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找 李 大 兰

(一)       

严红问我：报答一个人需要用上终身吗？我听了以后很奇怪，不太明白她怎么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我想了一下告诉他，报答有多种方式，一般的情况下用不上一辈子，如果用上一辈子，那么恩情实在是太重，现代人可能难以承受。

我和严红是在电话里说这番话的，我这样说过之后她就沉默了，电话那头传来咝咝的声音，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她想当面和我聊聊。

我稍稍迟疑了一会儿，只好说：你来吧。

严红来找我的时候眼圈是红的，象刚刚哭过的样子。她告诉我，不久前刚刚发生一件事，她为此深陷其中，甚至威胁到现在的工作。我知道严红在永宏社区上班，负责计划生育工作。永宏社区刚刚成立不久，严红在家待了几年岗，好不容易再次上岗，她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很珍惜，兢兢业业，不敢打半点马虎。严红说，就在不久前的一个上午，他们社区主任突然叫她去办公室，十分生气地扔出一封信，问她工作是怎么做的，她心惊胆颤地打开，原来是封举报信，举报李大兰计划外怀孕，举报信内容翔实，证据十足，看来绝非诽谤。她看完信后脑袋一片空白，她没有想到刚刚上班就会遇见这样棘手的事，便傻傻地站着，社区主任狠狠地拍着桌子咆哮：去，给我找到李大兰，不准她生下那孽障，不然一票否决，你的工作也不要做了。

(二)        

我和严红是同学，我们同时进了一个军工厂，这个厂以前呆在大山里，保持着部队传统，全厂员工的衣食住行由工厂负责，我们在大山里过着与世隔绝，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想到国家政策改变，不需要我们生产军品了，我们就全体起营拔寨，从山里搬到了滨湖市。经过这一番折腾，工厂伤了元气，只好减员增效。严红刚巧赶上在家带孩子，便顺理成章下了岗，在家成了全职太太，我没有赶上这倒霉事，却赶上了买房子。严红结婚早，搬家过来赶上了工厂的福利房，等到我结婚，却变成了集资房，谁有钱谁住房，我一咬牙，借钱买了套房，严红抱着孩子来看我的新房，她在我家东瞧瞧，西望望，羡慕得两眼发光，嘴里啧啧感叹：还是有钱好啊。这时对门的铁门哐铛推开，一个三十左右的女人对着严红微微一笑：串门啊。严红笑呵呵地点头：李大兰，你住在这里。我在一旁笑着应和，目光却在她身上持续了一会儿，我知道这样看人有些不太礼貌，但是我搬过来一个多月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对门的女主人，自然有些好奇。她约莫一米六左右，皮肤白净，穿一件大红紧身羊毛衣，勾勒出窈窕身段，高耸的胸脯透着成熟女人的魅力。她在我的目光下不自在地低了一下头，转身关上铁门下楼了。我和严红对视一下：你怎么认识她。严红说，她是下岗后认识她的，她们被厂里搞在一起搞下岗培训。

你说的李大兰就是住在我家对门的李大兰。

严红点点头继续说，领导要她去捉李大兰，她的内心很纠结，她的原始道德认为逼人堕胎是件缺德事，何况她还和李大兰有点交情，这叫她如何下手，但是不下手好不容易谋来饭碗又如何保住，在纠结中她恨死了那个写举报信的人，如果没有这封信，她也不会活活受牵连。计划生育这事，在长宏社区一般是民不举官不究，这里是工厂，思想开明，家家户户都接受只生一个小孩的观点，而且现在工厂不景气，大人养自己都困难，哪有心思养小孩。偏偏李大兰就有心思，女儿都那么大了，怎么突发奇想要个孩子，要了也就要了，又得罪了什么人，惹来这样一封检举信。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仔细地琢磨那封检举信，信装在一个普通的牛皮信封里，上面贴着打印好的地址，信也是打好的，洁白的A4纸上一排排粗体黑字格外醒目，叫人想起满街张贴的小广告，看来写信的人不想让人知道他是谁，却想让所有的人知道这件事。

