冷清的学院里,经“工联”总部与学院领导商议同意,空空如也的校园成了“工联直属兵团”的驻地。

                      “海燕”离开长沙港局后,长沙“湘派”武装人员与湘潭“高司派”武装人员从8月10日至9月20日,在长沙南郊暮云市、白马垄和湘潭易家湾发生剧烈枪战,湘潭方面动用了湘麓机械厂制造的轻型装甲车。40天大战后双方死亡92人,受伤百余人。武斗中双方都有虐杀战俘的恶行,湘潭“红色怒火”枪杀了7名“工联”人员来祭坟,“长沙青年”和“青年近卫军”则将抓来的战俘活活垫棺殉葬。

                      和我1962年一道参加工作的彭金榜,从岳阳回来加入“青年近卫军”,参加了长沙南郊保卫战,在战斗中被机枪打死,他的灵堂设在黄兴路司门口市公安局里,市公安局1967年7月被“长沙青年近卫军”占领为其大本营。

                      接着发生的是“湘派”与“红色怒火”在长沙县丁字湾的枪战。枪战中,长沙港“云水怒兵团”成员沈应陶和郭纳初在夜幕里中弹身亡,两人均是1962年和我一道分配上船工作的青年,沈应陶从未参加过运动,唯一一次就是贴出攻击“海燕战斗队”阶级成分的大字报,贴完大字报他就回船航行去了。郭纳初更是本分,连大字报都不去看。真是生死有命啊!这次他俩恰巧船到长沙,一起走进港务局大楼,见“云水怒兵团”1962年入职的同事在发枪,经他们鼓动,一时心动各自领了一支枪,鬼使神差地跟着队伍到了丁字湾,伏在小山岗简易工事里,对着一里外的黑夜盲目地放着冷枪,半夜时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子弹击中胸部,双双气绝身亡。挨在他俩身边的丰达明事后说:“只听见他俩叫了声‘哎哟’,然后是一阵轮胎放气的哧哧声,我把郭纳初背下阵地时,他的身子已经僵硬了。”

                      赵家林,1946年生人,初中毕业,为人厚道、老成持重,处事中庸。要不是他的掌控,几十个血气方刚的“海燕”青年绝不可能在疯狂的文革中毫发无损、全身而退。是他力主加入“工联直属兵团”,从而避免了与本局造反组织的决裂武斗,也避免轰动长沙的那几次血腥的武斗,今天细细想来,此决定的确是上上之策。

                      1967年8月16日,我们刚吃过早饭,“长沙工联”总负责人胡勇在工联直属兵团司令梁甘宁的陪同下,来到我们排的住处,传达省革筹的指示,根据中共中央决定,湖南省以四十七军军长黎原为首,结合革命干部和造反派代表组成的湖南省革命筹备委员会,于今日中午抵达长沙,经省革筹全体人员研究,决定由“工联直属兵团”派出武装人员负责省革筹的安全警卫工作。经“兵团”研究报请省革筹领导小组批准,决定由“长沙工联直属兵团”担任这一任务,兵团司令梁甘宁指派一连来执行,具体分工是一连一排直接负省革筹的贴身保卫,二排(省建六公司)负责省革筹驻地湖南宾馆外围的安全。

                      8月16日上午八点,我们一排荷枪实弹乘二部四十七军的嘎斯六九,随一长溜小轿车驰到长沙黑石铺飞机场,十一点左右飞机徐徐降落,接到大腹便便的一行人,上车直接开进湖南宾馆。我平生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么多、这么大的官:黎原、郑波、华国锋、章伯森、梁春阳等人。看着身穿便装、高挑白面、文质彬彬的黎原,我怎么也不敢把他与金戈铁马的将军相提幷论。

                      进入湖南宾馆,赵家林、梁甘林等人陪着黎原、华国锋走进宾馆大门,从电梯直上了八楼。我们则集合在大楼前门草坪上,五分钟后,四十七军钱参谋长在队列前布置警戒和哨岗:“围墙收发室为第一道门岗,一米外画道警戒线,四人一班,一小时一换;军队派一名徒手军人和一名省直干部随同站岗,他们负责接待来访的群众和各地干部。围墙里到宾馆楼厅前五米处设第二道警戒线,两边建立工事各架一挺机枪。后门岗哨二人,流动哨四人;八楼电梯门岗哨二人,徒手军人二名。武装人员安排你们自己负责,我会随时查岗的。对持有枪械武装者,不听劝阻强行冲击到第二道警戒线的人,第一次朝天开枪警告,不止步者,你们有权开枪击毙,绝不能让任何人冲进宾馆大楼。”

                      接着郑波副军长讲话,看着那五短身材的军人,圆圆的脸上崁着一双圆圆的透出军人杀气的眼晴,真是不怒而威,这才是我想象中的军人!他讲话极其简洁扼要,他说一是要高度警惕,服从命令,坚守岗位。二是要严格执行政策,决不允准擅自开枪。三是所有安保人员除开餐时间外,任何人不得在八楼逗留。

                      我和刘利国分配在宾馆一楼东头的107房间居住,第一次走进长沙市最高档的(时湖南宾馆是长沙市最好的宾馆)住房,真如刘姥姥进大观园,格外的新奇、兴奋,第一次睡席梦思的滋味更是让人终身难忘。

                      湖南宾馆的内部餐厅设在八楼,我们一日三餐非得三次往返于八楼,餐食非常精细可口,早餐稀饭、雪白的馒头和卷子,几碟咸菜,不限量。中晚餐四人一桌,四菜一汤、荤素各半。这是我有记忆以来平生第一次享受到的优厚待遇,至今回味起来,乱世中能得到如此享受,真是不枉此生。早餐时一般难见到军人,军人黎原、郑波从不到餐厅,餐饮全由生活秘书安排在自己房间里享用。华国锋、章伯森等其他省委干部则按时在餐厅用餐,我们如果准时上八楼吃饭,每次都能见到他们,有时还能同桌吃饭。第一天吃早餐,我与华国锋、章伯森就同过桌。廋小的章伯森匆匆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小碗稀饭离席而去;高高大大的华国锋一连吃了三个馒头,喝了三碗稀饭,才心满意足地走了。回到一楼,我向“海燕”的弟兄们炫耀看到的情景,谁也不相信,约定第二天如时在八楼就餐,结果十几双眼睛见证了我说的话。

