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看米歇尔.赛荷（Michel Serrault）主演的影片，却一直等到去Allocine翻八卦，才终于和名字对上号。不晓得是应当感叹流光抛人，还是索性骂自己眼色离谱？记得看男人与女人（Un Homme et Une Femme）时，也曾经隐压着一股熟悉，究竟分辨不出，那个男人，正是基耶斯洛夫斯基之红色（Trois Couleurs：Rouge）里的大法官（让-路易.谭迪农（Jean-Louis Trintignant)饰演）青年时的模样。欣赏这些优质演员较早的作品，我根本无法逆推他们的演技，一律不落痕迹、从容自如，只不过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专属气质，隐约透露着主人的讯息。
类似于《春燕来时》（Une Hirondelle a fait le Printemps）和《蝴蝶》（Le Papillon), 米歇尔.赛荷在电影《内莉与阿赫诺先生》（Nelly et Monsieur Arnaud）中亦出任墨守孤独，渴望关爱又深恐为情伤灼的老者。套用这位主人公阿赫诺先生的话：“我们想要爱，可是当爱来临时，我们又刹回去(On veut l'amour, mais quand il se montre, on frein)”。他曾经是红极一时的大法官，之后转入商界叱咤风云，个性显扬（remarkable），不怒自威（redoutable），非常富有（très riche）；一般人连一桩事业都难伺应周全，他领跑了两项。然而私生活方面，阿赫诺先生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他的儿女同他行如仇敌，妻子离开他改嫁，生意伙伴遭他陷害，出狱后变成了时不时上门骚扰的宿敌。他刚刚退休，喜好一个街区一个街区漫步，然后坐入咖啡馆，冷眼旁观来往路人。某一日，在咖啡馆里，他偶遇旧识雅克琳及她的熟友内莉，后者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年轻、貌美、忧郁、心事重重，阿赫诺先生立即被深深吸引，主动与内莉攀谈起来；隔日，他们又聚坐一处，他写给她一张支票，帮她渡过财务危机。
这一开场，曾真实地发生在影片导演克罗德.苏提（Claude Sautet）视线里，年轻时的他，曾是巴黎咖啡馆里的常客，他颇有几次看见鬓霜老翁递支票给妙龄女郎，他们形貌差别巨大，绝非亲属。苏提不愿以恶意去揣摩静默中的暗涌，然而也不打算忘记这些惹眼的幕幕，直至半个世纪后，他将自己的理解写入了收山之作《内莉与阿赫诺先生》，当年的恺撒奖获奖影片。
也许正因为故事发源于对回忆的挖掘与解释，影片留下了许多不确定空间，从人物到叙事。这一次，米歇尔.赛荷并不像在另两部暖调许多的影片里一般，最终冰融，向爱投降，反而一路节制感情，末了只不过给了内莉一次短促的、紧紧的拥抱，而双方脸部的情意流露齐齐屏蔽在这次拥抱外，谁也无从辨识对方眼眸唇角的悲剧线索。克罗德.苏提承认，拍摄影片时，他对阿赫诺先生这个人物都没有捉摸清晰，而接受挑战的米歇尔.赛荷一开始也对自己的表现力表示犹疑，而出戏的阿赫诺先生也果然有点高深莫测，前一刻露出狡黠似孩童般的笑意，短短说一句慰解人的风趣话，再一秒即嘴角一抿下颌一抬头一扭，神色凝重踱开去。他爱着内莉，又处处提防，怕自己沦陷、受伤、尴尬，于是刺探的眼神及冷不丁切入的私密话题，旋即为超然冷静所替代。