这个人是谁？

(三)        

严红把事情讲到这里，我仍然没有听明白这件事和终身报答有什么关系。

严红说，她决定去找李大兰问个清楚，但是搜遍能找的每个角落，就是找不到李大兰的影子，她似乎人间蒸发了。

事情陷入了僵局，严红很被动，主任扣了她当月的奖金，她感到委屈和愤怒，发誓一定要找到李大兰，她开始围着李大兰家的楼房昼夜埋伏。有一天晚上，大约到了十二点，严红特别记得这个时间，因为一群打麻将的出来了，他们唧唧喳喳地报怨起风了，在风中他们裹紧外套急急忙忙地跑回家，严红看了看手机，瞧着远处一盏孤怜怜的路灯，一股寒意从脚底生起，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准备打道回府了，这时，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突然从楼里窜出，他溜到围墙边，在那里抹了一下就离开了，她悄悄地跟到墙边，借着手机的余光，一张布满粗体字的A4纸闪出惨白的光芒，这熟悉的纸张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一探头，黑影又移到了另一堵墙，在那里又涂涂抹抹，她一着急，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迅速跑上去，一把抓住黑影的胳膊，低声说道，你在做什么？黑影吃了一惊，一甩手，严红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叫了一声“哎哟”，黑影己跑开几步，听到叫声回了一下头，犹豫一下，走过来搀起严红。

摔疼了吗，一个温和的男人声音，在寒冷的黑夜里显得特别温暖。

哎哟，严红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扶着腰想看清面前的男人，夜太黑了，男人又站在背光处，她怕男人跑了，装出痛苦的样子，哎哟哎哟叫唤不停。

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前面，严红指着远处那盏孤怜怜的路灯。

男人看着那盏路灯，犹豫着松了手，严红立刻叫唤起来，男人只好搀着严红一瘸一瘸地向前走去。

走到路灯下，严红停了下来，这位朋友，你辛苦了，我们休息一下，好吗。

啊，你能自己走了，那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你不能走，我记住你的样子了，你最好告诉我你是谁，你在做什么。

我是李大兰的老公，我在做我们家的事情，我没有违法。

严红吃了一惊，借着白森森的路灯又将男人仔细端详了一番，这男人中等身材，国字脸，端正的五官透着忠厚，她觉得眼前的男人确实面熟，想起以前和李大兰一起培训，她老公来接过她，似乎就是这副模样。

你是李大兰的老公，为什么要写她的检举信。

这是我们家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为了你们家的事，我这个月的奖金泡汤了。

啊，严委员，没想到连累你了，我也是找不到李大兰才想出这个法子。

李大兰去哪里了。

和人跑了。

啊，严红吃惊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满腔委屈化做了一腔同情，同情中又夹着责任和好奇，她连忙拉住这个男人，走，我们找个地方聊聊。

(四)        