                      在湖南宾馆惬意地享受了四天好生活,1967年8月20日九时许,长沙“工联”胡勇气急败坏地闯进宾馆大楼,怒气冲冲地乘电梯直上八楼。见此,我知道一定有大事发生,几分钟后伺机上到八楼,出电梯门就听见省革筹办公室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我悄悄朝门里一瞧,只见“工联”的胡勇和“湘江风雷”的叶卫东面红耳赤地在互相指责。胡勇说:“今天凌晨你们‘湘派’骨干‘东方红造反兵团’袭击抢劫了‘工联’总部,损失虽然不大,这口气实在难咽。”叶卫东说:“我一直在省革筹,他们抄你总部关我什么事?”气得胡勇捶胸顿足,大骂:“什么鸡巴大联合,尽在背后搞鬼!不搞了,‘工联’退出省革筹!”叶卫东也毫不相让地说:“你不搞大联合关我鸟事,哪个想和你联合!”黎原和华国锋几乎是在哀求双方“莫破坏大联合的大好形势”,胡勇不管三七二十一,噌地一下站起来大叫:“散伙,不联合了!我走,我的人全走!”他不顾黎原华国锋等省革筹成员的劝阻,边走边对梁甘宁、朱香桂说:“叫上直属兵团一连的人走,还警卫个屁!”

                      就这样我们奉令撤出湖南宾馆回到三四一工程兵学院。1967年8月21日清晨,“工联直属兵团”一连兵发五一广场,“工联”前线指挥部命令我们一排(“海燕”)进攻位于解放路的“东方红造反兵团”总部,二排(省建六公司)拱卫五一广场银苑茶楼和湘绣大楼,以保证一排的后防和退路。

                      我们三十多人在五一广场南端列队,一辆汽车改装的装甲车开路,钱竹生等四人上车,其他人分成两队沿黄兴路左右两侧尾随装甲车向南挺进。装甲车开得太快,开出不到二十米,车子已经没有了踪影。我和罗国华沿黄兴路西侧冲在最前面,跑到司门口中行储蓄所门前时,只听见后面焦急的呼喊声:“回来,快回来!”我俩止住脚步,将身子贴在储蓄所外墙上,刚回头张望,“哒哒哒”一梭子子弹打在头顶上一米多高处,墙灰和打扁了的子弹头落在我头上,我顺手拾起两颗弹头,弹头还烫手。我俩转身跑进“姊妹花服装店”,我们的人已在二楼做好了掩体。赖宇明说:“现在工湘两派的组织几乎全部参加了武斗,形势太乱了,省革筹和四十七军在努力调解,我们刚接到命令,停在进攻,固守在现有阵地等候通知。你俩不知道,再冲过去二十米就没命了,那是市公安局大门,‘青年近卫军’在市公安局大门口架着两挺重机枪,幸好你俩退了回来,真的命大!”我这才知道“工联直属兵团”一连七十多人面对的不光是“东方红造反兵团”刘定安的人马,还在面对“湘江风雷金猴战团”、“长沙青年”、“长沙青年近卫军”等社会武装力量,整个黄兴路上没有工联的驻点,全是湘派武装。

                      上午十点,“工联直属兵团”一连遵照上级命令,退守司门口东北角的长沙手工业联社和西北角的姊妹花服装店,由此保障到五一广场东南的银苑茶楼和西南的湘绣大楼的退路畅通。司门口东南角的长沙妇女用品商店是“湘江风雷金猴战团”的阵地,西南角二十米市公安局是“青年近卫军”的据点。两边人影清晰可见,双方的枪却是毫无目标地射击着。几个小时过去了,省革筹和四十七军的调解毫无成效,责令双方停火的命令迟迟不见下达。刚吃完后面送来的干粮,下午二点,市里的枪声渐渐稀少,黄兴路上从南面大步走过来一群人,有徒手的、也有持枪械的,佩戴的红袖标有“湘江风雷”、“红中会”、“青年近卫军”、“井冈山”等各个组织的。走在最前面的是十几个“井冈山红卫兵”的女中学生,她们边走边齐声高喊:“缴枪不杀!”她们身后时不时有人向我们开上几枪,子弹打在服装店二楼木天花板上,冒出缕缕轻烟。

                      直面楼下活生生的人,我们谁也不敢向人群开枪,见此状况,赵家林果断下令全体队员后撤,此时,湘派武装已经占领了姊妹花服装店到五一广场途中的多处建筑,退路被切断了,我们只能翻墙越顶,向五一广场的湘绣大楼和银苑茶楼撤退。守卫姊妹花服装店的“海燕”人员由我和谭可成断后,前面的人刚攀越过太平洋小百货商店,商店的后门就被踢开了,几个全副武装的人冲了进来,情急之中,我和谭可成赶快翻墙进入太平洋商店售货大厅。大厅里只有一名姓朱的守店青年职工,他将我们藏匿起来,自己出去应付,半个小时后他回来说:“‘工联’负责守卫五一广场到韭菜园的‘六号门’撤走了,你们的人都没能走出去,被包围在湘绣大楼和银苑茶楼里。现在到处是‘湘江风雷’和‘青近’的人,见到‘工联’的人就抓,你们这身打扮是回不去的。”执行任务时,我们统一着工作服,带上“长沙工联”的红袖标。为能安全避险,小朱拿来他的衣裤,我和谭可成换好,将枪和工作服全部留在太平洋商店,等到下午五点,听见街上的吵闹声渐渐平息,我俩出后门经岳王街回到长沙港务局。

                      几个小时过去了,听着五一广场传来的零星枪声,被包围在五一广场的同事们一直杳无音信,这让我十分担心。谭可成晚饭前回家去了,我草草在长港食堂吃了饭,走出大楼,站在五一路西头惴惴不安地朝东观望,晚上八点半,五一广场西南角湘绣大楼顶部冒出滚滚浓烟,十几分钟后形成熊熊烈焰,火光印红了半边天,市民纷纷朝五一广场涌去,整个广场沸腾了。我的心揪得更紧了,死盯着广场方向的几个路口,约半个小时后,见罗志荣、罗田径等几个人走来,我高兴地迎着他们,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讲述中,我知道了这场战斗的许多精彩故事。

