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对别人来说，与女儿面对面的聊天是件很平常的事，但对我来说却是极其稀罕的。即使在以前可以经常见面时，交谈也不多。一般也就是三言两语，有事说事，没事没话。倒不是我不爱聊天，是女儿不爱搭理我。她三下五除二就能把我想滔滔不绝发言的欲望打入冷宫，让我三缄其口。不过我不怪她，女儿是不多话的人，至少在我面前是。况且她早就说过她不是那种擅长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人。

今年春节。因为给她老爸祝寿，她从伦敦赶来了， 我们也就难得地有了几日朝夕相处的机会。那一天她出去见一朋友半夜才回来，看我还没睡，（其实我是在等她，担心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找不到路，或许会需要我帮助）便坐下 聊了起来。不知为何她那天兴致很高，竟也像我一样地滔滔不绝起来。（原来她并不是不爱说话啊！）她先是谈她这次回国从北京到上海的见闻，然后谈到她的作品被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选中，可以进入那里展卖；然后又谈到绘画，谈到人的局限性……；她兴致勃勃，我也乐得听得津津有味。虽然我以前并不知道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来龙去脉，也不知道她的作品被那选中意味着什么，但看到她高兴，我自然也高兴。就这样，我和她从半夜十二点聊到清晨四点才意犹未尽地散伙睡觉。

早上八点醒来，女儿她爸问我你们半夜不睡觉聊什么呢？我脑子里竟然是一片模糊，一句话也汇报不出来。这几个小时我们到底谈了什么？我闷头自问，可是她说的那些话和我脑子里早年储存下来的记忆混在了一起，在我脑子里跳来闪去，既构不成句子也形不成画面，就像一堆打碎了的玻璃画，或者说像打乱了的拼图版画，要想重新拼出来，显然需要时间。我支吾着，老公肯定以为我在瞒他什么，保守什么秘密，其实我是说不出来，不知说什么。

一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我每天都会有那么一会儿让自己闲下来把女儿说的话和我那些已经变得很遥远的记忆一点点地慢慢地在脑子里拼凑起来。我好像又看到了十二岁的她，一句英语不会说就被我扔进了完全陌生语境的英国学校。整整一天我都心惊肉跳。她听不懂课我倒不担心，（那是早晚会听懂的）我担心的是她这一天可能会不知道在哪间更衣室换衣服，到哪个教室上课，去哪里吃饭，怕她下了课连厕所都找不到……。听不懂，不会问，这让我无法想象会有多难！可是等她放学我去接她时，我告诉她我的担心，她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所有的担心都很奇怪。这还用问用听吗？用眼睛看不就行了，女儿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每个人的弱点和强项是不一样的，在我看来很难的事，对别人来说却可能毫不费劲；反之，我觉得很容易的事也许对别人来说却很难。现在回想起来，我和女儿的问题也许从那时就已经存在了，或者说更早。我得承认我对她是不了解的，从小就是。

我好像又看到了她十四岁时开始拒绝吃学校的免费午餐，非要她爸爸给她午饭钱时那坚定的眼神；（那时她爸爸还在读博士，没工资只有奖学金，孩子在学校可以享受免费午餐）我好像又看见十六岁以后她自己跑出去打工，去酒吧喝酒，深夜归来，对我的焦虑我的着急我的担心熟视无睹；好像又看见她十八岁开始，或者更早一点，一放假大包小包地背着行囊，照相机去希腊去西班牙去法国去意大利去新加坡去香港，从不跟我们要钱也从不要我们接送；好像又看见要离家去曼彻斯特大学上学时，她那迫不急待，想逃离父母掌控的急切，犹如当年我要去上大学的时候，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我不禁在心里嘀咕，当年我老是让父亲为我的担心如今女儿一并还给了我。一代人欠一代人的，有老话这样说，也许这是真的。我又想当年我为什么那么想离开家，想躲我父亲远远地？还不是因为父亲太严厉，处处给我压力，让我感到不自由只想逃跑。那么如今女儿那么想摆脱我，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原因呢？虽然我自认为我可是比我老父亲民主多了，而且不知多到哪去了，可是女儿的诉求又是什么，她想逃离什么呢？