严红说，她是和李大兰的老公聊天时，李大兰的老公给她讲了这些事。

我和李大兰是一个村的，在村里李大兰的爸爸很有名，因为他在军工厂当卡车司机，每次他把军绿色的大卡车开进村，嘀嘀吧吧的喇叭一按，就会引来一群男孩子跟着卡车欢呼跳跃，我当时就是这群孩子中的一员，我对李家充满了羡慕，那部军绿色的卡车引发我对外面世界的无限遐想，我多么希望也和李爸爸一样，能开部卡车在公路上驰骋，带着这种幻想，我有事没事就围着李家转。李家有三个女儿，李大兰排行老大，下面有二个妹妹，李爸爸在外工作，家里没有男人，李妈妈很喜欢男孩，每次我来了，她总是拿东西招待，热情地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我家有四兄弟，我在家里排行老幺，家里用不着我，因此我总有足够的时间上李家玩耍。李妈妈和蔼可亲，可她们家总是缺劳力，她一有事我就跑来帮忙，时间长了，我似乎成了这个家的一员。李妈妈对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天天跟我说要把大女儿嫁给我，我听了很乐意，只是有些顾虑，李大兰那时就是村里有名的小美人，她乐不乐意，李妈妈说只要李爸爸乐意李大兰就得乐意，她己经问了李爸爸，李爸爸很中意我。于是我喜滋滋地回家，央家里找人保媒，我家满心欢喜地找了媒人，上门提了亲，这下子我正式成为李家的成员了，我满心欢喜地把李家的田间地头、房前屋后的重活都包了。我在家学过木匠，下地又是个种田的把式，李家外头的庄稼长得兴兴旺旺，家里的农具、门窗打理整整齐齐，李爸爸每次回家，看着整齐的庭院，兴旺的家庭，喜从心来，连忙把我接进家门，拉着我喝酒，表扬我辛苦了，拍着胸脯向我许诺李大兰一到十八岁就给我们办婚礼，我心里喜滋滋的，便更加殷勤地侍候着李家的人。时间过得很快，眼看着李大兰快到十八了，十八岁的李大兰因为我的呵护，不用下地干农活，养得白里透红，出落成村里的一朵鲜花，走到哪儿都能招来小伙子火辣辣的眼神，同村的小伙子嫉妒死了我，不知道我前世修了什么福，采到了这朵鲜花，我心中也暗暗自鸣得意，觉得自己的辛苦得到了回报，没想到事情突然发生了重大变化，李大兰要离开村庄了。

李爸爸工作的军工厂招员工，优先内部子弟，李爸爸试着给李大兰报名，没想到批下来了，李大兰要成为军工厂的员工了，消息在村庄里炸开了，村里的姑娘小伙奔走相告，这可是村庄里的新鲜事，村庄什么时候出过军工厂的女工人啊，他们纷纷羡慕李大兰的福气，个个也担忧起我的命运，李大兰要当女工人了，要在晴天没有太阳晒，下雨没有雨打的地方去做事了，还看得起刮风一身土，下雨一身泥的泥腿子吗？村庄里谣言四起，我心里也没了底，这时，李爸爸开着卡车回来了，他来接李大兰，我把他们送到村口，李爸爸拉着我的手，托我继续照顾好这个家，他保证，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只要有他在，我一定会成为这个家的女婿，如果没兑现，他会车毁人亡。李爸爸的毒誓让我彻底感动，我将悬起的心放回肚子里，一如继往地去李家做事，村里的人劝我不要白做工了，李家迟早有一天会走的，我不听，我相信老天自有公道，付出一定有回报。一年风风雨雨地过去了，李爸爸的卡车又开进了村庄，这回他是来接我过去完婚，我有些疑惑，李大兰为什么自己不回来，李爸爸说她刚上班，请不到假，只能让我过去了。我喜出望外，坐着李爸爸的卡车进了军工厂，在一间布置好的新房里我看见了李大兰，李大兰出落得比以前更加漂亮，只是有些不爱搭理人，我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以为她一段日子没见了，有些羞涩，没往心里去，婚礼就在李爸爸的张罗下热热闹闹地举办了，等到凑热闹的人散去，剩下我俩时，李大兰却端坐不动，我上去劝，她就开始哭，哭得我昏头昏脑，没了主张，木木然地陪坐一夜。第二天，李爸爸来探望，发现了我们的异样，便劈头盖脑将李大兰骂了一通，在李爸爸的骂声中，我才断断续续了解，原来李大兰进了男多女少的军工厂，很受男人青睐，在男人的热烈追求下，她开始对这桩包办的婚姻心生悔恨，她想悔婚，结果招到李爸爸的强烈反对，李爸爸怕夜长梦多，便把我接来，强行将生米煮成熟饭。我明白真相后非常尴尬，进退两难，打道回府，无颜见父老乡亲，留下，怎么和李大兰相处，我终于明白感情不是自留地，不一定付出就会有回报，我左思右想，决定出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但是李爸爸坚决不同意，他说全村人都知道我是他们家的大恩人，李大兰嫁给我是对我的报答，如果我走了，他的腰杆往哪放，全村的人都会戳他的脊梁骨，何况李大兰己经嫁给我了，我要走了，李大兰怎么办。我无可奈何地留下了，在磕磕绊绊中我们的女儿出生了，女儿的到来缓和了我们的矛盾，我们一心一意地带孩子，变成了一个和睦的家庭，眼看着一家子走上了幸福的大路，没想到工厂形势发生了变化，李大兰下岗了。