                      上装甲车的钱竹生和史胖子受伤送进了医院,其他的人员撤进广场东南角的银苑茶楼,晚上八点钟,对面一连二排(省六建)驻守的湘绣大楼四楼起火,广场东北角长沙五金采购站楼上的“长沙青年”,用高射机枪燃烧弹扫射湘绣大楼,击中四楼成品仓库,成堆的绣织品燃烧起来,一连二排人员去救火,却发现整个大楼都停了水,只能任凭火势漫延,直到烈焰冲天,围观的市民冲开了包围大楼的湘派武装人员,进入火场,双方武斗人员和广大市民搅合在一起。“工联直属兵团”的人员趁机弃掉长枪,混入人群走出五一广场。在五一路广场北的五一路至韭菜园一线停着许多辆军车,一些军人在车边询问来往行人,凡见到从湘绣大楼和银苑茶楼逃出来的“工联直属兵团”战士,不问人数,见一个送一个,军车立即启动护送其回三四一工程兵学院。谢天谢地,“海燕”的所有成员钧安然无恙。

                      这场武斗使湘绣大楼变成了一片瓦砾,里面上千万元绣品和原材料被彻底焚毁,成为长沙市武斗中损失最大的一次。湘绣大楼遭枪击燃烧的原因,1970年一打三反中,社会组织“长沙青年”司令夏菊初枪毙前作了如实的供述。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庆幸和炫耀自己命大,子弹离头二尺与死神擦身而过,我还轻蔑地嘲笑对方枪法太差,不到三十米的距离居然打不中。直到1970年11月,离开闹了几年的“革命”被发配到三线,经过痛苦的反省,我才深深明白:他们也和我一样,是不敢更不愿意枪杀站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生命,让自己的双手沾上鲜血呀!这时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把人教育成杀人的工具,非得有泯灭人性丧尽天良的霹雳手段啊!

                      1967年8月22日,一早我匆匆赶回三四一工程兵学院,只见“工联直属兵团”驻地里一片狼藉,精良的武器装备几乎丧失殆尽,从战场上带回的短枪也寥寥无几,此刻,若有任何一支“湘派”武装前来挑衅,我兵团一百多赤手空拳的人必将遭全歼。

                      随黄兴路的枪声停息,长沙市内所有“湘派”组织联合抄砸了“工联”的基层单位,人员纷纷被抓、物资被洗劫,分散在各工矿企业和机关的“工联”基层组织相继撤进长沙汽车电器厂。长沙汽车电器厂位于东风路9号,是市内知名的大中型企业之一,文革中成为“长沙工联”的大本营。1967年1月6日上海造反派夺取市党政大权,成立“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全国刮起“1月革命”的夺权风暴。1968年4月8日湖南革委会成立,气电造反派的主要负责人胡勇出任省革委副主任,许新宝出任长沙市革委常委。

                      形势严峻,司令梁甘宁和政委朱香桂当心“工联直属兵团”遭“湘派”的武装剿灭,率领残败不堪的队伍溃退到气电厂,我随着人群散漫地走着,沿途景象像极电影里大溃退的场景,一个个散兵游勇垂头丧气、狼狈不堪。气电厂大门两边各垒了一个较大的掩体工事,摆放着几挺轻重机枪,严陈以待。进入大门,场景异常混乱,人群川流不息,很多人如无头的苍蝇四处乱窜。气电接待处的人个个手忙脚乱,全乱了章法。最有组织的还是“工联直属兵团”,我们进入气电厂集合在操坪上,听“工联”铁嘴周国强慷慨激扬的演说,一百多年轻的心重又振作了起来,个个激起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随即按建制雄赳赳地返回三四一工程兵学院。

                      1967年8月24日,经过省革筹的调解,长沙市反“工联”的风潮逐渐平息,随后省革筹统一组织了“文攻武卫指挥部”,将工湘两派的武装力量重新纳入省革筹领导之下。四十七军也对“工联直属兵团”重新配备了清一色的五六式步枪、冲锋枪和轻机枪。并派军人进行军事培训,“海燕”排来了个易排长,上级介绍说他是战斗英雄,参加过南越的丛林战,是军中有名的拼刺高手,怕他牺牲在越南,经历了几次战斗后调他回国。尽管社会上仍出现许多大大小小的武斗,我们住在三四一工程兵学院里,每天无所事事,要么带着机枪、步枪到学院打靶场练习射击,五六式的机枪和步枪,五四式手枪,我无一不会;要么三五成群私藏几个手榴弹,溜出工程兵学院,到烈士公园湖里去炸鱼。

                      这段时间我如置身桃花源,安全而宁静。一有时间,我就在工程兵学院的教室和办公室里寻找书籍,学院的图书馆、教研室、办公室早已封存保管,谁也不能随便冲击,我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找到一本《林彪轮军事》,什么一点两面、三三制等战术全部囊括书中。

                      就在我们最清闲的时候,1967年9月4日中午至5日下午,长沙“湘”派武装与“高司”派在长沙县莲花桥、九江庙、坪塘镇的长沙市第二十四中学一带发生大规模武斗,双方294个单位的3954人投入了混战。

                      自1967年中央“8·10”决定后,长沙“高司”总部和同观点的组织一起撤退到湘潭,“高司”和观点相同的组织联合组建“长沙地区自卫抗暴指挥部”,制定以坪塘为跳板,“解放河西”(长沙湘江西面)的战略方案。“火烧湘绣大楼”事件发生后,“高司”更是高喊“打回长沙去,解放长沙市”的口号。8月10日“高司”在易家湾的进攻被长沙“湘派”武装遏制。8月22日,“高司”和湘潭“革造联”开辟第二战场,挺进坪塘,控制长宁公路。8月26日,“高司”派200多武装人员进驻坪塘二十四中学、九江庙、含浦一带。9月4日上午,“湘派”武装在莲花桥遭遇“红色怒火”,将其击退围追堵截在坪塘二十四中校区里,5日凌晨总攻,上午校区枪战结束,双方伤亡惨重,“高司”死亡30人,“湘派”死26人。双方被俘遭枪杀者21人。其中“湘派” 2人,“高司”19人(含负伤后补枪至死的8人)。1962年和我一道参加工作的长沙港青年船员周国伟(长港云水怒兵团),因在坪塘拖轮船上枪杀了一名俘虏后来被判处了七年徒刑。

