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山”写凡俗
——刘荒田最新散文集《人生三山》畅读
作者： 陈新
正是岁暮。南国几见落叶，大多的花儿谢了，即使开于秋的丛菊，此刻也将金黄残瓣挂于叶间。有阳煦煦，人间晴好。昨天接到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邮来的刘荒田先生新著《人山三山》，封面是淡墨带绿海水涟漪的装帧，竖排的“人生三山”四个仿宋字站于波光之上。案头放上这样一本散发着淡淡墨香的散文随笔集，心情也仿佛在暖冬里怒放起来。
刘荒田之于我，亦师亦友。对他的追随，首先是出于对他文字的仰慕。他的产出量是大的，迄今已出版21种散文随笔集，他的文字和在散文领域写作中的创新精神，非同一般。2011年刘荒田在美国旧金退休，他选择了生命的洄流，在广东佛山定居了下来，每年在美国和中国大陆两地生活。候鸟般的栖居，和两个国度、两个城市交替式亲密接触，格外能刺激灵感，他的创作出现井喷。这三年间，他在母国先后出版了6本散文随笔集。
刘荒田散文“品牌”，是“凡俗”色彩和诗性的交融。他是一个把“凡俗”写作、“草根”写作、“平常”写作进行到底，并把它推向极致，取得突出成就的一个作家。人生三山：台山，原籍；旧金山，出国之地；佛山，新居之地。他以曼妙老辣的笔触，写尽“三山”的“常态中的不常态，喜剧性中的眼泪，谬误中的温热，神圣中的亵渎，认命中的无奈，令人警醒、反思”﹙程国君语﹚。《晨雨——台山篇》，写儿时的“去村”，写“水埠头”，写知青时上山烧炭，写村中地标“红安碉楼”，写“一个分数和一生命途”，写怀疑外出买蚬肉的妻子“贪污”一两分钱而狂奔几个村子的吝啬丈夫，为赢取一个土馒头而不惜抱水底石头差点憋死的憨汉。貌似陈年芝麻烂谷子的家乡记忆，被他淘去杂质，一一成为熠熠生辉的人性之金。在《午潮——旧金山篇》里，我们认识了旧金山“美丽华”酒楼的冒险家李先生，“永新杂货店”的陈老板，纽约地铁站吹笛子的中国女人，面对芦苇和橡树作“实战训练”的演讲者，写不伦不类的打油诗、皈依耶稣的香港人，成就甜蜜姻缘的矮个子新郎和精明过人的过埠新娘，被人抢走老公后又破镜重圆的“七婶”，房子买了三栋的阿顺，热中于播放文革歌曲《大海航引靠舵手》的海味店女店员，带着一群孩子招摇过市的同胞奶奶，以及唐人街上女乡亲的群像……当然，少不了老外：白人朋友吉米、爱炫的菲律宾佬、为了和儿子相见而犯难的洋同事大卫、被自己往肩膀狠撞了一下还连声说“对不起”的前美国总统尼克松……火烧云似的海滩篝火、唐人街的中国式婚宴、内华达春天的橡树、高原上一朵云、旧金山大道旁边倒下的花旗松……还有儿女灯前，外出“瞎拼”的三代宝贝，除夕排长队买烧猪肉。《夕照——佛山篇》，他表示了对新居地由衷的喜欢。《菜市之恋》聚焦于“恋”，《礼赞世俗》着眼于“赞”。《桂树下，买鲜花》，充满对一个卖花女孩的温情，对小小奸诈的近于欣赏的宽容。当然，也有对欺蒙式推销表的不屑，对茶楼上某老干部的不文明的不齿，对五金修理店的势利的不自在……
