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竹林诗选（2005.4——2009.3）
《月亮很淡的晚上》
月亮很淡的晚上
一切憂傷都是淡淡的
老祖母抱著火籠從坪前回屋
她不緊不慢地移動 影子拖在地上也是淡淡的
然後輕聲拴上門 關住從前的一段往事
前朝的雨水和晚清的那場細雪
還在灰色的瞳孔中下著
但這些都很淡
89年一個月亮很淡的晚上
老祖母安靜地睡著了 盤子裡放著她愛吃的
柿子餅 鐲子在抽屜裡落滿了干淨的灰
《白菊花》
牆角幾只小蟲子還在無目的地糾纏
快天光了 玻璃上滿出來的藍
濺落在老人身上 一片完整的碎瓦
小院裡涼涼的風 吹過幾經易主的宅子
五十年前的月亮
也是一小瓣白菊花
《燈》
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從爬滿補丁的容器裡
滴濺出來
村莊應該是沉睡的
幾點蘸著泥土的犬吠
讓古老的水
落於木桶以外 歸於平靜
只有一盞瘦瘦的燈
和燈下如水般微笑的臉
引你走過幽深的小巷
彎曲的廊道
多少個日子被輕輕地端過
你繞過喃喃自語的瓷碗
聽到時間一大片一大片地碎
在今夜 墨色層層脫落的窗口
在突然暗了下去的城市
一盞燈挖掉一小塊黑暗 亮著
擦疼一雙模糊的眼睛
《母親》
天黑之前 蘆葦的淚痕
拖過低矮的天空
你還在灶邊忙碌
腳下一粒粒碾碎的日子
彌漫一種古老的韻律
一輛老式卡車壓過來
隨手扔下漫長的冬夜
和貧瘠的塵土
母親 我躺在另一個盒子裡
無助地掙扎 看見你
瘦小的身影落進燭光裡
和你眼中盛滿悲憫的塵世
《起風了》
起風了
一片吹得比紙還薄的月亮
貼在小窗上
起風了
村子裡的枯桐樹
又開出了白色的小花
起風了
很想拉著你的手
穿過從前的那條小巷
起風了
請閉住幽幽的眼睛
讓我再為你擋去
揚起的草屑與沙礫
起風了
我們被吹進相片裡
在牆上一掛就是多年
《故友》
更多的時候
把你當成一曲小令
短短幾行而雋永清新
有時穿過長長的廊子
看你留在牆上的標語
醒目但說不上深刻
此刻我翻弄著你 二十幾頁的樣子
多像一冊打印的詩集
但哪一頁都不是你
在11月微冷的黃昏 我回到向陽的山坡上
看幾個過世的同學種下的樹
弟弟跟在後面 哥 雷鋒是誰
《小叔》
穿過一條小路
就看到你孤伶伶地立在山坡上
最後的日子像你身後的杉樹
修剪得干淨而單一
我 少群 還有駝背的老父親
都默不吭聲
下山的時候 我說
小叔 下回給你弄塊碑石
刻上你的名字 刻上寫給你的詩
《月亮是你唯一的面孔》
越近中秋 總有許多消失的人
走很長的路 爬幾十級台階
來敲我的門
他們不請自來 不喝水也不言語
留下幾點泥土一泓秋水
惟有她在另一間屋子裡
桌角擱盞銀燈 披一件凄美的風衣
影子落在白紙上窸窸作響
那一地的銀白 是一地的愛......
