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妮客厅挂诺曼画的一幅油画,叫杧果树下《Under the Mango Tree》,画两个峇厘少妇在树下捡杧果,色彩浓烈,光暗分明,艳阳下河那边一丛丛杂花随风摇曳,河这边荫凉处树影婆娑,倩妆姽婳,一个媚然回眸,一个弯腰晾干长发,润美不输满篮满地的青杧。南妮说诺曼下笔总是那么丰腴那么浪荡,莱顿一位鉴赏家买了他两幅画悄声劝他戒酒戒色,免得弄伤天赋:「他听不进去也做不出来,」南妮说,「缘来缘去之间只有人家负他,他不负人。」认识诺曼那时候我才十四、五岁,记忆里全是胡闹戏耍。在台湾求学那几年连南妮都断了音信了,别说她班上同学。六十年代我迁来香港,亦梅先生来信提到南洋大画家李曼峰画的南天景物,说是有个年轻荷兰画家画得更浓烈,更新颖,是新生代翘楚。七十年代找到南妮,再见诺曼,我才想起亦梅先生说的年轻画家也许是诺曼。亦梅先生收藏国画多,西洋油画只藏李曼峰,他说荷兰殖民时代画商偶然收到一两幅荷兰十八、十九世纪名家作品,劝他买,他嫌贵,错过了:「后来听说那些画欧美市场都热卖。」
阿姆斯特丹装帧店装帧的旧书其实也漂亮,荷文书多,英文书少,跟法国意大利一样少做英文书。法国装帧的旧书确是典雅,图案规整,花草缤纷,繁复、细疏、密美有点像中国春秋、秦汉、唐宋古玉的花饰。蕊秋长住巴黎,最熟悉,她几个法国藏书家朋友的藏书我浏览过,堂皇得不得了。英国十九世纪装帧家贝特福Francis Bedford一生模仿法国装帧风格,十六、十七、十八世纪各期花草图案他都学,手工精细得惊人,十九世纪末叶伦敦苏富比拍卖他装帧的几本古籍落槌四五千英镑。找了多年我只收得一本贝特福装帧的典籍,哥尔德斯密斯Oliver Goldsmith诗集,得过一八七八年巴黎国际书籍装帧大奖,法国十九世纪著名藏书楼Chateau De Rosny旧藏,贴了书楼藏书票,藏本编号第二八○册。这部装帧英国藏书家杂志七十年代推介过,登了照片,真漂亮,一见难忘。听说书楼老早易手,近年有些藏书流进书市,李侬先后买进两部,今年年初加州书商朋友放假到巴黎玩竟然找到了这部旧识的著名得奖装帧,当下替我买了。哥尔德斯密斯是约翰逊博士文学俱乐部成员,为人木讷,大家以为他天生愚蠢,约翰逊说一笔在握他一点不笨!哥尔德斯密斯写的喜剧《委曲求全》我读大三考大考要考,拚命读熟了。小说《威克菲尔德牧师》我跟南妮同期读英校的时候早读过了,有点啰唆,反应却大好。小品文写得精彩,《大众纪事报》上写唐人书信《Chinese Letters》,假托中国人观点评议英国时政英国社会,大受欢迎,一七六二年汇集成两卷出版,书名改为《世界公民》。哥尔德斯密斯憎恶温情文学,忧虑物质挂帅,批评大英帝国海外扩军太不光彩。四十四岁早逝。《委曲求全》喜剧原名《She Stoops to Conquer》,早年伦敦书商克里斯有一七七三年初版一册,售价六十英镑我没买,前年英国拍卖图录上看到一册,底价两千英镑了,电话跟李侬说起,她笑得好高兴,说是她放出去的,正是早年克里斯兜售的那一册,我不买她买了。李侬也认识南妮,三十多年前她去荷兰玩我请南妮照顾她,她们成了好朋友。八十年代戴立克到莱顿大学看资料也是南妮替他打点。她说戴立克又死板又拘谨,最难伺候,去完莱顿回阿姆斯特丹住进我住惯的那家旅馆,就在南妮家的街尾,戴立克说住得舒服。过了大半年他还要去一趟阿姆斯特丹,电话请南妮替他订房间。旅馆客满,南妮替他订了附近另一家,戴立克听了说他不住,情愿挪后行期。我其实很体谅戴立克的怪脾气,我跟他一样死板。没办法,生下来就那样。我们抗拒陌生的新事物,至今拒绝上网理财,情愿到银行排队。「排队是高尚的美德,」戴立克说。「文明社会井然有序的象征,也是修身养性的训练。」南妮李侬笑我们是小乡镇遗老,传教士姿势,世界都数码化了我们还在数绵羊。旧派人终归是旧派人,连书籍都偏爱老装帧,内文要繁体字,要直排不要横排,字体老五号那么大好过新五号那么小,天头地脚要宽畅,浪费些纸张也情愿每一篇单页起排。新出版这本《克雷莫纳的月光》封面封底内页书皮印了我珍藏的孔雀装帧《鲁拜集》书影,为的也是给新书衬上一袭旧妆,像诺曼《杧果树下》那幅油画那么过时,那么苍秀。南妮说诺曼爱画杧果,画廊里也许还有,替我找一找。我真是在杧果树下长大的,匆匆几十年,故园易主,旧侣凋零,小阳台外面那株杧果树如今只留在几张照片里,树影婆娑,青杧累累,遥远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