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竹刻小言
英伦故交老萧寄来几张竹刻照片,说年事已高,藏品卖了,书箱里找出这几张留影给我怀旧:「张希黄吴之璠那些作品不在了心中释然,」信上说,「反而民国初年张志鱼桃花扇臂搁万般不舍,陈宝崖那首七绝写得好!
飘零金粉雨萧萧,旧院依稀长板桥。莫怪秦淮水呜咽,六朝流尽又南朝。」我和老萧一样,赏玩竹刻五十年了,痴爱不渝。真是文房上佳清玩,从前不贵,明清笔筒臂搁香熏案头经常搁几件,同道交换,匀来匀去,无所谓。近年不同了,富户玩风雅,玩投资,清风明月比黄金贵出好几百倍,老萧和我这样的旧派人难免过时,只配翻翻拍卖图录清赏彩色照片,买是买不起了。张希黄竹林里几声琴韵一百万。吴之璠雪地上寻梅七百万。黄杨木雕喜上眉梢笔筒拍卖会估价八百万到一千万,说是香港大学冯平山博物馆一九八六年《文玩萃珍》做了封面,英国著名文玩世家的旧藏品。《文玩萃珍》里收录的文玩这几年都天价,有著录,来历好,人人要。二十多年前嵇若昕在台北《故宫文物》月刊写〈英伦竹刻剪影〉说,西方收藏界喜爱中国文房清玩,尤其喜爱竹刻艺术品,英国博物馆古董店收藏家都藏了不少。那是真的。嵇若昕摄录的那些馆藏竹刻早年老萧和我几乎看遍了。濮仲谦梅花笔筒在巴斯东亚艺术博物馆,浅雕梅枝交叠,梅花有的盛放,有的含苞,《南乡子》那首词也刻得好,真是书斋雅器。馆中朱三松七贤香熏和沈大生子母蟾蜍我不喜欢。那只螃蟹反而好,无款。王乔凫舄笔筒也精美,古松,矮竹,山壁,层次细腻,刀工苍辣,比杜伦东方博物馆那件赤壁赋笔筒更好。馆中「冶甫」款书法笔筒清秀极了,刻行草「有客嫌庭仄,无书觉昼长」,字好,刻得也爽利。书法笔筒臂搁我向来偏爱,早年遇到称心的都想要,毕竟养家吃重,买不起多少。不知道冶甫是谁。吴之璠款的竹刻常常遇见,真伪难辨,刻得好的都当真的买,计较不了那么许多了。我在台湾在英伦遇见过好几件《紫气东来》题材的笔筒,都落吴之璠款,清中期作品,竹色古艳,不便宜,后来在香港大雅斋找到一件比台北伦敦那些精致。英国古董商梅濮浩Paul Moss世代集藏中国文玩,嵇若昕在他那里看了不少上好竹刻,我在他们家开的古玩店买过几件,金西崖《一剪梅》臂搁最难得。我和老萧在伦敦别家古玩店也买过几件竹刻小品,看了东方博物馆石鹿山人款古木仙槎,坊间渔舟竹刻都寒伧,不想要。瓜瓞绵绵经眼三五件,嫌俗气,嫌太贵,多年后回想可惜了,都是清中乃至清初的刻件,应该要,如今稀世了。琴式山水臂搁那年伦敦古玩店里见过一件,竹材有点干,裂了几条缝,不敢要,过后再也遇不到。王世襄先生听了说,竹器年久失玩都干涩,不要紧,玩一段时日沾上人气又活过来,又温润。王老先生早岁集藏明清竹刻,细心研究,编写专书,是大专家,晚年一心复兴竹刻艺术,循循鼓励当代年轻竹刻家继承传统,开创新天。遇见刻竹刻得好的晚辈他最高兴,四处宣扬,不遗余力。八十年代老先生来香港推介武汉竹刻家周汉生作品,香港收藏界都说周汉生功力不输明清大家,创新处胜过明清大家。全靠王老缀合,周汉生一九八四年的《藏女》圆雕和一九八五年《莲塘牧牛》笔筒都归我。我和周汉生成了朋友,一九九八年又得藏他的《夏闺》。翌年作品《令箭荷花》臂搁不久我也拿到了。周汉生和我同龄,习性相近,赏玩他的竹刻犹如故人重逢,亲切得很。他的字我也喜欢,端正秀逸,难怪刻竹运刀如运笔,不蹇不涩:「学书在得笔法而会古人之意,不在学其规模,」大瓢山人杨宾说,「不则学圣教成院体,学欧成屏幛体,学褚成佻,学旭素成怪,学米成野,学赵成俗,学董成油,反成不治之症矣。」周汉生刻竹得古人刀法,会古人之意,不学古人规模,作品步步翻新,不重复前人,不重复自己。