《秋》
就從折斷的一截蘆葦開始
孤獨你來
我是貝殼裡的海
氣球中的天空
鞋子內的道路
我燃燒 像一支靈魂形狀的燈
在秋天這個桌面上
《斷章》
整個秋天
我都在樹下站著
把手插進口袋
等果子落下
整個秋天
螞蟻都在我腳旁
很悠然地叉著腰
等我倒下
《鏡子》
可以把整個世界都裝進去
卻經不住
輕輕一擊
《菊花茶》
醒來 桌上的茶還未涼
輕輕揭開杯蓋
兩朵杭白菊飄在煙水上
像漂無所止的家
杯沿還留有淡淡的指痕
人已經離開
如此安靜的夜晚
胖月亮就趴在窗前竹篙上
像你忘了帶走的小手絹
《小街》
小街老了 舊的是風
不停地剝下欄杆上的水泥
青石路被一只腳就踩疼了
那個比紙還薄的秋夜
一個人走在這樣的小街上
數落在頭上不遠的老月亮
數一盞魚鱗狀的青燈
數木頭腳印.....
《消逝的村莊》
一
木桶裡沒有水了
而裂縫依然在生長
二
你鋤地時突然停頓
鐵鏟下的蚯蚓
也有自己的村莊
三
又是一個很瘦很瘦的黃昏
燃著的牛糞飄出淡淡的藍煙
籠罩整個村莊
你再次聽到
老人從地下冒出的咳嗽
四
籬牆已經倒了
院門已經拆了
而屋檐的滴水
讓你感到秋天的涼
徹骨的涼
五
當秋天落得滿地都是的時候
你隨便撿起一片
都藏有一棵看不見的樹
和早已消失的村莊
《月夜》
月亮在城牆上飄
銀灰色的風吹過浮橋的故事
真的舊了
你立在秀江邊
像一朵寧靜的芍藥
《風夜》
像無以落定的憂傷
在一座窄窄的浮橋上
夜離你的過去不遠
臨近的吊腳樓 有童年的微光
百余米的距離
卻讓你走了漫長的一生
風是一把懷舊的梳子
梳了一遍 再梳一遍
《石頭》
縣衙前石獅子流淚了
你摸了摸
它眼裡的那塊石頭
《不題》
秋天 你身上的弦都斷了
懷舊的木勺裡 僅剩一些白色的燭光
蛛網破得厲害了 你不再縫補幾釐米寬的傷感
一個人走了 就在牆上劃一個記號
一片落葉進入歲月的圓窗
隨手拂去幾根斷了的繩子和思想
可以在燈影枯瘦之前 搬開一生的桌椅
還有那面滲透生命的磚牆
但不要移動 碗裡暗下去的希望
和滿紙冰涼的詩行
《小喬》
聽雨小築的琴音恍如前世
溪水流過紫竹林顯得寂寞而清明
周郎，又一個月圓的秋夜
你紙剪的影子在屏風上移動
我是你的小喬
一把沒有記憶的梳子
《小小》
今生就做你掌中的一片柳絮
隨湖水慢慢變舊
小小 樓下的油碧車來了
你取下一盞枝行的風燈
《小周後》
春天的雨水碎在一些詞語裡
20年來牽掛的人走了
似一道薄薄的青痕
《小宛》
一曲琵琶未了
她靜靜地轉身
一種美是樸素而驚艷的
不遠處的清兵和屠城後的火夜
像精心煮洗過的茶葉
《鄉村的夜》
鄉村的夜挂在油燈上
你是隻迷路的螢火蟲
拍打自己的額頭
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鄉村的夜挂在油燈上
繞過村子前的一塊油菜地
一隻小昆蟲在月光下
不停地翻跟頭
鄉村的夜挂在油燈上
泥地裏有了
人和牛的腳印
淺一點 深一點
《挂在風中的燈籠》
挂在風中的燈籠
是靜止的
隻是天空
在不停的晃動
挂在記憶中的燈籠
移動的痕迹很輕很淡
像老鏡頭那樣一閃
其實他比時間的刀刃還快
挂在日子裏的燈籠
是一截分不出顔色的粉筆
越劃越短 越劃越小
直到消失
《紅楠》
以一種悠悠的姿態
立在舊日的山坡上
山間的小路像遺留的手跡
白雲還是離去時的心境
落葉亦寂然無聲
清明無非是一串青灰的懷念
長過布满小草的屋檐
爬過褪色的石階
像一滴淚珠
落穿我比紙還薄的心靈
也許別人已忽略了你的存在
那透明的雨水衝洗得
越來越矮的土墳
那比樹枝還短的一生
惟有身後的一株寂靜的紅楠
是十年前你親手所栽
《雨天的書》
這場雨随随便便的就落黑
四周所有的空間
甚至擠走我眼中的一小塊亮光
和渾濁的光線下
怎麽擰也擰不幹的日子
而現在 我隻好坐在水中給你寫信
讓略帶蒼白的紙箋
承受文字背後的沉重
和無聲的咳嗽
也許你早就明白
有一種雨 是下在傘裏面的
《巷》
挑最近的一家餐館
點上一小碟青菜
外加一碗綠豆粥
開始在15瓦的燈光下
讀上個世紀留下的文字
風進來的時候 正翻到
從面湯的倒影裡
你夾起自己的皺紋......
