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冤三千年

                      一、

    在人类的思想文库中，没有一种思想不能怀疑，因为无人质疑的思想会变成僵死的教条，从而将人类引入歧途；在人类的思想文库中，没有一种思想该遭批判，谁试图将其从世间抹去，如同想用有形之手抹去“开卷有益”的无形古训一般愚蠢。人类唯一不能怀疑的是怀疑本身，唯一应当批判的是批判本身，因为批判者总会站在自己虚拟的真理与道德之巅，武断地给他人贴上“邪恶”“谬误”的标签，这种极端行为才是人类唯一应该抛弃的糟粕！
    很久很久以前，钟灵毓秀的齐鲁大地上走来一个人，他出身贫寒心忧天下、深陷乱世情系黎民；他穷毕生精力寻道求仁、倾全部心血正己育人……可是，就因为说了一句“君君臣臣”，竟然蒙冤受屈三千年！
    有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有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无长夜”。炎黄子孙为此针尖对叶芒，从公元前春秋战国一直唇枪舌剑斗到公元后二十一世纪。赞美者尊他为先贤、先圣，说他是中华民族的良心、楷模、立法者；诅咒者称其为中国第一恶人、天下头号伪君子，说他是封建专制制度的设计师与奠基人。
    为什么面对同一人会有如此针锋相对的评价呢？为什么谨言慎行宽厚仁慈的孔子会让后世褒贬迥异呢？为什么崇尚忠恕力挺中庸的孔子会在身后掀起天翻地覆的轩然大波呢？要揭开这千古奇案背后深藏的奥秘，还得从惹祸的“君君臣臣”开始。
    “君君臣臣”是孔子两千五百多年前对拥有至高权力的君王立下的道德之法，该法禁止君王施暴政，他说“苛政猛如虎”， 唯有仁政才能让天下太平无事、让人民安居乐业。难怪齐景公听后兴奋地说：“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孔子身后百余年，孟子喊出了令帝王们心惊肉跳的“君轻民贵”四字诀。又过了半个世纪，荀子直言不讳地号召天下儒生“从道不从君”，从此，以民本思想为核心的儒家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
    在民间，反暴政的底层民众一边高呼“君权民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边挥舞“替天行道”的大旗浴血鏖战，涌现出一批批视死如归嫉恶如仇的英雄豪杰，如武松、王小波、葛贤……
    在朝廷，正直的贤相良臣与昏君佞臣展开了殊死搏斗，谱写出一首首惊天地泣鬼神的壮曲悲歌，！翻开浩繁的历史画卷，一个个不朽的英灵顿时扑面而至：那是“秉笔直书”的司马迁，那是“肯将衰朽惜残年”的韩愈，那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那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周敦颐，那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陆游，那是“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那是“两袖清风”的于谦，那是敢于“抬棺死谏”的海瑞，那是高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顾炎武，那是“死犹未肯输心去”的黄宗羲，那是“身教重于言教”的王夫之，那是“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林则徐，那是“但持铁血报祖国”的秋瑾，那是“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谭嗣同……
    与此同时，秦始皇以《商君书》为治国宝典，焚书坑儒企图将孔孟思想一举扼杀于摇篮中。谁曾料到，结果事与愿违，短短十余年偌大的秦王朝便轰然倒塌。汉武帝吸取了秦朝的教训，改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可他独尊的却并非孔孟正宗，而是经董仲舒之手改造过的儒术。日复一日，“君君臣臣”慢慢演变成“臣为君纲”。年复一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渐渐成了中华帝国臣民的永恒戒律。
    从此以后，历朝历代的昏君佞臣有了一块冠冕堂皇的遮羞布。隋朝的杨素、唐朝的李林甫、北宋的蔡京、南宋的秦桧、明朝的严嵩、清朝的和珅便是这些伪儒生的典型代表。他们白天念叨着“君权神授”的魔咒，对君王卑躬屈膝谄媚奉迎，夜晚却以儒家名义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干尽伤天害理的勾当……
    就这样，孔子的冤屈越积越沉越积越深，终于不明不白地沉积了两千五百多年，是可忍孰不可忍？！
 


