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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不死的神蛇

现在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诗人”这个词已经被贬义化了。有些写诗的人在自我调侃，说“读诗的人比写诗的人还少”。这句话有两层意思：首先，是写诗的人少；然后，是读诗的人更少。看来不久，岂止写诗不能去卖钱，简直便要出钱请人来读诗了，这怎不令人担心起诗歌这东西的命运来了呢。

也有相反的意见，最近我读到，新加坡有一个被称为国宝和诗坛泰斗的潘受先生，他说过一句话：“中国古诗是打不死的神蛇”。潘先生的这个说法引起了我的一些感慨。我偶尔也会写些“诗”的，这便不免有点关心诗歌的处境。

我不知道“神蛇”这个词的出处。但把“古诗”这物事说成“神蛇”却很奇很有趣（这里顺便说一下，潘受先生这里说“古诗”，显然并没有把“新诗”也包括进去），似乎暗示了诗歌并不过于尊崇的地位和生命力很强的属性。老实说，这条“神蛇”在近百年的中国文坛上，是受到了非常不公正待遇的。你看它一直处于被边缘化、被打击的地位，可是，它似乎没有被打死，一直在民间的土壤中游走着，繁衍着，不仅如此，近来更借着文坛上开放之风和网络的发展，简直是奇迹般地成长了。最古老的文体和最先进的科技结缘，看起来有点儿悖谬。聊聊这个有趣的现象，或者说打量一下这条怪异的“打不死的神蛇”，本身就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哩，不是吗。

                                                 神蛇的被打

我要聊的是中国诗词，可是诗词到了现代不叫诗词，叫做“旧体诗词”，甚至上面提到的已故潘受先生也从俗说是“古诗”。这就奇怪了：既然是打不死的神蛇，就是说它活到了现在；既然活到了现在，怎么又说它已经作“古”了呢！这称呼真的很不合理啊。

诗词被开除“现代”籍始于五四运动前后的新文化运动。当时在胡适等人的大力提倡下，白话文、白话诗建立了在文坛的应有地位。但这一班人也矫枉过正，对传统文化采取了一概排斥的态度，如当时的柳亚子便提出了“旧诗必亡”、“平仄的消失，极迟是五十年以内的事”这样武断的论点。于是，传统诗词一直处于尴尬的地位：

第一个尴尬是名称的尴尬。为了迁就“新诗”的称谓，强横地把传统诗词称为“旧体诗词”以示和“新诗”的区别。这样一来，一个作者的诗歌作品还没有写好，就已经是“旧诗”了，天底下有这样怪异的事吗？这在中国的诗歌发展史上是史无前例的。中国诗歌大家庭中的几个主要成员（诗词歌赋曲等等）的出现，后来的从来没有否定已有的形式，没有把已经存在的形式改称“旧XX”嘛。例如“词”的出现，并没有把在它前面的“诗”称为“旧体诗”，“曲”的出现，也并没有把在它前面的“词”称为“旧体词”（虽然后者是从前者脱胎出来的），而只是新创了一个词来代表一种新的形式罢了，因为事物总有个先来后到嘛。既然“新诗”是一种全新的文体，与传统的“诗”不同，也大可采用全新的名称，比如说因为它起源于对西方诗歌汉译的仿效，不妨采用西方诗歌的名称（Poem）的汉译，例如“普吟”（这是我杜撰的）来做文体的称谓，无须连累“诗”也要改名为“旧诗”嘛不是？现在有不少治唐诗宋词的专家学者将中国诗的主要形式分为诗、词、曲、白话诗，这样的分法是合理的，把“旧体诗”的“旧体”帽子摘掉了。把诗词说成“旧体诗词”，就是从名称上人为地否定了她当今存在的事实。我这样说，全然没有对新诗轻慢的意思。新诗在近百年来从无到有，现在已经站稳了脚跟，这是中国文学史上已有定评的了。

第二个尴尬是处境的尴尬。60年来，当代诗词的传播被打入另册，长期见弃于主流文学之外。国内没有传播媒体传播现代诗词作者的作品。报纸刊物不登，电台电视不播，评论家不述评，各种版本的《现代文学史》、《当代文学史》中都只字不提当代的诗词创作，这已经成为定例，好像只有古人在写诗词，只当近60年来从事诗词创作的人群和作品都不存在，“无眼睇（瞧也不瞧一眼，广东话）”，让你自生自灭，对一直连绵不断的民间创作香火视而不见，人为地造成一种诗词已经死了的假象。可怜啊诗词，60年来一直处于“活着，却被当作死了”的尴尬境地！