《楠木的春天》
一
春天的街面窄窄的
幾排矮矮的磚房
似蓋在泥地上的舊帽子
細毛線狀的炊煙
飄滿一個人的童年
很久以前 一株楠木隨便倒在河邊
倒成一座圓圓的橋 圓圓的懷念
你說這話時
村子裡最年長的老人
正推獨輪車走在上面
橋上的殘雪和他的胡須
一樣的寒白 一樣的耀眼
二
起風的時候
黑擦亮桌角的小燈
老人把剩余的種谷
倒回糧倉的神態
像一種古老的儀式
房子在夜晚來臨前是如此單薄
風稍用點力 灰瓦一頁頁墜落
你立於一溜靜靜的空地
余光中的村落和土丘
線一樣的道路
還有那人手中
一小塊抹布状的春天
三
一出門就是十數裡的山路
園子裡的胖白菜長得正歡
挑水歸來的老婆婆把歲月
也挑輕了 一如她又瘦又窄的扁擔
她家就在山尖尖上
幾朵白雲正停在上面
屋側的竹林和靜靜的土墳
如此的安寧
葉子翻過來 翻過去
像許多人的一生
《秀江》
一
這河水依然鋒利靈幻
切開平靜的小城
千百年 就這樣在傷口中流淌
當它經過斷橋時
所有的水 全都倒流回來
二
午後 時間在春光裡
打磨成多麼華美寒靜
當年 那個姓易的將軍
就是在這個時候捧了一口水喝
乘一葉小舟 去了
三
黃昏的灰 收斂在一只碗裡
河水全無表情
有人端著針一樣的燈
移動一下 就滅了
而浮橋上有銀亮的水
跳上來
四
報恩寺已吹進發黃的照片裡
空定啊 你用風晴雨雪做成的竹子
在河畔搓洗了多年
那只來自晚清手是何等的精細
五
我空無 如了無牽掛的風
漫步在一大片又一大片的荒涼中
在大成殿前 隨便敲一下
都有水聲潑了過來
《日記》
夜像一個舊包袱
想扔掉又不得不扛在肩上
光碎進眼睛的時候
正穿過比心靈還空的廣場
一條通道 又一條通道
就着手中搖搖晃晃的燈
兩邊盡是緊閉的門
除了一兩處窗口碎過來的麻将聲
一隻順路的小老鼠
是他唯一的知音
《仿佛》
——給少群
仿佛一線燈光
系住綠了的門環環
小狐狸 小狐狸 不要流淚了
有人遞來一盤月光的殘骸
仿佛記憶裏播種的大雪人
送來紫金色燭台
小狐狸 小狐狸 不要流淚了
你撕掉的詩稿比雪光還白了
仿佛所有的門都已洞開
要經過那扇門才能靠近你
小狐狸 小狐狸 你怎麽不說話了
難道你隻是鏡子裏的
一小粒塵埃
《歸去來兮》
（1）
屋檐的白露恰如舊年的塵夢
一把竹帚輕易掃掉過去的木葉
院門不推就開了,清風徐徐地梳了過來
滿院都是菊花的香味
是主人披件青灰的布衣
荷一粒紅豆狀的夕陽
悠悠的從南山歸來
（2）
晨光中的事物都是靜寂的
比如未及清掃的白石甬道
微含在小鎮裡的一簾煙雨
還有凝定於葉尖上的露水
生命樸素得一如園子裡的
一顆圓頭白菜
你看那條隱居多年的菜青蟲
正在窄窄的葉面上
來回蠕動
《母親》
屋檐下的冰凌長過記憶的手指
母親給我們煮好早餐後
就冒雪匆匆出門
她戴著30年前的竹笠
穿過細小的田埂
移開籬笆前的松木門
在園子裡一蹲就半日
她用手指一點一點除去
壓在菜葉上的雪花
除了她輕微的呼吸聲
除了落雪的聲音
身後是無邊的寂靜