                      二、

    伴随上世纪五四爱国运动而起的反儒批孔思潮，显然不止一种原因与动机：反帝争解放与反专制争民主是其主流，为新的政治信仰让道是其支流。建国后重新开始的反儒批孔则目标明确动机单纯，为了给外来马列主义让道，必须在哲学、政治、道德、文学艺术各领域全面清除华夏传统文化，尤其是对其构成严重威胁的民本思想和中庸之道。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把这场空前绝后的反儒批孔运动推至顶峰，全国各地在“破旧立新”“斗私批修”的口号声中焚书、砸庙、抄家、批斗、关牛棚……终于在亿万中国人脑海中刻下难以磨灭的烙印。
    二十一世纪初，向往西方民主制度的国人再一次掀起反儒批孔的巨浪，这种来自底层自发的思潮显然与文革的奉旨革命不同。那一次民众是盲目的，充当了权力斗争的棋子还浑然不觉，这一次民众是为了彻底埋葬专制制度采取的主动行动。然而这两次反儒批孔却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坚定不移地反对孔子包容理性的中庸之道。他们哪里知道：自己拼命想抛弃的东西正是治愈他们非理性狂热病的良药！正是使他们摆脱一分为二矛盾对立思维的法宝！
    对文革的反儒批孔我们无需再议，许多当年一言九鼎言辞凿凿的文章今天只能充当茶余饭后的笑料，那些曾经合写过批判文章的老一辈文人政客也纷纷改弦易张了。值得认真我们考察的倒是那些经历过文革大批判洗礼的共和国同龄人，他们用文革大批判时的经典范文作自己的理论依据，对孔子展开一轮又一轮狂轰滥炸，这种疯狂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他们的推理很简单，也符合形式逻辑的运行规则：中国封建专制制度能延续到几千年一定事出有因，儒术为历代君王独尊难辞其咎，孔子乃儒家鼻祖自然脱不了干系，所以反儒批孔天经地义！
    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逻辑只是思想的工具，如果逻辑起点错了，接下来的推理即使完全符合逻辑规则也可能将人引入歧途。从孙中山继承儒家传统创立三民主义在中国结束帝制建立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那天起，形势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全民反儒批孔，孔子早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哪还有“维护皇权”的资格？如果孔子真是民主的大敌，文革中孔子早已家喻户晓臭不可闻，文革后我国理应迈入民主社会才对。毋庸置疑，建国后的专制理论基础是外来的马列主义，剖析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给我们民族带来的负面效应，才是今天思想界应该进行的首要任务。
    给一个国家和民族带来灾难的永远是眼前当下的活人，身为共和国同龄人，我们必须在近百年历史中寻觅民族落后的根源，一个人如果没有胆量揭示近现代中国历史的真相，至少不要将罪名归咎于古人混淆视听，这么做无异于为本当负责的民族罪人减轻罪责！无异于为正在作恶的民族罪人充当帮凶！
   