                      省航运局、长沙港的“湘江风雷”和其他造反派组织组成“坪塘抗暴联合指挥部”,请出原四十七军参加过湘西剿匪的军官,现任省航运局局长的刘春发担任总指挥,分乘多艘客、拖轮开赴坪塘码头参战。9月4日,“工联直属兵团”“海燕”武装人员奉令固守长沙县莲花桥,我们在莲花桥小山上喂了一晚的蚊子,没见到一个人来进攻,9月5日上午接到通知,警报解除可以返回三四一工程兵学院了,因为知道航运系统的大批人员在坪塘,我们便驱车下午到达坪塘。战场上一片狼藉,我走近二十四中,校大门外左侧躺着个死人,天顶盖被掀去一大半,右手五指弯曲扣在脑袋里,脑髓散在身旁,真惨不忍睹!到第一间教室又见两具尸体,我不想再看下去了,随人群登上中学教室后面的小山,山沟里横七竖八躺着六、七具尸体,我赶紧离开人群到轮渡码头客轮上找寻熟悉的同事,正遇刘春发局长,他苦笑着说:“船一靠岸,我就成了光杆司令,正好,我也落得个清闲。”

                      一生中唯一见到的惨烈场面,让我从心底里痛恨战争!祈祷世界永远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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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UOTE][b]下面引用由[u]杨超[/u]发表的内容:[/b]

                    血腥的往事,犹如噩梦,不提,不等于忘却,重提,更需要反思。政治与人性相互玩弄,结果就是悲剧。[/QUOTE]
                    只有真实地还原历史,才能有切中顽疾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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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差北京

                          1967年9月9日,解放路武斗中受伤的几名伤员,向“工联直属兵团”团部强烈要求去北京治疗枪伤,经“工联”总部研究,同意由伤员所在单位派人护送,经费亦由其担负。“海燕”一排负伤的人员有两个,是最先钻进汽车改装的装甲车中的钱竹生和史胖子,装甲车开到南门口被子弹射入车厢而负伤。史胖子后背一道弹痕,不深,十天痊愈了;钱竹生被子弹打在右小腿肚子上,挖走了一大块肉,经湘雅医院二十天的治疗,伤口愈合,小腿肚子永远凹平,走路一瘸一拐,他请求到北京协和医院做康复治疗。赵家林说我是去北京的最佳人选,就将护送钱竹生到北京治疗的任务交给了我。同行还有长沙西区房屋维修队和省建六公司伤员两名及陪同人员两名,其实伤员的伤早已痊愈了,只有钱竹生的康复情况差点,他们无非是借口到北京游玩罢了。“兵团”指定我负责六人到北京的一应事宜。

                          北京,是全国人民心中至高无上的圣地,谁都会把在天安门前照的像片拿到人前炫耀。那时工人和机关普通干部工资低,又没有假期;乡村的农民靠工分度日,一年到头难得看见几块钱,从没有旅游一说。当时城镇职工工资低,如我,1962年当学徒,工资15.5元。1963年出师,工资加到31元,1964年提一级,工资为34元。34元工资一直拿到1974年,整整十年工资都在原地踏步。因为是计划经济,地方所属工矿企业画地为牢,没有几个单位与北京有业务上的往来,单位出差轮不到工人,就连干部出差到北京的机会也很少,谁也没有余钱和时间去朝拜心中的圣地——北京(当然大串联时的红卫兵例外)。

                          听到能去北京了,我受宠若惊,喜出望外,就连母亲也高兴得彻夜难眠。1967年9月11日下午,我穿上干干净净的工作服,中午到“工联直属兵团”总部拿到六张卧铺票和介绍信,约钱竹生和西区房管局小黄等六人,乘“工联”总部的卡车到车站,长沙铁路工务段的“工联”战友送我们上火车,他说:“北京直达列车已经停开,短途火车没有卧铺,你们只能乘车到武昌,我与武昌站联系,给你们搞卧铺。要么别走了,等恢复了长沙开北京的直达快车再走。”

                          我问:“到武昌能拿有卧铺吗?”他说:“武昌开北京的车多,我先联系,你们到武昌转票,应该没问题的。”我将情况告知另外五个人,大家一致同意从武昌转车。他送我们到一站台,上了硬座车厢,留下武昌联系人的方式便匆匆而去。

                          硬座车厢里挤满了人,三人座位上挤着五六个人,座位下人挨着人睡在报纸上,行李架上也一个挨一个佝偻着头半坐半躺,一双双臭脚在座位人头上晃动。我们在又脏又臭的车厢里坐了十四个小时,次日七点到达武昌。长沙车站的人没有食言,我们在车站顺利换好当天下午五点的卧铺票,几个人便走出武昌站直奔长江大桥。钱竹生右因小腿的伤,行走缓慢,我扶着他走进大桥桥头堡,乘电梯到桥面,叫他看看大桥和长江就回车站去,他依着桥栏一瘸一拐地前行。我带小黄等人在汉口六渡桥吃了豆皮,看了江汉关。

                          9月12日下午三点我们登上火车卧铺车厢,昨晚一夜没睡,四点就昏昏入睡了。半夜突然被人挤醒,抬头一看,卧铺车厢里又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我的卧铺挂边坐着三个人,见我醒来,挤在身边的一个年轻姑娘歉意地笑笑说:“几天没睡了,能让我在脚头睡一下吗?”我侧身向里挪挪,蜷缩起双腿,她侧身卧下,两条腿放在了我的身上,呼呼大睡起来。13日上午到河南信阳,不知又会停留多久,我离开卧铺挤出人群下车到月台,早就嘴馋信阳的烧鸡,我在月台提篮的小贩手中,花0.6元钱买了一只烧鸡,又花0.1元钱买了5个熟鸡蛋,还是昨天中午在汉口吃了东西,我迫不及待地就着辣椒酱狼吞虎咽起来,除了辣什么味道真说不出来。