《清明》
我聽見你的腦袋
像擱在脖子上的瓷器
輕輕一敲 碎成漫山飄動的銘文
我聽見 你風中搖動的手臂
像再不能發芽的木梯
哢嚓一聲，折斷春天的食指
我聽見 你碗裡的一粒落日
穿過城牆上的彈洞
進入墳草青青的衣冠塚
最後 落定我冰涼的手掌裡
《羊》
這只讓天空矮下來的羊
它的孤獨
頂在發光的羊角上
它哀傷的眼睛
是一口挖進歲月的水井
這只踩疼大地的羊
它種下的城市和村莊
只有小拇指那般大小
《亡靈書》
那些壁燈下不存在的人
那些暫時在掛鐘裡丟失的人
那些黑邊玻璃像框框不住的人
那些古老的漢字也雕刻不了的人
那些從碑石和線裝書中進進出出的人
像大地上濺起來又跌落的泥濘
懷念他們就是懷念一扇沒有門的自己
《鼓樓》
像白色的閃電死在那兒
一級級華麗的台階
讓身後的青石板路動蕩不安
只有深深小巷的枯井
依然靜靜地佇立在
你目光快要拉斷的地方
冷 土地裡噴出的寒冷
讓雨紛紛落回天空
你繞過歷史發光的牙齒
繞過鼓樓玻璃上豪華的落日
看到一截斷指
豎在廢墟的旁邊
《昌黎閣》
再往上走 天真的黑了
那株枯藤留下一個書生的劃痕
風鐸聲再次響起 那麼輕靈
似遙遠的地方有人念著你的小名
風是故人 來掃地上的葉子
那麼靜 小樓裡只剩你走動的聲音
《報恩寺》
來這裡並不是為了空定的石竹
袁齋公出神入化的功夫
只想推一兩扇門
在從前的院子裡小站一會兒
而現在是一片空地 什麼也沒有
《芦洲》
一木勺泥色的风
吹进古老的河流里
淡蓝的芦苇瘦了
一把小刀 划破唐朝的天空
《卢肇读书堂》
绕进睡着的石拱桥
院墙畔的藤萝 漏下几滴绿了的灯火
木门虚掩了多年 一推开
满院尽是瘦瘦的花影 翻动的月痕
只是再不闻 那个书生的吟哦
和太师的咳嗽
《李渠》
已经从地图上消失了
湮没的痕迹由文字流出
一条小河 勒进你的肉里
水越来越浅
最后一滴清朝的水
从你眼中落下
是冰蓝色的
《春江花月夜》
詩中的故事，也許發生在任何一個朝代。
——題記——
春
桃花盛開於院子裡的
一小片空地
雨水沖洗著灰瓦
連竹軒中亭立的你
也彌漫江南水鄉的氣息
而我們意外的相遇
像山澗潺潺流去的春水
像暮晚十裡外徐徐飄來的鐘音
江
從盡是白沙的江堤歸來
木屐的邊緣已沾滿新鮮的綠泥
梅花酒，桃花塢
紅樓深靜的簾帷漏出的燈花
是一些細碎的銀子
你還是那名穿著藕花裙的女子
提一只燈籠，等江邊
一葉不歸的小舟
花
“春天，堤岸的繁花如錦帳”
故國在渺渺的無弦琴中
千裡外的瓊花，已開滿前朝的空枝
花窗內的心事
只有幽幽的小巷知悉
江南應該是多燕子的呢喃
多鷓鴣鳴叫的季節
我，一介書生
（一個前朝埋名隱姓的太子）
穿過青色的小徑
隨迷蒙的江水
來到青塚前
放下今生的富貴功名
放下一生的悲欣交集
月
月牙兒
飄在水榭以西的山寺
淡淡的歲月裡，盡是蒙朧的山徑
十年前，你已削發為尼
當年的約定成了香爐裡的灰燼
十年了，我終於從中原回來
退出詩酒琴劍的江湖
