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看见稻草，在乡间起舞。轻盈，飘逸，随意幻化生命的姿态，荷花或翠鸟，青龙和彩蝶。或许，此刻它已经不能称作稻草了，翻飞在天际的，是风筝，古时叫纸鸢。那些五彩缤纷的纸片，妆扮了庸常的生活，为灰暗的日子涂抹些亮色。这一切，沉默的老者看在眼里，却不去戳穿它。他知道，那些鲜艳的纸片，来自稻草的原浆。千变万化之后，才是眼前的模样。它的每一次转身、轮回，他都了如指掌。
    他太熟悉稻草了，因为熟悉，而主宰了它的命运。从它还是一株嫩绿的秧苗开始，到它成为真正的稻草，它一刻都没有飞出过他粗糙的掌心。就是今天，他与它仍然捆绑交织在一起。他试图理顺自己与稻草的关系，但却怎么也理不顺。面对广袤的大地和高远的天空，他终于认定自己就是一根稻草。他的生命正如那稻草一样轻飘无力。
    在高高的山岗上，他手里捏着风筝的线，旋转不定的气流，拽着他在那里转圈。他快活无比，像个孩子。终于他旋得累了，无力地松开了手中的线，任那些彩色的纸片在空中飞舞，穿越，溯回，从暮年到中年再到童年。他和他的稻草一起，飞回到最初的形态：一粒稻籽。
    他把它抛到白花花的水田里，然后用目光去温热它，催它发芽，吐绿，成为秧苗，然后被人拔起，捆扎。捆扎得齐整的秧苗又被抛入更大的水田里，溅起一串串水花。这水花预示一年的旺运，插秧人争相去捧，去接。而他却岿然不动，无惊无喜。作为抛秧的童子，他端坐田间，顺手捡起一根稻草又丢入水中。他深知，稻草的命运就是农人的命运，出自泥土，归于泥土。谁又能好到哪里？那些捆扎秧苗的稻草，被风扬弃在空中，从容起舞，或落到田间地头，或飘向远方，不知归处。那时他才几岁，却如智者一般预言了稻草一生的宿命。仿佛就在那一刻，他的生命与稻草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了。
    秧把在他的手中松开，秧苗从指间均匀落下，泥水包裹了它的根须，而后是阳光是雨露，是宽大的脚掌、粗糙的手指、银亮的粑锄和闪光的镰刀，依次亲抚它的一生。风让它起舞，雨让它歌唱。它的色彩也在一天天发生着变化，从浅绿到翠绿到金黄，最终成为颗粒饱满的稻穗。一遍遍被摔打碾压，脱尽最后一颗稻粒后，丰盈的身躯渐渐枯萎干瘪。几场秋雨洗礼，几轮秋阳曝晒之后，脆生的稻草终于没有了血性，变得棉絮般的柔软。人们把它扎成一棵棵草把，立在稻田中央。某个艳阳高照的午后，一声哨响，男人全体集中到晒场上，挥舞铁叉，将一棵棵草把，高高挑起，抛到空中，层层叠起，成为草垛。它圆身尖顶，它光芒四射，像一座佛塔，镇守在村庄的前方。
    站在草垛顶端的注定只有一人。那就是他。中年的他，花白的头发，高瘦而微驼的身影，大声地和人说话。他不得不大声地说话，他害怕别人听不见。饥饿而引发的一场疾病让他失去绝大部分听力。为省力气，人们宁愿和他打手势以代替说话。他成为村庄里最为孤独的人。孤独加重他的苍老。他的孩子们似乎从未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也很少把哭闹和欢笑送进他的耳朵。孩子们学着大人的样子，跟他打手势，表达各自的愿望：要玩具，要听故事，要到学念书。他总是微笑点头答应。他曾经教育他的孩子，说过的话就要像稻籽一样，落地生根。
