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先生那封西雅图来鸿收尾说:「内人在飞机上下时晕得厉害,欧洲之行怕有取消之必要。好在莎翁已经去世,凭吊故居也没有太大的趣味,不去也罢。我们身在海外,心在台湾,想念我们那个污脏杂乱的家国!」梁翁翻译莎翁全集,余光中先生说奇怪梁先生对莎士比亚故乡斯特拉福似乎不怎么神往,给陈祖文的信上说:「达遵也不主张我去斯特拉福,他的理由是:莎氏在十八岁就离开家乡,老时没住几年就死了,斯特拉福不是他一生活动的背景,有何可看?」梁先生给罗青的信还说:「壮游世界,真可羡慕。弟亦有此想,但力不从心矣。我所以未至英国一游亦以此故。不过 Arthur Waley终身研究中国文学,未曾一履中土,思之亦复何憾?」余先生写〈尺牍虽短寸心长〉说,只要上溯半个世纪,不难想起闽侯的林琴南,一位不践欧土的翻译家:「不过林纾不懂西文,是出不了国,梁先生略无语障,却始终不远游朝莎,足见是游兴不浓」。早在一九六八年香港那么近梁先生都不想一游:「我是一个 family man,离不得家,」他写信给陈秀英说,「所以我总是懒得到外边去跑。最近香港中文大学又要我去讲演三天,我还是拒绝了。俗语说:『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狗窝』,我就是一个舍不得离开狗窝的人。」林海音说文人书信写得文情并佳的要花时间慢慢翻找,找到了还要厘清版权问题。我想替杂志做的文人尺牍专辑做不成了。离开《明报月刊》我主编过中文版《读者文摘》,每期都登梁先生说文解字专栏,梁先生偶然和我通信,都谈公事,都不长,都写文言文。
三十六年前我在爱丁堡旧书店看到格雷一页文稿,没头没尾,纸张霉烂,附了一份专家鉴定证明真迹,不太贵,我犹疑没买。两年前伦敦李侬说拍卖行图录里她认出那张破纸,拍卖卖了好几千英镑,说是要有签名一定更贵。格雷诗作不多,一首《墓园挽歌》生前身后享了大名,也不长寿,一七七一年五十四岁死在剑桥,死了四年约翰逊还忍不住说他一生迟钝乏味,人前人后都毫无情趣,闷得大家说他了不起:"Sir, he was dull in company, dull in his closet, dull everywhere. He was dull in a new way, and that made people think him GREAT."诗人是诗人,诗歌是诗歌,硬要人诗并论,事就多了。闻小萱说她父亲早年珍藏龚定庵两通信札,烧了,真可惜。龚定庵旷代逸才,诗写得瑰丽奇肆,诗集同治光绪年间人人争买,品德听说却不很端正,先是勾引居停主人侧室,事发引病逃脱,不久养了丽人灵箫,查出灵箫另有所欢,一怒命灵箫毒死情人,灵箫暗中酒里下毒毒死定庵,才四十九岁,外间颇有异词,说他夹阴伤寒暴殁。龚定庵有个儿子龚半伦是英国人巴夏礼随从译员,传说曾经领了英法军队到北京烧圆明园。龚定庵反对孟子性善论,反对荀子性恶说,他说性无善无不善,事例无不变迁,风气无不移易,清代笔记写定庵轶事说他这样善辩,失德之事不难装扮得松动起来。碰到他的手札买来探幽索隐也好:他的诗真是好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