李大兰下岗了，我们家立刻陷入了困境，我们家的经济靠李大兰的工资来维持，我在周边打点零工补贴家用，因为我们家只有一个人工作，无法享受工厂的福利房，于是举债买了集资房，这下子怎么办，我们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时有人在滨湖市给李大兰介绍了一个站柜台的工作，李大兰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马上跑去上班，孩子和家里的大小事务扔给了我。我开始任劳任怨地维持着这个家，时间久了，觉得有些不对劲，李大兰总是加班，很少回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得到的金钱那么少，付出的时间却是那么多，便三天两头地跑去探班，李大兰对我的到来很不耐烦，总是找借口让我回去，我很惶恐，生怕李大兰嫌弃，加紧干家务活以弥补。有一次，我帮李大兰洗衣服，掏口袋时发现一张酒店的住宿票，我很奇怪，问李大兰，她脸红了一下，吱唔说是老板要她报销的，她到处找，原来在这里。她的态度引起我的怀疑，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跟踪，终于抓到了李大兰红杏出墙的证据，我带着证据去找李爸爸。李爸爸怒不可谒，马上把李大兰叫来，向她痛陈家史，逼着她立下誓言，一辈子不许离开我。然后李爸爸做出调解，李大兰在家带小孩，她的工资由李爸爸支付，我外出做事补贴家用。这个家在李爸爸的高压下暂时恢复了，李爸爸却比以前更忙碌了，为了支付李大兰的工资，他兼了几份工作，白天做卡车司机，晚上做的士司机，这样日夜操劳让他非常疲惫，在疲惫中他把车开翻了，死了。

(五)        

严红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疑惑地问我，一个人的命运是由谁来决定？

我听了以后感到很为难，不知道该怎样回这样一个貌似简单的问题，我告诉她，理论上当然是由自己，我们上学时被告知，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严红听了却摇摇头，这么说一个人用自己的权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是合理的，如果产生了不可预知的后果，那么由谁来承担？

当然由自己承担。

是吗，严红困惑地说，理论怎么和实际是两回事。

我感到很不解，严红怎么突然成了一个哲学家。

严红说，李爸爸死了，李大兰的家出问题了。李大兰认为爸爸太死板了，为了报恩，牺牲了她的幸福，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她的下半辈子不能这样活了，她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她又开始了夜不归宿的生活，这回她老公没有办法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解体了，没想到峰回路转，李大兰自己回来了，她老公喜不自胜，又开始了殷情伺候，没过多久，李大兰说她可能怀孕了，要她老公陪她去医院检查，一查，果然是怀了，她老公愁云密布，这个家哪里还能再承受一个孩子，但李大兰坚持要生，他老公转念一想，大不了我多累累，多个孩子多份牵挂，也许这样能维持这个家，于是同意了，没想到，李大兰在家没呆多久就不见了，他找到她打工的地方，那里居然关了门。