今年正月初六他给我来信说检省旧刻,深感竹根整刓的圆雕竹刻为材所限,总是刻划单个人物,不敢尝试又有人物又有场景又有情节的题材。他说他想做些改变,先刻了《山猪》,描画皖南山民劳作方式,竹根空心藏进猪腹,刻出带了场景的一组形象,「前人似无此刻法」,他说。《山猪》之后,他参考明版木刻插图,再刻一件《莺莺夜焚香》,竹根空心做假山,山前刻莺莺与红娘上香,假山镂空处看得到山后张生靠着山石窥看山前情景。这样的布局也省事,也高明,一局布出文学作品话分两头的交代,也比图解连环画含蓄得多。那是竹刻破格之作,他说假山前后都藏着故事的题材到底不多,「算捡了个便宜」。上月底何孟澈去武汉看望周汉生,周汉生让他带了一件《五石瓠》给我,二○○五年作品,刻瓠舟上两人对坐,一人吹笛,一人高歌。五石瓠语出《庄子.逍遥游》:「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石」读音如「旦」,市石之通称。五石瓠是指可容五石之大葫芦。何孟澈说周汉生想象大樽是形状如舟的大葫芦瓢,索性刻成荡桨度曲之作。这件竹刻只比手掌稍大,竹根横刻,人物的前胸后背和瓠中船桨都借竹节横膈刻成,竹根空心处因此雕得出人物,跟前人刻《仙人乘槎》借竹壁下刀不同。周汉生刻竹用心求变,绝不苟作,一九八○年到现在满意的作品不过四五十件。王世襄先生晚年慨叹当今真正搞创作的竹人只有周汉生一个。时代变了,物质挂帅,性灵凋敝,竹刻家境界不出两类,一类心系时务,迎合时尚,彷佛周墨山竹刻诗筩上刻的两句诗:「美人家在西泠住,重话相思又来年」。另一类寄情创作,看破利禄,不啻张希黄渔舟臂搁上的题句:「春色江南今正好,归舟初系绿杨边」。周汉生是水边绿杨下的闲淡竹人,孤介绝俗,貌古神清,知绘事,工书法,圆雕立塑都是造意,薄地阳文创稿独特。练水派的绰约多姿他熟悉。金陵派的古雅富丽他见惯。晚年他在意的也许只是一截竹根的大破和大立。「周先生的苦心我晓得,」老萧说,「他的寂寥其实也不难想象。」二○○二年老萧来香港看到周汉生的《藏女》、《莲塘》和《夏闺》叹为观止。那几天他天天来我家聊天,对着那三件竹刻看了又看,赞完再赞。老先生说朱松邻刻簪匜世人宝之几同法物,濮仲谦一件小品钱牧斋做诗咏叹,吴鲁珍的牧马潘西凤的笔筩人人企慕,没想到我们这个时代还出了周汉生。王渔洋《池北偶谈》说雕竹则濮仲谦,螺甸则姜千里,铜炉则张鸣岐,宜兴泥壶则时大彬,装潢书画则庄希叔,皆知名海内:「所谓虽小道,必有可观者欤?」老萧最讨厌「小道」之讥,说是古人井蛙识见,审度艺术的胸襟处处局限,竹刻、螺甸、铜炉、泥壶这些中国传统手工艺术都走进了国际艺术市场,靠的是西洋美术理念的绍介和审美尺度的引导:「渔洋山人做梦都想不到!」一九七七年一月七日我的日记里记老萧宴客,座上几位英国朋友观赏萧家文玩,老萧用英语翻译桃花扇竹臂搁那首七绝,英国女教师茱丽娅听了高兴,说英国诗歌源远流长,从来不像中国诗词那样跟艺术品结为一体,真奇怪:「韦奇伍德陶瓷上描出雪莱拜伦韵语手稿你说该多漂亮!」她说。「工艺美术家维廉.莫里斯烧制的瓷砖好像试过烧出莫里斯诗句,记不真确了。」一九八四年我重访英伦,东方古玩店里碰到朱丽娅俯首把玩周颢刻秋菊的竹笔筒,竹色殷红,刻得清幽,她说她深深爱上中国竹刻,近年收藏好几件。那天秋雨萧萧,走出古玩店我们躲进咖啡馆避雨,她说她刚买了《中国竹刻》,王世襄、翁万戈合写,纽约华美协进社出版的英文本,真好看,也有用。茱丽娅两鬓飘霜,好学不倦,她拜老萧做老师学中文学了好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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