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香来清净里
阔别二十年蒋先生精神气色好得很。跟沈茵是世交,家在嘉义,早年开文具店,还投资一家小饭馆,玩字画,玩文玩,常去台北看沈茵,看藏品,我在沈茵家里结识蒋先生。南人北相,长得高大,五官六分像叶公超,国语带上海腔,话不多,和和气气总是笑嘻嘻,比我年长三四岁。上星期蒋先生来香港看亲戚,沈茵请他带三本书还我,我请他吃上海菜,吃广东点心。蒋先生集存很多张大千,说价钱太好都卖了,留着一本花卉册页和两幅斗方,写意写得真潇洒,题诗多,舍不得。溥心畬也转手了。战前海上书画家小品蒋先生也多,也割爱了:「我们老了,」他说,「东西多了累赘。」小文玩无所谓,轻便,留给儿孙玩。蒋先生爱读章回小说,真是专家。吴语小说《海上花》尤其偏爱,各种版本收藏一大堆,敬重胡适之慧眼推广这部小说,称赞张爱玲的注译,说他买张爱玲注译本那天正巧买到胡先生一幅字,太高兴了,挂起来看不厌。张充和先生的字蒋先生也有,杭州拍卖辗转买到了一幅,还了心愿。韩子云《海上花》胡先生说是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张爱玲注译的《海上花》我爱读张爱玲的注释,林冠中送了我一册。是六十回本不是原先的六十四回本,张爱玲删掉四回,「用最低限度的改写补缀起来」,第四十和四十一两回并一回,原作那两回的回目是「纵翫赏七夕鹊填桥,善俳谐一言雕贯箭」和「冲绣阁恶语牵三划,佐瑶觞陈言别四声」。张爱玲改成了「渡银河七夕续欢娱,冲绣阁一旦断情谊」。第五十和五十一也是两回并一回,回目本来是「软厮缠有意捉讹头,恶打岔无端尝毒手」和「胸中块秽史寄牢骚,眼下钉小蛮争宠眷」。张爱玲改成了「软里硬太岁找碴,眼中钉小蛮争宠」。「牵三划」注释说是「三划王」。「捉讹头」注释说流氓寻衅,捉出一个由头,好讹人。「秽史」一句注释说:「书中高亚白与尹痴鸳打赌,要他根据一本春宫古画册写篇故事,以包下最豪华的粤菜馆请客作交换条件。尹痴鸳大概因为考场失意,也就此发泄胸中块垒」。「小蛮」注文引白居易诗「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说是「写擅歌舞的家妓」。张爱玲的〈译者识〉说书中典故幸亏宋淇夫妇帮忙:「本来还要多,多数在删掉的四回内。好像他们还不够忙,还要白忙!实在对不起人」。我早年读的《海上花》作者署名「花也怜侬」,吴语读不全懂还猜得出意思。第四十二回「赖公子回说:『我自己叫她去,你不要管。』门客无言而退」。张爱玲的注释说这句话是「全书唯一的一句普通话对白。显然赖公子与他的帮闲都是北方人——至少长江以北,他对姚文君就说吴语,正如山东人罗子富也会说流利的吴语。」张爱玲不说我不察觉那是原书里唯一一句普通话对白。第三十九回一条注文最好玩:「赵二宝没到张秀英处来过,而熟门熟路,径自去开衣橱找出画册,显然知道她一向放在衣橱里。当然是施瑞生送她的,跟她与二宝同看的,大概也三人一同仿效过画中姿势。施瑞生初次在她们那里过夜,次日伤风,想是春宫画上的姿势太体育化,无法盖被;第二十六回写他精力过人的持久性;时间长了,不盖被就要着凉。二宝去开衣橱取画册的一个动作,勾起无边春色。」《海上花》写十九世纪上海青楼生活况味,琐琐碎碎,不落痕迹。难得张爱玲批注也琐碎,也轻佻,也有趣,白话文使唤得体,蒋先生说「体育化」、「持久性」尽管西洋味道,也许也是故意营造滑稽效果。吃上海菜那天庞荔也来了,她和蒋先生熟,比我还熟,在沈茵家住过好长一段时日,蒋先生天天陪她们吃吃喝喝到处逛,还去过嘉义蒋家好几回,她说《海上花》也是在蒋家读完上半部带回香港读下半部。蒋先生夸庞荔看文玩眼力犀利,动过手脚的小地方一目了然,断代也准,专给蒋先生掌眼,连沈茵都拜服。我收文玩大半也经庞荔掌眼。