第三个尴尬是作者的尴尬。因为有了“旧体诗词”这句咒语，诗词的作者们便都被贴上了标签，归入了食古不化的冬烘老先生一类，令人想起穿马褂戴瓜皮帽的角色，落伍、和现代生活脱节是肯定的了。听说你是个写诗词的，新潮的青年会敬而远之，就像对着一块化石。人们甚至说：旧体诗只有少数旧学较深的老知识分子、老革命家在私下里（！）创作（有所谓“老干体”的说法），多数新一代文人是告别了旧体诗词的。顺便一说，这种类似于“四旧”的东西竟然由“革命家”去继承香火，也是一种很有趣的事情哩。

                                                        神蛇的不死

但是神蛇毕竟是神蛇，从古代蜿蜒而来，虽经打击，却并未真的死去。报道说目前大陆中华诗词学会成员现有15000余人，各级的会员乃至诗友约在两百万之众，这是相对“官方”的了，民间自由写作没有任何组织的，海外遍布于全世界的，则难以估计多少。1992年的首届中华诗词大赛，一次投稿竟达十万余首，超过全唐诗、全宋词的总和。当然，这支不为主流媒体所重视的百万大军，成员是一群往往无师自通，良莠不齐，不求闻达而自得其乐的乌合之众，可是也确实比起新诗的写作队伍（据说数以十万人计）更加浩浩荡荡、洋洋大观了，虽说真正有成就的不到万分之一，但万分之一也很可观了，不是吗？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奇观呢？诗词的魅力是唯一的原因。根据网上文章的引述，毛泽东曾经说过：“旧体诗要发展，要改革，一万年也打不倒。因这种东西最能反映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中国文字的一字一音一意使整齐的排列和严格的韵律成为可能，这一点绝大多数外国语言不能达到，这是我们的骄傲，我们没有理由去浪费这种优越性的，不是吗？

中华诗词学会的顾问周笃文先生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对于裴多菲的名诗《自由与爱情》有不同的译本。茅盾1923年译自英文的译本是这样的：

我一生最宝贵：／恋爱与自由。／为了恋爱原故，／生命可以舍去。／但为了自由的原故，／我将欢欢喜喜地把恋爱舍去。

而1929年殷夫译自德文的文本则是：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茅盾比殷夫更有名气，为什么后者有口皆碑而前者却湮没了呢？无他，因为后者更精炼集中，更琅琅上口。这就是诗词这“神蛇”的魅力所在啊。比较起来，相信前者更能体现原诗的原貌，而后者却是意译，“洋为中用”，更能反映中国文化的特性和风尚，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所以也就更加能够流传。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中国老百姓千百年来对诗词歌赋联语等等如此入迷，乐此不疲，有些新诗的作者在晚年也写作“旧体诗词”的缘故了。

                                                        神蛇的后福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神蛇的后福是什么呢？

历史上写诗曾经是多么风雅的事体，李白不要说了，“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他并非是酒饮得好，实在是诗写得好；就是后来有些朝代，好像也有以诗歌来取士的，以至于如果诗写得好，也可以用它来讨个官做做的。我对历史甚少研究，这里就不提了，总之，谁都知道诗歌确实是有着辉煌的过去。可是诗词到了今天，已经从庙堂沦落到江湖了。它不再受到文学主流的重视，只在老百姓的手口中相传，似乎已经走向末路了。我却觉得未必如此。岂止并非如此，我倒觉得神蛇这番大难不死，很有些后福呢。

诗词沦落江湖，写诗词者创作的动机反倒更纯粹了。写诗词是连灯油钱都赔上的买卖，没有哪个聪明人会想沾边的，只有那些甘于寂寞、功利之心淡薄的傻子才可以和她长相厮守。这就是对于诗歌真正的爱情，这就回到了诗歌本来的面目：写诗只是因为想写，没有别的。“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又说“诗言志，歌永言”，并非遵奉谁的命令，也并非一定要写。由于诗词的创作是纯粹的民间行为、个人爱好，没有人会做靠诗词发财或升官的大梦，这样，诗词作者我手写我心，也少了很多掣肘。他们往往没有功利之想，只是“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三两个或一小群发烧友在一个论坛，自己写，自己读，自己品，自己偷着乐。只有这样的诗歌，才是纯粹的诗歌，这才是古人要“采风”的“风”，才有它存在的价值。诗歌沦落江湖，此诗歌之福一也。

