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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帖]董桥︰描红《克雷莫纳的月光》自序
    董桥︰描红《克雷莫纳的月光》自序

    台南求学时代常到一家书店买书。店不大,书种多,书架堆满了还有两张条案也堆满,案下还有好几堆。旧书好的收在阁楼上,去熟了老板准许上去慢慢看。都是老民国北平上海南京出版的老书,外省人家里放出来的旧藏本,平装精装线装一叠高一叠低乱得像废园。

    偶尔还有一些卷宗收存旧信札,我在卷宗里找到三五封名家旧信,吴稚晖于右任王云五还有乔大壮,台北父执张作梅喜欢都给了他了。张先生说五十年代台北旧书摊信札更多,六十年代好像少了。有一回我还找到两册线装描朱习字簿,小时候描的那一款。描朱也叫描红,印红色工楷的习字纸,初学毛笔字摹写的底稿,描红描熟了才临帖,临帖临多了才写得出风格。作文吟诗填词模仿人家作品也叫描红,《明诗纪事戊签》里说:「懋观与崔后渠论诗。崔云:唐人诗郊寒岛瘦仝怪,俱自成一家;今人诗皆是描红,未有自出机轴者」。我十五岁跟亦梅先生学做诗也做描红诗:「别怕,」先生说,「总要先模仿,模仿多了还写不出自家东西你这辈子千万别写诗。」一天,先生考我唐诗里写实作品哪一首好?我选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摧。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先生笑了笑,问我不写实的作品哪一首好?我选李商隐的〈寄令狐郎中〉:「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先生笑了笑说,又写实又不写实又能宣示文学的定位,哪一首合格?我选王维的〈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先生笑了笑抽了两口烟闭上眼睛缓缓点了点头重念一遍「寒梅着花未」。那天晚上先生在煮梦庐设宴款待几位老朋友。下午五六点钟陈世杰先来。陈先生是历史学家,哲学家,诗人,留美留英,一身绅士,闻鼻烟,抽烟斗,英美文学熟得不得了。也谙法文,推崇莫泊桑短篇小说,借了一册英译本要我细读。我读了,故事很好,英译不好,句子太长,用字也深。七十年代我在英伦找到Roger Colet新译本流畅多了。罗杰在莫泊桑家乡诺曼底住了好多年,是作家也是画家,法文地道,莫泊桑文采他轻易化成英文,月明星稀,清爽极了,听说后来还写了莫泊桑传,我没读过。陈先生说莫泊桑拜福楼拜为师,福楼拜教他写作,教他细细观察一草一木一人一物,不可人云亦云,偷懒取巧,乱用现成的成语形容词:「你亦梅老师做诗字字自出机轴,不屑套用前人意念,用心处不输福楼拜!」他说。机轴是机杼,诗文讲构思,讲词采,讲布局,讲风格,称机杼:「文章固当以古为师,学成矣,则当别立机杼,自成一家」!

