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悲金悼玉的红楼梦,后人浩如烟海的评论文。“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且不理那“封建家族的兴衰史”,“批判封建礼教”之论,就是“宝、黛、钗三人的爱情悲剧”之说,就够让人迷惑不已了。
当年读红楼梦,在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更喜欢薛宝钗。无意之中,在历来红学家和红楼迷的褒林贬薛,褒薛贬林,和“薛林双峰并立”即“钗黛合一”三派中,加入了一个阵营。
喜欢薛宝钗,是因为她更于接近心中理想的女性。有人别有用心地用“封建淑女”、“德言容工”这样的字眼来评价她。暂且不去理会。只从纯人性的角度看一个女人。从才华,相貌,感性、知性,智性几方面,薛宝钗已是群芳中胜出之人。
印象最深的,是薛宝钗崇尚素朴。一个富家小姐,摆设用具“一律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她在蘅芜院的住处,“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己。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她给黛玉燕窝,给湘云办螃蟹宴,为岫烟赎回冬衣。恬淡、朴素、慷慨、大度、体惜他人的秉性,尽现无疑。这些品质,后人对红楼再创作的作品中,几乎都被一笔抹去。人们喜欢简单化地处理问题,三角恋爱,一个反角,两个正角。
让人佩服的,是薛宝钗的才学修养。她经史子集,广采博收,诗词歌赋,触类旁通。她矜而不骄,群而不俗。温柔敦厚,人情练达。《咏白海棠》一诗,体现了她端庄持重,素心静雅的风格: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她也不是全无锋芒的,《螃蟹咏》写得很尖锐: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林黛玉是一个病态美的典型。曹雪芹直接的描写不多,刻意烘托经营的成分比较多。而他直书出一个美丽健康少女,薛宝钗“脸若银 盆,眼若水杏,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翠,”。这种明朗丰腴的健康之美,更容易被人接受。曹雪芹把她形容为艳压群芳的牡丹,“任是无情也动人”。无情,不是内冷的无情,是有节制的大家闺秀的风度。她持扇追赶着一对蝴蝶之举,在宝玉面前退下红麝串露出的雪白手臂,透出了她少女的活泼和诱人的娇美。
通灵宝玉有八字谶语:“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钗的金锁也有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宝玉天作地合的姻缘,非宝钗莫属。
为什么没有得到贾宝玉的垂青?宝玉究竟爱不爱宝钗?成了很多人的猜疑。贾宝玉似乎心仪薛宝钗的美色,却怯于后者的端庄,不敢轻慢。他也自认与宝钗不是志同道合之人。
别忘了,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是一个似傻如狂,不通世务,愚顽,乖张,不成器的贵公子,他的前身,是下凡的神瑛侍者。绛珠仙草在警幻仙子那里,许愿还给他一生的眼泪。
今生的情和泪,来自前世的恩和债。于是便有了《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金玉良缘,是现世之缘。木石前盟,是前世之缘。曹雪芹把贾宝玉放在了一个前生与今世不能归一的境地之中。
另外不能忽略的是,曹雪芹的主旨,不是写三个人的感情纠葛,他写的是金陵十二钗等一群女人。几个痴男怨女,在孽海情天沉浮。一切都是宿命,一切都是前缘。一切都归虚空。红颜命薄今古同 , 俗尘万事自有因。“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在曹雪芹悲观宿命的眼里,林黛玉和薛宝钗,都是绝美的女人,也都是薄命之人。
红楼梦只留下来前八十回。后面的构思的结局没有人确切知道。刘心武先生新解红楼梦,认为“阆苑仙葩“指史湘云,”美玉无瑕“指妙玉。有人甚至认为宝玉最后没有和宝钗结婚,(“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中用的是“空”字);有人认为后来的结局是贾宝玉与史湘云结了婚,又与妙玉有感情上的牵挂。如果是这样,那么后面的故事或许是贾宝玉和史湘云与妙玉的感情纠葛也说不定。
红楼梦留下了太多难解的谜:“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2009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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