                          火车9月13日晚上十点抵北京,从武昌一路走走停停爬行了十七个小时。下车我们一行人找到北京协和医院,已经近晚上十二点钟了,医院挂号大厅没有长凳,几个人挤成一堆就地而眠。第二天,我拿着湖南省革筹开具的介绍信,直接找到医院办公室,医院马上安排了会诊,得出的结论是:“三个伤员的伤口基本愈合,根本无需住院,康复治疗在湖南同样可以。”没开一点药,就打发了我们,前后用了不到半小时。我很高兴,伤员却个个垂头丧气。

                          六个人来到湖南省驻京接待站,站长给我们安排到小旅社,三人一间房,旅社开在四合院里,清雅整洁。在这举国混乱的环境里,能找到这么一处净地,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1967年9月15日,穿着工作服,斜背黄书包,赶赴梦寐已久的圣地——天安门和人民英雄纪念碑参观游玩、照相留念,身临其境心中充满骄傲和自豪。在专门设置的照相点,填写好统一印制的信封,1元钱于天安门和人民英雄纪念碑两处,照二张相片,底片和十张冲洗的相片,包邮到家。

                          离开人民英雄纪念碑,我们六人来到前门大街32号赫赫有名的北京烤鸭店(全聚德),1966年文革初,北京的造反学生破四旧砸了全聚德的招牌,迫令其改名为北京烤鸭店。我们上二楼点了一只烤鸭,烤鸭重五斤左右,鸭架做成冬瓜汤,分盛二个海碗端上来,另点了二荤一素,六个年轻人风卷残云三下五除二吃个精光,几乎连骨头都吃掉了。烤鸭2元钱一斤,素菜0.1元一份,荤菜0.20元一份,米饭0.03元一两,结账共12元,他们每人把二元钱交到我手中时,我一直叹息烤鸭没吃够。

                          回到旅社,越想越觉得没吃得过瘾,第二天约上钱竹生再到烤鸭店,买了半只烤鸭,点了一荤一素,两人又痛痛快快大吃了一顿,每人花费了3.5元钱。

                          北京的菜不合我们南方人的口味,餐馆里无论什么菜,都放上浓浓的芡粉汁,勾对成糊糊的汤,为了口味,我们总是买2元一斤的熟酱鸭来下饭。

                          钱竹生似乎沾染了北京的圣气,走路明显比来时好了许多,基本能跟上我们的步伐,在北京的日子里,我们游遍北京大学、清华大学、长城、故宫、天坛、北海公园、卢沟桥等名胜古迹,那个时候所有的公园和名胜古迹都不要门票。

                          1967年9月22日,我们到颐和园划船,凭介绍信租船不需要押金,每小时0.1元象征性的收费,登记后给了我们两条船,我们兴致勃勃地在昆明湖里划船竞技,玩得不亦乐乎。小艇划到十七孔桥时,我看着清澈的湖水,吟诵起毛泽东的诗句:“莫道昆明湖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吟完诗一时豪兴大发,首先跳入湖水,长江的激流我都不怕,这区区如死水的昆明湖又岂在话下?我接连用蛙泳、侧泳、自由泳等各种姿势翻滚在湖面。接着也有两人跳下来和我一同戏水追逐,游兴正浓时,岸边跑来几个带袖标的人,厉声高叫:“上来,上来!这里不准游泳!”昆明湖里戏水,这又是我一桩骄傲的记忆。

                          湖南省革筹驻京接待站软硬兼施地劝我们早日回长沙,我带的差旅费不多,好在住旅社不用自己出钱,看看口袋里的钱一天天减少,我找到站长说借点钱,他说借钱可以,但你得带大家在国庆节前回长沙去。我没答应,已经无忧无虑地玩了十多天,再过几天就是国庆节了,在北京过新中国的第一个圣大节日,是我梦寐以求的夙愿,岂能轻易放弃?所以对站长隔三差五的劝说置若罔闻。

                          9月27日,站长请我们吃饭,一脸苦相地说:“上面有规定,外地进京的人必须在国庆节前离京,你们玩了半个多月,该回去抓革命促生产了,滞留在京的湖南人不少,请你们帮忙带个头,你们是省革筹介绍来的,只要你们一走,其他的人我就好处理了。”吃完饭,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拿出一本登记薄说:“在上面签个名字吧,你领一百元做差旅费吧。”苦苦哀求加上金钱收买,我松口了,同意带头回长沙,站长很高兴,立刻为我们买到六张卧铺票,票价24元一张。

                          9月28日下午离开北京,二十八个小时后回到长沙。

                          一下火车,我便见到长沙“工联”陷入与“省无联”的争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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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UOTE][b]下面引用由[u]浪迹[/u]发表的内容:[/b]

                        变态的意识形态操纵的变态的疯狂!敢说这幕前幕后的始作俑者不是个疯子和变态狂?[/QUOTE]
                        可怕的阶级斗争思维,可怕的文革思维!可怕的“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可怕被洗脑的亿万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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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哉省无联

                              1967年7月以后,工、湘两派产生意见分歧,进而日益加深。“工联”派认为“文革”取得了初步胜利,必须紧跟党中央实现大联合,建立省、市革委会,革命造反派在权力机构中理应占有一席之地。“湘江风雷”派思想激进,认为“文革”任务远未完成,搞大联合、成立革委会是穿新鞋、走老路。

                              1967年8月3日,湘派“高校风雷”、“红旗军”、“红中会”等23个组织在红色剧院开会,反对“工联”派的观点和策略,商议成立以“湘江风雷”为核心的省会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筹备委员会。8月16日,不满中央文革小组确定的省革筹小组名单,从“湘江风雷”阵营中分裂出来的“湘江风雷接管委员会”首领张家政,串联成立独立于省市革筹之外的群众性“文攻武卫指挥部”,将矛头指向“工联”和省革筹的华国锋(原省委书记)、章伯森(原省委书记处书记)等人。

                              湘派中的“高校风雷”、“红中会”等组织还公开宣传“新思潮”,“新思潮”认为:“科学社会主义面临着现实的严重挑战。解放十七年来,中国自下而上形成了与人民群众严重对立的特权阶层,造成中国的不民主和不平等,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成为社会向前发展的桎梏。第一次文化大革命的任务是推翻以周恩来为代表的红色资本家、实现巴黎公社的民主选举。”

