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妮香记
2011年06月19日

蕊秋说她找出了父亲留给她的两件字画，天天清赏，欢喜得很。一件是金冬心墨梅册页，一件是董其昌书法。旧家终归是旧家。父亲说爷爷留给他，他留给女儿，叫传家。蕊秋长年住巴黎，长年做画廊生意，买卖都是西洋画，从来顾不上整理父亲的文玩字画，说是连中文都快荒废了。金冬心的梅花我喜欢。董其昌的书法我也喜欢。这些年坊间常有出没，仿作不少，真迹很贵。董其昌我至今只有一幅，大风堂旧藏，挂在厅堂上，是董家镇宅翰墨，子孙永保。金冬心是金农，字寿门，清代扬州八怪之一怪，书法在隶楷之间，诗文在流俗之外，五十岁才画画，涉笔即古，脱尽时风，随便点染一幅山水花果都闲冷，出尘出世。笔下梅花更了不起，清隽得不得了，孤孤寒寒一枝冷香胜似十首咏梅诗。我从小在几位长辈书斋里看惯金农的字和画，没想到自己都成了长辈了寒斋竟无缘挂一幅冬心。六十年代初来香港碰到过好几幅，悄悄请沈苇窗先生掌眼，说都不可靠，省钱了。徐伯郊先生断定冬心最难缠，千万小心，买得到弟子罗两峰、项均的代笔算福气了，旁的免看免谈。
蕊秋去了北京去了上海玩了大半个月，刚进六月绕来香港看望我。好多年不见她稍稍迟暮些，清瘦些，亮丽一张脸多了一点风霜，像她家池塘初秋的芙蕖。去年冬天动了大手术，画廊关张了，合伙经商那位法国女同学做了她的管家照顾她，这趟陪她玩到上海水土不服先回巴黎。蕊秋在香港只停留四天，六月五日回台北探访亲戚。大病一场她说趁身体还听使唤回来兜个圈，谁晓得往后的日子也许飞不动。说得真对。岁数渐大，阴晴圆缺说不准，蕊秋的盘算不含糊，这两年我看医生看多了心里清楚。光阴不骗人，〈团圆〉里写她的眼神荡漾一池春意，秋波再一转竟是苍苍茫茫的六朝烟水了：「幸亏你写了我花样的年华，」她开玩笑说，「不然我老得多寃啊！」四十多年的旧交，她还在念台大我毕了业出去做事。在台北在伦敦在巴黎看她走过一段段也孟浪也惶惑的岁月，我永远是大哥，轻轻提醒她外头雨下大了我会撑着雨伞带她回家。天一晴她倒笑我是老民国旧小说里的迂腐老书生，灰布长衫袖子里藏着太多过时的操心：「洋人下雨天都不带伞出门，」蕊秋说，「我和他们一样，淋雨淋大的！」看她动了手术好几个月元气还很单薄，那几天我每顿饭逼她喝炖汤补身子，她笑我头脑冬烘不输她父亲。
父亲留给蕊秋的那幅董其昌写的是韦庄的七言绝句〈台城〉，随身计算机照得很清楚：「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董其昌这样的行楷跨绝一代，率易中见秀色，明末书家邢侗、米万钟、张瑞图和他一比都差了三步。蕊秋这幅跟我家那幅中堂气势相仿，都是绢本。陈眉公《妮古录》里引香光居士论书道说：「余性好书而懒矜庄，鲜写至成篇者。虽无日不执笔，皆纵横断续，无伦次语耳。」要的正是他笔下这股淡意，一旦矜庄一旦虔敬一定不好看。眉公陈继儒生平那些短翰小词我少小时候在老师煮梦庐里读得很熟，老师说这样的风致只有眉公才有。他和董其昌齐名，是同乡故交，画墨梅画山水都空远，董其昌说眉公胸中素具一丘壑，草草泼墨都见苍老之气，不落吴下画师恬俗魔境！眉公《妮古录》书名也可喜，杨用修说六书中有妮字，软缠的意思。《升庵集》「泥人娇」一条更说柔言索物曰妮，蕊秋最会，谁都顶不住。我从前搜集很多明清手串，台北买的一串琥珀一串沉香品相古雅她都要走，英国古玩店捡到的那串伽南更稀世，她来伦敦看到了也「妮」走了，至今还在手袋里，说大病那阵子夜夜捻在手里念经，夸口要写一段〈妮香记〉谢我，那倒「妮」得在理。陈眉公「妮古」二字名「录」，华东师大新版的〈出版说明〉说是「明季山人好奇立异之积习然也」。我想也是。
那件金冬心墨梅册页也在蕊秋随身计算机里留影，十二叶，上佳的金农，说是朱启钤蠖园旧藏，战前她爷爷跟朱先生有些往还。册页里冬心著名的圆圈梅花有的疏有的密，漆书题句有的长有的短，配起来一片奇古之气。里头一幅题了：「竹君子，松大夫，何独梅花无称呼」，接下去其实还有两句「回首试问松与竹，果有调羮手段无」。也许册页小写不下，也许故意不写全。前不久北京拍卖会图录有金冬心一幅小画，画三盆菖蒲，题诗有趣：「石女嫁得蒲家郎，朝朝饮水还休粮。曾享尧年千万寿，一生绿发无秋霜」。是真迹是代笔几位行家各有说法，谁都不敢出手。蕊秋听父亲说金冬心画梅笔法学宋人。我记得陈定山《论画七种》说金农画梅师白玉蟾。白玉蟾是葛长庚，确是宋代画家，福建闽清人，至雷州继白氏改姓白，名玉蟾。平生蓬头跣足，布衲敝旧，神清气爽，爱喝酒，大字草书像龙蛇飞动，工画梅竹而不轻作。江兆申先生说他很想写金农画梅，白玉蟾的资料也找齐了，可惜到老没有写出来。那天上午蕊秋飞台北，我到客栈送别，房间里弥漫花草的香气彷佛回到她巴黎大宅的后花园：真舍不得她走，「妮」香的不是她了，是我。

文中有诗:

石女嫁得蒲家郎，朝朝饮水还休粮。曾享尧年千万寿，一生绿发无秋霜」

果然有趣. 再者” 蒲家郎”, “还休粮” 无秋霜”皆三平尾, 足见高手诗由心生, 不畏犯忌,.

以前知道“柏梁体”的作品多“三平尾”，此诗亦然。

读到谈论收藏董其昌和金冬心作品的情况，津津有味，享受啊！小土豆好介绍。

邓先生,

柏梁体是每句皆押韵, 此诗却是近体诗格, 三句俱以三平收, 实属少见.

楼上几位品评文中诗歌，梅瓶只有学习的份儿，呵呵！
不过，文中妮香的蕊秋真让梅瓶羡慕呢！“那几天我每顿饭逼她喝炖汤补身子，她笑我头脑冬烘不输她父亲。”朋友的关怀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