网络的发展意外地使诗词广为流传，发表的机会无数倍地增加了。只要有个电脑，略懂输入法，你就有了自己的出版社。无须编辑首肯，也无版面篇幅限制，更无须书号。还有一好处，当你是一个新手，水平尚低，也无须脸红。现代人多忙碌，长篇大论有耐心看完的自是寥寥。诗词好，短小精悍，少的才20个字，多的也百十来个字，语言精炼，废话不多，读来所费的时间也不多。写呢，条件也不苛刻，榻上，车上，厕上，你都可以吟哦。当然，你如果钻进去，也深不可测，令你像嚼橄榄似的回味无穷，各取所需，各得其所。网络好像是上天特地为诗词的复兴准备的。到网上点击交流活跃的诗词论坛网页，会员动不动上万，有的近五万。贴子往往数百万，每天五六千贴子，还不算过客不跟贴的。势若洪流，蔚为壮观，多少人乐此不疲！神蛇岂止不死，简直是乘雷上天了。诗词遇上网络，此诗歌之福二也。

                                                           尾声

尽管诗词热——根据诗词界的乐观主义者所说——正在方兴未艾，我却也并不过分的乐观。首先是今天的资讯天地已经无限广阔，诗词即使是奇花也一定会淹没在这个大海中的，至多偶尔泛起几朵浪花罢了。60年来，也有过全民写诗的日子，不过很短暂；现在有人搞“中华吟诵周”、“吟诵进校园”，上帝保佑，但愿他们能够持久！

我想诗词毕竟是小众的艺术，诗词用的语言难懂，不容易被大众接受；更由于诗词是用比较凝练浓缩的语言写作的，规矩很多，是“带着镣铐的舞蹈”，掌握并不容易，不见得大家都会写，或者都会欣赏，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世界上好玩的事物那么多，不必要大家都玩同一样嘛。想见到李太白时代诗歌的景气，或者有一天自己的诗会和殷夫的上述那一首译诗一样烩炙人口，“梦回大唐”去吧，那样的机会我想已经过去了，不过如果以平常心来看待诗词的去路，甘心做一个“吭唷吭唷派”自得其乐的，我相信诗词还真好玩，真有得玩呢。

正好在《美华文学》2009年冬季号上读到《王鼎钧谈文学与写作》。鼎公实在是鼎公，在第一个答问中他就有这样一段话，抄来作为结语最合适不过了：

“文学不会死，某种艺术形式一经成立，永远不死。汉赋唐诗何尝死？早期白话文学运动称它们为死文学，事实证明是‘革命文宣’。文学不死，只是某种体裁风格退出流行，活鱼退出水族仍在江海，那不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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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治此文洋洋洒洒，大气超然，有理有据，读来舒服，感受无穷，建议荒田兄在美华夏季版刊用此文。 确实好文！欣赏！

感谢秋叶、江南赐读，我只是有感而发。

小红容禀：
甲：格律严谨的诗体恰恰被称为“新体诗”，而体裁和格式相对宽松----甚至毫无格式可言----的诗体（例如《诗经》之类的作品）才被冠之以“旧体诗”的名号。你当然了解，这恰恰是时代变迁的结果，有点荒诞。你所说的“新体诗”，更多的时候被称为“近体诗”、“今体诗”，而那“旧体诗”才真的被成为“古诗”：古体诗。古诗格律宽松，正和新诗所提倡的一样。哈哈。
乙：是的。
丙：哈哈，你那一派更好玩，可不是谁都会玩。

再读再赏，想知道那蛇可是邓治兄画的12生俏之一？

秋叶兄，那蛇确实是我画的卡通12生肖之一，为了避免文章的枯燥，顺手把它请来，为了好玩。

感谢荒田兄赐读和鼓励，能和网友们各抒己见，一乐事也。

拜读了美村先生《打不死的神蛇》，惊艳不已，这是一篇极好的论述杂文。有形象，有美感，有观点，有论述。寓理于形，旁征博引，游龙走蛇，触类旁通。把旧体诗词的特点特色，兴衰发展，来龙去脉分析论述得条条是理、头头是道。不由人不服。
我知道现在很多人都来写诗作词的，大多数是年长者，但也有不少年轻人开始热衷此道。悉尼诗词协会开始是三四个人一起聚起来谈作诗，几年后发展到了近二百人，每个星期都搞讲座，参加人踊跃。我发现在网上诗词得到的读者也比散文小说多，我不解这是为什么，读了美村先生的文章，方才恍然大悟。
这篇文章我还要再读的。谢谢。

蛇神万岁。

谢谢翎翅和心之初赐读。没有成片的时间，只是在劳碌的谋生中挤时间玩写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心有所感，不吐不快，发而为文，贻笑大方。哈哈。
悉尼诗词协会这么热闹吗？不都是老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