                              1967年8月12日,受北京反周恩来思潮的影响,“红中会”长沙一中“齐卫东战斗队”与“夺军权”战斗队,分别在大街上张贴《打倒党内最大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周恩来》与《誓死揪出周恩来的严重声明》等大字报。他们的反周行动,遭到“工联”派的坚决反对。反周活动在省革筹与“工派”组织、“湘派”内的许多造反组织指责下,很快偃旗息鼓了。

                              1967年8月30日,“高校风雷”等组织起草《八·三○声明》,串联了25个“湘派”组织签名公开发表。声明不仅批评省革筹,而且提出“誓死揪出‘二月镇反’的黑主帅”的口号,公开指责“工联”领导人是“修正主义”、是“右倾机会主义”。

                              我的观点和所有“海燕”成员的观点同属于“工联”派。1967年9月5日,我亲眼目睹了坪塘二十四中的武斗劫后的惨状,心中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惶恐和疑惑,常常自问这究竟是为什么?这些战死的年青人真就该死吗?第一次用自己的简单幼稚的思维来度量我参加的这场革命。

                              1967年9月29日,“湘江风雷接管委员会”、“青年近卫军”、“红中会”、“高校风雷”等组织在“东方红总部”开会商议组织“省会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委员会”一事。当晚,发表由23个组织署名的《九·三○》声明。

                              1967年10月7日《湖南省会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委员会成立公告》贴满长沙市的大街小巷。公告上署名的20个组织是:“湘江风雷、红旗内燃机配件厂的东方红战团、湖南红旗军、长沙农联、东方红总部、青年近卫军、湖南省红工会、省直联络站、长沙财联、长沙虎山行、体委红旗、北区工联、红导弹、高校风雷、矿冶井冈山公社、师院永卫东兵团、红中会、红专会、九中重上井冈山。”署名中的“湘江风雷”,实际是分裂出来的“湘江风雷接管委员会”。

                              “省无联”横空出世,不遗余力地地宣传他们的“新思潮”和主张。“省无联”是群众造反组织联席会议式的松散联盟,对加入者没有任何约束力。“省无联”没有总部,没有专属办公地,没有职能部门和专职人员,活动无规律、无计划,由加盟组织的人员随时势变化而举行活动。

                              长沙街头出现的署名杨曦光、张玉纲的《中国向何处去》《我们的纲领》等文章,并非“省无联”的纲领文件。文章初现时,“省无联”大多数骨干都不知道,直到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反响,他们才对文章进行仔细研读,然后匆匆表态支持。

                              1967年10月9日,周恩来总理在武汉对湖南发出“长沙《九·三○》声明是错误的”指示,给“省无联”定了性,因此长沙极左派组织议定的1967年10月11日举行盛大的“省无联”成立大会胎死腹中。1968年1月2日,中共中央文革小组也关注到《我们的纲领》、《关于组织和建立毛泽东主义小组的想法》、《中国向何处去》等文章,立刻将“省无联”与北京出现的“中共中央非常委员会”地下组织等同起来。党中央认为,“省无联”的幕后“黑手”是:蔡爱卿、吴自立(退休解放军少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杨第甫(省农垦局局长)、刘凤祥(《湖南农民报》社的右派分子)、湖南大学教师陈光第等人。

                              1968年1月24日、26日和2月1日,中央、中央文革宣布“省无联”是“反革命的大杂烩”,宣判了“省无联”的死刑。省革筹领导小组副组长华国锋,批判杨曦光《中国向何处去》一文:“思想反动,就是反革命!”将该文与“省无联”挂钩,“是‘省无联’的黑纲领。”接着湖南省革筹立即取缔了“省无联”,抓捕并判处其主要骨干成员:

                              张家政(湘江风雷)判刑20年,宋绍文(省文艺界红造团)判刑15年,毕健(湖南红旗军)判刑10年,杨曦光(红中会、时年18岁)判刑10年,周国辉(高校风雷、中南矿冶学院学生)判刑7年,张玉纲(中南矿冶学院学生、井冈山公社)判刑3年,陈本望(金猴战团司令、出身黑七类)直接被判处了死刑,幕后黑手右派刘凤祥初判15年、后于1970年严打时被枪毙。其它人员如李仲昆(湘江风雷)等,则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被长期监管。

                              写到“省无联”,就不能不说说我的同学易启昆,一个特别健谈的“文革”受害者。我俩同岁,1958年同进师大附中读初中,我在初44班,他在初45班,两班教室相邻,又同住在棉花厂、杜家塘一带,上下学相伴同行,不久我、何其真、易绍嗣等几个人便玩在了一起。

                              易启昆父亲是大学老师,母亲是小学老师,舅舅是湖南知名的教育家,易启坤家学渊源,从小就打下厚实的古文功底,初中上文言文课我从他那里获益匪浅。他母亲常埋怨因从小溺爱,养成他暴躁执拗的脾气。但我和他的交往中,从没见过他暴躁的一面,留给我的印象始终是坦荡直率、侠义热情。他个子虽小,却豪气冲天,机警灵活,天不怕地不怕,特别健谈,同他一起玩,从不会感到寂寞,心里还很有安全感。

                              他年少的执拗我记忆犹新,少年的校外游戏,多是打游击战、打掸子之类,一分钱二粒的花色玻璃球是我的最爱,因为家境我没有玻璃球,每次看着他们玩,易启昆便递给我二粒,一上场就被同学击中赢走了,他对我说:“我要成为一流射手,赢光他们的弹子。”果真,几天后,他就练就了百发百中的射技,半个小时就把几个同学的几十粒弹子全赢到手。他抓了七八粒给我,剩余的全部(连同自己的弹子)返还给了同学,并说“今后不再打弹子了”。于是我们送他一个外号“弹子脑壳”,初时喊他,他不高兴,叮嘱我们在他家里千万莫喊外号。