我常常很羡慕那些母女关系特别亲密的人，很羡慕那些有女儿对着她们诉苦，抱怨，撒娇耍赖的妈，很羡慕那些有女儿一有事就回家求救的妈，可惜我女儿不会。我也有点不明白，平日里我也算是个热心肠，喜欢并且擅长给别人排忧解难的人，可面对女儿，我的招数全部失灵，我从来都不是她诉苦和求救的对象，我只能说我这把钥匙开不了女儿这把锁。

那一夜，女儿谈了很多，谈她认为的何谓画画，何谓艺术；谈英国教育让她收益良多；谈她的朋友，他们工作室这两年的发展，也谈了不少他们今后的打算。听起来她好像都是谈别人，谈和我无关的的事，但是我注意到她不止一次提到一个人的名字，（这人我也认识）她说我最不愿意与这样的人说话。他总是以为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以为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才是评判世界的标准；他以自己的好恶给世界画一个圈子，然后只认可这个圈子里的事物……。我不是不理解这样的人，但我不认同。不认同而又不愿意和他们争论，因为争论换不来改变，结果只能是躲开……。

我突然觉得女儿是在说我！难道她是在针对我？！因为她就是从来不和我争论，哪怕我故意搞点极端，引她反对，她也至多哼哼两声。原来她想逃离的就是我有意无意画出的那个圈子？！而我的好恶是什么，画出的圈子有多大，与她的好恶有多少是相左，又有多少是根本不能相交的？我根本不知道！

想到这，我顿时豁然开朗，犹如茅塞顿开。我承认虽然我自己曾经对父亲的专制很反感，但却有意无意地受到父亲影响采用类似的教育方法；我承认我是那种以为自己是锤子，所有的问题就都是钉子的那种人；我承认我有意无意地在给女儿压力，希望她在大公司里上班，安分守己地工作，按部就班地升职提薪，希望她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有个自己的家，希望她有孩子……。而事实上，女儿早就越出了我的圈界，2010年她并没有和我商量就辞了职，而现在她又在千方百计试图让我知道这世界上并非只有一种活法是至高无上天经地义的，这世界上的妈妈也并不一定非得看到女儿嫁了人，而且还要嫁得好才能心安。

其实我知道儿女质疑父母以及老一辈人的观念是正常的，历史从来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孩子们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走自己的路，这无可厚非。但是毕竟，如果两代人能想到一块，子承父业，子随父愿，一种传承无疑会让孩子走一条更容易的路，尤其在中国社会人们往往会认为这才是正道，并以此为骄傲，传为美谈，成为社会的楷模，甚至认为家庭幸福指数也会高出许多。但是一旦碰上了叛逆者，犹如梵高与他银行家的父亲，毛泽东与他富农的父亲。怎么办？儿大不由娘，结局多半会是父母的妥协。能最后想通，给予理解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女儿有所不知的是，这世界毕竟变了，观念的改变意味着生活本质的改变。我早就乐意时时刻刻改变纠正自己认知圈子的格局了。我早就尝试着去理解同性恋，自闭，独身主义，丁克家庭；尝试着去摆脱世俗的偏见，去尽量了解各种人生理念 ，先不说理解不理解，至少别一口否定……。无论如何你和我都只应该首先为自己的自由和快乐而活着，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享受自己的努力成果，自己过好了难道家人会不高兴吗？不会的！反之，如果你我遇到了麻烦陷入了困境，也无所谓啊，我想我至少会像你能接纳我一样地接纳你。所以，我想对女儿说，你不用想再逃离，我不是单纯为你，但是我愿意至少为你而不断更新我的圈子！而且我这绝对不是无可奈何的妥协，而是一次次主动地进取。我自己喜欢这样，这样会让我感到年轻，感到拥有了某种活力。

能和女儿聊聊天真好。
下面这个链接是一篇对女儿的采访，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打开看看。谢谢。
http://cn.blouinartinfo.com/news/story/869996/bu-zhi-shi-she-ji-shi-dui-hua-shou-gong-shou-shi-she-j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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