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芝加哥天,太阳还睡着,我出门了。我喜欢黎明前的黑暗,我喜欢天亮前的新鲜,走在这神不知鬼不觉的地界,精神爽利,脑袋里的根根血管都很畅通。人生过了五十五,万不能每天气鼓鼓,生命能不能进步?要看每天能坚持着走多少步。走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热爱生命就该热爱走步。
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我到了大湖边。灿烂的朝霞,在这里也升起。海外流落久了,竟不会唱《北京颂歌》了。曲调还在在心里,词忘到爪哇国里去了。小时候以为灿烂的朝霞,只升在这无寿无礓的毛主席还在天天接客的天安门广场,和不知埋在哪里的慈禧太后住过的故宫旁边。北京啊北京,听说下了暴雨,雨水淹死了人;北京啊北京,走了刘麒,来了金龙。而我们这些龙的传人,有几个人知道龙是在水里扑腾,还是在岸上行走?
人是在岸上走的,终生都在走。意气风发走在城里的大路上,鬼鬼祟祟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走出家乡,走出国界,自己把自己走成个游子。走在他国这分不情东南西北的湖滩上,光着脚,拎着鞋,独自感受自由的生命自由的心。《无字》的张洁在国外一人走时说,她就想死在没人知晓的地方喂野狗。
我今天的大事是要完成我看完美国的三大博物美术馆的壮举。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华盛顿美国国家博物馆,都是艺术品珍藏极为丰富的博物美术馆,转眼十来年了。凡夫俗子,平头百姓,如果把生官发财功名利碌化作了“浅斟吟唱”,那日子就是稀松平常,灵魂难得庄严肃穆。其实人的灵魂是需要指望的,那些世界级的名画,就能给人灵魂上的指望.
芝加哥艺术馆,名声很大,传说珍藏着三十多万件艺术珍品。十四个“打乐”(dollar)买张票,七个“打乐”租个解说耳机,一个“打乐”把相机包包存了,我短衣襟,小打扮,瞪圆眼,迈轻步,走进艺术馆,按计划把平凡的灵魂做四小时洗礼,身子里的一种东西有机会流动流动,激燙激燙,这就是难得。
芝加哥艺术馆展厅有三层,房子套房子,展厅连展厅。一楼是日本的泥人,中国的瓷罐,印度的乱气八糟,非洲的说不明白。正如美国“勼恪”(joke)所说:你不明白,那就是艺术。我最爱观赏的艺术是那些欧洲古老的著名油画。虽然也是二懂不懂,但站在那些传世名画面前,也觉着身子里有种什么在流动。这里的油画展排按国家分。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德国,英国,法国。这些十四,五,六,七,八世纪的每一件展出的油画,我都要在画前驻足发发呆,感觉感觉震撼,心头会沉思些平日里不太想的事。那些肌肉隆隆的男人胳膊,洁白如玉的女人身子;飞流直下的瀑布,郁郁葱葱的森林,无不让人心里赞叹, 赞叹人,赞叹大自然,赞叹伟大不朽的画家创作出的栩栩如生。
在艺术馆里,灵魂被美感妥妥贴贴地抚摸了一番;出艺术馆,重新走进尘里,小肚咕咕叫。人在难得的庄严肃穆里,不觉得饿。,回到红尘,凡人的感觉便主宰人。鸟为食亡,人为吃忙。我再度奔芝加哥中国城,径直走进一家馆子“老湖南”。进门就撞上个“危龡”(wateree),哇噻,吓我好大一跳。绿军装,红领章,斗鸡眼,小蛮腰。
我随便在一小桌前坐定,简单浏览菜单便点了腊肉干锅,家常豆腐,虽说天气炎热,但我想吃正宗的辣。等菜的时侯,我端祥墙上的大幅湖南名人录,书法端庒,人头慈祥,三五十个。曾国藩,左宗棠;毛泽东,刘少奇,彭德怀,“阵”赓(陈庚救过蒋介石,打仗有些把刷子,但没听说玩过地雷阵)。书法好,像片也好。正中央放的是一个把一个的思想弄到至高无上给新中国人民带来无数的梦幻和亢奋,悲痛与迷离;一个把一个不准他回家种地活活弄死只让他光身子的共产党的两个主席。当年一起闹革命,死后两样敬鬼神, 赤条条来赤条走,没处申冤没处呼喊和“死去元知万事空”了还裹身行头包个皮囊,不管风吹雨打,天天接客不误,打个平手。共产党的哲学是斗争哲学,“没有就没有”的主席却是一种信仰,两样死了以后。
遐想时,菜上来了,看着不错,味道也好,腊肉是我爱吃的肉,湖南腊肉是有名的腊肉,只是今日的猪不再是往日的猪,吃今日的腊肉,找不到过去的味道。“干锅”做腊肉,让腊肉的皮有些太干,瘦肉有些柴,考验人的大牙,或许是湖南大厨的毛家枪法。这家的常豆腐则做得很好,味道浓烈。豆腐炸得恰是好处。各位今后有机会,去尝尝。
吃饱了,喝足了,“懂了人生的意义”(老舍语录:只有吃饱了肚子,才懂人生的意义)。买上一磅烤乳猪,打包剰菜,回旅馆给老婆一个交代。吃饱了,就要睡;睡足了,就更懂了“人生的意义。一睁眼,只见我那心上人儿正啃着乳猪,嚼着腊肉,吃着豆腐。
黄昏,我们两口子去坐游轮,去欣赏芝加哥的伟岸高楼,去欣赏密歇根湖的黄昏。没走过的路上,我谨守给太太的承诺:出门就是一条狗,坚定不移跟 “党”走。太太打电话,定船票,很辛苦。在我家,提供优质服务的人是上帝,我听话应当应份。沿着水岸,看着夕阳,哼着小曲,我们把芝加哥的夕阳景装进眼里。不一会就走到了船坞。
说是游轮,其实有点夸张,也就是坐几十个人的小水轮,仓里是个小酒吧,人在二层并排坐着听船工讲沿岸的故事。芝加哥城的一座座摩天的高楼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坐在船上,听人讲着,真是很好的历史游荡。不过听英文很难持久入神,走神的时候会想起“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
密歇根湖,有些蓝,说明水深。”洪湖水,浪打浪”, 密歇根湖水,浪不打浪,只是荡漾。想起故乡的湖,东湖,南湖,西湖。“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苏东坡的诗句总是那么精妙绝伦,但美丽的夸张有可能误导。徐志摩有篇散文叫《丑西湖》,说“什么西湖这简直是一锅腥臊的热汤”。从苏东坡到徐志摩,悠悠岁月快一千年。或许西湖真就“浓妆淡抹”成“ 一锅腥臊的热汤”。五年前我去过西湖,说实话,苏东坡,徐志摩,各有各的道理。两个文学大家,怎说得清西湖的千秋史?
密歇根湖的黄昏,小雨过后,彩虹见在蓝天上。我不会描绘着湖黄昏的美丽,只想起春水夏水秋水共长天一色。密歇根湖的冬天,是一片冰。黄昏的美,李商隐的“夕阳无现好”,当是对晴天黄昏的最好赞美”。一路走好着的“国学大师”季羡林有一片散文《黄昏》,老人像是也不怎么描写黄昏。他对黄昏的赞颂是:人活着就得看黄昏,活一天,看一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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