饰演内莉的艾玛努约.贝阿特（Emmanuelle Béart），第二次担纲苏提电影女主角。与《冬之心》（Un Coeur en Hiver）里热情如火的小提琴家完全相反，这一次的艾玛努约相当保留与节制。苏提为她设计的台词非常减省，常常仅一个音的是或否，而当她清澈美丽的大眼睛直视对方时，那背后悄然竖立的保护膜并不难感应。她饰演的内莉，辛苦经营一段不成功的婚姻，直至阿赫诺先生的馈赠帮她还清欠债，她终于下决心离开无所事事的丈夫，独自生活。她成为阿赫诺先生的写作助手，合作完成他正在整理的回忆录。同时，她变成了他的倾诉对象，护士，陪伴，她自己的心事也逐渐与他分享。阿赫诺先生的出版商文尚，一样情迷内莉，含蓄地穷追猛打，随着他与内莉日渐亲密，内莉同阿赫诺先生之间的猜忌、嫉妒、伤害、暴怒也悄悄浮上水面。
我花了很长时间寻找这部电影，失望多次后终于租得，又遇到所谓的区域码问题，临到磕磕绊绊开始看片，已近深夜。心里只想给自己一份完成任务的交代，却一如每一次体验苏提电影，在平衡无波的叙事节奏中兴起了细窥端倪的专著。这一次似乎又尤甚于以往，我不断掂量每个人物每个眼神每句话的份量，试图厘清他们的深思，又或者我自己的想法。看似无始无终、巴黎阳光下的寻常故事，仿佛一阕未完的悠游行板，没有什么痛切的意义，也未被加诸难解的密码，可是，那缓步前行的旋律，分明只是一张壳一层膜，下面暗流奔涌，而人们偏偏有本领在每一瞬裂隙的时刻抹平情绪，换上面具继续固有的步调。爱情，也真是个了不得的怪兽，火力十足攻击每个人，他们弯身拾起面具的刹那，伤痛不是没有重量的。
在人物处理上，阿赫诺、内莉、文尚无一不外披铁布衫内疗情伤，他们很容易体恤和刺问对方的秘密，却对自己讳莫如深。支撑的角色们，也一律带有不确定特点。好比内莉与前夫共同的友人克利斯朵夫，经内莉引荐，也到阿赫诺先生家里做零工，处置他丰浩的藏书。苏提并未给这个人物特别场次，他就待在那厢，隐隐观望书房里的言辞互动，像是对内莉余情未了，默然守护着她。然而一经挑起，克利斯朵夫的说话方式，又最温柔而疏离不过。
在细梢方面，苏提的处置也颇带点夹层感。比如阿赫诺编辑工作临近尾巴，内莉去应聘一份图像制作的兼职。试制图样竟是法国画家乔治.德拉图尔（Georges de la Tour）的名作牌桌上的作弊者（Le Tricheur de à l'as de carreau）。我碰巧在卢浮宫亲见过，画中人声色未动，已然蓄积无限诡变，极富戏剧张力。除了右侧持牌人状似无辜，居中主仆，左侧男士无一不使诈，甚至左边男士张望的神情，还延伸到了画外，好似他身旁又站了一名画家含而不露的情报人员。内莉敏锐地作图凸显作弊的女牌客，而我则由这幅持续出现几秒的画面联想到与之相似的苏提电影，也是那样的含蓄无言，静悄悄地掩护着丰富情感和流淌的故事。
克罗德.苏提是情愿把电影与音乐联系起来的，他认为电影的结构既非戏剧又不是纯文学，更类乎音乐，变转之中以一定的节律推进，一切描述性的分解，都是不奏效的（Plus je filme et plus je suis convaincu que la structure des films n'est ni théâtrale ni littéraire, mais musicale, avec des alternances, un rythme qui échappe à l'analyse narrative.) 内莉一片，大约算个中翘楚吧，引人思考，而观者的体验与解释恐怕各个不一。我尤记得听肖邦的第四叙事曲，乐理是全然不通，到了若干高音拨转的部分，居然也会心如潮水，痴痴落泪。看苏提，没有险要到这样的地步，却有时在阿赫诺先生的笑容里，有时在内莉坚强而脆弱的注视里，叹一口气，哎，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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