古玉她尤其懂,盘玉本事大,冰肌玉骨出了名妩媚,春秋战国两汉玉器里的千年精灵沾上她的肌肤全活过来,晶莹剔透,玲珑生色。我最爱的几件古玉都靠她盘过养过,一亲香泽,渐复温润,说是贴肌养玉最见功效。多年前她在台北收进明代玉砚屏,盈掌小件,雕工精致,起初玉质有些枯涩,她说夜里藏进被窝陪她睡了大半年焕然复活,沁斑艳红欲滴,肌理温润动人。蒋先生说这道盘功可以补进邓之诚的《骨董琐记》。砚屏是砚旁障尘的小屏风,有玉做的,有宝石做的,有漆雕,有木雕,像庞荔那件那么小巧的不多见,兴许是闺秀妆台摆设。宋代赵希鹄《洞天清禄》里〈砚屏辨〉说古无砚屏,铭砚多镌于砚石底部和侧面,苏东坡黄山谷始作砚屏,砚铭既勒于砚,又刻于屏,黄山谷有〈乌石砚屏铭〉。庞荔前两年又觅得砚屏一件,高十六厘米,宽八厘米,紫檀做框,满雕花纹,框座也雕,玻璃内可以镶画,可以镶字,是清末民初手工,雕得细腻,不输乾隆工。镜框里原画霉烂了,沈茵找到一张清代淡花笺纸,大小刚巧镶得进砚屏,庞荔要我抄录高濂《燕闲清赏笺》里一段文字,要小行楷。我一看吓坏,花笺珍稀,小楷难工,写错一个字我赔不起。庞荔说要就要,坐在案边监督我一口气写完:「洞天清禄云:人生世间,如白驹之过隙,而风雨忧愁,辄三之二,其间得闲者,才十之一耳。况知之而能享之,又百之一二。于百一之中,又多以声色为乐。不知吾辈自有乐地,悦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声。明窗净几,焚香其中,佳客玉立相映。取古人妙迹图画,以观鸟篆蜗书,奇峯远水,摩挲钟鼎,亲见商周,端砚涌岩泉,焦桐鸣佩玉,不知身居尘世,所谓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一百四十五个字差点漏写「焚香其中」的「焚」字,「香」字第一笔那一撇,笔尖刚点到纸上,庞荔察觉位置不对,赶紧叫停,救了我一命:「这么心急香人!」她说。那幅字裱好镶进紫檀砚屏听说很典雅,很古秀,我不敢看。从来不擅书艺,爬格子卖文爬多了方块字熟练,毛笔写出来不脱硬笔格局,只好出门不认货。蒋先生嘉义老家「榕荫草堂」横匾倒还可以,十八年前我在沈茵台北家里给他写的,咸丰年间的老宣纸,很好写,大号毛笔也听话,写完沈茵洗了送给我。我没去过榕荫草堂,看照片蒋家后园那棵榕树又老又壮又茂密,几百年树龄,蒋先生书房就在树荫下,庞荔说大热天里风声沙沙,蝉鸣满树,凉爽极了。照片中还看到一丛竹子,蒋先生种的。他爱竹,家里竹刻珍藏真不少,香筒最多,都是明清极品,高矮肥瘦样样有,瘦方竹雕的更稀世,我找了多年最近才找到一件,三十三厘米高,比大号毛笔笔管粗壮些,刻过墙一枝梅,刻工老辣,行草题「香来清净里」五字,款署「八十一叟巨岩」,下钤椭圆阳文「信和」小印。那句诗摘自明代谭元春〈瓶梅〉五言律诗:「入瓶过十日,愁落幸开迟。不借春风发,全无夜雨欺。香来清净里,韵在寂寥时。绝胜山中树,游人或未知。」谭元春字友夏,号鹄湾,别号蓑翁,生平不详。巨岩、信和是书画家是竹刻家不知道,字好画好,刻工也精,蒋先生说古时候高手处处,姓名不彰者太多了,他皮带上系的一块牙牌刻宋词王安国〈清平乐〉那句「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行草苍丽,刻工上佳,跟我毛笔架上挂的那块牙牌一样是明代的,牙色深,绺纹密,包浆厚。我那块刻隶书「想得人心越窄」,摘自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望得人眼欲穿,想得人心越窄,多管是冤家不自在」。跟老穆逛香港古玩街找到的,三十一年前艳遇,日月似水,我和老穆古稀都过了,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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