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三白小记
2012年04月08日
汪燕转来美国娄先生给我的长信。亲笔写信已然少了,长信更稀罕,猜想是老先生。信上说,〈湾仔从前有个爱莲榭〉里写的程先生是他父亲的朋友,爱莲榭他少年时代常去,七十年代他去美国读书,不久听说程先生辞世,没几年春园街一带旧唐楼拆掉,爱莲榭影子都找不到:「程家桂圆莲子汤我也吃过,汤水确实清甜,莲子确实香糯,我赴美升学程伯伯还送了朗费罗诗集《 Voices of the Night》给我,初版书,至今还在。」〈湾仔从前有个爱莲榭〉收进我的《今朝风日好》,写程先生其实只轻轻写了一点点。爱莲榭是故友老陶六十年代带我去的,楼很旧,精装洋书多,张謇写「爱莲榭」老匾,洒金宣纸又旧又霉,字很漂亮,说是战后在杭州冷摊上捡到。
程先生在马来亚槟城长大,到北平到昆明读过书,上过朱自清的课,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的笔友,老陶很想替他出版的《爱莲榭读书记》终究出不成,老先生修饰多遍还不惬意。娄先生信上说爱莲榭珍藏一叶沈三白画的扇页:「有人说赝,有人说真,程伯伯总是笑笑说山水画得清逸,题识也好,他喜欢沈三白的《浮生六记》,留着玩玩很好。不知先生看到过那幅画没有?」我没看到。爱莲榭一片书海,四围书架,空墙不多,连老匾都挂在书架和书架之间的空隙中,我不记得程先生挂过这幅画。老陶隐约提过,说程先生五十年代初来香港一位乡亲等钱用卖给他沈复一幅扇页,老先生一心只想着帮人家纾困。也许我少小时候住过南洋程先生听了亲切,每回跟着老陶去看他总要跟我说些南国琐事,搬出一大盒老照片给我怀旧:英国样子的老洋房,寂静的林荫街道,葱葱茏茏的后花园,白墙红瓦的老客栈,挂着羚羊标本的会客厅,摆满盆栽的小阳台,几个厨娘坐着聊天的大厨房。都是他记忆中的童年。也是我记忆中的童年。
程先生似乎格外惦念他的家教老师,说是一脸辜鸿铭,傲慢,细心,寡言,英文好得不得了,中文好得不得了,天天午后到程家教他读四书,读诗词,读《古文观止》,读完《三国》《红楼》《水浒》要他读《浮生六记》,说沈三白字字性灵,笔笔风情,世间妇女都像芸娘世间才是乐土,俞平伯林语堂都着迷。我小时候读的是老上海版本,枣皮黑字封面,活字板排印,不分段,通篇句点。后来开明书局印了时麾分段标点本,芸娘一瞬间近在眼前,不美艳,有韵味,越读越怕她生病怕她死。序文是不是俞平伯写的不记得了。依稀记得俞先生《浮生六记年表》说《六记》无酸语,无赘语,无道学语,风裁简洁,心无名山之业无寿世之文,一味情来兴到,不知避忌,不暇妆点,没有徇名之心,处处真我。林语堂女儿林太乙告诉我说她父亲半生偏爱沈三白,晚年慨叹海棠无香、鲥鱼多骨、《红楼梦》没有写完之外应该加上《浮生六记》传世只剩四记,上海世界书局编辑王均卿伪造的足本是续貂之作。
娄先生信上说沈三白确会画画,〈闲情记趣〉中说「时有杨补凡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工山水,王星澜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沈三白确实也卖过画,〈坎坷记愁〉中说「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可惜买画者稀,「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台北早年有一位中学老师说沈三白命途坎坷,名位又从来不尊,隆冬无裘,挺身而过,活得拮据,幸亏清朝同治光绪年间王韬妇兄杨引傅于郡城冷摊上邂逅《浮生六记》残存的四记手稿,虽非全璧,毅然刊布,红遍文坛,保住三白身后之名,点亮芸娘这样一个文学史上的不朽红颜。沈三白的画传世也许真的很少。邓之诚《骨董琐记》写了一则:「长洲沈复画,传世不多,故鲜知者。予于西小市以二饼金得其一帧,气韵清逸,满纸性灵,笔墨当在椒畦之上,亟宝藏之。世有真赏,或不谬予。」椒畦是王学浩,字孟养,江苏人,乾隆年间中举,一生恬澹旷适,绝意干禄,山水得原祁正传,笔力苍古,中年写生赋色极淡,说画艺尽在一个「写」字,有的意在笔先,直追所见,虽乱头麄服,意趣自足;有的落笔工丽而气味古雅,所谓士大夫画也,「否则与俗工何异」?晚年破笔变得雄浑苍老,脱尽窠臼。他的行书也好。
江兆申先生说他藏过两幅王椒畦小品,五十年代拿去跟人家交换一帧董其昌扇页,事后想想董其昌字画不难找,王椒畦传世不多。那回我和兆申先生在画店里看到王椒畦一幅山水,不贵,兆申先生说品相太破旧,再碰碰运气吧。娄先生说他在台湾读完大学才去美国,台北一位长辈家里见过一本英汉对照《浮生六记》,书里制版印了一幅沈三白园林小图,许多名士题咏,「图画都画了些什么印象不清了,爱莲榭程伯伯那帧反而记得,秀拔多了。」娄先生信尾附一则笑话说早年他在台北旧书摊见过清末宣统一件盈掌小册页,画春宫,极猥亵,钤印竟是「三白」二字。《浮生六记》卷一〈闺房记乐〉香艳处顶多只有五六十字,写芸娘夜读《西厢》,伴妪在旁促卧,沈三白「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春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账,不知东方之既白。」汪燕说娄先生刚满六十五岁,读理科,家道殷实,儿孙满堂,一生优游,家藏西洋图书三大室,会做一手上佳江浙菜,十几年前爱上折扇,近现代名家画扇书扇珍藏上百柄,台湾大陆都有朋友替他掌眼搜罗。他说扇子不大,不占地方,收藏方便,好玩。
还说迟早出版一册专书要找我写序,初次给我写信没好意思说。扇子真的好玩,我也迷过,目今看到名家佳作还是忍不住想要。幸亏人老了眼光挑剔,看了动心的少极了,不然悭囊老早破了好几个。汪燕说娄先生藏品中傅抱石那柄扇子最是神品,亮得出这样精致的傅先生,娄家藏扇等级毋庸多问。娄先生的西洋藏书我倒想观赏。人在美国,收书便利,稀世版本精美装帧一定不少。爱莲榭程先生送给娄先生的那本朗费罗诗集早年中译译为《夜吟》,一八三九年初版,我爱读的名诗〈生命颂歌〉收在里头,英国书商找到了一部初版给我,一九○○年比利时装帧家 Charles De Samblanx和 Jacques Weckesser手工,蓝色羊皮衬静夜星空,彩皮嵌一盆花草一扇园栅,封底栏杆上栖着一只猫头鹰,书脊分七格,五格嵌彩色花卉,两格烫金字。比利时装帧的书我只有这一本。皮封里还裱了朗费罗一八六四年一通亲笔信,写给出版商奥斯古德请他寄一本语言学书目汇编。那年诗人不当哈佛语言学教授了。三年前火烧房子烧死妻子。他的前妻更短命,一八三五年客死荷兰,伉俪用情不输沈三白和陈芸。朗费罗跟名作家霍桑是同学,跟狄更斯也有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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