                              1959年春季开学,一场大雪后,教室外的绿地上铺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白雪,我们站在教室窗前,欣赏着南方少有的雪景,讨论着雪地里会有多冷,同学刘瑜说:“谁敢在雪地里睡五分钟,我奖励他五块钱。”易启昆应声答道:“这有何难?我就敢!”又说:“你把钱放在李宗凡手里,没睡到五分钟,我赔你十块钱。”见钱真的放在了我手里,易启昆麻利地脱去衣裤,只留一条内短裤,回头说:“你们记时喔。”说完赤着脚跑进教室对面雪地里躺下,五分钟到了,我们齐声叫他,他却一动不动,说了声:“再睡五分钟,我要他输得口服心服。”十分钟后,他回到教室从我手中拿过钱,豪爽地对大家说:“放学后都去吃面,我请客。”还有件事在“初中二年”章节里说到的,是为体验吊颈的滋味,不惜真的上吊,解救下来他第一句话是“寻死不能上吊,太难受了。”

                              1960年初,我从师大附中退学后就再没见过他,直到1967年4月,长沙造反派炮轰“二·四”抓捕“湘江风雷”骨干的指挥者省军区,长沙中学生“红中会”发起静坐绝食运动,我在省军区绝食现场碰到了他,久别重逢,且有相同观点,自然更显得亲密,我随他到他曾就读的长沙城南湘江中学,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易启昆热血沸腾,天真地把文革当作自己终生的事业。他自豪地告诉我:1967年的“二月逆流”,镇压革命造反派,是军队里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杰作,只有彻底打倒了他们,才能保证文革的顺利进行,才能保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最后胜利。他得意地说:“你知道吗?我写的‘寻人启事’引导了这场绝食运动。”这时我才知道,影响巨大直指省军区司令员龙书金的大字报是出自我这位同学之手,心中的钦佩和羡慕油然而生,恭敬地听着他的叙述:“附中初中毕业后,休学了一年,1962年进‘湘江中学’读高中,没上大学的原因你是知道的。没上学我就找事做,干了最辛苦挑土的活,这一年的经历对我教育巨大,‘土夫子’地位之低下、劳动强度之大、文化之浅薄、思想之落后我闻所未闻,等级、贫穷、愚昧真的与新中国的宏伟目标格格不入,每念及此,我坚信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消除这些格格不入的弊端,文革就是要消除社会上一切不平等的制度和现象,我衷心拥护文化大革命,自觉自愿地投身革命,一定做个最坚决、最无私的毛主席的战士。”

                              通过他我认识了叱咤长沙的张家政(湘江风雷)和他们的几个笔杆子,易启昆是这班笔杆字里最犀利最具文采的人,故而在这个群体中极具影响力。由于他为人低调不愿抛头露面,即使在“湘江风雷”最风光的时候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渐渐地,因为我不赞同他“彻底打破十七年来的旧社会,才能建设红彤彤的无产阶级新社会”的观点,以后俩人见面少了,见到了也有意避开文革观点的话题。

                              1967年“八1三0”声明出炉,长沙的观点偏左的组织成立了“省无联”,接着“九·三0”、“十·三0”声明使长沙造反派内部的矛盾白热化,长沙以产业工人造反组织为主成立“长沙工联”,与“省无联”针锋相对。“省无联”极力宣传他们的“新思潮”:他们认为解放十七年来,中国自下而上形成了一个特权阶层;这个特权阶层与人民群众严重对立,造成中国的不民主和不平等,成为社会发展的桎梏。文化大革命的最终目的是彻底推翻一切走资派、实现巴黎公社的民主选举。现在大联合为时尚早,成立革委会只会是穿新鞋、走老路、培养一批新官僚。“长沙工联”则主张落实中央为实现“全国山河一片红”以及针对广西、陕西的“七·三”、“七·二四”布告精神,坚决维护三结合的“省革筹”权威。

                              1968年1月24日,中共中央宣布“省无联”是反革命大杂烩,湖南省动用国家机器抓捕“省无联”头目、“黑手”和骨干分子。因为“省无联”所有声明易启昆均参与并执笔,他被列入第一批抓捕人员名单,好在机警,逃过了这次大抓捕,一年多时间里四处逃窜,逃窜期间他挑过土方、拖过板车、甚至背过尸体、掘过坟墓,为了躲避警方追捕,他常常藏身于古墓中栖身。虽然观点不同,我仍时时忧心着他的安危。

                              不过他终未能躲过1970年的“一打三反”,1月30日中央发出《中共中央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明文规定:“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和反对铺张浪费。”文件下到了地方,运动的重心侧重在“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一点上,而且是专以文革中的造反派为主要对象。接着中央连发3、5、6号文件,提出杀一批、关一批、管一批,并将死刑权限下到省革委会。

                              我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进了学习班,自顾不暇,无力也无心去关注易启昆了。

                              1973年春节后,我在荫马塘家里遇见前往何其真家的病态怏怏的易启昆,两人相见分外高兴,互诉经历,我才知道他在1970年“一打三反”中被捕,一直关在株洲的监狱里,因为只写了点文章,没参加过任何社会活动,单独禁闭不审也不判,心情抑郁加上营养极度不良,他在狱中生病了,肠子出了问题,一日重似一日,终至卧床不起奄奄一息,1972年监狱方怕他死在牢里,急切报上级,得以批准保外就医。出狱时,原来一百多斤的汉子只剩下六十斤了。出狱时得一纸文件说“不再追究”,他的问题也就不了了之。提起监狱生活,他竟眉飞色舞、绘声绘色,把我迷住了,我甚至懊悔自己没有这样的经历。说到自己的病,他似乎有几分得意,说肠子烂了个洞,监狱和医院都说活不成了,真的是天老爷保佑,肠子上的洞一直溃烂到肚皮,形成一个新的管道,将污秽物排出体外,这才保住了命,就是在右肚皮下始终要挂一个袋子,接住体内流出来的腥臭的液体。

                              易启昆在家医治修养一段时间后,身体渐渐康复,他便自学中医,他自嘲说“上医医国,下医医人”,我是无能之人,就学医人吧。1974年,易启昆参加长沙市主办的中医资格考试,获西区考区的第一名,区政府立刻安排他到银盆岭卫生院当了一名中医师。于是我们又多了中医的话题,什么伤寒论、汤头歌、寸关尺、望闻问切等等常识都是他传授的。他行医不久,医术却在长沙河西一带名声鹊起,以致常有人远道而来登门求医,他总是来者不拒,不收脉金,耐心剖析病源,彻夜研究医治之法。