功名竟成了臨行時，換下的一件單衣
而現在只想再握一下
你冰涼的小手
再為你畫一次眉
夜
下山的時候，國真的亡了
揚州城的火焰
染紅我潔白的長衫
絕業名山都是一些夢境
有什麼辦法度過殘余的一生
難忘的是明園裡你驚鴻的倒影
難忘的是山寺你種下的一本薔薇
一切都是放生池裡微微晃動的潭影
一切都是足下的一小粒微塵
《丁香花》
1819——1841: 顧太清與龔自珍
緣起
空山徙倚倦遊身，夢見城西阆苑春。
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缟衣人。
——《憶宣武門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
1819年的春天
你，28歲，從杭州來到京師
“行貌獨異，故衣殘屐，十年不更”
正如傳說中那樣
而我白衣如雪，纖指似玉
在棗花寺的兩株丁香下
閑靜地彈琴
湖畔盡是海棠花盛開的聲音
令人想起一曲小令：
穿著記憶的廊子
推一扇菱形的木窗
小樓外是一朵朵甯靜的你
第一瓣
入秋後的法源寺靜得出奇
是你離開的緣故
丁香樹下種植的故事
隻有去年的小草清風知悉
從太平湖到水月庵的路不遠
這是最末一回了
定庵，去杭州的路上多珍重
不要爲她寫詩了
不值你待她如此
讓梅仙臨風再爲你彈一曲
趁海棠花尚未凋盡
趁新月還未升起
趁我還是榮親王府的侍女......
第二瓣
婚後的日子是平靜的
如一面結冰的鏡子
那種冷是看不見的
門前的湖水有幾深
我的寂寞就有多深
真懷念在江南的時光
有月亮的晚上，劃一葉小舟
去看田田的荷，順便摘些菱角
隨意唱一支越女采蓮曲......
而今偌大一座王府
除了雪獅子和環兒是我的
隻有你——明善
第三瓣
歲月靜靜流逝，如夢若花
似手中揚去的一些細沙
當年那支柔軟的筆留在紙上
也失去原有的墨光
清風把書翻到了第6頁
6年後的春天
去城西踏青的途中，明善微笑地看著我：
“馬上彈鐵琵琶，手白如玉，琵琶黑如墨
好一幅王嬙出塞圖”
沒想到在潭柘寺能與你相遇
隔著長長的廊道；隔著紅塵這道簾子
你久久站在冰涼的鍾聲裏
我若無其事地從你身側走過
如一卷甯靜的春水
第四瓣
在尺五莊看完雨菏後
又獨自到三宮廟折一枝桂花
插進精緻的漢白玉花瓶裏
順著秋意展開你捎來的信箋
一首飄著荷香的小詩
這是九月，一滴露水中的黃昏
數月來的你是月明林下的潮水
再次淹過我幹淨的殼
“冷暖相摧，氣候無準
向來北方此兩種花，都不能同時”
第五瓣
讓宣武門內所有的雪雨
化在這張薛濤箋上
收起浸透淡銀色月光的霞帔
於流霞閣鋪滿花瓣的地毯上
靜靜地獨舞
仿佛你就在身邊
隔著屏風給我輕輕地吟詩
好像回到舊年秋夜的燭光下
手把手教你學寫滿文
你說：那一扇小窗上的星光很美
夜已深了，點上一隻唐朝的小香爐
那細小的煙是我們的愛情
第六瓣
水榭上的細雪是銀白的風燈
就著挹翠園的微光翻閱你的詩
滿紙都是我們悲欣的舊事
