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之莊落城之歌
天正十一年
五月二十二日.
旭日東升.
秀吉的軍隊開始逼近北之莊城, 城下町已在燃燒, 濃煙直衝霄漢, 把整片天都弄得灰灰暗暗下來.
我從天守閣高層望過去, 四周有如霧海般什麼也看不見, 可是隱隱仍感到敵方的足輕正各自拿著竹束, 木板等以悄悄噤聲的方法向城壕走過來.
「 射擊!」
猛烈的彈雨隨著負責這一方面防守的鐵炮大將發出的命令射向逼近的敵人. 不少插著羽柴軍家紋背旗的敵人倒下了, 可是有更多的人補充上來. 而敵人的鐵炮隊亦開始還擊了. 我方有城垣掩護, 傷亡比敵方少得多. 可是圍城的羽柴軍在人數上佔了絕大優勢, 這樣拚下去我方只有失敗的結局吧.
事實上, 在賤岳之戰先勝後敗之後, 柴田一門的命運也就已經是注定了吧.
我早已有了殉城的覺悟.
其實, 十年前的圍城戰中, 我早就應該果斷地自裁.
他們稱我是當世的第一美女, 不但是信長的親妹, 而且我的美貌一直都是叱咤風雲的武將們所垂涎. 亂世女性本來就是可悲的. 擁有美貌的女性更是灼手可熱的政治籌碼: 我十六歲嫁入淺井家, 渡過了一生中最甜蜜的七年, 為丈夫產下了一男三女. 誰又會想到姻親關係卻一朝成為戰場上的死敵? 當兄長有陷入被淺井軍與朝倉軍夾攻時, 我送出了那帶暗示的小豆袋. 兄長脫險了, 淺井家卻迎來覆巢之禍.
小谷城被圍了, 丈夫淺井長政拒絕了我殉死的請求. 我和三個女兒回到了兄長的身邊.
只有九歲的兒子萬福丸被家臣藏身起來. 當兄長最後把他抓著時竟向秀吉下令把萬之丸殺掉再把首級插在棍子上示眾了. 如果不是為了茶茶, 阿初和小督, 萬念俱灰的我也會了結殘生吧. 我不恨兄長: 這世代本來就是無情. 如果勝利者是丈夫淺井家, 相信也會做出這斬盡殺絕的事情吧. 幸而餘下的是三個女兒…
我不恨他, 可是被他的涼薄寒了心.
本能寺之後, 本以為一切都終結了, 我可以在靜悄無聲中渡過餘下的歲月, 這也是一個超過三十歲的寡婦的正常命運吧…
可是, 我不是一個普通的寡婦.
政治上的價值雖已減退, 美貌卻為我帶來意想不到的裙下之臣: 柴田勝家對我苦苦追求, 而秀吉亦是虎視耽耽.
我選擇了柴田.
無論如何我也不可能和殺死兒子的秀吉同床共枕!
也許, 我錯了.
如果我選擇的是秀吉, 柴田在美人與權力兩失的情形下可能不會甘心回到北國而坐失與秀吉爭天下的良機. 柴田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我, 卻為他的一族帶來滅門之禍.
這次, 我不會再容許自己活著走出這籠城.
戰鬥越來越猛烈了.
倒臥在城壕邊的敵人堆積成丘, 我方也傷亡了不少. 雖說城中貯存了大量的彈藥足以長久抗敵, 在兵力懸殊下久守是不可能的了.
「 能登守前田大人不會置柴田家於不顧吧.」有人私語道.
我暗自苦笑了一下. 亂世中, 有多少人把道義置於利益之上? 更何況不單是利益, 而是一族的生死存亡?
在這方面, 我對新的丈夫是懷敬意的. 勝家不獨沒有指責前田利家背盟, 反而修書勸說利家要為自已家族尋活路而倚向秀吉. 這才是真正堂堂正正的武士吧.
可是懷武士道精神而不是追求實利的人在這亂世存活機會比那些看風駛裡的差得遠了.
兄長信長曾是時代的寵兒: 自從以三千哀兵大破今川軍於桶狹間而名震天下開始, 天下人敢不從的只有武田和上杉而已.
本能寺之變讓兄長光芒萬丈的生涯劃上句號.
現在, 秀吉的時代已來臨. 柴田是他踏上天下人寶座的第一級階梯; 而我, 將是甘心作為陪祭品.
也許, 這是我報復殺子之仇的唯一方法: 令秀吉失去擁有我的機會!
