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消夏散叶
2011年07月17日

墨林无恙

周启瑜寄来她父亲绍良先生一函遗着，装潢典雅，编印考究。是《清墨谈丛》上下两册和《蓄墨小言》上下两册，四册一函，奶茶色布函嵌云纹黑板金字，北京紫禁城出版社修订新版。启瑜做了八十八套纪念父亲享年八十八岁，编号，她签名代父亲奉赠，钤绍良先生印章。毕竟女儿心细，体贴，启瑜信上说这些年终于整理出版了父亲留给她的几部书，连大部头《册府元龟唐史辑录》手稿都问世了。绍良先生博大的学问我只配管窥，只配蠡测，写古墨这几本旧版倒是熟读多遍，这回看到新装匆匆再翻一遍，兴味更浓。书中收录的乾隆佳墨我只有两锭，一锭王梦楼题汪心农的「云液」墨，一锭司马达甫程振甲的「长毋相忘」瓦当墨。家中一锭汪节庵监制的乾隆戊午夏月「置身在嫏嬛」，绍良先生书里找不到，当是旧模新制。「长毋相忘」是溥雪斋藏品，友人何孟澈医生喜欢，送给他存玩了。昨夜来客翻书闲谈，问我最想要书中哪些墨？我说只想要两锭：光绪丁酉仲春的「春在堂」墨，是「曲园先生著书之墨」；还有一锭是民国十年梁启超的「饮冰室用墨」，任公晚年楷书，字字生姿，比光绪年间那锭「任公临池墨」隶书俊丽百倍！绍良先生书里也这样说。可惜俞平伯、梁思成、林徽因几位俞家梁家前辈都不在，俞曲园梁任公著书墨向谁去求？绍良先生集藏的千锭古墨都归故宫，有了启瑜做的这函墨影，父亲生前墨林深情庶几无恙。

犊皮之恋

伦敦书迷书妃小姐回电话说我要的那两本犊皮经典卖掉了，卖书的英国老先生说我迟迟不回音以为我不要，美国来了旧书商买走了。一本是华兹华斯《序曲》，一本是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彩绘犊皮装帧，有书函，照片寄来搁在文稿堆里忘掉了。小牛皮小羊皮英文称 vellum，英汉词典都译犊皮纸、羊皮纸，园翁从前跟我说，牛皮纸是纸不是牛皮，犊皮是皮不是纸，直译犊皮羊皮更精准。犊皮羊皮有厚有薄，薄的可以印书，我有一部古谣新编《 A New Book of Old Ballads》全书不用纸张用犊皮印，一八四三年英国藏书家 Joseph Walter King Eyton出钱只印一部，极稀罕，极贵重，皮装书皮和皮装书函款式相仿，黑皮配红皮图案烫金花，年前巧遇，惊为绝品，忍痛要了，迩来伦敦书商朋友频频重金诱我相让我坚壁不放。犊皮精装古籍这几年多人喜爱，百年老店齐佛斯 Cedric Chivers装帧的犊皮书尤其抢手，十九世纪享誉到今天。齐佛斯擅长在犊皮封面上手绘彩画，花卉人物画得精致，偶尔还镶螺钿，镶珍珠，我收了十来本不同款式的齐佛斯。上个月英国 Jonkers还替我找到一部莎翁全集，齐佛斯一九○二年精品，犊皮封面封底书脊手绘「新艺术」花草，描金，正中镶心形螺钿，米黄皮色敷上浅浅的翠绿一片清凉春光。全集依照初版对开本排印编校，附十九世纪各家注疏。三十多年前齐佛斯彩绘犊皮古籍几十英镑买得到，李侬说工艺学院教书籍装帧的老师也教书皮彩绘，技艺远逊齐佛斯。她那时候常常劝我搜集齐佛斯手绘犊皮精品我不在意，白白错过集藏一组 vellum典籍的机缘。李侬倒收了四十三部，里头不少是作家签名本，前两年温泉名城巴思一位年轻藏书家一见倾倒，十一万英镑全数买走：「感觉彷佛卖掉我的贞节，」美人说。我这两年拚命寻找齐佛斯犊皮旧书找的也许只是一段惨绿年华的记忆。

春痕依稀

老穆带美国远客桂先生来寒舍聊天。桂先生带明代犀角印章一枝，刻「春痕」二字，印钮雕貔貅，边款六字极漫漶，看似「艮秋万历年栞」。印高五厘米，通体斑剥，包浆甚佳，说纽约一家古董店断为民国初年仿品，桂家祖传八九枚犀角印都高价卖了，独剩此枚庸商一句话判了死刑。仿古犀角印早有所闻，陈巨来说的印人汤临泽故事早年杏庐也听过，说专收破旧明代犀角杯改制成犀角印，仿祝枝山唐伯虎沈石田印章极像，虫蛆裂纹无不逼真，连印底残迹朱泥也作旧，洗不掉，都卖大价钱。桂先生这枚「春痕」不是名人印章，品相古朴，毫无火气，老穆和我都说大半是真古董，卖不出去桂先生不妨留着观翫，没甚么不好。香港苏富比去年秋拍犀角椭圆印卖了两百多万天价，是英国古董名门水松石山房主人藏品，犀角印从此更红。五十多年前我在南洋念青先生家看过八枚明清犀角印，藏在金丝楠木匣中，品相有的残旧有的精秀，包浆都可人，一枚椭圆瑞兽钮不输水松石山房那一枚，念青先生说是清初作品。五十多年后香港东风堂珍藏相仿的一枚，我一见倾心，明知价钱高了还是要了，聊作年轻时代拜识王念青前辈之念纪也。文房雅玩玩得是案头情缘，有些是读书的记忆，有些是过眼的旧爱，总要沾得上一段故事才销魂：「那叫春痕！」老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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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多一篇董桥先生的散文,都好像在历史,在文化里漫游了一次,受用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