流淌于《人生三山》的，还是刘荒田一贯的语言风格，用笔质朴、平实、细致又充满深情，思考深沉而充满诗性和哲思色彩。《老屋檐下的燕窠》结尾，推出特写镜头：步态蹒跚的莲妈妈，双手捧着两只啾啾哀叫的雏燕往屋檐下的窠里送。作者赋予莲妈妈圣洁的神性，并以之自励：“我只要像早已辞世的莲妈妈当年呵护雏鸟一样，找一个心灵的‘小门口’，储存我的乡村，我的出发地。”他写雄踞家乡水埠头的钓鱼三兄弟，“用苍蝇作饵，钓专吃船家泼出来的潲水剩饭的柳条鱼，钓竿一挥，仿佛是梭镖，就把一撇耀眼的银光拽上来。”许多年后，作者重回水埠头，对着这些曾经的岸边人，关切地问：“他们在何处？”“他还活着吗？”《为四月留影》写自己出门买报纸，“一只蜗牛在爬过人行道”。往回走时，看见前面的中国女士，差点踩上蜗牛，“蜗牛如果被一只脚报销了，谁的人生会被改写？怎样改写？”文末不经意地带上余音：“我在路上，蜗牛也是。”《故土的蠹鱼》，拿一匹从故土跨越万水千山来到旧金山的蠹鱼说事，它“从书页中探出头颅，一身银灰色，闪着蔼然的光”。《普快硬卧里的日夜》的结尾，是这样的细节：坐在对面的年轻老板娘，因为学步的儿子哭闹，“利落地拉高运动衣的下摆，把米袋一般的乳房掏出来，大大方方地送进婴儿的嘴巴”，害得“我”当场脸红耳热，“而坐在下铺的老妻，远远看着我的狼狈相，躲在枕头下咯咯地笑。”
本集各篇，我最喜欢3篇：《梦回荒田》、《叩问篝火》和《普快硬卧里的日夜》。为了它们苍茫的意境、不羁的生命力和淋漓的情采。《梦回荒田》：在异国，梦里还乡，设想回到故居的种种。遥对万里外，那养育作者至成年、继续哺以精神乳汁的原乡，他写出一曲恋歌，深致、委婉、细腻，情深近痴，又不乏旷达和风趣。洋洋洒洒的篇幅，密织着从家族到自我的日常进程，细腻动人。《叩问篝火》：作者伫立旧金山海，“远处的沙滩正闹火警，这边一丛，那边一丛，十来丛烈焰，肆无忌惮地吞吐。”“风起了，火焰蓬地窜上，有如一条吞天的蟒蛇。”然后，工笔摹写8堆篝火，其形状、其势态、其玩火人。作者的意旨在“叩问”。异乡一丛又一丛篝火，虽无比瑰丽，自己却永远地置身其外，这是难堪的宿命。结尾陡起波澜，一位白人青年，搬出几根木头，几个人边哼着歌边托着木架子往火堆走去，架子随即“成了一匹奇妙的瀑布，火焰仿佛在滔滔地奔流，向着星光黯淡的天空”。无法进入如此群体的作者只好黯然离开，“我拍着围墙，没有铿锵的声音，我也没吟宋词。”《普快硬卧里的日夜》：铺陈从广州出发到贵州旅游时，在火车上的所见所感，可算写凡俗的极致之作。局促于车厢一角的底层老百姓，被摄入别具情思的眼帘。细腻的笔触，多姿多彩的场景，与起伏的心潮交错。如果只以两字言刘荒田之散文，我愿意拈出“野性”两字，文字情景的原生质感和行文结构的自在状态。因其未经教条和禁锢所驯服和异化，行文泼辣，尖锐，大咧咧，一无遮拦，读来痛快之至！也许，只有像他这样具备东西方历练和视野的写手，才能进入真实、客观、原生、原汁原味的状态。
总之，《人生三山》各篇，均有可观处，或在主题之深，或在角度之奇，或在构思之巧。而遍布全书的，是具有强烈个性的“刘氏语言”——精炼，准确，幽默，潇洒穿行于“古典”和“俚俗”，以及现代诗一般的密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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