這猴子一直在暗戀我, 這是所有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
「 你到秀吉那處吧, 你是秀吉故主信長公的妹妹, 他不會難為你.」 這是夫君勝家的話, 而且是由衷的.
「 主公說這話不是過分了嗎?」 當時我厲色道. 「 阿市的心願是與主公共赴黃泉. 阿市嫁出之後, 已不再是織田家的人了. 何況今天已經沒有可依靠的兄弟了. 如果再被您遺棄的話, 阿市還有什麼地方可去呢? 到於該死的時候不死, 却承受比死還難堪的羞辱, 阿市已經親身經歷過來了. 因此, 從去年出嫁的時候開始, 已經下定決心, 這次不管發生任何事情, 都絕對不再分開了. 雖然是短暫的緣分, 不過如果能讓阿市以妻子的身分一同赴死的話, 百年好合是一生, 半年好合也是一生. 要阿市逃出去, 這種話未免太傷人了. 請您再別這麼說了.」
夫君當時語塞了. 而家臣中聽了也都飲泣起來.
「 可是茶茶她們太可憐了…」夫君道.
我的心一痛. 啊! 她們都是淺井家的唯一血脈啊. 總不能讓她們也一起殉死吧.
「 那麼, 就請主公讓阿市一人殉死, 結她們三人留一條生路吧.」
茶茶的第一反應是一愕, 然後怯怯地說: 「 不要, 母上, 請讓我也陪你們至去.」 目光中卻充滿了探探風的意味.
是真的嗎? 為什麼我從她的話音中感到她內心盤算的是另一碼事? 這樣小的年紀心思就如此慎密, 只要她活下去, 將來一定會幹出大事來.
我細看了這出自我身體的女兒, 突然似雷擊一樣: 她長得和我竟如此神似! 不! 如果讓她活下來, 秀吉會不會…
不可以這樣! 我怎忍心她屈從在那猴子的淫威下?
可是, 我馬上改變主意了.
我沒有權利要她在如此的花季就帶著美麗絕倫的美貌結束生命. 而在我內心心處突然浮起了這孩子終有一天會讓猴子付出重大代價的念頭…
對! 讓她活下去! 能報淺井和柴田兩族的血海深仇的不是武士的刀, 而是枕邊蝕骨的溫柔!
那麼, 阿初和小督…
她們沒有茶茶的心計, 這時就只跟著茶茶說: 「 我們也要去! 我們也要去! 」
也罷, 讓她們都活吧!
上天見憐, 這三名女兒也許會在困境中找到她們不尋常的人生路…
「 夫人, 敵人被打退了!」 旁邊的侍女高興地指出.
果然, 敵人退了.
我們贏了一仗. 可是, 這絕不會改變事實. 北之莊落城只是時間的問題.
在第二天, 秀吉不出所料派人來了.
猴子以戰勝者身分卻是卑辭來說: 與柴田大人兵戎相見是逼不得已. 今天他秀吉僥倖成功, 為了報答故主信長公的恩情, 懇請能接夫人及三位公主過營以策安全. 柴田大人如能交出城來, 秀吉亦絕不加害云云…
確是動聽得很.
幸而夫君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詭計: 我一旦過營, 他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 叫我投降, 未免太無禮了! 假如不是佐久間違令使我軍失去致勝的機會, 我也不會被猴子迫至切腹的地步. 事已至此, 柴田決心在天守閣點火自盡, 夫人也願意殉死. 至於三名女孩, 就交他決定生死吧!」
使者狼狽的逃出了城.
那天晚上, 北之莊城中舉行了盛大的宴會. 所有佳餚美酒都搬了出來. 反正到了明天, 這一切都不再是我們所有. 我, 抹了胭脂, 白粉, 上了髮油, 穿上白妙蒲紗內衣, 白綾小袖和服, 圍上了金絲腰帶, 再罩上了金銀五色浮圖唐織罩衫禮服.
夫君向所有願意殉死的家臣和敬酒一巡後, 道: 「 不能只默默喝悶酒. 明天就要辭世的人, 不可太消沉. 來! 我們高歌狂舞, 讓敵人也震驚我們停的氣魄吧!」
於是響起了豪邁的歌聲:
人生在世
再苦也只餘明天
今宵見後不復再
送君千里
先盡此杯
聊慰我心…
夫君也唱了, 是敦盛謠曲:
人間五十年
度過下天之間…
已故兄長在生時亦極愛此曲.