李大兰失踪了。

李大兰失踪了，严红倒霉了。

严红说，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李大兰的老公会采取这样一种方式来寻找她，这种方式让她非常被动和委屈，她有些烦燥这个多事的男人，转念一想这男人是多么的可怜，孤孤怜怜呆在一个无亲无故的地方，他除了采用举报，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同是天涯沦落人，既然被他拉上了船，那就只能和他一起干，寻找李大兰了，可是寻找工作非常不顺利，眼看着天气一天天变冷，李大兰还是没有丝毫消息，她心里的希望渐渐随着气温降到了低点，看来李大兰不会回来了。没想到这时她接到一个电话，一个男声悄悄地告诉她，李大兰在家里。

这个电话象充电器一样，霎时点亮了严红那颗即将熄灭的心，她象个跟踪猎物多时的猎手，赶紧拿着手机，兴冲冲地赶到李大兰家楼下。她走进楼梯口时下意识地回头，一轮夕阳摇摇坠坠地挂在天边，树的影子在风中左右摇荡，糟了，起风了，她突然想起晾在外面的衣服，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到李大兰家门口，啊，这是什么，她有些发愣，门上明晃晃地插着一把刀子，尺把长的刀子斜插在铁门的栅栏上，在昏暗的楼道里炫耀着淡蓝的铁制光芒。我的天啊，她手一哆嗦，手机“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电池和壳盖应声飞出，她赶紧弯腰去寻找，突然，她呆住了，一双闪闪的眼睛和她迎面对视，她惊得一撅。

这是你的。一个沙哑的女声响起，一团身影慢慢站起，伸开手掌，上面躺着严红的手机电池。

严红这才注意到，这楼道蹲着一个女人，这女人矮胖身材，一袭黑发，一身黑衣，衬着一张黄黑憔悴的脸，这张脸上唯一可圈可点的是那双闪着泪光的大眼睛。

你是谁？

严红本能地退了一步。

我来找李大兰的，你是谁？

这把刀子是你的？

是的。

你想干什么？

我想杀了李大兰这个婊子养的。

那你跟我走。

凭什么。

我是社区的。

社区的，来得正好，给评个理，李大兰这个婊子，凭什么抢我老公，夺我家产。

女人的声音因为激动变得尖锐而高亢，严红没想到又遇见一个讨债的，只能同情地望着眼前的女人：我没法给你评理，我也是找她评理的。

啊，这婊子惹这么多人。

我是社区的计划生育专干，严红叹了一口气，有人举报她超生。

难怪我那个死老公吃了迷魂药，卷起家产和她跑了。女人咬牙切齿。

严红举手起敲门，李大兰，开门，我是严红。

不用费劲了，女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守了一天都没动静，看来这婊子不在，比免子还溜得快。

不在也好，严红担忧地看着门上的刀子，心里松了口气，顺手抽出刀子对女人说，走，你也累了，和我去社区坐坐。

严红说，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女人劝走，觉得肚子咕咕直叫，准备回家吃饭，突然接到李大兰老公的电话，他在电话里焦急地恳求她帮个忙，说他家孩子把自己锁在家里不肯出来了。

严红心中一惊，难道那女人堵错人了，堵在家里的是李大兰的孩子。

她放下电话急忙朝李大兰家跑去。

(六)        

天完全黑下来了，风在黑暗的掩护下呜呜地嚣张着，滨湖市最大的特色是风，每到秋冬之交，风便敞着从湖边刮过来，它们象没有调教的玩童，肆无忌惮地在平原上游荡着，戏弄着它们见到的一切，把树弄弯腰，把屋顶的瓦掀开，想方设法钻进行人的怀里，变成一把湿冷的刀子割着肌肤。严红裹紧外套在风中艰难地行走，突然她觉得鼻子有些痒，昂头打了个喷嚏，一股风趁机钻进她的五腑六脏，在她肚子里翻天搅地，她痛苦地弯下腰诅咒这该死的风，她一直无法适应滨湖的风，觉得搬到滨湖后的动荡生活就是这风给搅的，在大山里的日子多安稳，有大山的阻挡，风哪有这般肆虐。在胡思乱想之际，她发现又走到了李大兰家楼下，她抬头望了一下，李大兰家沉寂多日的窗口透出罕见的灯光，看来有人在家，她踉踉跄跄爬上楼梯，发现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四周静悄悄，透出一股冷森森的气息，这栋房子基本没人住，工厂不景气，男人都外出打工，女人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严红只好掏出手机，借着手机的微弱光芒向上走，这时她听到一阵叫喊声和拍门声，遁着声音，她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个影子一边苦苦地哀求一边徒劳地拍着铁门，铁门却毫不通融地对他板着冷冰冰的脸，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抱着头蹲在地上。突然，他看见一线亮光，好象看见了救星一样咻地跳起来：严委员，是你吗？