那個水夜，徐徐傳來的笛音
凄涼了整座空城
在義兄的府上，我们品茶談詩
安靜地下一局圍棋
隻因爲這水夜的寧靜
和涼廊裏你一碎而過的風影
第七瓣
配具是明窗幾案之上繪寫意山水
聞香恰若雪霽後，一滴秋海棠露
注水猶如一線山泉穿入青花玉碗內
品茗時手如蘭花指狀
在容齋居士的府上
我優雅地給你和幾位名士分茶
表演茶與舞蹈的藝術
盡管宅子外謠傳像巨大風沙
從整座京城彌漫開來
還是讓我們先品完杯中的清茶
第八瓣
“能不能把我心靈明淨的天空獻給你
你可知你是我生命中最美的詩”
翻到《流水篇》最後的部分
淚水已渲染成一條銀色的小溪
吩咐侍女把宅子內的燈都滅了
我想在暗中呆上一會
十數年來朝夕相處的人去了
過去的種種實在過分
“而你對我用心有如日月光華”
有孤獨也隻告訴那株落淚的小樹
有痛苦也一個人受
明善啊......
第九瓣
被載鈞和婆婆掃地出門後
我典當一些衣物，拔下頭上的金釵
在城西養馬營附近租了間破屋
安靜地住下。湖畔的荷花開得很美
來這裏的客人隻剩義兄和容齋居士了
偶爾也會在油燈下寫點小詩
是心靈的一種慰藉
明善，我隻留下那把玉梳子
它陪伴我們多年，舍不得買掉
等來年的春天，有白雲的時候
再來南谷別墅看你
第十瓣
隔著角樓
看見你披一件長衫
倚在白石欄杆邊吹笛
笛聲掏空了整座京城
定庵你走吧
斷然不能如此
這段情梅仙將永埋在心裏
人有時尚不如足下的一隻螻蟻
飄飄兮豈非是紅塵黃土
渺渺兮難道是一簾幽夢
第十一瓣
“我曹事已洩，妾將被禁
君速南行，遲則禍及，別矣”
這是1839年的春天
雨水中醒來，我聽到你凄絕的蕭聲
從薄薄的青煙裏
你悄悄在屋前站立
又蕭然地離開
這就是死別
定庵 ，你去吧
帶著狂劍與怨蕭，你的《蒙古圖志》
還有一束枯萎的丁香 ,去吧
第十二瓣
“弟頹放無擬，往來吳越間
舟中之日居多”
離開京師的兩年中
少穆禁煙後發配到风沙起落的地方
默深随一葉扁舟做起了食鹽交易
子貞沈溺于六朝書法穿过光阴的虫孔
秋夜圓窗下是帝國暮年的背影
而你也是居無定所，行若流民
不斷造謁名山尋訪故人
甚至與一個風月女子弄得滿城風雨
多像燭台上的飛蛾
掙脫於黑暗的輪回
如水般清涼的死已經在身邊聚集
你尚在夢中寫《已亥雜詩》
緣滅
不知微風把生命翻到多少頁
喜歡爬上小山坡去回憶落日
從南方傳來你的消息
那是1841年的秋天：
“死於酒後暴卒
行囊內有一束枯萎的丁香
一幀伊人自繪肖像”
誰都有大限的到來
死去何所道
明善走了，定庵你也走了
“好一襲華麗的袍子
裹著窄窄的一生”
說明：
本诗中引文皆出于柯平先生的长文《龚自珍在1839年》。另外，柏桦先生的著作《水繪仙侶》对本诗影響甚大，为此特别指出，以表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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