                              1982年11月,我侄女李晓晶出生,离家前我对弟弟宗亮说,家里人有什么病痛,就去学堂坡找易启昆。弟媳在月子里高烧不退,宗亮记起我的叮嘱,晚十一点匆匆找到易启昆,他二话不说,步行六里立刻到我家,诊脉开方,二个单子就痊愈了,一点不影响奶水。他的医术可见,为人亦可见。

                              我们同学何其真的弟弟何其美,精于数学,参加了1977年高考,分数极高却因出身问题落榜,易启昆努力为其奔忙,动用其父亲和舅舅的关系,联系到长沙铁道学院侯振挺教授,易启昆嘱何其美写论文送侯教授审阅,该论文名“论从零到无限小”为易启昆所定,其文亦经易启昆润色,优美的文字加缜密的论述,让侯教授赞叹不已,何其美得偿所愿,从侯教授学习数学,直至留美读博。我俩都帮过何家兄弟,我曾为他们的薄情而感慨,易启昆却说:施恩不望报乃大丈夫也。

                              自从1973年见面后,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和易启昆交往不断,大弟宗元也成了易启昆最喜欢的知心谈友。很多时候,我们谈天说地,怀古论今,谈诗谈文,就是不再说文革。他读到宗元写的小说《平凡的一天》,大加赞赏说:“刘心武的《班主任》顶多只有十年的生命力,《平凡的一天》至少有五十年生命力,只可惜是无处发表。”《平凡的一天》是以小人物的一天为引线,为生计小心谨慎繁忙的素描。看到我的诗句有“自古成灾因仕宦,国贫民贱两千秋”,他笑着说:“君非吴下旧阿蒙,我自负古诗写的好,你将来一定写得比我的好。”

                              易启昆嫉恶如仇,从不给人留情面,当年行医时,有朋友劝他“上门求方子,应该收费,哪能那么雷锋?”又说“别太直白了,稍稍夸大病情以显你的能耐,那样才能多赚钱。”易启昆听后大骂“小人一个”,从此与之断交。宗元的知青朋友谢几何家搬到学堂坡与易启昆成了邻居,谢几何家购房是易启昆提供的信息,开始两家相安无事,二个月后,他看不惯谢家多有九流三教的人员来往,心生厌恶便老死不相往来,他毫不掩饰地对我说:“我就想不通,一个志大才疏、好高骛远、自私专横的人怎么会成为你们李氏昆仲的朋友?按理说,忠厚务实的你们不可能喜欢这种人啊。”

                              1982年5月,我上岸后一直忙于单位上的工作,还要花大力气学习管理,便少有机会到河西去见他,倒是宗元,只要回到长沙,必定去学堂坡与他聚谈、讨论。后来他弃医从工,自己开办了个小型印染厂,四十岁时和自己曾经治愈的有些残疾的病人万迎春结婚,育一女名展眉。经济条件好了,他的情绪却十分低落,他自号“易叶秋”,常写诗自遣。最后一次见他是在1991年,我去俄罗斯之前,昏暗的房间里,他坐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大半碗饭和菜,看着他忧郁的神情和虚弱的身体,我着实感到了心痛。1993年我从东北回长沙,便听到易启昆病逝的噩耗。

                              易启昆身体素质特好,思想敏锐、聪明好学,记忆力和接受力均是一流,他的古文基础秉承家传,中学时自号“小放翁”,我喜欢格律诗很大程度是受他的影响。也许是看透了世事、看透了人生,自结婚以后,他不再珍惜身体,有时甚至有意作践自己的身体,我想若不是那场文革和文革留下的阴影,他也许不会自暴自弃,以致英年早逝。那样的话他一定能学有所成,大放异彩的,也会留下更多精美的诗篇。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下面这两首诗:

                              咏石

                              抱朴肝肠形磊落,撑天骨象气峥嵘。

                              胸中块垒难抒写,风风雨雨过一生。

                              斑竹诗

                              贾生当日哭长沙,泪洒湘山化此些。

                              无术穷通因有节,有心傲世故无花。

                              恐伤斤斧留精瘦,怕堕尘嚣任石崖。

                              自有一番高格在,护持梅菊作篱笆。

                              1981年,湖南省高院重新审理了“省无联”案件,撤消原来“反革命罪”的指控,除个别人因武斗获罪外,大部分人得到“宣告无罪”的改判。同时,湖南省委作出决定:文革中对“省无联”这样的群众造反组织定性为“反革命大杂烩”是错误的,予以平反,撤消原定性结论。1983年,湖南省高院复审结论:“原判认定的事实是在‘文革’特定历史条件下所形成的,属于思想认识问题,不具有反革命目的,不构成犯罪。据此,原一审、二审定性判处不当,均应予以撤消,对杨曦光宣告无罪。”

                              最后说说杨曦光。其父杨第甫1952年任中共湖南省委秘书长,母亲陈素1952年任湖南省总工会副主席,受1959年彭黄张周庐山反右倾案的牵连,屡受打击、降职降薪,1966年文革初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1968年2月,受杨曦光案件的牵连,母亲陈素不堪批斗悬梁自尽。

                              杨曦光,1948年出生,长沙市第一中学高一学生,文革中参加一中红卫兵组织。因“省无联”事件被判刑十年,出狱后进省新华印刷二厂当校对工。1980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1982年获计量经济学硕士学位。1982年被武汉大学聘为助教、讲师。1983年,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复查判决:“杨曦光所写的《中国向何处去》属于思想认识问题,不具有反革命目的,不构成犯罪。椐此,原一审二审定性判处不当,均应予以撤消,对杨曦光宣告无罪。”

                              1983杨曦光年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学习,改名杨小凯,出版经济学方面的中英文专著有:《专业化与经济组织》、《经济学:新兴古典与新古典框架》、《发展经济学:超边际与边际分析》。此外还撰写了《牛鬼蛇神启示录》,详细记载了狱中的所见所闻。2004年在澳大利亚去世。
                           心宽天地阔,华发亦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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