是的，发生什么事了？

你看看。他连忙递过手机。

严红接过手机，一排耀眼的字闪入眼里：爸，妈既然不想要我，我就消失吧，不给你添麻烦了，你多保重。

严红倒抽一口凉气，怎么回事？

严委员，事情是这样的，李大兰确实回来了，可她好象听到了什么风声，马上又象兔子一样跑了，我没想到孩子跟在后面回来了，她平时住在学校里，很少回家，今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打招呼就回来了，结果，你看见了，就被那找上门的泼妇堵在屋里了，我可怜的孩子，她哪见过这种世面。

她在里面很危险，你得想办法开门。

门反锁了。

严红焦急地冲上去敲着铁门：孩子，开门，不要做傻事！

梆梆、梆梆，铁门匹自响着，声音在黑夜的楼梯口里响亮地回荡，却惊不开门里的人。

不行，不能这样拖着，你守着门，我去找人开门。

严红说完急急忙忙地冲下楼梯，走到楼梯口，一股风夹着雪粒子迎面打来，抽得她脸颊生痛，她咬咬牙，冲进风雪里。待她找来人强行打开铁门，看见的是一幅凄惨的景象，地上扔了一堆的书，一个翻倒的瓶子躺在一边，孩子躺另一边，口吐白泡，李大兰的老公发疯地跑上去抱起孩子大哭，旁边的人赶紧抢过去送医院。

严红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碰见这种场面，慌得手脚不知放到哪里，望着那软塌塌的孩子，她的心揪得崩紧，罪孽啊罪孽，这是大人造的孽啊，干嘛要一个无辜的孩子来承担呢。

(七)        

严红说到这里有些无助地问我，好人有好报吗？

我很认真地看着她，好人当然有好报。

是吗，严红疑惑地望着我，我怎么没看到，在我经历的这件事中，好人没有一个有好报。

我告诉她，好人不需要报答，好人是按照自己的信念去做事的人，他们觉得完成了自己的信念就是好事。

严红似懂非懂地望着我，那你为什么说好人有好报。

这是人们善良的心愿。

严红苦笑了一下，点点头，似乎同意了我这种说法。

她告诉我，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都呆在医院陪孩子，一方面她很可怜这个没娘关照的孩子，另一方面，她觉得出了这么大事，李大兰一定会回来看看，呆在医院遇着她的可能性最大，她也是当娘的，哪有不管孩子死活的娘，但是她的判断似乎出了错误，从孩子住院到出院，三天时间里，她始终没有见到李大兰，反而见到了一个想不到的人。

