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不用電郵寫信,急事情願打電話,寄文稿總是寄空郵,總是附一封手寫的信,端端正正寫了正事寫家常。老頭子戴立克是舊派英國人,老了還頂真,還用功,學問淵博,孜孜不倦,天天看書七八小時,查資料,記筆記,一篇文章來回斟酌,修飾數遍,一字不安,半夜驚醒披衣改正了再睡。相交多年,深受感化,我落筆真的不敢輕忽,怕他譏罵。他這篇新文稿寫倫敦舊書市場憶往,一萬多字,材料都磨細了化進所見所聞所感之中,英文清淡,月明星稀。他信上說寫書話都要李儂看過改過。李儂長年出入舊書市場,軼聞多,體驗深,文章裏過份學術的鋪排她全鈎出來勸戴立克修補,還附了些經歷給戴立克參考,說是省得行文越沉越悶。難怪!寫書話文章英國老派人偏深,美國新派人偏淺,戴立克下筆深深淺淺收放得當,不怕擺「我」字進去,不怕得失,全篇貴在真知,貴在真情,貴在真學。斤兩也許沒有上一代人厚重,識見卻比他們遼遠,這套本事有點源頭:英國書生做人講分寸,處事偏沉穩,文化教養細水涓涓,抒情不濫情,說理不說教,稍稍一經營文章柔亮溫潤:「這樣的文字有家教,」翻譯家湯新楣先生名言,「浸出來的,」他說。四十多年前我和李儂和戴立克逛遍倫敦舊書店,下了班有空逛一圈,天黑前各自搭火車回家。老威爾遜的舊書店偏遠,星期六下午才趕得及去。克里斯那家開在城裏,方便,長長的弄堂連着還有好幾家,拐一個彎還有相熟的咖啡店,老闆是希臘人,情婦是西班牙絕色,天天午後娉娉婷婷坐在最深最尾的雅座裏品茶:"Gather ye rosebuds while ye may...",老闆愛背誦赫里克這首詩,說他讀大學的時候把全詩譯成希臘文。《英漢大詞典》Robert Herrick條中文譯為「好花堪摘須及時」。原詩說的是玫瑰花芽,杜秋娘原句「花開堪折直須折」只好改成「好花」。戴立克是漢學家,中文頂呱呱,前年他來香港聊起翻譯之難,說rosebuds譯成「秀芽」也不錯,「須及時」用回「直須折」反而準確,「堪」字帶了"while ye may"的意思了。我忘了告訴陸谷孫先生。陸先生中英文從來字斟句酌,一定有興趣聽聽這番話。克里斯的舊書店裝修其實遠遠沒有那家咖啡店講究,又破又舊,四壁全是書,地下堆到天花板,玻璃大門門楣上也裝了書架,也插滿了書。木樓梯又窄又暗,摸黑爬上閣樓還是書,七八座玻璃書櫃稍稍比人高出兩個頭,整整齊齊一排排皮裝舊書,標價比樓下那些貴多了,只讓熟客上樓挑書,陌生人上不去。克里斯長年鎮着樓梯口那張桃木舊書桌,書桌右手邊兩張舊沙發並排,熟客都愛坐在沙發上跟克里斯悄聲聊天、議價。四十多年前的畫面了,四十多年後書客都記得:「我幾乎看到伊利亞坐在沙發上翻書了,」戴立克說。還有那位清癯的教書先生,總是歪在沙發上翻書,長得很像費茲傑羅,為了費茲傑羅一九二五年《大亨小傳》初版跟克里斯議價議了大半個鐘頭。克里斯一邊抽煙斗一邊講故事,說美國女作家斯泰因讀完《大亨小傳》很感動,寫信給費茲傑羅說這本書不輸一九二○年那本《人間天堂》,說是不一樣了,稍稍老了,正好,寫作的人都那樣,不是寫得更好了,是寫得不一樣了,老練了,那總是賞心的樂事:"This is as good a book(as This Side of Paradise) and different and older, and that is what one does, one does not get better but different and older and that is always a pleasure."中國大陸《The Great Gatsby》書名中譯《了不起的蓋茨比》。喬志高先生譯本題為《大亨小傳》,香港美國新聞處今日世界出版社出版,我和戴天在美國領事館共事的時候編印,小戴編審我編校,頂頭上司是李如桐先生。我去英國之前的事了,請了蔡浩泉設計封面,一幅木刻漂亮極了。