                 三、

    人类是一匹脱缰的野马，永远需要秩序的长鞭加以约束，这长鞭不是皇权、不是个人或利益集团的淫威，而是道德与法治！
    指责孔子复周礼的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春秋乱世礼崩乐坏道德沦丧、社会秩序荡然无存，孔子渴望恢复周公治世的公序良俗、渴望恢复文王武王的改革新风何罪之有？那些把治世盛世与乱世末世、文王武王与幽王纣王等量齐观的人实在荒唐，用“封建专制”将中华几千年文明史一笔抹杀的人更是荒谬绝伦！
    思想总是一脉相承的，现代的先进思想必然与古代优秀传统思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完全与古代思想脱钩的奇思异想不是诳语就是胡话！
    周朝八百年有治世也有乱世，周礼不可能一成不变齐整划一，我们今天继承民族的优良传统与几千年前孔子复周礼如出一辙，因为只有将自己民族的优良传统与西方好的经验进行无缝对接，我们的国家才能平稳过渡到现代民主社会。孔子民本思想虽然不具备现代民主社会的制度设计，但现代民主社会的制度设计能由民本思想和中庸之道催生却是不争的事实，台湾的政体改变就是最好的例证。从这一角度来看，说《论语》是高悬暴君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毫不为过。
    黑格尔说：“中国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几千年的中国，其实是一个大赌场，恶棍们轮流坐庄，混蛋们换班执政，炮灰们总是做祭品，这才是中国历史的本来面目。”这种典型的矛盾对立思维始终左右着部分国人的心性，使他们对自己民族几千年文明史熟视无睹，对盛世末世的频繁更迭置若罔闻。
    在古老的中华大地上，君王作为权力最早的象征已随清王朝的土崩瓦解被扔进历史垃圾箱，总统、委员长、主席、总书记相继粉墨登场，可无论名称如何变换，独裁与民主、专制与自由的较量一刻也未停歇。于是，几度失望的炎黄子孙纷纷将目光投向海外，投向大洋彼岸那尊亭亭玉立的自由女神像。
    然而习惯了非理性思维的人很难明白：总统——这个现代最高权力的象征也和古代帝王一样良莠不齐、贤愚各异，因为民众的选票五花八门乱象环生。如果总统候选人迎合民众狭隘的民族主义或者不劳而获的阴暗心理，巧舌如簧对选民进行频繁洗脑，肯定能获取他们的欢心，殊不知高得票率却可能与民主背道而驰，希特勒和普京就是前车之鉴。如果总统以微弱多数胜出，而占半壁江山的反对派采取暴力与阴谋与之抗衡，民主的大厦同样脆如垒卵不堪一击。由此可见，决定民主的关键还在选民的包容与理性，非理性的对抗性思维只会导致无政府主义泛滥，其结果只能使社会混乱无序、人民流离失所永无宁日。
民主不是某些词藻和固定不变的形式，不是“三权分立”“多党竞争”“全民普选”这几个    简单概念可以囊括的；民主是一个民族具体实施过程中一整套规章制度与人际关系的总和，是人们彼此沟通与融合中自然形成的和谐状态，所以不能照搬别国现成的模式；民主不是简单述说的道理，必须与行动结合在一起，“知行合一”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孔子没有对“仁”作出准确定义正是他高明之处，因为准确定义意味着永远正确，意味着他说出来的“道”变成了“常道”。于是，“绝对真理”和“客观真理”就会深入人心，固执己见执迷不悟之人也会层出不穷。
    如果我们的国民始终坚信非黑即白、非正即邪、非敌即友的话，即使实行多党制也会陷入新的阶级与政党间的残酷斗争。仔细分析一下网络上反孔派与尊孔派的世纪之战，看看那一个个同仇敌忾的斗士，读读那一篇篇弥漫着仇恨的文章，你会发现无论反孔派还是尊孔派都对自己手握“绝对真理”深信不疑。他们都将对方当成不共戴天的仇敌，乐此不疲地相互投掷着毒言恶语，却不知自己正与民主渐行渐远。因为以观点作为区分对错的标准，是人治思维而非法治思维，文革时遍布全国的思想犯就是这样出笼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果我们不彻底摆脱文革的梦魇，民主对大陆民众而言永远只能是可望不可即的镜花水月！