那天天气很冷，刮了几天大风，雪终于飘飘洒洒地下来了，严红坐在病房里,无聊地看着窗外，窗外的屋檐下挂着一串串长长短短的冰棱，远处的小屋披上厚厚的雪被，变成了童话里的小屋，近处的树枝披上厚厚的雪衣，低下了高高的枝头。看着漫天风雪中亮晶晶的冰棱，严红突然想起了童年的冬天，她的童年是在大山里度过的，那时每年都会下几场大雪，一下雪，山就封住了，山沟里的军工厂变成了童话里的世界：白雪皑皑的群山抱住了山湾，湾里的房子错落有致地沿着山坡展开，屋顶铺满了厚厚的白雪，屋檐下挂满亮晶晶的冰棱，一群小孩兴致勃勃地在雪地里奔走，在洁白的雪地里留下几行歪歪的脚印，他们搓几个雪团互相打雪仗，堆个大雪人，给它戴顶破草帽，坐着雪撬从山顶冲到山脚……那时的时光是多么的快乐，那时的冰棱长久挂在她的记忆里，长大以后她觉得气候渐渐变暖，再也没有见过童年的冰棱，没想到时光转过三十年，窗前的这串冰棱恍若又回将她拉回童年，她突然一下理解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俗语，原来命运是轮子，时光是刻度，人是小蚂蚁，爬过一个刻度看一处风景，只是当童年的冬天再度轮回，风景依旧，人己憔悴。严红想到这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这时门咯吱一响，一股冷风灌进来，一双沾满雪的黑色女式高筒靴跨了进来，严红顺着这靴子往上瞅，一个裹着大红羽绒服的矮胖女人拎着网兜气喘嘘嘘地走了进来，她抖了抖身上的雪，一对灵活的大眼睛在病房里骨碌地扫了一圈，锁定了严红，笑眯眯地朝她走来，严委员，你也在这里。

你是。严红有些拿不准。

严委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前几天还在李大兰家门口见过面。

哦，严红想起来了，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孩子。女人顺手将网兜放在床头柜上。

床上的孩子有气无力地望了她一眼，将头转向另一边。女人有些尴尬地搓搓手，严委员，这里空气不太好，我们到外边站站。

严红知道她有话要说，跟着她走出去，一阵风吹过来，几片雪花飘进严红的脖子里，她下意识地缩缩脖子，女人体贴地靠过来，严委员，这天气真冷。

嗯。

严委员，这看这冰天雪地的，这房子又没有空调，你还帮李大兰看孩子，真辛苦了，李大兰来了吗。

李大兰要是来了，我还呆在这里干嘛。严红无奈地苦笑。

看来李大兰不会来了，女人失望地喃喃自语。

你听到她的消息了。严红试探道。

我听到一点，可是不太确定。

所以你跑来看看。

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觉得对不起孩子，我确实不知道她在家里，我要看看她才安心。

你是一个好心人。

好人没有好报。女人突然有些愤愤不平，伸出拳头在墙上砸了一下，哎哟，她大叫一声抱着拳头原地转了一个圈，严红伸头一看，拳头上渗着丝丝血点。

不要激动，严红轻抚她的背，有话慢慢说。

(八)        

严红说，她是在和这个女人聊天的时，这个女人给她讲了这些事。

我是军工厂的子弟，一走进你们厂，我就能闻到熟悉的味道，我觉得军工厂的味道大致相同，都是机油加着闪亮的金属加着极端的自豪，我们子弟在这种味道的熏陶下长大，走到社会上就会有些特别，我凭鼻子可以闻出他们的味道。我们厂运气不好，生产些过时的枪枝弹药，在和平年代里很早就没市场了，厂里就急着撵人，那时我还年轻，不知外面的世界的高低，就心高气傲地跑出来了，我倒过服装，贩过化妆品，几经折腾，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个小服装店，这时我认识了我的老公，他是我的供货商，在他的支持下，我的服装店慢慢变大，我们的感情也慢慢升温，我们结婚了。婚后我们买了房子和车子，我觉得生活好幸福，我过上了小时候渴盼的四个现化代的生活。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贴满了宣传画，画上一个身着工装，扎着一对小辫子的姑娘睁着一对大眼睛，充满欣喜地看着前方，她的身后画着一片繁华的高楼铁塔，汽车、吊车。老师指着画对我们谆谆教导：好好学习，长大了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到了二十一世纪，你们刚刚三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那时你们多么幸福，可以享受四个现代化的福了。我那时天真幼稚，弄不懂什么叫四个现化代，只弄懂了一个道理，到了二十一世纪，我们就会过上好生活。好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我象画中的姑娘一样期望地盯着未来，未来终于来了，她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我终于过上了好生活，住进了画中的高楼，开上了画中的小车。美中不足，我们没有孩子，当时我觉得这不碍事，我的店子要消耗大量的精力，没有孩子正好可以好好的做事，可我老公不乐意，他是地方上的人，他不能接受没有孩子的家，他要我找人看店，在家好好休息，养个孩子，这时有人给我推荐了李大兰，她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向我的店子走来，我看见她身上闪出金属的炫光，我感觉遇着了同类，果然她一进门，我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我毫不犹豫地问她是不是来自军工厂，她很惊讶，因为她没有给介绍人说她军工厂的经历，她觉得那是一段倒霉的记记，她想忘记，她不太明白我从何知晓她的来历，我得意地笑笑，询问她的情况，她见我识破了，就将家事一一道来，我听后产生了深深的同情，觉得命运对她太残酷，决定帮她一把，就把她留在店里。