克里斯淵博,那部初版第一次印刷第六十頁第一一九頁第二○五頁第二一一頁印錯了哪些字都記得。我和李儂和戴立克走出書店那位教書先生還在翻看那部《大亨小傳》。克里斯匆匆趕到門口把一叠美國書店寄來的圖書目錄交給李儂:「看完扔掉,我不要了,」老先生摟了摟她輕輕香了一下:「星期五下午請你們喝下午茶,老地方,四點鐘!」是初秋,Cecil Court一片艷陽,遊客不少,法國話意大利話飄滿弄堂。鍾芳玲把Cecil Court譯作西索弄堂。「弄堂」譯得像。「西索」桑簡流先生當年譯作「榭瑟」,音相近,也詩意,像桑先生把Bloomsbury譯作百花里一樣詩意。逛舊書店樂趣在逛不光是在買。那些年我和戴立克都要養家,買書閑錢不寬裕,看準一本好書算計半天才出手,太貴的書克里斯和老威爾遜都容許我們分期付款,也容許我們拿家裏藏書交換。李儂比我們年輕多了,一心研究書籍裝幀,上佳的裝幀克里斯和老威爾遜都讓她借回家研究兩天,查資料,記筆記,拍照存檔。麗人用心用功,多年後成了專家,稀世裝幀也買也賣,業餘愛好成了紮實投資,家裏藏書比舊書店華美得多,有趣得多,難得。舊書店翻讀雜書戴立克說比圖書館瀏覽典籍好玩。那是真的:逛逛書裏字街句巷也是累積學問知識的蹊徑。小說家菲爾波茨Eden Phillpotts一些小說我真是在克里斯書店裏翻讀了不少。菲爾波茨一八六二年生,一九六○年殁,很長壽。是小說家,詩人,戲劇家,多產,寫了一百多部小說,二十世紀初紅了好一陣子。先是一位英國女士常常在克里斯店裏找菲爾波茨的小說,常常坐在沙發上一本一本挑選。總是那襲米黃色風衣,總是那個破舊公事包,總是草草綰起秀髮,四十上下,煙癮不小。克里斯說她長得像維琴妮亞.吳爾芙,當律師,叫伊迪絲。見多了我們漸漸相熟。伊迪絲說她這陣子迷菲爾波茨,要我有空讀一讀,很好看,說是先讀《The Girl and the Faun》,寫古希臘一個明媚的春日,半人半羊的柯伊斯愛上牧人的女兒伊奧勒,伊奧勒看不上半人半羊的柯伊斯。柯伊斯傷心極了,求人身羊足的天神把他化成五官端正瀟瀟灑灑的男人讓他跟伊奧勒相愛。天神圓了他的願望卻抹掉他的記憶,一覺醒來,一片迷惘,連伊奧勒都不見了:「千萬不要向天神作非份之求!」伊迪絲笑說。這本小說我在克里斯書店裏快讀一遍,文字乾淨明瞭,說故事本領大,難怪暢銷。多年後我在舊金山一家舊書店買到一九一六年初版,書前裱了菲爾波茨兩封親筆信札原迹,春夏秋冬水彩插圖四幅。這個初版克里斯也有,封面破損,伊迪絲嫌髒,她說她家裏有了一本菲爾波茨簽名本。那本書克里斯標價便宜,李儂買去學做裝幀,幾個星期後做出來了,很清素,壓花燙金也像樣,人聰明,手又巧,真本事。舊金山這部初版那年戴立克來香港在我家一口氣讀完,還拍了照片帶回英國給李儂看。那時候克里斯舊書店轉手了,老先生回鄉下退休,李儂電話告訴我說她去探望過克里斯,老多了,舉止言談慢吞吞,說起昔日舊書店一臉愉悅,說是夢裏經常走回榭瑟弄堂,一張一張老朋友老主顧的臉像電影特寫鏡頭那麼清晰。老先生說伊迪絲離了婚去了佛州嫁給美國商人。希臘咖啡店前年關張,老闆不見了,西班牙情婦在法國跟一位賽車選手同居:「全是克里斯小道消息,也許是真的,也許是他夢裏的故事,天曉得,」李儂說。戴立克那篇新文稿寫了克里斯也寫了老威爾遜,筆尖滲着感情,說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他們深廣的知識純真的性格給倫敦舊書市畫上一抹雨後彩霞。戴立克信上說,下筆寫這篇文章之前他剛重讀斯特恩的《感傷旅程》,深深愛上斯特恩那麼個人那麼感性的筆調,說是難怪這部書扭轉十八世紀下半葉遊記文學的寫法。年前我和戴立克各自又買了一部《感傷旅程》,他那部是札納朵夫裝幀,我這部是魯潘裝幀:「挑得詩囊,拋了衣囊。天寒,路滑,馬蹄僵」,兩百四五十歲的經典,淵博,清新。
董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