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想起佟先生
2011年03月27日
我进中文大学做事那年在图书馆认识佟先生。那时候我爱读梁启超的著述,吃了中饭常常躲进图书馆读一个小时,不讲系统,不定方向,随便挑选随便读,也很少做笔记,熟人问我怎么忽然想读梁任公,我说也许为了细细感受一下他的笔路历程,追忆少年时代我读《饮冰室全集》那份迷惘。邻座一位先生听见了,熟人一走他凑过来跟我寒暄。他说他姓佟,我过去编的月刊他每期都看,用笔名投过一篇文稿,我用了。我记得那个笔名也记得那篇文章。我跟佟先生从此成了图书馆里的书友。他说他不是教职员,是退休会计师,住沙田,爱看书,贪近贪方便经常过来用功。佟先生读的都是古书,宋元明清一大堆,薄薄的笔记本也多,好像都分了门类。有一天我们一起到饭堂吃饭,佟先生说他是东北人,从小在香港长大,父亲当警察,辛辛苦苦送他到英国读书,挂牌当会计师才两年父亲病死了:「上一辈人命真苦,」他说。「先父读书不多,一心要我多读书,我听话,到老还在乱读书!」
我说我也乱读书,一辈子都这样。大家吹捧的书我起先都找来读,好看的不多,虚名多。静静躺在角落里的书反倒迷人,都是老书旧书,我于是学会逛旧书店,学会读人家不读的书。当然没读出什么大学问:小学问倒有,小高兴也不少,像寂静的街角忽然闪过一袭丽人,一盏灯那么亮。佟先生说一九五六年他在爱丁堡一家破旧的书店里翻书,老板拿了一小叠残页给他看:「印刷厂的清样,铅字漂亮,送给你。」是马洛礼编着的《阿瑟王之死》,佟先生说他坐在公园石櫈上一页一页读,没头没尾,比完整一本书好看,心中一阵温润,想哭,想笑,这辈子忘不掉。那天佟先生还说他年轻的时候读梁启超也读疯了,连文字都想学梁启超,六十年代到处找梁启超手札,陆陆续续搜得二十几封,有一封写给梁思成林徽因的短简,一位研究梁任公的学者缠了他两年买走了。佟先生过不了几天拿来那些手札给我看,真漂亮,写给胡适那封尤其重要,谈元曲,谈白话诗,引了不少名句做例子,朱笔圈点,可惜当时没好意思求佟先生影印一份给我珍存。
梁启超的字我真喜欢。集宋词的楹联尤其词妙字秀,早年字画铺里常见,没买,总想着慢慢找一对最惬意的才下手。没想到蹉跎误事,要的人多了,越炒越贵,坊间一件精品都找不到。最近拍卖行图录里看到一件颇有味道,请行家看了原件看出是仿的,集句肯定是任公集的,十三言对子对得真深情:
试凭他流水寄情却道海棠依旧
但镇日绣帘高卷为妨双燕归来
听说二十世纪初叶梁启超集句集得最顺心,摘李清照句子多极了,「却道海棠依旧」正是她的《如梦令》:「昨夜雨疎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早岁读书老师说李清照这首词脱胎自韩偓的诗:「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李清照结句十个字点亮了玉山樵人,明朝人说是「女流之藻思者矣」!我记得佟先生也是李清照迷,《漱玉词》倒背如流,历代写李清照的书熟得不得了,连胡品清写的《李清照评传》他都议论半天。胡品清是绍兴人,浙江大学英文系毕业,在法国巴黎大学研究文学多年,英文法文都好,我在台湾求学时代文星出了她许多书,写散文,写新诗,做翻译,徐吁先生跟她很熟,都是留法的。台湾张放写胡品清材料很齐,说她抗战时期浙大毕业进中央通讯社,跟法国驻华使馆武官雅克将军相恋。那是一九四一年,国民政府情报机关探知日本很快要偷袭珍珠港,美国不信,胡品清泄密让将军知道,消息马上传去巴黎。上头追究,胡品清离开中央社到法国使馆当翻译,等于有了政治庇护,跟将军结婚远走巴黎。将军其实有了荷兰老婆,和胡品清在四川结婚法国政府不承认。他思想向来左倾,在巴黎第一大学成立中国问题研究所,还写过一本《中共党史》。胡品清跟他离了婚回台湾全靠浙大老师张其昀关照,让她在张其昀办的中国文化学院教书教到老,二○○六年八十五岁辞世。佟先生说他有个侄子到台湾读书做过胡品清的学生,说胡品清年轻的照片很漂亮。徐吁先生倒说她十足巴黎知识妇女派头,也很布尔乔亚,阳明山住所叫做「香水楼」。她那本《李清照评传》我没读过,佟先生说找出来借给我,终于也忘了:一九九六年他带着家人移民美国断了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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