有一段时间，我为我的英明决定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我慧眼认珠，拣了李大兰这个好帮手，她的吃苦耐劳，聪明能干，撑住了店里的面，她的漂亮外貌和善解人意的性格拢住了顾客的心，因为她的努力，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我洋洋得意地把这件事告诉老公，老公听了很好奇，决定亲自去看看来自军工厂的和我有着相同的味道的女子，他回来以后也和我一样，对李大兰赞口不绝，从此，他开始勤快地往店里跑。开始，我不以为然，时间久了，我有些蹊跷，店里有李大兰就行了，他跑去凑什么热闹，他不是说要我放下店里的生意，专心给他生个孩子吗，他这天天忙前忙后，每天回到家累得和死人一样，孩子怎么生出来？我开始思前想后了，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辞了李大兰，自己打理店子，只是老公会答应吗？没想到当我试探着提出想法，老公却爽快地答应了，我很纳闷他的转变，他看出我的疑惑，安慰我说，这一向他想通了，有没有孩子无所谓，我开开心心才是最重要的，他以前太自私了，没想顾及我的想法，强行把我闷在家里，没想到工作才能令我开心。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老公的这一番话让我大大地感动，第二天我就高高兴兴地去上班了，李大兰也很好说话，没有提任何要求，转身就走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说实话，当时我有些愧疚，我觉得我愧对她这样勤劳善良的人。但是，我这种愧疚心没有存多久，就变成了恼怒，我发现老公失踪了，和他同时失踪的还有家里的财产。我是个粗心大意的人，而我老公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我不想在钱的问题上操心，所以家里的钱财都归他打理，他开走了车子带走了存折，我唯一所有的是我的店子，我两手空空地从工厂出来，辛辛苦苦打拚下这个店子，如今也只有这个店子陪着我，我坐在店子里，怎么也想不通我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老公为什么要抛弃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开始到处打听，终于搞明白他的失踪和李大兰有关系，我辗转反复，搞到李大兰家的地址，在她家门口遇见你，才明白事情的真相，你说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公道，好心没有没有好报，我好收留李大兰，她却搞得我人财两空。

(九)        

严红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屋子里一片寂静，我和她四目相望，我看到了她眼中的闪动的泪花。我递给她一片纸巾。

怎么不说了。

说完了。

李大兰找到了。

没有。

那你怎么办。

我要走了。

为什么。

这件事对我触动太大了，我前思后想，觉得我不适合这份工作，正好，我表姐在南边开了个厂，忙不过来，叫我去帮忙，我想还是趁着年轻，还能做得动，挣点钱算了。我今天到你这里来，一来给你说说话，二来向你辞行，我这一走，我们可能就很多年见不到了。

严红说完，起身离开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半晌无语，我怎么也想不通寻找李大兰的结局竟是严红出局。

很久没来美华了，偶然过来，发现热闹依旧，老友依旧，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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