    把没有骨感的柔软的稻草堆成高耸的，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动摇坍塌的草垛，是他的本事。他最小的女儿总是喜欢坐在稻床边的草棚里，看父亲准确地接过人们抛过来的草把，然后一层层码好压实。为了通风防潮，草垛必须堆得空而不虚，紧而不结。他全神贯注，像是在搭建一座空灵而坚固的圣殿庙宇。颗粒归仓之后，金黄的草垛，成为一个村庄丰收的象征。它的神圣确实不啻于一座庙宇。草是庄稼的余生，是作物生命的延伸。耕牛的冬粮，引火的燃料，披房的屋顶，所用全是稻草。人们怀着喜悦的心情，在谈论一季的收成，偶尔将草把扔得太高，他不得不在草垛上腾挪跳跃，像一只猴子。远处，那个小小的心灵有些忿然：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地捉弄他？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他从高高的草垛顶端摔了下来，摔折了右臂，他被人抬到草棚为他脱臼的胳臂接隼，他的妻子呼天抢地。他疼得满头冷汗却一声不吭。隐忍并坦然接受命运的不公，是他聪明之外的另一种禀赋。在他之后，没有人愿意承担这份危险的活计，虽然工分很高。渐渐恢复伤势的他，再次站到高高的草垛上。也许是因为过分担心，那个倾倒的草堆，经常萦绕在小女孩的梦里。
    稻草在梦里的解析，是黄金。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他，没有能力让丢进泥土中的稻籽结出金条，他留给子孙惠及乡邻的只有耕作的技巧。那个曾经抛秧的童子，一度锯断家中的床脚，用它制作农机。终于在包干到户的前一年，他向生产队里推出了他潜心研究若干年的农业机械——插秧机。别看它外表笨拙，那家伙还真将手脚麻利的插秧能手关在秧田中央。人们说他是用灵巧和智慧，缩短了与青壮年劳力的差距。他的庄稼也因此种得一点也不比别人的差。不仅如此，他还有了更多闲暇的时光。那些时光，他几乎全都给了他最小的孩子。
他默默地兑现着给予她的承诺。
    花灯，是她童年的第一个玩具。而后是结构复杂，能幻影《西游记》、《宝莲灯》、《哪咤闹海》中各种人物的走马灯。那是她儿时看到的最有趣的电影。不只是看，他更喜欢在夏夜的稻床上给孩子们讲走马灯以外的故事。草船借箭、朱陈水战、太平天国。故事是以一阵紧密的鼓声开场的，聆听故事的，也不光是些孩子们，更有白天与他一起干活的乡亲。有时，他还把那面小鼓背到外村，那样他就有个特定的称谓“说书人”。记忆里，听鼓书，看花灯，占据了乡村的整个夜晚。说到动情处，他会高声地吟诵自创的五言或七言的偈子诗，平仄押韵，声调绵延或铿锵。那划过寂寥夜空的长腔，是记忆中不能磨灭的咏唱。有时缓如和风，有时迅如急雨。
    又到春风浩荡，风筝漫飞的时节。和风筝一同起舞的，是散落在田间地头的稻草。那些越冬的稻草，和新发的秧苗交相辉映，同生共荣。
    想起那个在山岗上奔跑，手摇木轮，遥望天际的老人了。
    那年，老人执意从城里回到乡下，回到葱郁的村庄翠绿的竹园。劈竹，削篾，描图，糊纸，绕线，他成功地扎成了一只风筝。在一个暖风劲吹的午后，年届八旬的他逃离了孩子们的视线，赤脚跑到田野，去放飞他的第一只风筝。在短松和荆棘遍布的山梁上，他追逐、跳跃、腾挪并纵情歌唱，最终耗尽全身气力，任由他的风筝把他送上了高远的蓝天。
    那时的他，骨瘦如柴，身轻如草。

这是我的老地方，还有熟悉的荒田老师。萧老师是初识。都是那么热情友好，谢了！

拜读老师美文，学习了!

语言有独特魅力，故事有丰美的内涵。稻草与人，人与稻草，难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