    陈先生说莫泊桑的文字早期还带点福楼拜的影子,慢慢不像了,天生的才情天生的机杼,束缚不住。那是真的。罗杰说福楼拜常常规劝莫泊桑不要急着发表作品莫泊桑不听,得意之作都用笔名偷偷送去期刊上登,比如那篇〈手〉。作品三十岁开始署真名,十三年后一八九三年四十三岁去世。罗杰编译的莫泊桑短篇小说不收〈项链〉收〈首饰〉,说是〈项链〉太有名了,结局是典型的莫泊桑,他说其实〈首饰〉比〈项链〉出色,读者比男主角更早猜出真象,结局堪叹不堪惊,文学价值高多了。我不像罗杰那么高眉,两篇我都喜欢:〈项链〉俗得开心;〈首饰〉痛得窝心。先是郑树森送我一本台北印刻出版的刘大任新书《枯山水》。一个星期后刘大任从美国寄来全家福贺年片。老朋友老了,逢年过节一纸平安最矜贵。新书代序〈想象与现实〉阐释刘大任的文学位置。他说「五四」以来文学定位粗分两派,一派主张结合现实,反映现实,一派主张摆脱现实超越现实,让想象翱翔。现实派是新文学主流传统。想象派是西方文学影响下的颠覆运动。刘大任举两首唐诗为例,一首是李商隐的〈锦瑟〉,一首是杜工部的〈登高〉。他说〈锦瑟〉百分之九十是想象,〈登高〉百分之九十是现实,两首都传诵千年,动人心弦:「因此,我认为,在文学作品中,想象与现实所占比重多少,与文学作品的价值没有太大的关连。」这篇〈代序〉是他前年在台湾清华大学的演讲录音改写:「我的文学位置究竟放在哪里?很简单,只有一个方向──尽力摆脱平庸」。亦梅先生是吟风的老诗人也是弄月的新人物,做旧诗词也写白话诗,一生推崇闻一多陈梦家的新诗,文学流派和定位的争论他熟悉,不然也不会考我写实与不写实的课题。刘大任说的摆脱平庸老先生一定赞赏。煮梦庐那幅齐白石白菜他常常凝视半天一脸喜悦说:「白石老人真是化平庸为神奇了,传统国画到他笔下都鲜活,传统绝句到他笔下都回春!」这番话藏在我心里几十年不烂,家中一幅齐白石白菜泛黄了还虔诚供奉,不敢轻慢。亦梅先生家里还珍藏张大千好多写意小品,说大千居士工笔媚俗,写意轻灵,功夫在意不在笔:「诗文何尝不也是这样?」刘大任《枯山水》里一篇篇写意白描确然如此:小说苍秀像一枝古梅,那是造化。刘大任懂园艺,养兰种树莳花好多年,写这本新书他说彷佛在设计盆栽,受英国盆栽专家陈耀广经典著作《盆栽的奥秘》启发甚深。这本书英文原著叫《Bonsai Secrets》,二○○六年英国出版,我几个迷恋花草的英国朋友都在读。

    旧书商布赖恩说他读完陆续做出十二款盆栽,老房子一下子洋溢东方韵致。丽人李侬说作者Peter Chan改变了她的花木概念,走过花店随便挑两三枝当令的鲜花,回家不难插出一幅悦目的风景。刘大任说陈耀广的盆栽设计原则不出七条:简朴;安静;自然;非对称的和谐;冷酷暗示的壮美;摈弃流俗习惯;暗示无限空间和可能:「写作这本书的二十二篇小说,对我而言,是督促自己彷佛在制作设计盆栽,不能不在耐心和雄心之间,多所磨合」。他说书名《枯山水》典出日本禅寺的「枯山水庭园」,排除草木排除水却一点不枯,质地纹理脉络和气象反而「活得很」。我喜欢花花草草,偏偏不懂园圃艺术。年少时代老家又旧又大,我一个人住后花园里小套间,房门前小阳台外我种了一些瓜果一些花,都不大,很杂乱,还有一弯小池塘养热带睡莲,细雨中艳阳下倒也荡出些朝气,亦梅先生写了他的〈晴烟〉给我挂在书房壁灯下:「花村初过雨,诗思板桥西。薄雾笼春树,归飞鸟欲迷。」还是美国小说家乌伊拉.凯瑟说的那句老话好:作家笔下素材大半离不开十五岁之前的经历。我贪心,几乎敢说连笔气都撇不掉年幼时代惯见的景观。这两天翻读我去年七月到今年二月写的三十一篇小品,杂芜得很,简直五六十年前我种的闲花闲草。没办法,注定的。里头一篇〈克雷莫纳的月光〉我偏爱,书名索性就叫《克雷莫纳的月光》。朗费罗第一本诗集《夜吟》我珍藏多年,比利时装帧家Charles De Samblanx一九○○年装帧,蓝皮封面烫金图案画夜景,弃掉一些线条补上几笔记忆竟然十足我老家房门外的小阳台,夜空繁星也跟我十五岁那年看到的一样诗意。这本《夜吟》是一八三九年的初版,我在洛杉矶找到,书尾裱了诗人一八六四年一封亲笔短简真迹,贵了些还是要了,想起英文家教老师在老家这块小阳台上教我读诗集里的教诲诗〈生命之歌〉,诗不长,共九节,反复读十几遍我都会背诵了,年纪小,记性好。如今老了脑子不好使,迟早还要返回描红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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