                      四、

    综上所述，孔子沉冤难雪的原因已经一清二楚了。第一个原因是假儒以孔子之名欺天下，他们明里溜须拍马拱卫皇权，暗里拉帮结党中饱私囊。他们对贫弱的百姓横征暴敛敲骨吸髓，对正直的同僚罗织莫须有的罪名赶尽杀绝！纵观五千年文明史，仁君明君鲜如凤毛麟角，暴君昏君多于过江之鲫；假儒升官进爵春风得意马蹄疾，真儒轻则罢官流放重则身首异处……细把思想发展脉络，真儒假儒早已泾渭分明一清二白。真儒的思想路径：君君臣臣——民贵君轻——从道不从君——君权民授；假儒的思想路径：君君臣臣——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权神授。
    历史上真儒前仆后继屡败屡战，有韩愈力挽狂澜、范仲淹锐意改革、周敦颐正本清源、王夫之拨乱反正、谭嗣同以身殉道……他们虽然“出师未捷身先死”不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却为后世立下一块块熠熠闪光的丰碑！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负面效应则是孔子沉冤难雪的第二个原因。一种理论如果成为国家民族唯一的思想资源与精神支柱，必将带来难以估量的灾难后果，因为理论是死的、思想是活的，用死的理论取代活的思想必然导致“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悲惨结局。《圣经》为中世纪僧侣屠杀异教徒提供了理论依据，尼采的超人成了纳粹法西斯的精神信仰，马克思主义则为现代专制政权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儒家学说”既然成为中华民族唯一的精神支柱，沦为皇权的附庸沾上权力血腥味在所难免，孔子因此蒙冤受屈也就理所当然了。
    尊孔派和反孔派都陷入纯粹理性的思维陷阱走了极端。反孔派想把孔子的影响从中华民族记忆中抹去，殊不知无论哲学、政治、历史、文学、音乐哪里都有孔子如山的身影，《史记》、唐诗、宋词、元朝戏剧、明清小说、中国哲学……无处都闪烁着孔子思想与人格的光芒，要将孔子从中华民族记忆中抹去，除非太阳不再闪烁灿烂的光芒。
    尊孔派把儒家理论奉为圭臬，一心想用它取代马克思主义重新成为民族的《圣经》，他们哪会知道一种理论必须在质疑中才能永葆活力，全体国民一致接受（无论自愿还是强迫）同一种理论，结果只会使理论僵化、思想窒息，而一个没有思想的民族既可悲又可怕！
    无论尊孔派还是反孔派统统背离了孔子的中庸之道，把一种理论当成绝对真理顶礼膜拜和把它全盘抛弃同样有害无益，任何理论被国民全盘接受都可能沦为世俗政治的遮羞布和杀人刀。由此可见，中华民族唯有彻底抛弃一分为二矛盾对立非理性极端思维，才有望结束历经几千年的专制噩梦。让我们一同真诚地祈祷：但愿孔子沉冤昭雪的时刻早点莅临，但愿那一天成为古老神州自由民主新纪元的肇始之日。

[QUOTE][b]下面引用由[u]鲁速[/u]发表的内容：[/b]

许许多多形形色色整日价将“孔子”煞有介事喋喋不休挂在嘴边的宵小们其实一点儿都不晓得孔夫子其实不过是一位相当普通的普通人、相当平凡的平凡人。[/QUOTE]
说得很对！把孔子尊为神就是对孔子最大的亵渎！

[QUOTE][b]下面引用由[u]自由[/u]发表的内容：[/b]

    “指责孔子复周礼的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春秋乱世礼崩乐坏道德沦丧、社会秩序荡然无存，孔子渴望恢复周公治世的公序良俗、渴望恢复文王武王的改革新风何罪之有？那些把治世盛世与乱世末世、文王武王与幽王纣...[/QUOTE]
你把选票理想化了，希特勒也是民选的，英国女皇至今保留皇位也不见得英国就没有了民主。

[QUOTE][b]下面引用由[u]自由[/u]发表的内容：[/b]

不要小看选票，选票在手，就有制衡的力量。在封建社会里，人民没有制衡统治者的权利。[/QUOTE]
在过去，对付暴君人民有反抗的权力，得民心者的天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在今天，非暴力抵抗成为首选，前提是非对抗性思维，如果官民对立、在野党与执政党对立，秩序建立不起来，民主也是镜花水月。

[QUOTE][b]下面引用由[u]鲁速[/u]发表的内容：[/b]

[/QUOTE]
孔子、选票与自由并不冲突，抽象的自由恰恰需要孔子的中庸之道和民众的选票来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