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梁应麟作品集
刘荒田
梁应麟先生将多年来的作品结集，名之为《情牵故里——金山风情录》，即将出版，我读这本书稿时，马上想起张爱玲的话：“乱世里容不得任一个个人主义者，但总有地方能容下一对平凡的夫妻。”粗看这一语录，和梁著有点风马牛，但在深层意义上二者是切合的。当然，无论情牵梦绕的故土还是所寄居的异乡，都不是“乱世”。岂止不乱，祖国正逢百多年以来最为安定和繁荣的盛世；美国也逐渐走出金融海啸所造成的大衰退，恢复了元气。然而，具体而言，对成年以后移民他国的中国人来说，难以摆脱“乱”——语言乱，水土乱，思想乱，社会关系和价值观乱，连根拔起之后，如何面对感性与知性上种种“剪不尽，理还乱”，只要走进旧金山摩肩接踵的唐人街就知道，有多少位同胞，就有多少个版本。这块足够富饶也足够陌生的新大陆，不允许你把故土已然定型的“个人”原封不动地带来，但是，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像应麟兄和我，在调适之后，终于在这片宽厚的土地上扎根，此处安心即是家，我们所凭借的，“平凡”而已。
应麟兄是平凡的移民大军中的一员，他长期在我的家乡广东台山工作，官至县统战部副部长，一口地道的台山话，我一直把他认作老乡。他于上世纪90年代来美，工作之余，致力于笔耕，在旧金山的《星岛日报》和《美华文学》杂志，常常读到他朴实而诚恳的作品。我清楚地记得，四五年前他在报上的《新移民生活志》专栏《勤俭是持家之本》一文，所举的两个实例，一是中年女士靠每天捡汽水罐赚够买房子的头款，另一是土生的华裔刘先生，这位殷实的糕饼店老板，每天一早走进店里，先到糕饼工场去，向师傅要些“破点碎饼”，这就是他多年不变的早餐。工人们据此为他起了“垃圾佬”的诨名。刘老板解释说，勤俭，是妈妈从小教导的，他一直不敢违背；而且，这也是对师傅的暗示——少出废品，避免浪费。《情牵故里》是他继XXXX等著作之后的力作。
平凡，就是没有奇迹，它的第一意义是脚踏实地。这是《情牵故里》一书的显著特点。读它，就是读当今移民史的具象，它记载的既是个别的人生，也是我们的集体记忆。且看他笔下的台山人：
“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交通不便的情況下，他們是僱用自行車扶老攜幼，手拉肩背，披星戴月地兼程前往台城轉乘汽車，或前往三埠乘船；如今交通方便，隨時可以僱用汽車出門，直奔廣州、深圳等地，但移民者一樣選擇在三更半夜離家。
他們深夜離家遠行為的是甚麼？不是為了趕時間吧！當然，在改革開放初期，人們擔心政策有變，怕中途有所阻攔，所以走得越快越好；但如今移民已是常事，只要領事館簽証，就可隨時起程，沒有必要選擇在三更半夜離家‘出走’！
原來移民者認為移民國外是件喜事，所謂喜事怕多磨，喜事要講究好徵兆，出門不可以遇到不吉利之事，或者聽到不吉利之話題。具體地說，就是不能看到有死者出殯，有病人入院，有人對著你哭哭啼啼，或者說三道四。只有這樣，一切才可以得到順順利利，所以，選擇三更半夜離家出門，是最好的避忌方法。有人說這是迷信，我說不能一概而論，平心靜氣地想一想，誰出門不想有個好兆頭？也許這是僑鄉的一種風俗習慣吧。 ”（《漏夜离家远行》）
30年前，我和妻小出国时也是这样。出国，土话叫“出脚”，这一人生大事，按父亲的说法，是“忌见天光”，所以我们要在鸡叫头遍前上路。对此，我一直没有寻根究底，读了以上一篇，才恍然大悟。
平凡，就是出以平常心，按常识常理行事。本书所涉及的，都是我们差不多天天遇到的平常事，但不加注意，不作思考，就错过了。
集中有一文写唐人街的一位叫品英的老太太，因生病，政府出钱雇请一位钟点工，替她做饭。“有一次這位家務工租到新的住所，搬家足足忙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來到品英家己是精疲力盡，所以在同品英做飯時已力不從心，瓦鍋也打破了。品英出於一片愛心，沒有指責她，當她知道家務工為了搬家一夜未眠時，就叫她在自己的沙发上睡，自已來做點簡單的飯菜。當家務工醒過來時，還把自已做的飯菜招呼她吃上一頓，使家務工感激萬分。又有一次，家務工要前去社會安全局辦理申請醫藥卡等手續，她不識路，又不懂英語，品英又主動帶她去辦理，家務工更為感動，並連聲對她表示感謝。品英的回應是：我年老體弱，行動不便，政府給我愛心與關懷，如今你也有不便，我是把政府的愛心獻一點給你，你要感謝的應該是政府同納稅人。”在和平人间，每天有多少善心善行？缺的是应麟兄这样的有心人。
第一代移民，和第二代、第三代的最大差异，是两处牵扯，故国是生母，异乡是养母，蒙受二者的恩惠。何况，第一语言是汉语，应麟兄是以中文来安身立命的写作者，本书更为突出的特色，是“情牵故里”。这“情”，不复是望月垂泪的浅层乡思，而是“老金山”以“地球村”为视野的广阔襟怀。他在《牵线搭桥》中说：“筆者曾居住過的台山市台城西安路，幾十戶人家，通過各種方式的牽線搭橋，十年時間竟有百分之八十的人移居了世界各地，當中有英國的利物甫、曼徹斯特，加拿大多倫多、溫哥華，澳洲新西蘭，美國紐約、波士頓、芝加哥、洛杉磯、以及舊金山灣區等。”街坊的每家每户，都和世界相接相通，唯“中国第一侨乡”才有这样的气度和格局。
应麟兄就是以“牵线搭桥”为使命的作家，这位在两个国度、两种文化、两个文明体系之间频繁往返的信使，所传递的，是理解，宽容，爱心。这本书就是见证。
2010年春末于三藩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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