生如夢幻, 戀之何益, 失之何惜?
一名叫朝露軒的法師武者這時唱起了歌頌楊貴妃的歌:
梨花一枝春帶雨, 春帶雨; 太液芙蓉未央柳, 六宮粉黛無顏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我身上.
沉魚落雁兮美人, 閉月羞花兮絕色…
這是不祥之音, 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是天下第一美女也好, 是把死亡帶至我出嫁夫家的不祥人也好, 不久之後, 也會隨這巍峨的天守閣煙飛灰滅.
「 彌市, 你也來一曲吧.」我說.
彌市, 是陪伴我多年的盲眼按摩師; 他亦擅弄三味線琴.
我當然知道他亦是暗戀我的. 眼雖不見, 他的手在身體上游移之際從掌心透著愛念.
當然他是純正的人, 不存非份之想.
「 祈他生可親目睹花容…」我曾聽到他如此禱告.
朝露軒仍撥著弦:
滋賀的湖
水不咸
臉上的酒窩
十五夜的月…
我心頭一凜.
三味線每一根弦都有十六個指位, 三根就共有四十八個指位. 亦即是說: 它們與日本語中的四十八音是相應的.
朝露軒的琴音表面上是說景, 其實是暗語:
有獎啊
有沒有辦法救夫人…
我聽懂了, 而同是三味線能手的彌市也聽懂了!
朝露軒是秀吉派進來的奸細, 目的是向我遊說要把我弄出去!
我望向彌市, 雖然他看不見, 我和他卻是可心意相通似的: 「 三名女兒就拜託你了.」
他霍然而起, 衝向朝露軒!
「 來人啊! 來人啊! 有奸細啊!」
這時, 天守閣外有金鐵交鳴之聲. 果然, 已有敵人潛入, 要在我自盡前把我劫出去.
「 夫君!」
「 點火!」 柴田下令.
侍女們都卸下了華衣, 只餘下赴死的白無垢.
四方響起了唸佛之聲. 柴田家的武士已和潛入者作戰起來.
再不果斷就來不及了.
我看見彌市一手挾著茶茶走下天守閣的長梯, 另外兩名家僕亦把阿初和小督半拉半扯的趕下去了.
同一時間, 朝露軒中了一刀滾下了梯子.
「 快! 快潑熄火種!」有人叫道.
我站了起來, 讓唐衣墜到地上. 把一燃點起了的柴枝擲向一道在一旁堆放了的枯草.
火沿紙門及木樑狂燒起來. 這時, 天守閣的窗子都打開了, 風從下方像穿過筒狀煙窗般往上吹
女侍中不少人已用懷劍刺喉殉節, 血噴到少女們的俏臉上, 染紅了衣襟, 然後一個一個倒下.
亦有一些臨時害怕起來的在慌亂中被火焰點著了內衣而發出慘叫.
一些武士揮刀把這些少女斬殺來終止她們的痛苦…
火光, 濃煙, 燒焦了的人體發出令人嘔心的氣味…
「 茶茶. 阿初, 小督…」 一個母親的最後掛念…
「 阿市, 隨我來!」 丈夫道.
「 是.」 我跟著他的腳步, 走進了宴會室後的小房間, 把紙門拉上了.
「 遺憾啊, 阿市.」 丈夫憐惜地向我說.
「 不! 承蒙錯愛, 又允許我殉死, 阿市再沒有殘念.」
丈夫點點頭. 道: 「 我終於勝了猴子.」
我們相視而笑.
「 阿市, 你要自害, 抑是…?」
「 請您動手吧.」 我說.
丈夫柴田勝家拔出太刀.
「 阿市, 覺悟吧, 我把你斬殺後, 會以十字切切腹.」
十字切, 是最正宗, 亦是最痛苦的自刃方法.
好個勝家, 不愧是鬼柴田, 對敵人狠, 對自己也狠.
嫁夫如此, 此生再無憾.
「 是! 」我回應, 把烏黑長髮披到胸前.
「 南無阿彌陀佛…」
後頸一涼, 頭已離身, 滾下…
我看到自己的血柱噴出把壁龕染得一片嫣紅…
屍身卻仍正跪著, 雙手亦維持合什.
「 不愧是織田家的女兒!」 我像聽到兄長的讚許聲…
轟然一響!
五層天守閣在火光中坍倒.
煙飛, 灰滅.
魂, 開始自由飛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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